1.他的名字是
任越&柯辑。
2.平时你们怎么互相称呼的
任越:柯辑/柯狗/狗狗
柯辑:任越/开锁的/老头
3.你们是什么关系
任越:他欠我游戏币的钱没还,我是债主。
柯辑:普通朋友。
任越:啊?我前面开玩笑的,我们不是情侣吗?
柯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4.用一种香味描述他
柯辑:……铁锈味。
任越:这不是香味!
柯辑:海风的腥味。
任越:操,你是书墨味的。
5.因为什么认识的
任越:某天下午我在游戏厅玩到破产,就那个投游戏币的金币机,超他妈坑钱!我正想理由怎么撬了它,柯狗就带着尚苑来了。我寻思着他们是外地人,没钱怎么能行,当然要请客玩两局啊!我就顺手把游戏币机撬了,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
柯辑:……不想回忆。
6.觉得对方像什么动物
任越:猫头鹰,柯狗太严肃了。
柯辑:最蠢的那种哈士奇。
任越:?
柯辑:认真讲的话应该是鹰吧。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他的自由。
任越:那你算不?
柯辑:你觉得算吗?
任越:你要是同意我住进你家,我还可以稍微考虑一下。
柯辑:拒绝。
7.给他起一个绰号
任越:狗狗!
(昔心歌:好像有人在叫我的猫。)
柯辑:老头子。
8.对方是哪里吸引到了你
任越:柯狗是个百分之百靠谱的人,无论男人女人,只要和他在一起都会充满安全感!
柯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任越这家伙总是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藏起来,看起来对一切都毫不在乎,但是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为一件事拼命。
任越:操,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指的是你自己吗?你死了我可不管啊哈哈哈哈。
柯辑:闭嘴。
9.说几个你希望他改正的缺点
任越:柯狗人挺好的,多笑笑就更好了。
柯辑:那轮到我了。你平时老实点。
任越:那就不是活跃的我了!
柯辑:在床上睡觉。
任越:躺天台露天睡觉多舒服啊!
柯辑:去办个商业开锁证明。
任越:……?
10.他为你做过的最感动的事是什么
柯辑:无。
任越:无。
任越&柯辑:完全不会感动。
11.他给你送过什么东西吗
任越:送过游戏币算吗?
柯辑:你偷的。
柯辑:啊,他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了本《高中理综题库全解》。
任越:柯家大少爷送我礼物了,天哪我昏迷不醒,泪流满面。
12.了解他有什么喜好吗
任越:柯狗啊,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喜欢读书,还有下飞行棋。
柯辑:在天台上晒太阳,在天台上被雨淋,在天台上被台风刮下去。
任越:???等等???
13.说三个他的优点(要大力夸)
任越:无论是做题办事都很严谨,令人羡慕的高智商,以及拥有男女老少皆爱的安全感。
柯辑:宽容不拘小节,永远充满活力,还有莫名的责任感。
任越:哈哈,不认识的人我才不想管。
14.你们的共同爱好
任越&柯辑:学习。
15.形容一下你们平时的相处模式
任越:(打电话)柯狗我没钱花了。
柯辑:上次考试你不是年级第一吗,你那么多学分呢?
任越:我点了份炸鸡外卖,正打算自己在天台上开冲,结果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条流浪狗。我想可怜的狗狗三天没吃饭了吧,于是我就大发慈悲和它一起分享我的快乐,吃完一份又点了一份,然后……喂,柯狗,喂??(电话挂断)
16.他做什么事会惹你生气
柯辑:所有事。特别是在我面前自顾自地说什么“替身攻击,开锁!我把教务处的试卷库给开了!怎么样!”
任越:我没有吧?!
17.你会接受对方穿你的衣服或者鞋子吗:
柯辑:不接受。
任越:随便。
18.他在你心里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任越:学神,妹控。
柯辑:无拘无束的旅行者。
柯辑:把你说的最后一个词给我去掉。
19.最想和他一起去的城市:
任越&柯辑:咫梧市。
任越:我想躺在树下睡24小时。
20.最近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任越:柯狗送啥我都爱,送我卫生纸我也要放相框里裱起来。
柯辑:没什么想要的,家人朋友健康平安就好。
21.对他的第一印象
柯辑:很热心的当地人,普普通通的学生。
任越:霸道总裁和他的美少女家属莅临本市又小又破的游戏厅了!
22.他说什么会让你拿他没办法
任越:“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是柯狗的信任,谁能拒绝呢。
柯辑:“啥,我觉得挺对的!”但一般来说根本就毫无逻辑但是你又无法反驳。
“长途电话费也挺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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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阳羽在高中毕业前总共主动拨打过两次海外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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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中考结束的那个夜晚。
他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从通讯录最下面翻出那个从没主动拨打过的号码,一边欣赏窗外的月色一边以唱歌般的语调宣布他正式脱离初中生,并且即将成为一名成熟的(至少那时候的他认为成熟的)高中生。
电话那头的大叔和漂亮阿姨同时爆发出快乐的大笑,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后告诉他们的儿子他们正在俄罗斯的某个湖边看夕阳,并且今天早上已经发了一张明信片给他来庆贺他中考结束。他大叫着:怎么没有实质一点的表示啊!然后从床上跳起来磕到了脑袋,换来了对面更加猖狂的爆笑。
第三天他从床上被仿佛要砸穿门板的敲门声轰起来,开门就看到他亲爱的爹妈一人背着一个旅行包站在门口,对他宣布自己把家门钥匙弄丢了。
他差点反手把门带上回去接着睡。
所幸他没有起床气,他用最短的时间清醒过来,接着还穿着睡衣的示阳羽就听到了他父亲对他发出的询问和邀请。
当然,他拒绝了。初中的示阳羽比现在要无所顾忌得多。
但他还是得穿起衣服出门,给他的活宝父母配钥匙。
天知道他们下次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再次把它搞丢。他想着,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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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他即将升入高三的某个中午。
他躺在天台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从通讯录最下面第二次翻出那个号码,接着拉过自己丢在一边的外套盖起自己的脑袋,让自己和炫目的阳光隔绝。
对面喂了两声之后,他开口:老爹,帮我找本书呗。
他自从有记忆以来几乎没叫过自己生理学和法学上的父母父亲或者母亲,或者爹妈,爸爸妈妈,统统没叫过。他喊自己的父亲臭大叔,转头管自己的母亲叫美女。电话对面突然被喊了爹的臭大叔愣了一会之后语调都上扬了几分:说吧什么书,老爹上刀山下火海也给你找出来。
他想了想,说出那个名字:地图之外。
电话那边传来模糊而简短的沙沙声,似乎做了个什么笔记,接着臭大叔嘻嘻哈哈地问他为什么想找这本书,是终于想通了要和他们一起探索世界了吗。
想什么呢臭大叔,他听见自己回道,只是受朋友启发有点好奇神秘学了而已。
你朋友?
是啊,认识了整整两天呢,我们是铁哥们。
这也算?臭小子你除了那小姑娘之外真的有朋友吗?不是看不见的那种?
嚯,对啊对啊,我还有个特别会打牌的古埃及背后灵呢,我前些日子才用决斗之仪把另一个我送走了,你想听更多屁话吗?
这之后他们就示阳羽到底有没有朋友进行了一番毫无营养只有贫嘴的辩论,最后他以支付不起话费为由结束了通话。
拜拜老爹。他说。
拜拜臭小子。臭大叔说。
示阳羽挂掉电话,一把拉开令人发闷的外套注视着天空。
他不知又想了些什么,似乎要叹气,但最终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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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示阳羽结束第二次通话半个月后的周末傍晚,他同时收到了外卖和一个从埃及寄来的海外包裹。
他简单地吃完晚饭洗过手,把那个包裹放在桌子上的一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上,用他这辈子最小心的动作拆开包装。
里面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本干净的旧书,页脚稍有一点发黄,封面上还留了一个浅浅的圆形印子,似乎曾经压在一个装满热水的水杯上很久,书脊上的名字正是示阳羽在等待的那个。
另一样是一张惯例的明信片,正面印着日光下的金字塔,旁边还有他的美女老妈惯例用花哨的花体英文写着的国家名:Egypt。
他翻到背面,通常他的臭大叔老爹会在这里讲一大堆垃圾话并猜测他的反应,而他则会写一封回信在里面针对这些垃圾话挨条反击。
但这次,背面只简简单单的写了四个字。
他盯着那四个字又看了一遍,突然噗嗤地笑出声来。
不愧是老爹啊。示阳羽想。果然能懂他儿子啊,不愧是老爹。
他想了想,没有把那张明信片丢进桌上的一堆,而是夹进了和它一起寄过来的那本书里。
随后,他把那本书包裹好,放进了书橱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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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啊。他看着窗外的月光想。
“关于万事屋的活动和示阳羽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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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时羽万事屋,通称“万事屋”或者“那个万事屋”——毕竟咫梧中学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万事屋——的业务范围十分广大。从小测的答案到被盗走的笔袋的下落,从借书到找人,只要不犯法而又不触犯校规的事,给出合理的报酬之后他们都会接受委托。
当然,也包括校外的委托。
“说实话我不想接。”昔心歌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双手抱着一杯示阳羽请她的雪顶咖啡。示阳羽本来想给她买杯奶昔,被她阻止了。
她艰难的抽出一只手拿出塑料袋里的勺子,挖了一勺雪顶送进嘴里,又接着补充,“太无聊了。”
“你想说这事本来只要让我认识的人打听一下就可以了?”示阳羽一手接过那个杯子递在她身前。
昔心歌点头,又挖了一勺雪顶。她是从底部开始挖的,所以现在原本完美的螺旋形状悲惨地塌下来倒在咖啡里。
“其实我有私事啦,一会还要麻烦你陪我跑一趟,咖啡是提前的赔礼。”示阳羽挠了挠头,又问,“你不认识这位季昙月吗?你以前是在文竹吧?”
“大概是我转学后转去的。”
昔心歌不再试图掏空那个雪顶,转向用吸管去喝咖啡。她从示阳羽手上接过咖啡前指了指右前方,“那是你等的人吗。”
示阳羽抬头,果然是。来者是个瘦小的男生,穿着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旧式的灰色连帽衫,偏深色的棕发在脑后束成一小束,在这种天气里令人不由得怀疑“他不热吗”。男生跑过来,小声喊了一声“羽哥!”后看到旁边一言不发吸着咖啡的昔心歌,轻轻笑着锤了一拳示阳羽的肩膀,“羽哥怎么还把嫂子带来了。”
“去你的吧,这可不是你嫂子,你嫂子还不知道在哪个梦里呢。”示阳羽呲牙咧嘴地锤回去,“正经的,小孔,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事儿呢。”
“那能有差…不打听清楚我也不能来找你不是。”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展开,递给示阳羽。
纸的背面用清秀的行书写着季昙月下次回咫梧市的日期、时间、车次,甚至画了一张咫梧市火车站的平面图,标注了季昙月可能的出站口。而纸的正面是几道被划了又划的物理题。
示阳羽看完,把这张纸重新折好装进他随身背着的束口袋,“牛逼,可以啊大画家。”
“羽哥别取笑我了。”男生苦笑着,“你下次来能不能看见我还是个问题呢。”
“别说这种屁话。”示阳羽揉了一把男生的脑袋,从束口袋里掏出两条巧克力塞给他,“这回谢谢你啊,回去替我跟你妹妹问好。”
男生哎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谢羽哥!”
示阳羽朝他挥挥手,等那个男生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把视线收回来,“OK收工。奶昔,陪我走一趟呗。”
“我都收了你的东西了。”昔心歌把空杯子塞进旁边的垃圾桶,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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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哪儿?”昔心歌问。他们四周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垃圾场。”示阳羽简洁地回答。
“去做什么?”
“找东西。”
昔心歌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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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场并不全是真正的垃圾,大多数都是死去的差生们的遗物,乱七八糟的堆在每个角落。在一大堆学习资料上堆着被砸成两段的画板,两摞课本中间有几本页角发黄的乐谱,示阳羽和昔心歌在这些所谓的垃圾之间艰难地穿行,最后看到了几叠书、一把电吉他和一台手风琴。
这几叠书似乎与别的地方格格不入,它们整整齐齐,甚至按照类型和首字母顺序排过序。电吉他好好地装在老旧但干净的包里倚在手风琴上,一摞书的最上面还放着一块擦琴布。
昔心歌看着那些书,里面除了那部分必需的课本,其他大多是些诸如《地图之外》又或者是《克苏鲁神话》之类神奇的书。她看到示阳羽半蹲下身,轻轻掸去吉他包上的灰尘,接着打开它,取出那把有些旧的吉他。
他比划了几下,随后想起这是一把电吉他,而垃圾场显然没有插座。于是他把它放回原位,拿起那块布想要替它擦拭一下。
布的下面是一个窄而长的口琴盒。
示阳羽的动作停滞了几秒。他把吉他包合上,拿起那个崭新的口琴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口琴,它的金属面甚至在已经偏西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昔心歌听到示阳羽微不可查的叹气。
接着他把口琴凑到嘴边,轻轻吹奏起来。
那不是昔心歌平常听到的旋律。平常示阳羽也会吹口琴,他会坐在放学后的天台上快乐地吹喀秋莎,调子轻快得像支舞曲,他的双腿在五层楼的高空晃来晃去。他也会在和昔心歌回家的路上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因为一边走路一边吹而偶尔换不过气被迫中断音乐,这时他就会大笑几声改为吹口哨。
但今天不是这两首中的任何一首。口琴声轻而悠长,好像包含了人类一切难以言说的柔软感情,本该如此沉重,却又如此飘渺,似乎马上就要随风而去。
示阳羽半闭着眼,没有看那几叠书,也没有看那把电吉他或者那台手风琴,他甚至没有看昔心歌。
他只是注视着空中的某个点,半闭着眼,让自己沉浸在一首曲子里。
一曲奏罢,他把那把口琴收进束口袋,又掏出另一把同样崭新的口琴放回原处。
“走吧。”他笑着对昔心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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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啊。没找到。”
“那你不找了吗?”
“不找了。不会再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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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心歌想起她上次听到这首曲子,是某次联考的第二天,示阳羽站在天台上,对着夕阳下的城市,让这首曲子响彻几十平方米的空间。
她接着想起,那时示阳羽面对的方向,正好是文竹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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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の大好きなこの旋律]
[大空へと響け口風琴…]
[天使が抱いた窓枠の画布]
[ねぇ…その風景画…]
[綺麗かしら?]
“我恨你。”吴根深皱着眉头靠在门框上,他挑剔地打量着里面正在收拾东西的人,满脸写满了厌恶,“我希望你他妈的记清这一点,我完全是看在琴且颂的面子上来帮你这个忙的。你他妈真的连根绳子都买不起了?我知道你无能,没想到你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谓是倾家荡产。”琴且歌快活地笑了一声。他和吴根深压根不算熟,对方甚至恨他入骨,但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他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可他连基本的绑好自己书的尼龙绳都没有。只能迫不得已求助于对方。
“那你每天都吃什么狗东西?”吴根深已经是单纯地在好奇了,“一个馒头都比一条绳子花钱。”
“营养液,老兄。”琴且歌挥了挥自己的手,让他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孔,那上面已经千疮百孔,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这让吴根深看得有点想吐,“学校配给,每天两包,爽过吸大麻,嗨过海洛因。回到年轻新形态,青春因你而精彩。”
“哈!”吴根深发出一声觉得荒谬的大笑,营养液!他是真的对他说出了这个词吗?吴根深对这种搞笑的侮辱制度早有耳闻,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活里居然真的有他妈这么个他认识的人被悲惨地铐牢在了这上面,“你简直成了蛆,你怎么好意思?天啊我真的不懂琴且颂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毫无社会贡献力的倒霉玩意去死!”
“我也不懂。”琴且歌耸了耸肩膀。
“所以你算是终于意识到你活在这也是没有用的挣扎,不过是为自己可悲的人生增添可笑的勋章而已。开始卷铺盖准备滚回家做你的寄生虫了?”吴根深挑了挑眉毛,他看着琴且歌将他那堆没用的课外书收成一捆,又将他翻得破破烂烂的教科书给扎起来。吴根深百思不得其解:书读到这一步,为什么他还能做他的蠢材?他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把教科书读成这种破样子的,这是看了多少遍啊?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真是喜大普奔啊。”
“算是吧。”琴且歌也不生气,他早习惯了吴根深这样说话:至少吴根深还当面对他说出来,在背后说更难听的话的人多了去了。他耸耸肩,最终把书全部捆了个扎实,将教科书放在了他那堆课外书上,蹲下去收他乱成一团的电线。
“你真无聊。”吴根深总结道,败兴而归。
“谢谢你的绳子。”琴且歌说,他特地转过去目送吴根深离开他的宿舍门口。他住了一间仓库大的小房间,这根本不能称作是寝室,他只是在纸板上筑了个巢而已。当冬天到来一切都变得寒冷的时候,他靠繁星与冬雪取暖。
他将吉他包拉上,将还散发着温度的电线捆在一起,搁在桌上,他呆滞地望了一会儿自己的书桌,突然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四方形东西,上面写着:一次性手套。他将这个小物件放在了自己的书堆顶端,确保等某一天,有人进到这个渺小又狭窄的房间里时,当他们想要搬起他的东西时,他们能第一眼看见这个一次性手套,来负责搬他的东西的人就不必脏手:差生是社会的感染菌。
完蛋了。他呆滞地看着自己东西不多的书桌,失落地心想,这看起来一点都不酷。
这会让示阳羽失望的。
他停滞了一会儿,又拉开了他的电吉他包,他扯出里面的线与插头,将它与插座接上,他将这个老伙计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它填满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他抱着它,感到一种没有意义的可笑安心感,当他绑着因冻伤而绑上的绷带的手指扫过弦的时候,他又把吉他抱紧了一点。
他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经历过很多次联考。从中考的第一次开始,一直到现在高二的最后一次,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他市,见到了无数个别的城市的学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不同。当他走之前,他会整理好他的所有书本,将他的东西收在平整的包装下,而当他活过又一次联考时,他会回到他的寝室,重新排布好他整理好的书本,打开他昏黄而噼啪作响的台灯,他会在灯光下画一种奇妙的生灵,伴着它的歌声入眠。当他最终躺在纸板上,破碎的窗户送来夜晚窸窣的蚊虫和穿堂的寒风,他便会暗自祈祷,忽视身上因为题目而受到的伤与濒临死亡的每一秒:——看啊,又一个岌岌可危的夜晚落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是哪个反复出现的夜晚,黑暗里,一个声音发话了。
神说:要有光。
然后祂为他送来了示阳羽。
——如果不想被他人入侵领地,你需要创建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只有你爱的一切,你在里面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你将真正的自己包裹在最外面,让它成为一层铠甲。所有为颐指气使的他我而动摇的自己都被包裹在里面,你的内里外翻,将弱点全部暴露在外面,这时你反而坚不可摧。你可以完全忽视他人的讥讽,让他人的利剑无法穿透你的甲壳,你可以站在学生会长的面前仅仅为了惹恼他而弹一首曲子,全然将他严重的厌恶和不耐烦当成另一种褒奖。你曾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因为连死亡都不再有能力刺穿它。但他爬了上来,他走到你的森林深处,惊起几只胆小的梅花鹿。他像一个大剌剌的异乡人,背着弓箭和一身披星戴月的笑声,他像剥花生皮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你淬火冷却锻就的盔甲拆下,坐在你的身边。那时你突然意识到,你给予了这个人伤害你的权力:你让他进到了盔甲里。而从此以后你的盔甲也是他的盔甲。
而现在,琴且歌该如何对示阳羽说明这一切呢?他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墙壁,他想起自己曾在整面白墙面上画过的古神,后来他被别的学生告发了,跪在地上重新漆好了这面墙。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捡不出任何完整的词语为它贴上标签。他卑劣地用他破碎而怪异的引力吸住了了示阳羽,仅仅是因为他想要逃离,他想将他的内里翻回去,而不用再将那些五脏六腑展现在所有会对它们呕吐的人面前,那个一直被藏在黑暗与拥挤的棉花里的受他我压榨的自己也该见见阳光。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方想得那么酷。
示阳羽值得一切快乐与美好的东西。也许当他死去,夜莺都会为他编造阶梯,他可以踩在无花果藤上走到上帝面前,当他低下头时,没有人觉得他在忏悔:因为他必定是在接受花冠。人们将污秽的东西涂在他身上,指望他自己净化它们,甚至进一步净化他们的人生。但示阳羽不该得到这些,他应当听最美妙的吉他,看最美丽的风景,当他看到海面有海豚跃出,阳光都为他柔软。当他看到示阳羽的侧脸上轻轻抿起的嘴角,他都想用自己的一切驱逐那些黑暗:那不是应该垂下的弧度。
现在琴且歌占用了对方的时间,用卑鄙的手段让对方留下,他审视自己给示阳羽留下的形象应是如何:他仿佛立起了一个怪异的巨人,它无所不知又充满神秘感,刀剑砍向它的时候,它不会流血。但事实是他一点都不神秘,他只是个如同任何一人一样——甚至不如任何人的人类,当他抱着吉他站在屋顶时。他看着整片城市亮起的灯光,他看到了无数线条,它们坚定地从所有人的身体里延伸出来,指向光明而具有方向的远方。而他只是一个问号,一个不知所措的遗迹:世界没给他的箭头留一点可能性。
他收好了他的吉他。
他跪在了窗前。
他虔诚地忏悔:上帝啊,请原谅我。我是一个罪人,我杀死了我的家人。我抢走了您的信使,用我的残羹剩菜招待他在人生见到的我。愿您带走我时,给予我应受的惩罚,将我送至最深的地狱,我在那里永远不得苏生。
突然坏音霹雳,电闪雷鸣。暴风雨降临,骤雨打翻他破碎的窗户。琴且歌笑了:不再有时间留给他熬夜,第二天还要前往联考考场。
他花了三秒钟去想通这个事。“那是我的弟弟。”然后他便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平板而冷静,挤开看热闹的喧嚷人群,到达地上的尸体身边。他蹲下去看对方的脸,注意着不去触碰到他垂下的发丝,那张与他几乎极为相似的脸平静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他。他听到有人说:天哪,是琴且颂!
“你他妈给我滚开!!”有人扯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推搡到了一边。这一切仿佛没能成功表达这位青年的愤怒,对方又狠狠地踹了他几下,让他彻底地从琴且颂身边远离。他看着这张熟悉的正在咒骂的侧脸,脑内开始慢慢地挖掘对方的名字:啊,是吴根深。有个有趣的名字,还有一个有趣的性格。
所有的声音变得模糊,他抬起头看天。天上连朵云都没有,他缓慢而艰难地挖掘一些问题,比如:我的吉他呢?它是他唯一的同伴,无论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要抱起它,一切就会变得安全,一切也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但吉他不在手边,一切都还重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捡一个烂掉的麻袋一样抬起琴且颂的尸体。脑浆混着血粘稠而恶心地滴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啊。他还听见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声音。他想:这一切明明都没有什么必要了,琴且颂死了。离开去再也不用被他拖累的世界,需要的只有生活。他看着那具尸体,突然觉得那很陌生,这摊烂肉不过是他弟弟用过的垃圾而已,它没有动作也没有神采,只是个一动不动的恶心肉泥,仿佛是它吃掉了他弟弟的灵魂。他恨它,正如所有人恨他。
他的父母来到学校。他看着他们哭天抢地,看着他们对学校领导破口大骂,他站在一旁,像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琴且颂这个人真的很滑稽,他就那么一跃而下,当着他的面,他以为他死了父母就不得不爱这个哥哥;他的父母也很滑稽,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或他们希望自己什么都知道,他们编纂事实来责怪他人;他自己也很滑稽,他以为这些都不算什么,但这些算所有事。他们一家都像是时代的笑话。
他想,这可太痛苦了,他可不希望有人得经历这个。
当时过经年,他在考场外遇见示阳羽的时候,他心想:完了。
“老琴!”示阳羽快活地喊他,他的声音满溢着重逢的喜悦,“我俩一考场啊,巧的呢。”对方和他嬉皮笑脸,身上洋溢着一种轻飘飘的快乐空气。
“哟。”琴且歌冲他抬了下手,再次见到示阳羽的快乐和即将伤害对方的疼痛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狂风骤雨混乱无比,“天王盖地虎。”
“小谢一米五。”示阳羽飞速接上,他们俩对视了两秒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他们俩击了个掌,示阳羽将包甩在一旁的课桌上,从里面拿出他的学生证,“上次你说要奏啥来着,说好了这次教我的啊。”
“上学歌。”琴且歌把自己的学生证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没有带包,没有带吉他,也没有带书本,因为一切都没有必要,但是当他见到示阳羽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一切会多糟糕——他没想到开场第一场数学就和示阳羽撞在同一个考场,而他这副轻装上阵的模样怎么看都他妈太明显了,示阳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一边在大脑里编造足够具有逻辑的理由一边和对方胡扯,“你妈我前几天问一学生会的人借绳子,他问我:你能给我什么?我一看,这他妈是青野君啊,当即吓得拔腿狂奔,说不定我胳膊上还有牙印,我到现在都没敢看。”
“你还有如此曲折的感情经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示阳羽肃然起敬,“没事的,哪天你被他附身了我给你咬一口,他就出去了。”
“不过这次没吉他了。”琴且歌笑了两声,抹了把自己的头发,“我他妈背着吉他走了一半被学生会长半路截胡:琴且歌!你要拿那种不正当的无用器具做什么!”他随口胡编,学生会长压根不屑于和他讲话,其实对方连他名字都记不得。对学生会长来说他只是一只苍蝇,哪有人会特地去记住苍蝇是什么样的。但鉴于示阳羽对他们文竹的学生会长的认知比他还匮乏,他想他的胡编乱造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吉他的事儿先不说啦。”示阳羽拍拍他的背,“走走,等考完了我们去恰米线,我有个松昊认识的人告诉我这有家米线超吊,这我还能错过么?”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提议。但琴且歌察觉到了,在这洒脱逍遥的一句邀约下是示阳羽无理取闹的幼稚撒娇,他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蛮横无礼地对他讨要一个承诺:你得活到考试结束。他非得把这些包裹得层层叠叠,藏在这些并不重要的话语底下:他实在是不擅长向他人要求些什么。
琴且歌觉得示阳羽真的也很滑稽,他以为他自己不值得那些,但实际上他问琴且歌要什么琴且歌都会给。给得起给不起,总之把能给的都给了就好了,至于要的承诺能否实现,那就不是他能管辖的区域了。他从不是什么善人,不在乎是否令人失望,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点在示阳羽身上也是一样的。哪怕他死后示阳羽指着天骂他骗子,他自己反正已经死了,自然也乐得逍遥。
“下次吧。”但他还是说。失望是一回事,欺骗是一回事,牵扯到当面死亡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他曾经所说:他可不希望有人得经历这个。所以他给示阳羽打上预防针,示阳羽过于聪明,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暗示,他甚至没有找些欲盖弥彰的理由:会被一眼戳破的东西没有意义。他害怕示阳羽质问他,好在他知道该怎么转移话题。他往示阳羽的背后看,看到了昔心歌,对方正安静地站在示阳羽的身后,打量着她自己的校园卡。他说,“哟,推理姑娘,今天也一样冷艳动人呢。”
“琴且歌。”对方终于施舍了一点注意力给他。她微微颔首,结束了她的接见。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推了一把示阳羽的肩膀:“操,小姑娘可真他妈有意思,我真是爱惨她了。”他知道示阳羽明白他的爱廉价而随意,他对着一只蚂蚁都能说:我真是爱惨它了。所以他不会打破示阳羽与昔心歌之间的关系。
“拉倒吧你琴且歌。”示阳羽说,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但琴且歌知道,对方不得不开始接受某个他暗示过的事实了:说到底,示阳羽又能做什么呢?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死,“给你个机会你能一天求婚十次,成功九次失败一次,我还得准备九套西装当你的伴郎。”
“示阳羽你滚蛋。”他表面笑得开心,内心在惋惜地叹气:他走了之后,示阳羽亏损的快乐谁会给他呢?昔心歌能让他快乐地存在着,可昔心歌不能让他快乐地活下去。唉,崽。他悲切地想,爸很担心你。所以他曾祈祷:我希望示阳羽每天别整那些没用的,老讨好别人没意思,我希望他多吃一点,过得快乐一点,每天唱唱小歌,吹吹口琴,就行了。
哦。当他被坐标轴刺穿的时候,他又想,漏了一点,我还希望他别在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无比冰冷,那之下的血液却在燃烧,两种极端的温度刺激着他的头皮,让他感觉他全身都在为刻骨的疼痛而战栗。它们在逼迫他叫,而他屈服了,但当他张开口的时候,血液又涌上他的喉咙,他被呛得干咳两声,吐出来的都是鲜血。
神有没有让示阳羽多吃一点快乐一点他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知道示阳羽绝不是没在意,他希望是因为他许愿许得太慢,神才没有理他的。琴且歌艰难地抬起手指,他一点一点地弯起它,又将它一点一点地拉扯直,他像个被放慢的喜剧演员,动作夸张地表演好笑的节目:他在爬。像孑孓,像蠕虫,像蚯蚓,像可悲又恶心的一切。
示阳羽你得看懂我的暗示。他心想,看着示阳羽往他的方向就要迈步,他急得头秃:你不能过来。他在心里像哄小孩一样想,乖啊,再过一会儿你就看不到我了,你就不用感到烦心,一切都会像没发生一样,你不必在意。
他看到昔心歌拉住了他。
他松了一口气。
真好。他甜蜜地想,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海洋里,推理姑娘明白所有事。
这下他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他的身体很沉重,但他现在心情很轻松,他甚至想弹一首乌克丽丽庆祝一下,只是很可惜,他不会。他丢弃尊严向前一步一步尽可能地爬:他只需要离开示阳羽的视线就好了,一切就结束了。只要这样,他就不会给某个人带来悲伤,他留下的只有值得大笑的人生,人们在台下看着他谢幕,大喊:啊,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他真有趣,他真好笑,真是一出皆大欢喜的绝妙喜剧!
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剩下的只有寒冷,所有的一切都在落地,所有的一切都在降温: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了,他也抬不起头来。呼出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他大脑糊作一团,想要略微清点一下自己的人生。他从头开始数:琴且颂是我弟弟,我赚了;我了解了有趣的世界,我赚了;我弹过电吉他了,我赚了;我认识了示阳羽,我血赚。这么一看他的人生剩下的只有幸福,他过了多么忙碌又快乐的一生,最后的句点尤其绚烂,他明明一无所成,凭什么可以这么幸运?
他低声又微弱地像白痴一样笑着,感觉有什么粗暴地拽起他的小腿,将他扔进了什么皮质的堆叠里,他意识到:他作为尸体被回收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右手超出去了,他感觉有什么力量折弯了他的手臂,将它塞进所有的尸堆。他感到疼痛,却习以为常。他只是想:靠,我的右手断了,我弹不了吉他了。
妈的这可不能给示阳羽看见,他还指望我教他弹琴呢。
他模模糊糊地想,听不见所有声音。他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它一点一点地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