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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热
提笔在信笺末端落款,杨承圭将笔轻轻搭在笔枕一侧,谨慎又小心地把信叠起、收好,在信封正中央写下已经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在这之后他才缓缓起身,拿起信,往楼下走去。
已是闷热而潮湿的时节,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又因此地沿海,靠近码头,故那股如熏蒸般的湿无论如何也无法散去。好在杨承圭并不在意,即使穿着繁琐讲究,他看起来也与平日无异,依旧泰然,没能被躁动的气候影响分毫。
在美人榻上小憩的年轻女子晃动着手里的绣花团扇,同从客房出来的杨承圭对上目光,他朝她笑笑,后者亦回以礼貌的颔首。杨承圭自是知晓她身份——此间老板娘,约莫二十来岁的女人,她自称姓徐,因此往来房客都称一句“徐娘子”,近日正是码头最热闹的时节,徐娘子与此时正坐在厅堂的说书先生一唱一和,为来往入不敷出的游客提供了赚钱的法子,因而整个厅堂也跟着笙歌鼎沸起来。
但这些都与杨承圭无关,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杨承圭走到徐娘子身边:“劳驾,徐娘子可知这附近的驿站在何处?”
琼花玉貌的女人稍稍坐起,纤纤细指一抬,朝外边指了一条道:“如此这般,沿着这方向走,公子便能瞧见驿站了。”
他并非初来乍到,鱼仙之事传得广,甚至有不少人信誓旦旦表示自己自海外仙岛一见,因而能乘船出海的福兴码头聚集了不少人,但杨承圭却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赶上撰写这封非写不可的信。
朝徐娘子告别,杨承圭正欲出门前往驿站,客栈内吆喝声四起,他被人群围住,停下步伐——不少人得了徐娘子的话,当真一展身手,以此博得些许报酬,勾得围观者跃跃欲试,各自大显身手起来。
起初他只是想寻个空隙离开这里,却在这空前盛况中瞥见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
人群之中,有人显然和他一样未能融入这场热闹之中,她穿着方便行动的衣裙,长发竖起,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男装打扮,眉宇间却尽是英气,腰间别着一把长刀,此刻正被她小心地护着,杨承圭知道,她是怕这把刀磕碰到路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记如何迈步,忘记自己的过去和所有经历,近乎魔怔地盯着不远处人群里持刀而立、身着劲装的年轻女人。
鸠车竹马曾经处,屈指可数的能够被带入坟墓的回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寄出却从未收到过的回信;那双冷漠的、冰凉的、固执的、忽视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肯落在他身上的眼睛——
本是如此珍视、容不得半分褶皱的信件从他手中滑落,封面正中央是字迹工整的四个字:唐挽亲启。
唐挽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杨承圭感到恍惚、感到不可思议。
自唐挽离开唐府,背井离乡独自前往西南,他们约莫有四年未见。四年,她却和杨承圭记忆里的模样所差无几,又或许是他对于这个名字和身份的执念太盛,如经久不衰的烈焰,那通天的火光终是惹得老天垂怜,在重逢的这瞬予他这施舍般地恩赐,让他在人群中一眼发现了唐挽。
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面前身着绿色褙子的少女,又同少女身旁的男子道了几句话,不难推测出是捡到了对方遗落的东西。说话的时候,她未曾露出片刻的笑容,就和杨承圭记忆里一样,平静如无波的湖面,瞧不见半点心绪,又偏偏在那少女露出好奇的表情时,他注意到她右手细微的变化,几乎是在少女靠近询问的同时,她右手的食指抽动了一下,擦着衣摆一晃,接着恢复到常态。
那是他铭记于心的、唐挽从小就有的、手足无措时才会展露的小动作。
杨承圭再次确信,这个人就是唐挽,于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地跑了过去。
客栈的人群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凑热闹的、表演的、各怀鬼胎的,好不热闹。杨承圭穿过他们,顾不得平日展露的教养与风度,近乎急切地想要再快一步。
越过一个人、又一个人,忽地传来巨大的欢呼声,他因移动的人群而被迫停下脚步,发现追逐的身影已然不知去向,只余下那对关系亲密的男女还在原地。
哪里还有什么唐挽?
一切都像是他经久不衰的思念造出的幻觉,于某时某刻骤然迸发,给予他希望,却摇摇欲坠,欺骗了自己的双眼,最后连人影都不留下。
于是那句本就没能说出口的“阿挽”也这样一同融进了这沸反盈天之中。
同面前的男女匆忙告别,唐挽迅速寻了个可以藏身的角落,随后绕道回了自己的客房。
她在此地本没有熟人,就连方才交谈的慕无北与司空伶伶也仅仅是机缘巧合之下捡到了司空伶伶在人群之中挤掉的佩囊,交还途中凑巧发现了曾经在西南有过几面之缘的慕无北,因此才稍作停留。
在徐娘子的话说出口后,唐挽便已经想要离开。她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人多的地方往往让她感到拥挤,偏偏司空伶伶是她最不会应付的那类人,她堪称是被她困在此地。
面前的少女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笑起来很好看,俏丽若三春之桃,一旁同行的慕无北似乎习以为常,想来也是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唐挽知道她没有恶意,仅仅是出于感谢和好奇想要邀请她一同参观、多闲聊几句,可她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也就是这时,她意识到有道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许是多年来练武养成的习惯,她对于旁人的目光向来敏锐,又因为离家多年,在外经历了不少,那些带着恶意的、打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次数太多,她甚至能够清晰分辨其背后的情绪。
只是这一次,唐挽没能明白看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看过去,在遮挡的人海之中捕捉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一时间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待到司空伶伶关切的声音于耳边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抽走了思考的能力,接着落荒而逃。
……为什么杨承圭会在这里?
细数唐挽过去的人生,她很少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杨承圭甚至没有说话,仅仅是一个靠近她的动作,她已然一败涂地。
他与她数年未见,期间杨承圭应是从她父母处打听来她在西南的地址,每月一封信寄到门口,但唐挽从未打开看过。不想,也不能,拆开信意味着要重新和他产生联系,而这是唐挽绝对不能接受的。
于她而言,杨承圭已经是过去,唐挽从不否认自己的过去,但过去也仅仅是过去,她不应该被影响。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她真的以为杨承圭此人快要从自己的人生中彻底退场,她却在这里见到了他,于是那些属于过去的情绪一同涌了上来,把她牢牢裹住。
要走吗?可这或许是唯一一次接近真相的机会。
不走吗?可她也知道杨承圭发现她之后必然会找到她。
已经入夜,未被关上的窗户带来阵阵的寒意,唐挽起身合上窗户,把混乱的思绪和凉意一同隔绝在外。
-夜航船
徐娘子的声音于半夜将他唤醒,杨承圭很快从房内出来,随着人群往外走,一路行至港口。
福船停靠在岸,上平如衡,下侧如刀,通体纯白,盈盈月光映照之下,仿佛是玉做的。徐娘子持灯行至最前方,一行人紧随其后,陆陆续续上了船。
杨承圭故意落在后方,待到大部分人都做好登记登上甲板,他才寻见唐挽的身影。
唐挽在甲板一隅,离热闹的人群称得上遥远,划出一道楚河汉界来,这方是热闹的、讨论着奇闻逸事的旅人,那边却是她孤零零的一人的背影。唐挽常年习武,自然称不上消瘦,只是在此时此刻,晚风的冷意攀上衣摆,她背后是广阔得看不见边际的海,即使知道她已经习惯孑然一身,他却还是忍不住联想到孤独一词。
他毫不犹豫地朝那道背影快步走去,甫一靠近,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唐挽已然警惕地拔刀转身——
刀光一闪,他本可以避开,却固执地选择再往前去,于是这仅作警惕的攻击便化为伤害,划破了他的手臂。
唐挽的刀悬在半空,借着月色看清他的瞬间,杨承圭捕捉到她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慌乱,接着被警惕所掩盖,再寻不见半分。
“阿挽。”
他看着面前持刀而立的年轻女人,对于他犹如叹息一般的亲昵称呼毫无反应,手中刀刃如湛水澄澈清明,月色之下,锋芒凛冽,气寒如雪,她俨然一副不愿卸下半点防备的态度,就像她多年前义正严辞说出那句“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的话语那样,比顽石更固执。
手臂处的伤口并不深,却清晰可见,即使是在夜晚,染上夜色的红亦足够明显,那是唐挽在察觉到他靠近时的第一反应——拔刀,然后先发制人,迅速攻击,可杨承圭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心中的情绪被重逢的欢欣填满,哪怕再前一步就要被再度割伤,他也义无反顾地往前。
“停下。”唐挽终于出声,她冷声道,“我并不知晓你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但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明明是了解我的。”杨承圭却置若罔闻,没有停下,“阿挽,我怎么会害你呢?”
随着他的靠近,唐挽警惕的神情微微松动,终究还是在他碰上刀刃的前一秒收回了自己的佩刀,杨承圭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他只是微笑着,又一次向前一步,他道:“阿挽,你又因何想要来到这里呢?”
“不要再靠近了,杨承圭。”她终于说出他的大名,显然为了划分界限,仿佛裹了一层霜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冷,唐挽的手从未从刀柄上松开,此刻她是身经百战、警惕万分的战士,时刻准备拔刀相向。
即使知道她所言非虚,杨承圭也不会恐惧,他没有回应她的威胁,只是道:“我知你为何会现身于此。”
眼见着她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杨承圭不紧不慢得继续道:“传闻有岛,地白如珍珠,其下有城名摞,乃鱼仙所居之地,凡人本无力前往,若遇福船,则有幸登岛,得鱼仙馈赠一二,其精魄化为仙药,状如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服之可活死人、肉白骨,亦可愈百病,延年寿……当年家父为令兄寻得一味‘药材’,治好了本已无望的恶疾——”
忽地银光一闪,唐挽的刀已横在他脖颈,他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冷漠以外的情绪,那是杨承圭熟悉又陌生的愤怒。
唐挽在他面前,她没有说话,并不平稳的呼吸已然泄露她的情绪,她被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和故事激怒,就像以前她因他对自己困境的无动于衷而不悦。
杨承圭抬起手,指腹贴在刀脊上,摸到了熟悉的纹路,他记得这把刀,那个时候他还在唐府居住,这是唐挽那位沉默寡言的师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刀,她从来爱惜,甚至不愿意带出门,如今佩刀而来,想来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会学着接受不一样。”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不回我的信件、不与他们交谈,我以为你是放弃了。”
“我不像你。”唐挽反驳道,“我不接受任何改变,绝不。”
“用同样的水泡出来的茶始终是茶,方法相同,品种相同,味道亦相同。”杨承圭看着她,“独醒如醉,何至于此?”
“我从来不指望你会明白。”
“可是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我和你之间,已无话可说。”刀刃割伤他的脖颈,划出细细的一道红线,见他面不改色,唐挽眉头紧皱,停手道,“你还是疯得一如既往。”
“阿挽,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他叹道,“若木已成舟,万物万事皆无可挽回,甚至更甚,你当如何?”
他们四目相对,月光静静填满这空隙,潮水翻涌,盖住所有声音,唐挽的眼神依旧坚定:“如果真有那天,我会为他们所有人立碑。”
“如果……我也在其中呢?”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收回刀,依旧冷漠:“我早便说过,我同你无话可说,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皆与我无干。”
“阿挽,你看这夜色。”杨承圭突然笑着转身,朝着夜空伸出手,似妄图触碰明月与云层,那声轻得快要消失的笑声也这样一同融进这夜色,“白船于夜雾中行驶,在这里,月亮看着离你那么近,这片海的尽头看着也那么近……月逆行云,夜侵罗袜,天河不语,你我皆是这夜航船上,寻求答案的迷途之人。”
不等唐挽作何反应,他自嘲般低头笑道:“我或许无法等来自己的答案,但是阿挽,你一定会在这里找到你要的答案。”
再次抬头,他目光坚定而温柔,又或许是被这夜风影响,唐挽突然感受到了无法消解的悲伤,杨承圭轻声道:“能再见到你,我十分开心。”
-白岛记
福船航行数日,期间唐挽一直刻意避开他,许是她同重逢那日的那对男女聊起了什么,那绿衣少女竟然有意在帮着唐挽躲他,偶尔在船上遇见,神情也多为警惕之色,杨承圭无奈,更是没能找到什么好办法缓和,干脆就此作罢。
终是在雷雨初至后的第二日,逐渐瞧见了白岛的模样。
窗外电闪雷鸣,福船下沉的刹那,杨承圭借着这摇晃的瞬间,向前一步,试图靠她更近。一片漆黑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光芒并不能让唐挽看清他的眼神,混沌的,或者迷茫的,她只觉得很陌生,又莫名感到悲伤。唐挽显然无法理解——她分明从未了解过他,为何会生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来?
杨承圭伸出手,意图那般明显,唐挽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应该拒绝,可她却仿佛被不知生自何处的情愫蛊惑,忘记了如何躲闪,任由他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紧攥成拳的手背,如蜻蜓点水,却隐约可见松动的痕迹,于是他用叹息般的语气道:“我何曾真正阻止过你。”
是了,唐挽想到他们为数不多共同度过的时光,杨承圭从未干涉过她那些在父亲母亲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从来不会说不,也不会认为她奇怪。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指责她的时候,杨承圭往往都在场,他会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无人在意,或者主动找到法子转移话题,使得她避免一顿皮肉之苦,可唐挽总免不了被拿来与他相提并论,在父亲的指责声里,那是杨承圭唯一一次出言反对在家里堪称一手遮天的男人。
那天傍晚,他们在花园里相遇,杨承圭带来了符合她口味的糕点,彼时唐挽对他仍旧抗拒,认为这个凭空出现在自家、所有人都喜爱他的少年不安好心,但因为他白天的那些话,态度不由也软和了几分,默认他坐在自己身边。泉眼无声,檐楹落于明镜,几乎要烧起来的天空把一切都染红,杨承圭轻声对她说,阿挽,你要做你自己。
唐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一切,少年语气坚定,掷地有声,分明是安抚她的话语,却像是在对着神明祈祷发誓,想要寻求一个慰藉。
首柱荡开湖面的波纹,轻轻的碰撞唤回唐挽走丢的思绪,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知道,杨承圭是极其善于用谎言掩盖真实想法的怪物,是危险的疯子,她不能信他,她不可以信他。
于是她迅速抽回手:“你也没资格阻止我。”
“航行的这两天,你不是也见到了么——那些人首鱼尾,穿行在海里的‘鱼仙’,”杨承圭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行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有下船的人与之擦肩而过,他却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同样未有行动意图的女人,“此地与世隔绝,更是与你所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阿挽,若是迈出这一步,便当真无法回头了。”
说罢,他又转身看向后方:“你瞧见那花了吗?”
“花?什么花?”
杨承圭摇了摇头,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朵白色的花来,娇艳欲滴的花瓣上仿若沾着露水,又好似绝望之人的眼泪,他俯下身,靠近她,试图将那朵花轻轻别在唐挽的耳后。
“簪花作信,仙缘降临,保我平安,佑我长寿……”他忽地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却透露出些许的的冷意,就连那原本一直微笑着的眼睛也失了如沐春风的温度,“就像这样——”
“啪”地一声,唐挽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拍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任由那朵漂亮的花跌落在地:“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花虽好看,但却不一定适合。”
他弯下腰,拾起那朵已然跌落泥土中、沾上黑色污渍的花,在唐挽的目光中,杨承圭一点一点把花瓣撕下,掌心合拢,将它们揉成一团,他揉得粉碎,根本无法再看出原来的形状。
杨承圭将它们往海边洒去,恍惚间如同落雪柳絮,飘在澄澈透明的海面上,露出里面漆黑得可怕的花蕊:“就像这朵花一样,里外截然不同,若仅有一面之缘,谁能看透?”
“你不想我来,不想我登船,还在此刻用这样含糊不清的语言阻止我上岸。”唐挽看着他,“是与你有关,还是与他们有关?”
“我说我不想,你便会听么?”杨承圭笑道,“你是如此固执的人。”
“我不需要退路。”唐挽一字一顿道,“我只需要知道真相。”
杨承圭表情依旧,接着又示意她往一旁看去,已经登岛的游人停在岸边,同那样貌妍丽的鱼仙交谈一二,目光里满是向往与敬意,更有欣然接受祂们递至耳畔的花。笑声、谈话声、呼喊声互相交错,唐挽望去,发现那些鱼仙手中的花与杨承圭方才手里的并无太大差别。
“鱼仙赠花,乃是仙缘。”杨承圭缓缓道,“这是‘鱼仙’予你的信物——你是被祂选中之人。”
“我不需要这样的‘机缘’。”
“但总有人来此是为了此种机缘。”他道,“此间真假,又有何人知?”
这一次,唐挽没有回答,只是越过他,越过后续的人群,径直往前方走去:“这是我的事,我不可能半途而废。”顿了顿,她又回过头,“若方才那些是你的劝告,我会记住,但不会听。”
-喜宴
杨承圭的手心带着寒意和湿气,猝不及防遮住她的视线,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唐挽只觉得冰冷,眼前被漆黑遮盖,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叹息、悲伤还有一些她无法辨识出的情绪,他道:“阿挽,不要再看了。”
她应该出手,应该拒绝,应该甩开身后这个一路追着她至此的男人,走到前方的沙滩上看个究竟,可她动弹不得。在瞥见那道耀眼光芒下诡异的、不属于自己认知里任何一种生物的、仿佛化为实体的震惊和恐惧的存在时,她便已经忘记如何前进。
细细想来,这一路的一切都是如此怪诞,仿佛路边偶有听闻的志怪小说,可话本毕竟是话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水下拥有鱼尾的“鱼仙”,还是那道端至眼前、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汤盏,亦或者寻了一路,最后化为乌有的“芸娘”,她都如有置身梦境的虚幻之感,过去不是真实的,现在不是真实的,或许将来发生的也不是真实的。
只是……不真实便不能被接受?不真实便不是真实么?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将她飞走的魂魄归位,唐挽不得不承认,是杨承圭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而后者察觉到她的变化,却并没有松开手。
很久以前,某一年的灯会,她接受杨承圭的邀约,随兄长一同结伴来到集市。唐挽并不喜欢热闹的场景和热闹的人,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偶尔大胆的女子前来与兄长或杨承圭搭讪,她也只是默默后退,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沉默得不像是来游玩,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以释怀。
杨承圭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给她,递到她手中时,灯芯的烛火被风吹动,映着杨承圭笑意未曾散去的脸,也留在她的瞳孔中,唐挽问他,你可有许下什么愿望?杨承圭回道,我自然是许了的。她并非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既然买了,若是什么也没留下,多少有些可惜,杨承圭似是看透她的心思,笑了笑,坦白愿望的话还未说出口,意外先一步而来——鼎沸的人声带来消息,就在他们的面前,出了命案。
离得太近,近到避无可避,血腥味渐起,唐挽循着呼声转身,杨承圭快她一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那个时候,他也是那么说的,用不同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他道,阿挽,不要看。
可是现在,一切都和那日不同,没有映得夜晚明亮如白日的灯火,没有喧闹的人群,有的只是满地的白沙,和那一日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果他还能被称作为“人”的话。
这一趟旅行并不长,但杨承圭一路上暗示了太多,饶是唐挽再愚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一致,何况从一开始——从兄长的重症不治而愈开始,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只是那样天方夜谭般荒谬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
可自从来到白岛,乍看此地同她所熟悉的城市相似,那些“鱼仙”除去鱼尾也与寻常人相似,当祂们用荷叶托来一个个精致的汤盏、待唐挽看清那汤盏里乳酪般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时,她终于明白一切都是真的——那碗里的东西,与曾经兄长的“神药”几乎是一模一样。
唐挽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腕,她长期习武,双手指腹都留下练习得来的茧,此刻不偏不倚紧贴着他脉搏的位置,感受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这是她的威胁,她道:“你和她是一样的么?”
“我和‘她’?”杨承圭用含糊不明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认真地回答,“阿挽,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纯白的沙滩上躺着的、已经早不见人形的存在,是在集市上以匕首破腹的芸娘,从她背后生出的如新芽般纤细的白色,在风中摇摇欲坠,又像是断了肢的虫,就这样抽离芸娘的身体,在她逐渐化为透明时颤抖着往前蠕动——杨承圭就是在这时捂住她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她全然是被他引导至此,是他一步一步、刻意要她发现的,在上岛之后,他已然做出了什么决定。
于是唐挽用力挣脱开,转身面对他,手已经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你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杨承圭却笑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本旖旎的海岸风光,“‘鱼仙’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东西,这里是一切的终点与尾声,也是一座沉默的、活着的坟场。你若在当初也服下那碗药汤,如今你我就是同类,只是我是如此了解你,你又怎么会上我的当呢?”
唐挽难得见他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他继续道:“阿挽,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
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头一次没有躲闪,头一次如此坚定,杨承圭道:“我是害死了你家人的罪魁祸首,我把你珍视的兄长与父母都变为了我的同类,你应该杀了我,阿挽。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望相忘
嫩黄初染绿,青山雨纷纷,钟声响起,回荡在山间,唐挽抬起头,身后是落满跌跌撞撞水凼的青石台阶,再往上,藏在层层竹林背后的是初见雏形的牌匾。隔得太远,具体的字仍分不清,只能依稀看出是座道观。
她顺着这条路往上,同门口的小道士打了声招呼,说明了来意,被领去道观的更深处。那间院子里站着一名同她年纪相差不大的青年,他没有撑伞,只是站在树下,空旷的庭院只有他一人,青色的道袍被染成深色,而他岿然不动。
小道士唤了一声,他随即转头,看见唐挽后笑了,声音温柔:“阿挽。”
唐挽向前走去,停在他面前,却不见半分亲人重逢的喜悦:“兄长。”
带她来这里的小道士已经自行离去,于是这院子里只剩下她二人,青年看着她:“好久不见。”他抬头状似怀念,“已经过去五六年了吧?我记得你当时离开的时候,瑾书还来找过你,只是你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后来找阿娘要去你的地址,寄去许多信,可有收到?”
“收到了,但我没看。”唐挽打断他,她不想听他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关于杨承圭的,“兄长不必试探,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杨承圭的事情。”
青年苦笑道:“你以前都是叫我哥哥的,是从何时开始如此生疏了?”
“我去了一趟白岛。”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他玩这些文字游戏,开门见山道,“兄长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称呼你才对。”
提到那个词,面前青年的脸色骤然变白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样子,沉默良久,他才道:“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唐挽下意识握紧腰侧的刀,“我还遇到了杨承圭。”
“你遇到了瑾书。”他用极轻的语气重复了这一句,随后反问,“那为何你们没有同行?”
雨下得大了,唐挽能清晰听见雨滴落在伞面的声音,分明是春天,应当是个万物复苏的温暖时节,可她却觉得冷得过头,面前的兄长轻描淡写地提问着,仿佛真的可以对一切置身事外。但真要在这种事情上分出个对错,她也没什么立场就是——唐挽道:“他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能做到如此平静,她看向青年,对方终于是生出了别样的情绪。
不论如何,她和唐竹到底是亲兄妹,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不管是过去的唐竹还是现在的这个,他们都对彼此太熟悉,所以她看着兄长的表情,知晓他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于是唐挽没再说话,只是在他面前沉默下来。
良久,青年开口:“那你今日来,是要杀我么?”随后他又笑了,这样的笑容充斥着她都能辨析清楚的酸涩,“不对……是他干的吧。”
唐挽一愣,不等她回答,青年叹息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更了解瑾书。”
“我和他不熟。”唐挽摸不清他的意思。
“不,阿挽,他在你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你其实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总是顾及太多,但是到了某些时候,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不由想起那天的场景。在日光下白到几乎透明的沙滩,杨承圭引导她走向知晓一切的结局,向她提出了他这辈子唯一的要求,他要她杀了他。
唐挽从来觉得他很陌生,杨承圭是她绝对不想靠近、不愿接触的那一类人,但偏偏他们有过太多交集,一个人是没有办法遗忘自己的过去的,唐挽也从未想过放弃那些回忆,只是对她来说,她的目光是往前、绝不会回头的。可杨承圭不同,他显然一直被困在那里,被困在期望里,或许挣扎过,但最后选择放弃。
所以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类人,无法走到一条路上,更谈不上殊途同归与否。
可在她拒绝他、说出那句“我从没想过杀你,今天过后你我就当作不认识”之后,唐挽才意识到杨承圭是如此偏执。他是一把极其温柔的刀,应对自己这样脆弱的冰是最合适的——这是在他撞上自己刀刃的瞬间,唐挽想明白的最后一件关于杨承圭的事。
太快了、太突然了,她并非没有杀过人,也并非没有见过血,只是那一刹那,属于杨承圭的鲜红色溅在她的眼皮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瞳孔,把整个眼睛烧毁,她下意识想躲开,却被杨承圭禁锢在原地,她从来不知道眼前瘦弱纤细的男人也有这样难以抵抗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划破血肉,缓缓刺进他的身体。
痛苦又坚定的眼睛望着她,比海水更令人窒息的情感裹挟着她,几乎是寸步难行,即将死去的明明不是她,唐挽却在杨承圭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走马灯,好似眼前这个人短暂的一生之中,那双眼睛永远只望着她,他只看得见她。
“阿挽,不要忘记我……记住我好不好?”跌倒在她怀里的人气若游丝,却固执地看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他只想确认这一件事,“我从来不害怕死亡……不如说我乐于接受死亡,不要把我留这里,带我走好不好?阿挽,我想要被你记住,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心愿,别人都不可以,只能是你,我想要你永远记住我,我想要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所以……记住我好不好?”
那样轻,那样脆弱,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唐挽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即使这个人是杨承圭。
因为这个人是杨承圭。
那之后她带走了他的发带,把除此之外关于杨承圭的一切都留给了这片海滩和海,从唐挽站着的地方望去,根本寻不见任何尽头,只是挂在天边的那轮太阳隐约有了下落的痕迹,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离开了白岛,唐挽带着真相回到西南,不声不响地在春天来临之前辞了官,一个人沿路回家,找到了早在数年前便已经离开家成了道士的兄长。
她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唐挽知道,他必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在听完她的讲述后,兄长道:“那你现在记住他了。”
唐挽回想起杨承圭的话:“我忘不了。”
她拿出那条浅色的发带,即使是阴雨天,也鲜艳得明显,她道:“他说有别的东西留在你这里,让我带着这个来找你。”
“确实是有。”青年看着那条明显属于杨承圭的发带,先是一愣,随后似是回忆起来,“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要留着。”
“……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妹妹。”兄长笑道,“这世上除了你,他还会在意谁?”
他回了一趟房间,最后拿出一个长而隆重的盒子,唐挽向前一步,兄长拆开它,里面竟然是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刀。他示意她拿起来:“这把刀是有名字的。”唐挽抬头,兄长注视着她:“它叫‘瑾书’。”
“这是他的字。”唐挽握着刀刀手突然局促起来。
“你早就知道他所求为何不是么?”青年道,“所以我才会那样告诉你。”
“我知道……”唐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所以我从来都是拒绝的。”
“但是阿挽,他根本不在乎。”青年的目光停在她手中泛着寒意的刀刃上,“他根本不需要你回报什么,他只是需要‘唐挽’这个人。”
唐挽没再说话,抽刀而出,锋利得仿佛可以斩断雨水,她站在原地,看着愈来愈大的雨落在刀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隐约能听见清脆的撞击声。
“带他走吧。”兄长却突然出声,“杨承圭活着就这一点意义了,最后一次,别再对他那么狠心了。”
他走到唐挽的面前,从她手里抽走那根发带,一瞬间,唐挽差点想要出手阻止他,堪堪止住攻击的手。可唐竹只是笑了笑,随后温柔地将发带绑在刀柄处,不知道为何,唐挽总觉得有些太过契合,好似这本就该是这把刀的刀彩。
“我听说你辞官了,所以……接下来你准备哪里?”兄长问。
“还没想好。”她答。
“春天到了。”兄长道,“去哪里都很好。”
“是。”唐挽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雨,声音小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