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如何穿搭,向来是一个十分难解决的问题。
就连血族也会为这种问题困扰。
“我的小宝石,明晚就是舞会了,该穿什么呢?”
时钟已经指到了六点,衣柜里原本挂得整齐的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泽菲洛斯揪出一件看上去就有点年头的绸缎礼服在穿衣镜前比了比,又迅速给挂了回去,并对着自己的宠物蛇抛出了这个难题。
红色的大蛇歪着头,望向自己一筹莫展的主人。
【半个月前定做的那套衣服?】
“爆单了,加了钱也没赶制出来,听说我前面还有……”他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数,“1、2、3……好吧,总之舞会的消息一出,全城的裁缝都要忙疯了!”
【吃了他!吃了他!】蛇摇晃着尾巴,兴奋地发出嘶嘶的声音。
“现在来不及了,等舞会结束再说吧。”泽菲洛斯把另一件带拉夫领的老旧衣服塞回了衣柜,“拖欠的时间就让他用命补。”
【之前那套有乱乱花边的衣服呢?】
“上次月下宴的时候被撕破,”回忆起上次自己衣服的惨状,嗜血血族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早丢掉了。”
【你下次去就应该什么都不穿!】
……
泽菲洛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爱宠,一时间在思索是不是饲养时出了什么差错。而蛇则是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吐着猩红的信子,似乎还在为了自己“很棒”的建议而沾沾自喜。
好吧,好吧。泽菲洛斯无奈地挑了挑眉,又转身再去翻找着自己的衣柜,把那一件件过于复古的款式挂到最里面。早年,刚从穷困潦倒与被死亡威胁的生活中逃脱时,他曾经沉迷于追一些所谓的“潮流”,在穿搭服饰上花下重金。但现在,那种蓬勃的消费欲早就被几百年的岁月磨光……
要不回头把这些压箱底旧衣服卖给文物商算了。
忽然,宅邸大门上的感应魔法被触发,与此同时,一阵礼貌的敲门声传来。斯佩妮从主人的脚边离开,向大门的方向游去。不一会儿,这条红色的大蛇就拖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大盒子游了回来。
【没人,只有盒子。】她游到泽菲洛斯脚边,用头顶了顶那个大盒子。
泽菲洛斯顺手摸了一把她头上的小硬角,目光落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这是一个沉甸甸的礼物盒,上面绑着缎带蝴蝶结,还夹着一张卡片,上面泛着淡淡的香水味道。
请在舞会时穿上吧——卡片上这么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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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日的夜,已经略显凉意。在晚风的爱抚下,大片大片的百合花如同银白色的浪,簇拥着当中被赋予“百合花”之名的广场。
月晖倾泻,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辉铺洒在广场上,也为那些身着华服、脸覆面具的人们带来一丝属于月的神秘与诱惑。
今晚,人类与血族将共同分享这片月色。
当踏入这片热闹的广场时,泽菲洛斯下意识地伸手托了托单眼镜,但摸到的却是十分陌生的触感——带有蛇花纹的假面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虽然假面舞会上,所有参与者都要戴上一副遮挡真容的伪装,但凭借血族对气味的辨识——与紧密血脉的感应,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在层层叠叠的伪装下嗅到了熟悉面孔的味道。
星月交辉下,少年铂金色的头发映着淡淡的光泽,他身着款式简洁修身的舞服,正在与身边的人交谈,而就在泽菲洛斯的目光投向他的一瞬间,他也侧过头来,回望过去。
视线隔着潮水般的人群相汇。
那视线对泽菲洛斯而言,就像是阳光一般无法触及,仅仅相碰就要将他燃尽成灰。他迅速地甩开目光,用手扶着面具没入人群之中。
落荒而逃。
血族没有心跳,若他还是百年前的人类之身,恐怕心已经要跳得从喉咙里蹿出来了吧。确定已经离西雷很远后,泽菲洛斯才缓缓地长舒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领口的花边,将那张小小的卡片从口袋里翻出来。
“是26号啊……”他轻轻地念出那张标着数字的小卡片,抬起头来向广场的人群望去。
会是同族还是人类呢?
他偏爱惊喜。
……
而惊喜总是姗姗来迟。
当舞曲被奏响,柔顺如绸缎的乐声回荡在百合花广场上空时,这场假面舞会也徐徐拉开帷幕。在皎洁的月华下,戴着假面的人们成双成对地起舞,他们跳起优雅流畅的舞步,如同百合花丛飞过的一对对蝴蝶。而泽菲洛斯则是迈着轻快的步伐,灵巧地从五色斑斓的蝶群中穿梭而过,寻找着由神指引而来的人。
就在第一支乐曲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时,绚丽的蝶群扇落翅膀,一个娇小的白色影子跃进舞池,这是个栗色发上还沾有树叶的女孩,她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向舞池里张望。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另一个黑红色的身影。
黑色的圆礼帽上有着设计成蛛网的装饰,红色的薄纱遮住了面庞。身着黑与红交织的礼服长裙,那身材纤细的少年不像是加入舞会的蝶,反而像是前来狩猎的蛛。
他捏起手中的卡片,目光向周围望去。
26号。
“敬这月色,想必您就是我今夜的舞伴。”泽菲洛斯缓步走来,向这同族的少年行礼,将卡片摊在掌心里递给他看。
那少年的视线在两张数字相同的卡片上游走了片刻,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直视起自己面前的男人。
“感谢命运的指引,今夜能与您一同起舞,是我的荣幸。”泽菲洛斯向他伸出手来。此时,他看着面前的同族,忽然觉得气味有些许的熟悉。
与此同时,一阵秋夜细风吹动百合花丛,音符也从淡淡的花香中萌发,顺着风跳跃在广场上空。第二支乐曲较之前轻快许多。
泽菲洛斯伸出去的那只手,被这金发少年猛然拽住。即使是透过面纱也能看到,在乐曲奏响的同时,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好似闪起星光。
“看,鸟儿在森林中飞翔,花朵也为它绽放!”少年欢快地笑起来,拽着泽菲洛斯的手,将他拖进舞池中,“来跳舞吧,跳舞吧!”
伴着轻快的乐曲声,金发的少年随着音乐节奏而迈开舞步,他伸展着自己柔韧的肢体,月光在红色的衣裙上流动,那犹如蛛网般的裙摆扬起了风的弧度,高跟鞋点在染成银白色的地砖上,就像轻掠过月下湖面,激荡起了一层层水波。
是在夜中跳跃的火。
泽菲洛斯牵着自己舞伴的手,随着他的舞步而跃动,耳边的风声与音乐混在一起,将世界都隔绝在外。对泽菲洛斯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舞步也可以迈得这么轻盈,就像是两只穿梭在林中飞鸟,从广场的一端飞舞到另一端。
“哈哈,好开心!像飞!”
轻纱随风飘起,露出藏在下面的年轻脸庞,少年的眸子望向前方,畅快地放声大笑,一阵天籁般的歌声从他的喉咙中迸发而出,随着他旋转不停地舞步在夜空中摇曳。那纵情的旋律无比绝妙。被那从心底流露出的乐章缭绕,泽菲洛斯一瞬间有些失神,脚下顿时乱了一步。
就在他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时,手腕上传来的拉力将他拽了回来。他今夜的舞伴哼着轻快的曲调,牵着他旋转一圈后,稳稳地落下舞步。
“是我疏忽了,”泽菲洛斯抱歉地笑了笑,“您的歌声太过于美妙,让我听入迷了。”
金发少年歪着头,冲他咧嘴笑了一下,又哼起了一支柔和的曲子。
舞曲还在继续,他们的舞步也并未就此停歇。而刚听到前几个音符,泽菲洛斯立刻反应过来:“是《星夜下的帕蒂塔》的序曲?啊,今夜确实繁星闪烁,如此优雅……”
“你听过?”
“是啊,”说起这个,泽菲洛斯顿时提起了兴趣,“毕竟是那位家喻户晓的音乐家罗伦兹的曲子,当年《落日之底》公演时,真是一票难求呢。”
当说出那个名字时,他忽然觉得对方的手握得紧了一分。那双天蓝色眸子中,满盛着欣喜。
泽菲洛斯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我确实见过您,不、不……”泽菲洛斯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眉毛微微扬起,“是听过歌声。虽然风格过于迥异,但应当是您,在某个月下宴时……”
他努力地回忆着那夜偶然飘过的歌声,与似曾相识的气息,而舞伴的步子却逐渐加快。虽然没有回答,但看得出来,这少年的心情比刚才更加快乐,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拉着泽菲洛斯在舞池中翩然旋转。
就在这时,泽菲洛斯瞥见那个站在广场一边的熟悉人影。
即使穿着与平日简朴装束不同的礼服,用黑色丝带将双眼半遮起来,但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身份。那个站在一旁望向舞池的人,就是自己唯一的人类朋友——莱尔德医生。
奇怪,他怎么一个人光顾着品酒?
“那边有一只落单的人类,不如我们……”泽菲洛斯起了个话头,目光移向莱尔德医生。而他的舞伴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冲他咧嘴一笑。
“这位先生,一个人多无聊,来跳舞啊!”
“来吧,来吧!”
两个人在瞬间达成一致,一人牵住莱尔德的一只手,将毫无防备的人类拉下舞池。
“哇啊?!”无辜的医生慌忙倒腾着脚步,但还是被这两个坏家伙拉到了舞池中央,牵着手跳起了欢快的圆圈舞。
……
在嬉闹与欢歌中,这支轻快的舞曲蹦出最后几个高亢的音符,鸟儿振翅向夜空飞去。莱尔德医生被拉下舞池后,显然十分受欢迎,在这支曲子结束后又受到了其他人的邀请。虽然在这假面舞会中,人类与血族模糊了界限,但那甘甜的血香味可不会骗人……
至少、至少不会出现死亡。
目送着友人离开并默默祝他好运,泽菲洛斯缓下步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真是个愉快的夜晚,”他对今夜的舞伴礼貌地笑笑,“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讨论音乐,啊……如果您不介意交换姓名的话,我的名字是泽菲洛斯。”他轻轻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那金发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在那一刻,泽菲洛斯有种自己被审视的感觉,甚至已经打好对方被自己冒犯的设想。
“抱歉……是我太唐突……”
“李文诺克斯。”
少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未等泽菲洛斯回答,他便扬了扬手,转身向广场的人群中走去。
“下次一起玩吧。”
那抹红色向月光下的银池跃动而去,瞬间没入舞会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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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又一支舞曲奏起。
这是一支舒缓优美的曲子,描绘着秋日湖边娴静的景色。而泽菲洛斯已经离开舞池,缓步在广场边走着。
他在找一个人。
可能是在执勤?那个人并不喜欢跳舞,也对这项优雅的交际活动没有任何兴趣,但环顾四周,穿着教会猎人制服执勤的人中,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真是有些失望,嗜血血族这么想着。如果碰到的话,他真的很想试试在对方执勤的时候来点意外的举动,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点出乎意料的神色……就像几百年前那样。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戏弄正直又寡言的人,相当有趣。
就在寻找自己的目标时,他又在舞池外看到了熟人。
“晚上好,奥斯顿先生。”
面容掩盖在羽毛假面之下,那身着华贵礼服的亚麻色头发的绅士正在望向舞池,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回过头来。
“泽菲?”看到老友冲自己快步走来,克劳伦斯·奥斯顿的脸上顿时显露出欣喜的神色,“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错过舞会的,我的老朋友!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上次诺瓦利斯给你新的曲子时,我想。”泽菲洛斯摊开手,咧嘴笑起来,“哈哈哈!这么说来,他又拖够了十年?”
故意提起这件事,他满意地看着朋友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
“没关系,毕竟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他善解人意地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还有下一个十年……加油啊,催稿的奥斯顿先生!”
“说起来,我刚才看见西雷了。”就像是回击似的,克劳伦斯直了直身子,侧目看着掩饰不住恶趣味的嗜血血族。而他也满意地看到对方的笑容在言语片刻间被冻住。
“嗯,”泽菲洛斯收敛起脸上笑容,目光向一旁撇去,“我看见了。”
“……”克劳伦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奥斯顿先生,我觉得……”泽菲洛斯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面,声音越来越低,“已经几百年了……可能我做得有点过火。”
“哦?”古老血族不由得扬起眉毛,“这么说……”
“毕竟他是我的……”泽菲洛斯只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打结,可他始终还是不想吐出那两个字,“你也知道。总之,我有点后悔,我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唉!”克劳伦斯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就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长舒一口气,“天啊,你早就该这么想!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和好?”
好友表现得比自己还要积极,泽菲洛斯一瞬间有些慌神,他只是说出一个想法,并没有马上就要付之于行动啊!
“我、我想……可能就是最近吧?”他挠了挠下巴。
“宜早不宜迟,”古老血族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面前这个傻孩子终于开了窍,“尽快吧!这不管对我还是乐团都是好事!”
泽菲洛斯恍然意识到,自己和西雷的事情大概已经困扰这位乐团管理者三位数的年份了,他顿时有些尴尬,只好连声答应:“会的,我会的,那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就飞也似地从奥斯顿的面前逃离。
刚刚萌生的想法就在瞬间落地成为一项计划,泽菲洛斯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又要为这件事“加班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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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最终,他在广场外的角落找到了目标。
在舞池之外,教会还贴心地为人类宾客准备了餐饮,衬着刺绣桌布的长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丰盛的食物与饮品,除了盘子里那些用糖霜画着可爱图案的小点心,还有各色的派与蛋糕,以及……
正在撕咬鸡腿肉的长毛大猫抖了抖胡须,警觉地向身后投去目光。当嗅到那个令它讨厌的味道时,它立刻弓起背,橘色的被毛炸起来,发出威吓的哈声。
“我说你跑哪去了,还以为你在执勤,”泽菲洛斯走到黑发的青年身后,双臂环抱在胸前,不自觉地扬了扬眉,“原来是在这公款喂猫啊?”
戴着眼罩的黑发青年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手将自己的猫揽进怀里,轻拍了拍它的身子,安抚着情绪。
“你在找我?”待猫恢复了平静,教会猎人才缓缓地转过头来,回答嗜血血族的问话,“我请假了。”
“为了跳舞请假?”
“格拉特尼说想换口味,”拉斯特抚摸着大猫柔软的毛发,他虽然时常面无表情还寡言,但对待这只猫简直充满了一种无声的宠溺,“我就带它来了。”
“好吧,好吧,真是个好理由。”泽菲洛斯走到长桌边,目光向桌上的食物扫了一眼,“总之,我非常期待明晚的演武。”
他微笑着向拉斯特望去。但那笑容之下,潜藏的却是压抑了几百年的某种情绪,或者说,是检验自己曾经杰作的期望。
“我也很期待与你交手。”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话语中潜藏的东西,拉斯特点了点头,又伸手挠了挠猫的下巴。
“那么,明晚再见。”
……
拉斯特目送泽菲洛斯离开,当他再向长桌望去时,发现其中一盘小羊排已经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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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把打包回来的小羊排喂给宠物蛇之后,泽菲洛斯将那套神秘的舞会礼服小心收好。
结果,经过今夜的舞会后,疑问还是没有解开。
所以衣服到底是谁送的?
(end)
+展开疯子,神经质,家里蹲和操碎心的老妈子,四个男人的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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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坐在废弃塔楼的窗沿上。
十八个钟头,嗜血血族仔细地读秒,轮个儿掰折手指,看着他或她飞快长好。太阳升起再落下——黑夜像个庞然又贪婪的袋子,把城下町一寸寸鲸吞入喉。街灯终于被吝啬的主妇点亮,到访的畜牲便多起来了。一匹两匹三五群,马儿嘚嘚哒哒哒,车子像鱼群穿过夜色游向百合花广场,车夫把皮鞭扬得老高。
托马从嘴里拽出焦黑的指骨,笑着把骨头渣吐掉。
呸——,他认得那辆有郁金香纹饰的黑马车。
城下町中央广场边挤着一群闹哄哄的半大孩子,七嘴八舌地对马车和访客比比划划。有眼瞳纹饰的教会马车孩子们都认得;猎人尽是些穷鬼,他们用双脚来,公共马车只给停在城下町外头。剃头匠的儿子说花田那儿有辆马车古怪得很,爬满荧光绿的巨大骷髅;肉铺的小姑娘猜新来的那几辆一定载着老倔驴,脑子朽坏了,马车才会漆得像棺材一样——看啊,看啊,暗绿,棕,还有更深的灰和黑。
这群快活的鸟儿不知疲倦地编排外来客的故事,又在车门咔哒作响时故意尖叫,一哄而散。克劳伦斯·奥斯顿一直等到吵闹声跑得够远了,才推门走下新漆过的黑马车。紫檀木手杖撑在石板的凹坑里,他的大半张脸藏在羽毛面具下面,下颌上没有苍老的褶皱,这点孩子们猜得不对。古老血族在晚风中舒展身体,重新把斗篷裹紧,像蝙蝠收拢贴在身侧的翅膀。
没有侍从通报——显然,多数血族不想听神父用颂腔高喊他们的名字;城下町的居民更不乐意知道假面具下藏着谁的脸。这儿要举行一场不透露姓名的舞会,来宾全躲在五花八门的面具后面,只待鼓点儿和音律模糊掉猎人与猎物的界限,飞蛾舞火,一夜尽欢,正如过往的任何一年一样。
奥斯顿既不喜欢虫子,也没有和食物共舞的爱好,他把戴郁金香戒指的手递给马车上的同族,庄重地清了清嗓子:“请扶着我,贝尔维娅女士——小心脚下,路的状况糟透顶。”
他们几乎是最晚到的客人。人类已经在太阳底下狂欢过一场,侍者端着酒壶匆匆入场,换走装果核和烤羊残骸的盘子。乐师打着酒嗝儿,懒洋洋地拨弄鲁特琴弦,社交动物围聚在广场上互相试探,人群中不时响起喧闹的喝彩,偶尔夹杂一两声尖叫或惊呼。
一位穿白色收腰燕尾礼服的男性站在角落里,像躲避烦人的虱子那样远远避开人群,金发间露出血族特有的尖耳,面具下的脸却堆满皱褶和疲惫。奥斯顿盯着他瞧了许久,直到对方也投来疑惑的目光——疑惑,微愠,进而转变成一抹难掩的喜色,那人大步向长桌边的奥斯顿走来,拖着身后踉踉跄跄的女伴。
“啊,克——咳,是你,我亲爱的朋友。”来者抓住奥斯顿的手肘,露出年长者慈祥的微笑:“打扰了,小姐,请容我借用一下……”
贝尔维娅女士本来把奥斯顿的胳膊捉得死紧,这会儿只得松开了,转而端起长桌上的酒杯,不停晃荡杯底暗红色的液体。
老家伙抓着奥斯顿,直把他拉到树篱边:“克劳伦斯?真的是你!你怎么认出——”
“文森特,嘘——我认得你这件礼服上绣的金穗。”
“啊,是的,这已然湮灭的辉煌和荣光。裁缝的手艺大不如前,也许再过个一两百年,面粉袋也能站在潮流顶端了。”面容苍老的血族叹了口气,“现在放过那些粗手脚的笨裁缝,听我说,你绝想不到我带了谁来。假如你的女伴——”
文森特张着嘴,奥斯顿眨眨眼睛,耐心地等他继续说完。
“你的女伴,嗯。”文森特舔了舔嘴唇,“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西梵妮·贝尔维娅就要把手里的高脚杯攥碎了,尊贵的血族像只母鹅似的抻长了脖子,目光不住往树篱这儿瞧。几个新潮的姑娘走过她身侧,轮流拎着蕾丝裙摆转了圈儿,从血族拘谨的金发网戏谑地打量到曳地长舞裙。那紫黑色的束腰长裙典雅又奢华,洒满了碎钻和珍珠,出席最高贵的社交场合也不逊色——文森特想,假如早上个三百年的话。
她过时了。
“不高兴?大概是的。”奥斯顿从怀里掏出手帕,深嗅,折叠成规整的小块,收回口袋。“你没闻到空气里遮不掉的人臭味?呵,谁会高兴来城下町。路面,”紫檀木手杖邦邦叩着长石板,“比十年前更崎岖,早晚要崴断谁的脚踝骨。”
“听我说,也许她需要你……”
“她需要气度,隐忍。”奥斯顿高傲地说。“图里帕诺城堡的女主人——别这么惊讶,可能性很高——不会因为臭味或烂路面就失控无礼的。”
贝尔维娅女士的目光恶狠狠地看过来,嘴角绷得死紧,脸庞是尸体冻僵的惨白色。
克劳伦斯·奥斯顿回以体谅的微笑,像在安抚一只嫌弃晚饭的猫,微微颔首。
文森特想要大笑,于是抓过身边的杯子,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味太呛,并不合口,呛得他直咳嗽。
“别急,老朋友。”奥斯顿忧虑地望着他,想拍他的后背,又怕把那一身老骨头拍碎:“说下去,你有幸和哪位女士共舞?——你需要我猜一猜吗?”
老迈的血族边咳边抖,像片被风吹残了的枯叶子。枯叶子佝偻着侧转身,从身后拽出一位女伴来。
奥斯顿捕捉到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位小姐是怎么藏进文森特身后的?那把枯萎的老骨头?
第二个是:太大了。
她的胸像两颗过熟的果子,半袒露在低胸舞裙外面,丰腴,莹润,只等待有人来摘。热切的目光立刻像苍蝇追逐奶酪似的聚拢来,全绕着那傲人的胸脯转。文森特挺了挺腰,贝尔维娅女士的眼神像把小刀子似的掷过来,直戳着他的后脊梁。
“真是个……是个惊喜。”奥斯特盯着坠在雪白胸脯上的红宝石。“谁能想到著名的因——”
“行行好别吓他,亲爱的!”老血族喊道,注意到周围试探的目光,赶忙把音量压低:“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把这家伙从娃娃屋中间拽出来!”
“模型,不是娃娃屋!”因多西·吉奥瓦尼抬手给了老骨头一下子,果实乱颤,引得周围一片吸嗦声。贝尔维娅女士那两把淬了火的刀子开始一下下剜他们后背上的肉,恨不得锥进骨头里。
文森特尴尬地扭了扭腰。“克……伙计,你可能有个小问题——”
“问题在于,”奥斯顿仔细咀嚼嘴里的句子,“你是怎么说服他变成……女人陪你来的?而且这么……”
大。
“他那些娃……模型的建筑风格过时了,得要来看看新风尚。”
“关于变成女人的部分?”
老骨头顿时垮下去,文森特佝偻着环抱住身体,虚弱得直喘气:“你想看干瘪的老头子穿女装吗?有这种嗜好?咳咳,咳……”
身后爆发出不合时宜的大笑,几个穿皮外套的半大小子像耍枪那样转一只杯子,互相击掌。因多西像个松了劲儿的人偶似的僵直了,有个戴孔雀面具的高个子眼睛直勾勾地黏在“她”胸口,手里的杯子斜倾着,酒把女伴的前襟浇了个透。奥斯顿被这种无礼气得发抖,拉开斗篷靠过去,把因多西藏进阴影里——
长桌那边爆发了一场微型骚动。七八个陶壶炸开了,酒浆四溅,两个女侍者忙不迭地跑过去,撩起裙摆摸绑在腿侧的刀。这波澜没掀起多大涟漪,人群惊呼着散开又迅速聚拢,继续笑和打情骂俏。文森特惊恐地看着贝尔维娅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像驱赶雏鸡那样分开挡路的人群,裙摆上挂着破碎的陶片,还在滴酒。
“嘿,伙计。“血族飞快地说,抓住奥斯顿的肩膀。“想听个建议吗?你的舞伴……”
“的确该征求她的意见。”奥斯顿郑重地点头,“我猜那位女士会应允的,和你们搭对子跳舞。”
“天啊!!不是这个意思……不对,我本来是这个意思——是的,谁也不想换到一个人类舞伴……”
“人类舞伴,呵,多失礼的词组——”
“丢下舞伴,整晚忙于照顾别的女性,这就是您的礼数,是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说。“真是个-愉快的-夜晚,克劳伦斯-奥斯顿-先生。”西梵妮·贝尔维娅女士用奇怪的高腔咬着音节,把单词像白手套那样丢在奥斯顿脸上。
文森特拉过因多西,假装对一丛盛开的百合产生了兴趣,哼一首小调,双颊微抖。他想起某个传言,巴尔麻雪原的贝尔维娅性格好战,能用血剑斩断灾兽铺满鳞片的脖子……
贝尔维娅深深吸气,用那双握剑的手拎起裙摆,附身,紫宝石项链在胸口发着冰冷的光。“我失礼了。”她僵硬地说,转身走向场外。秋风卷过后颈,吹得人骨头发冷。
“文森,她是不是……”半刻钟后,奥斯顿困惑地开口。
“不太高兴,是的。”
血族瞥向女士退场的方向。“她会错过第一支舞的。”
“‘她会错过第一支舞的’,天啊,你可真聪明!!”文森特把正要出口的安慰掖回喉咙,抓住同族的肩膀,夸张地摇晃:“你以为——”
——以为她还会回来吗?他想冲对方这么嚷嚷,可是广场上这时骚动起来,像一锅突然煮沸的汤。他闭上嘴巴,随着人群望向百合花丛簇拥的殿堂。
小小殿堂的楼台之上,有个男人亲切地张开了臂膀。
“欢迎——欢迎诸位。“
男人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广场上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目光毫不忌惮地落在他掌中血色的圣痕上。
阿尔文·伊诺克,百合花广场舞会的组织者,诸神在人间的话事人,万千信徒的引航灯。他仍穿那件常被宗教画描绘的圣袍,戴白色眼瞳式样的面具,纯金挂坠从颈间垂落,桎梏似地沉坠在前胸。
“欢迎所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他继续说,站在二楼纯白的大理石栏后面,使得聆听者纷纷扬起头,眼巴巴地张望他居于高位的身姿。
“——从城邦来,从港口来;从城堡来,从雪原来。从街区来,从农场来——欢迎你们,我的姊妹兄弟。”他说下去,身后齐齐站满圣女与神父,同样的眼瞳面具,缄默不语。
一众冷漠苍白的眼睛。
“因着神所赐予的恩泽,今秋我与诸位齐聚于此——”
假使在场血族对阿尔文的言辞有什么意见,此刻也并没有表露出来。
致辞并不冗长。阿尔文在掌声结束后离场,少女们颂起圣歌,银色月光洒落在单薄的肩膀上。
人潮开始流动,缓慢地涌向舞池,文森特被推挤着往前走,抓紧因多西的手。“嗨,如果她回来……到舞池最左边找我们,好吗?”他对奥斯顿喊道。对方很可能没听见,脸板得像本训诫教典,不时瞥望女伴离开的方向。
“我很遗憾……真的……”文森特说,声音越来越低。他的老朋友遗落在原地,马上就会被人流淹没了。
不过,像奥斯顿——或他自己,血族的老家伙谁还不习惯湮没呢。
他们终于被人群推进舞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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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响起来的时候,那位先生并没有动。既没走向舞池,也不准备离场,像块固执的海礁,被褪去的人潮吐出水面。
维克多感到紧张,扶正面具,把颈巾拉紧,卡着喉咙。
那位先生裹了件厚重的黑天鹅绒斗篷,面具是更黯沉的黑,额心装饰羽毛理得一丝不苟,是只漆黑的鸟。维克多猜他是位古老血族,肯定相当年长——猜错了也没啥大不了,月亮爬上塔楼以前他就得回家报道。时间没剩多少。
他要请这位血族的先生跳一支舞。
一个人类该如何邀请血族跳舞?真希望萝卜就能让对方放下心防,像在邻居家喂那只神经质的兔子一样。维克多吸了口气,大步踏进对方的视野。
“——晚上好,这位尊敬的先生!!”
血族把头往右偏了半寸,但人类跟着挪向右边,截住他的目光。
“十分抱歉——但是您——我一直注视着——”年轻人兴奋起来,对着血族的眼白嚷嚷。鞠躬,后背弯到很低,然后抬手邀请,展现诚意。
“——您想跳个舞吗?”
有东西又轻又缓地落在他手上,圣女的天籁鼓动着心房,百合花香熏得脸颊发烫。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重压——右手牵着肩膀,下巴和膝盖猛撞在地上,哀嚎晚几秒才出口,他先咬到了舌头。颂歌没有受到影响,圣女听不到凡人的痛;倒是舞客们被惨叫声吸引,困惑地四下张望。维克多想抽回剧痛的手,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等他挣扎着挤掉眼泪,这才发现眼前暗沉的不是夜色,耀眼的也不是街边的灯。有位穿紫黑色束腰舞裙的姑娘挡在前面,左脚踩住他的手掌,碎钻和珍珠像星海似的洒落在丝绸裙摆上面,满目璀璨的光。
“瞧啊,母猪找食儿,丧犬扑屎!滑稽戏更适合你,我亲爱的。”那人在笑,咈哧咈哧,像只喘不匀气的狗;裙摆下露出粗布的长裤和羊羔皮靴,鞋跟使劲碾他的手,指骨被挤碎在石板上,叽嘎作响。
“放,放开——救——”维克多颤抖着尖叫,向裹黑斗篷的先生伸出另一只手,穿舞裙的家伙探出头,差点咬了他一口。
“托马,停下。”奥斯顿走近半步,血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比花香更醇厚,抓挠着咽喉。
“你闹够了。”
“容我说不,亲爱的,不,再来点儿血,闻闻味道——”
克劳伦斯·奥斯顿皱起眉头,双手抓住托马的腰,把他从维克多身边挪开,就像拎走一只不肯离开食盆的狗。
“现在,停。——舞裙是怎么回事?贝尔维娅不可能让你得手。”
“显然,女主人放弃了抚养权!”嗜血血族用夸张的腔调宣布道,“穿捡来的裙子和面具怎么定罪?分尸,绞刑?来啊卫兵,把罪人的脑袋砍下来!”他从双脚挨着地就开始手舞足蹈,咧着嘴从假面具后面瞪着他笑,揪面具上装饰的花和羽毛。奥斯顿想起曾经养在马厩里的短腿猎梗,撕碎狐狸、绞烂野狼,还要追着咬马夫的脚。
应该给它戴上生铁锻的口套。
侍者聚拢过来了,但这儿是场文明的舞会,没有死者,主人家不会为争风吃醋就亮出猎刀。受害者踉跄着爬起来,抓着撕裂变形的手,想要止血。一件黑斗篷这时递了过来,正挂在他那只断手上,压住骨头扯着了筋,疼得他又一声惨叫。
“去,带给我的车夫,郁金香花纹,黑色马车。”罪魁祸首平淡地使唤道。收拢的翅膀张开了,上百只银子绣的郁金香绽开在克劳伦斯·奥斯顿暗紫色的礼服上,闪着微光。
没人询问对方是否乐意,托马叉着腰,奥斯顿走上去挽住他的手。
圣女的歌正攀上云峰之颠,滑音,顿止,摁下神圣的休止符号。
最后一对儿舞者走进舞池,琴和乐手都精神抖擞。
舞会即刻开场,时间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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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已经是我产出的极限了,实在太感激激励我的文手小伙伴。。
舞会的细节和场景就全凭自己脑内的状况来了,希望和整体氛围没有太违和,悄悄响应NPC。。。
+展开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延迟着高举阿西吧……小疯子好可爱啊,我真的好喜欢他像数手指先生与小姐这样藏在细节里隐晦又有趣的疯子样子,但张狂地乱舞乱撕也好喜欢,太喜欢了只能悲伤地为凄惨背景板先生象征性地哀悼一下……但说猎人穷鬼太不礼貌了虽然这是事实——(喂)
相比较下我们亲爱的奥斯顿先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副注定五百年没有女伴的直男孤生,你看这古血,优雅装备不进情调,您还嫌弃常人短命——活再久也没用,不懂女孩子的话再贴心的同族女士也不会因为脸体谅您的!可怜的文森特先生,操碎了心……因多西先生倒是分外无辜(?)小疯子女装竟然选的这种方式我好乐,不过连服饰都是一样四舍五入就是同一个女伴了,自然要一起跳舞(不是!)。
掺在句子里的小形容太可爱太生动了,描述地仿佛一群真的可爱小东西跃在纸上尖叫乱跳,小细节小点子、情绪节奏也控得好好,又诙谐又可爱的转折灵动,嗷嗷,我吱哇乱叫狂咬狗狗!快点我要看好多的小疯子折腾奥斯顿!(奥斯顿:?)
【就地扑咬阿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