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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艾连
关键词:七十年
文体:小说
标题:《七十春秋》
原作:RPS
正文:
“梁遇春会活七十年。”秋心笃定地说。
他们从小就认识。
遇春记得,自己幼时还不是这么懒散。他曾和秋心一道去看大江,竟然能清晨六点就出发。那天偏偏两个人都忘了带水,直走得口干舌燥,才在中午日头最高时,看见了浩大的江面。
其实那天看到的大江究竟如何,他们都记不确切了。遇春倒还记得他们一路上不停的嘴,时而吐出异想天开,时而吃进山果野菜。
他们还去爬山,走无人造访过的野路,躺在山顶的草坡上,看白云悠悠地飘过;还曾穿过半个城市,去找一篇话本的下半部,受了小店老板的好一番招待……
直到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听到秋心的声音:“你才不会变麻子,我也不会吧!大人整天说鬼话骗我们,我都知道……”
遇春听他啰啰嗦嗦了一会儿,突然问了句话。秋心吓一大跳,忙说:“瞎胡说,你要活七十岁呢!你好好养病……我要回去了,不然被父母发现就不好了。”
之后遇春又卧床不起十几天,最后病好了,却不像以前那么爱走动了。他有点口吃,少年正敏感于旁人的眼光、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于是也有一段时间不太爱说话。既不出门,又不闲聊,他就变本加厉地喜欢看书,和秋心见面,也往往是听着他说个不停。
十六岁那年,遇春上京师读书了,两人一别就是八年。
他和秋心保持着通信,虽然频率一年年地低了,但是嘘寒问暖、告知近况,到底没有断过。
遇春交过两位同性的恋人,又很快地分开了;他毕了业,到岭南去了两年,如今又回到京师。他写了一些散文,译了几本书,失散了一些旧友,也结识了几位新朋。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啊!他还像八年前那样,打发了脚夫,独自对着小小的屋舍发呆。窗外北风呼号,冬夜里的街路空无一人,如一潭漆黑的死水。百无聊赖中,门外有人呼喊,遇春恍惚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走出去,目光顺着狭长的走道,看到尽头门房的桌子上来了一封信。
遇春裹紧外衣,慢腾腾地过去看了看。是秋心的信!
他先前旅途奔波的萎靡颓顿一扫而空,眼里的黑夜也好像活了似的——秋心已经半年多没有来信了。上一回收到他的信,还是三伏,现在已经天寒地冻。他一边走,一边拆开来读。
秋心失恋了。他写:“现在她就在我一点钟方向的十几米远处,可是几天之后,这个距离就要变成百千里,更遑论我们的心早就离了上万里了。这和死别又有什么区别……
“我为什么就没有把它留住呢?难道你,及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是只应天上有的吗?……
“这好消息简直要把我冲昏了。就像是眼看着烈日下的花即将枯死时,忽然奇迹般下起了雨。虽然没有真的失去过,却仿佛失而复得——语言何尝能表达这欣喜的万分之一!和那个人,一个天使,一个精灵,在同一座城、甚至同一个校园里一起度过六年!多大的殊荣!命运女神是多么慷慨,我又是多么受她的眷顾啊。……
“我之前的一切欣幸,一切幻想,又都化为无用的泡影了。天啊,天啊,我要怎么才能知道究竟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臆测呢?……
“命运!你这无情的、无耻的、爱捉弄人的命运!不要为你自己辩解了——若你不是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让我和她在这未曾谋面的一个月里失散又重逢、重逢又失散呢?……”
遇春仔仔细细地读完了那二十页纸,心里突然有了莫大的安慰。不管别人变了或是没变,秋心还是一如既往,他们还是什么都可以互相袒露,互为盔甲也互为后盾。
他想起还在中学的假期,他被秋心拉着到花店买水仙花。遇春不懂得看花,一路想着那喀索斯的故事。秋心问他:“你看这水仙怎么样?”
遇春脱口道:“真是可怜……但也真是幸运。”
秋心立刻反应出他说的是那位希腊美少年:“是可怜,幸运又怎么说?”
“他若不爱上自己的影子,就再也不能爱上谁了,这岂不很幸运吗?”
秋心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倒不觉得他不能够再爱上别的人,不过他爱上的别人要是不爱他,总归能有个影子在,这确实算是幸运的。”
他爱上的别人要是不爱他……
回想起这句话,遇春失笑:哪有不爱那喀索斯的人呢?有人不爱他,他就不是那喀索斯了。可是秋心说这话时,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让遇春仍然双颊发烫。他是那个别人,还是那个影子呢?
他突然很想见秋心,亲自问一问他。但山重水隔究竟不能跨越,遇春也只好提起笔来,给他写一封回信。
没想到的是,信寄出了半月后,遇春从外边回到住处,居然看到秋心提着行李,正在门口原地打转。他情不自禁地喊出来:“秋心!”
秋心放下行李,快步走到他面前,和他拥抱:“那喀索斯。你是那喀索斯。”
他收到回信时,其实已经不那么在意那个失去了的恋人了,青春的恋情大抵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这封信却使他读着读着,想到了他的旧友和恋人的相像。往日失去的种种卷土重来地占据了他的心神,他胸怀激荡、夜不能寐,想到遇春和他一样孤身一人,就涌起无限的酸楚和同情。他被这难言的情感折磨了两天,终于忍不住坐上了上京的火车。
遇春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他让秋心住进了他的小屋,他们白天各自做事,晚上回到屋子里,等到万籁俱寂,才开始谈天。秋心抽一点烟,不开灯时,烟头就是夜谈中唯一的一点火光。他们谈文学,谈新的和旧的思潮;谈春风吹过柳梢,谈如芽的新月,也谈坟头一片荒草;谈女子,谈烟和酒,谈桥牌……归根到底,是谈年轻人的恋爱。
说来奇怪,秋心眉目料峭,英俊逼人,可一写起信就成了世上最缠绵悱恻的多情种;遇春相貌温润,一看就是天真善良、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作文却一笔一划一刀一剑,看破天下万般声色。
秋心常来打搅遇春写作,从身后抱他,看着桌上那孩儿体的字,念道:“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娇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注】
他怀里的遇春“刷”地把稿纸抽走了。
“你怎么这么不喜欢春呢?”秋心摸摸他下巴,“你不就是春?”
“父亲给我起名‘春’,”遇春垂下视线,去看那只从下颌徘徊到脖颈、锁骨的手——温热干燥的手指一下一下捏着他白净的皮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舔舐——他嘴角轻轻勾了起来,“可是……可是我只有一颗秋心啊。”
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秋也不好么?”
“当然好……”遇春像只被挠到痒的猫一样,眼睛眯了起来,“过去我四季都喜欢,有你之后,便只喜欢秋了。”
秋心无声地笑。
“冬如暮年,春如娇花,夏如劳动号子,只有秋如烈火焚烧,”他喃喃自语,“拥有一切,释放一切,荡涤一切。”
他见过了千鸟飞绝,河川肃穆,看过了花前月下,草长莺飞,听过了蝉鸣如织,暴雨如注,吃过冻梨,摸过墙角生的青苔,也晒过烈阳,站在由盛转衰的拐点,而能接纳包含所有相通和不通的悲欢,平静却不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用全副力量献出他火红的心。
“他冷静又热烈,忧郁又喜悦,枯萎又成熟……除了春天之外,他是色彩最丰厚的了。我想我就要做这样的文字吧!”
“就像你一样吗?”
遇春不回答了,任他把头抵在肩上,一下下抓着他的头发。雾气爬上了他的眼镜,他把它摘下来,享受着眼前一片模糊的景色,懒懒地说:“虽然都是短暂的季节,可是春实在不适合我。”
秋心按住他的嘴唇:“你不知道文谶么?”
“我从来不写违心的话,谶则谶罢。”
遇春去世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想起了他的秋心。我如果去了,秋心会知道吗?是不是得要给他留一张条子?
他像梦游的人那样行动自如地坐起来,提笔写了“秋心”两个字,又浮想联翩起来。他姓什么呢?是何方人氏?这条子该递到哪里去?他若不在,家里有人替他收吗?
豆大的灯烛火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只有眼睛沉思而闪亮。
小屋的门“吱呀”地开了,门前有一个人影,莹莹的月光和雨水一起打在他肩头,仿佛银白的浪花。
“秋心……你是谁啊?”遇春想得累了,头渐渐贴到了桌上,笔还握在手里,在纸上留下一条意义不明的痕迹。
“秋心?”来人叫道。
“秋心……”遇春咀嚼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然后恍然大悟般地想:秋心就是我呀。
他没有睁开眼,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他说:“我可没有食言……你的三十五年,加上我的三十五年,正好七十年。”
遇春点点头,神游物外:对了,他姓祝吧……这样一来,就可以羽化登仙了。
【注】摘自梁遇春《春雨》
不写碎碎念不舒服的作者:这其实是一个以为吃到rps结果吃到水仙而产生的故事……秋心是梁遇春的笔名,除了梁遇春,其他都是假的。哦,梁遇春也没有活三十五年,他二十六岁就去世了。
除了搞cp之外想表达的就是,他虽然活得短,但过了别人两倍容量的生命……一定没有人能看出来。也没有写出他的可爱,过渡还一如既往地糟糕,改不动了……
文:艾连
关键词:下午茶,癌
文体:散文(应该是吧
标题:《堕落青年废物生活的理论基础》
正文:
期中季后一天,朋友请我去吃下午茶。尽管我们期中都考崩了,但没有人存有学习的念头,只想趁着期末尚未到来的时候,赶快及时行乐。
咖啡馆很小,处处显得野鸡,要不是朋友介绍,我应该到毕业也不会来一次。
侍者送上来一个盘子,装着一个不到盘子三分之一大的蛋糕,边上放着一朵大红色的鲜花。我觉得这花很像罂粟,又想起这蛋糕在菜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迷幻某某(看吧,野鸡极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朋友虽然和我同流合污地颓废,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沾了这些东西。于是我非常隐晦地问:“是罂粟吗?”
朋友先是咕哝:“那我怎么知道,但是感觉应该是虞美人吧,种罂粟不是违法吗?”然后她看到我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哈哈哈哈哈你想多了,怎么可能啊!这种小店哪里有那个胆子。而且就算他们卖,我也不买……吸毒这种事,要等到确诊癌症晚期之后再去做,才不算浪费生命。”
我听了感到理所应当,又隐约有点失落。朋友疑道:“怎么,你……?”
我摇摇头。我们吃了两口蛋糕,朋友照例开始发表嗜甜人士的赞美,我听他说完,接道:“我挺羡慕你的,还能这么亲切地赞美甜。我吃糖的时候也觉得很快乐,可是我背后就是好像有人告诉我:‘这只是进化的诡计!’我就迅速从快乐中抽离出来,冷眼旁观,看着自己被进化的诡计所控制。”
朋友:“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这种事停不下来的……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吸毒,我虽然没有什么物理上的毒瘾,但是精神上的毒瘾,就是自我怀疑,好像已经没药医了。”
“自我怀疑?园子里就连棒槌每天都要自我怀疑三次,这算什么。”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对自己的什么思想啊、观点啊,都要拿出来怀疑一番,想想它的反面。”
“这又算什么?这不就是辩证法吗?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辩证法实际上是什么,打扰了。”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以前信‘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但是想想,真的是这样吗?不完备定理不就把这句话变成史上最大旗了吗?再反过来想,不完备定理也是新知识,这样算不算我们离那个理想世界又近了一步呢?这样反反复复,把每个命题都嚼个几遍,就对它的正面和反面都没法再信了。就跟美工刀一样,刚掰出来的、新鲜的断面是锋利的,磨着磨着就钝了。如果需要锋利的东西,就必须再掰断它,然后再钝、再掰,等到最后一节也钝了,这把刀就没了。我觉得我现在差不多就在重复这个过程,每次抓到一个新的想法,就不由自主开始怀疑它——它真的是正确的吗?能作为我的信念吗?它的反面是不是也有道理呢?你看,每件事都变得有点道理的时候,每件事也就都没有道理了。
“这种过程让人上瘾的地方就在于,刚开始的时候,人都会因为自己看到了事情更多的面,觉得非常沾沾自喜。他扔掉一个信念之后,回过头去看那些还捧着自己思想的垃圾的人,就会产生优越感:你看那些人多可笑!他们那些奉为圭臬的东西,其实都漏洞百出……但是,但是,这种优越感也会被自我怀疑扔掉。我真的就比他们高明吗?如果他们是对的,我的那些反对意见只是一叶障目呢?或者退一步说,如果我确实是对的,可是我也还有很多很多信念,我那些信念和他们的比,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一方面更迫切地想要扔掉自己剩下的思想,一方面也失去了扔东西的快乐。只不过快乐虽然没了,这种精神毒瘾却已经形成了,就算不快乐也停不下来了。
“你刚刚说到癌症晚期,这个跟癌症也挺像。不是原癌基因本来是管分裂的吗?细胞不分裂人肯定会死,但是癌变之后,分裂得太多,人也会死。这种自我怀疑,本来肯定也对你的思想有好处,但是怀疑过了头,就很难说了。而且怀疑的思想是可以侵占所有其他任何思想领域的,它就跟癌细胞一样,不停分裂,不停增殖,直到——如果不考虑并发症的话——直到机体被它消耗完。直到那个美工刀被掰到最后一节。”
“噢,那所以这样下去,最后就会什么也不信了。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什么也不信的人,也能活着吗?”
“为什么不能呢?你说得人活着好像一定要信点什么东西一样,其实就算什么都不信,也不会怎么样吧?再说,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你不觉得这也是进化的诡计吗?”
“我是说,他既然什么也不信,那他为什么活着呢?他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就没有答案了吗?比如说我,我现在还活着就是为了快乐,我又不是自己要出生的,到时候可能也不是自己要死掉的,那中间这一段总可以让我自己把握吧?可是那种人,他什么也不信,就跟你一样,吃甜食都要辩证法一下,这根本不快乐啊。就比如说你吧,你为了什么活着呢?”
“我为了什么活着呢?我觉得是因为,找不到理由去死吧。有一种人说,从出生到现在,他做的所有一切事情,其实都是在验证身不由己,不管是顺从还是反抗,都是命运的安排,那如果选择去死呢,就是一种‘到此为止’的宣言。可是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道理,他选择去死,怎么就不是命运的安排呢?而且这些都有一个前提,就是‘命运的意志’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那如果根本没有这个意志呢?他的宣言宣给谁看呢?反正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让我信服的去死的理由,才一直这样保持现状。”
我说完自己嗤笑了两声:“啧,我还是给自己找了理由……虽然好像是递归的理由。你知道以前英国人为什么要吃下午茶吧?对啊,他们晚饭太晚,为了不要太饿才在下午加了一顿。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知道那种精神癌症必有一天把我耗光,但是它来得太慢了,我为了熬到那一天,还要不断地给自己找些活着的理由。”
朋友举起奶茶和我碰杯:“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我确实口干舌燥,赶快喝了一口,抹抹嘴:“草,打嘴炮真爽。”
我们痛饮完两斤奶茶,一边哀嚎花呗额度一边扣扣索索地付了账,然后回学校去继续大战死线了。
备注:算是对自己之前一段时间的精神写照吧,现在自认为已经挣脱出来了,不过偶尔还会滑回去。这篇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本来写得很严肃,觉得不太好,好像对待那些观点很认真似的,所以改得稍微口水话了一点,没有什么逻辑。
“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是希尔伯特的话。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出处是毛不易的《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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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艾连
关键词:【将死】
文体:小说
标题:《献给科恩》
正文:
埃里克·科恩教授老了。
他的头发早已花白,皮肤松弛,戴起了老花镜,爬上二楼都气喘吁吁。
他拄着拐杖在楼梯拐角处停了一会儿,从小圆窗里和邮递员挥了挥手,看着对方敏捷地跨上自行车绝尘而去,心里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羡慕。
这是六月的早晨,暑气尚未聚积,微风拂动花园里的忍冬,带来一阵阵清香。保姆已经出门了,助理还没起床,两层小楼安静地伫立在薄薄的雾气中。
科恩教授来到二楼的书房,摊开笔记本,拆开一封刚刚从邮递员那里接到的稿件,准备开始上午的工作。他退休以后,还担任几份期刊的审稿人,却很难再像从前那样集中精神,找他审核的稿件也越来越少了。尽管人们总是恭维他:古董越老越值钱啦,老马识途啦……他会很识趣地笑笑,可是回过头来,只有自己知道不再年轻的感觉。
年轻,他把这个词在舌尖上过了一遍,脑海中闪回的是他读博士那会儿,为了刘维尔问题夜以继日地思考演算的日子——堆满稿纸的书桌,从上午到黄昏、阴天和晴天不同光线下的办公室,小圆桌上激烈又琐碎的讨论,最关键的灵感光临时晨跑的路线,甚至是得知自己的解答只是一种特例后那种懊丧的情绪。那时他正在智力和野心的巅峰,想想看,一个还在读博士的菜鸟,竟然敢(冒着没法毕业的风险)挑战刘维尔问题!这个问题从三百年前被刘维尔提出以来,无数数学家前仆后继地向它挑战,然而从未有人能够使这座堡垒陷落。它是如此棘手,以至于只是给出一个特例下的解,也足以使埃里克·科恩名声大噪,并得到一个不错的教职了。而他甚至还不满意,之后又多次向刘维尔问题的一般解发起进攻,却总以失败告终。
如今他不再主动去挑战了。时光消磨的不仅是肉体,还有意气,这点科恩已经心知肚明。有时候他会悲观地想,自己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刘维尔问题的解答了。这成了他心中无法弥补的一个遗憾,他只能叮嘱几个熟悉的编辑,如果有看到相关的稿件,务必知会他……
噢,稿件。教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在回忆里有一会儿了,打开的钢笔戳在纸上,晕出了一块黑斑。他漫不经心地想,上了年纪似乎就是会喜欢回忆过往。
教授把注意力集中到这篇稿件上,扫过语焉不详的标题(“某某方法的新应用”),在作者栏停了一会儿。
A·斯米尔诺夫。老天,这年头居然还能看到只有一个作者的文章。科恩教授挑了挑眉,就连当年他的博士论文,发表时都写上了好几个合作者的名字。他想,这位斯米尔诺夫要么是独行侠,要么就是十成十的门外汉。
摘要只读了两行,科恩教授就皱起眉头——不管斯米尔诺夫到底是不是门外汉,他的英文水平实在是有点感人。文章不长,他很快就把正文通读了一遍,觉得用狗屁不通来批评都说轻了:作者完全不解释他的思路,从头到尾几乎只是在不停地构造、构造、构造。那些纠缠的流形在他脑子里糊成一团糟,牵扯不清地互相倾轧覆盖。他一边思考编辑为什么会把这种文章寄来,一边准备在笔记本上写下拒稿的意见,余光突然瞥到结论中的几个字:“……来解决刘维尔问题。”
即将落下的笔尖停住了。这几个字像被打了聚光灯一样勾着他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他好久没有看到这几个字了。怎么没早点看到呢?按道理应该先读结论的,今天怎么忘了呢?不过还好看到了……科恩教授的心情转了几转,又想起文章里大量出现的那些生硬的语法、让人哭笑不得的搭配,不禁怀疑起来,这个作者真能把刘维尔的问题说清楚吗?那可是刘维尔问题!还有,他居然没有把它写在标题里。教授有点生气地想。
那可是刘维尔问题。
他带着这一堆想法嫌弃地思考了片刻,走神间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催促他:“再去看看,再去看看。”他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四下里空无一人。他自嘲地想,听力也开始有问题了。
科恩教授的目光落回桌上未完成的工作,就是否应该重新读一遍稿子挣扎了十秒钟——那个虚幻的声音在十秒钟后胜利了。
教授捏着鼻子,又开始从头看文章。文章当然没有变化,他读到的还是似乎毫无章法的构造,然而在某一行公式中,他察觉到了熟悉感。
这是……
他把那个式子重读一遍,立刻认了出来:这和刘维尔问题的一个关键公式太像了。如果它们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对应关系!
科恩教授的手有点哆嗦起来。久违的震颤席卷了他的心灵,在疾风骤雨的思维过程中,他像怒涛中的水手艰难地睁开双眼一样,死死地抓住灵光一闪的思路。
就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他急切地回到正文的开头,开始第三遍阅读。这一次,一切事情似乎都明了了。每一个对象都在刘维尔问题中找得到对应,每一步推导都有明确的目的,隐藏在符号中的思路如同海上的朝阳一般逐渐露出它的光芒,最终刺破了夜雾。
教授激动极了。他再次来到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公式时,简直想放声大笑:真是太巧妙、太有想象力了!所有的铺垫都在这一刻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前文庞杂的推演在这一步汇成结果,直指刘维尔问题的核心。他顿时理解了那个古老传说里,阿基米德为什么会一丝不挂地高喊“尤里卡!”了——他现在就恨不得昭告天下,世界上有这么精妙绝伦的思想!
他激动得从书桌前站起来,一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墨水瓶。“哐当”声把他稍稍拉回现实,他扶起墨水瓶(幸好盖子是盖紧的),又回味了一下。到目前为止,刘维尔问题还只是被作者用一种全新的视角阐述了一遍。他应该继续读下去——不知道后文会不会给再他带来什么惊喜。
科恩教授一口气读到结尾。他惊呆了——按照这个思路,作者完全能够给出刘维尔问题的一般解。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要再动一下脚,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到达那个多少代人苦苦追求的目的地,而他只是在结论中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这个结论可被用来解决刘维尔问题。”
骄傲,太骄傲了。科恩教授想。不过他无疑有骄傲的资本。年轻人总是这样。
教授胸中激荡的喜悦逐渐平静下来,忧虑开始冒了头:自己在刘维尔问题中浸淫几十年,尚且第三遍才读明白这篇文章,其他人恐怕没有几个能看得懂吧?这不行。这么优秀的成果要是被埋没,那将会成为数学的耻辱。
科恩教授的忧心忡忡被“笃笃”的叩门声打断了。他转过头去,看到来人轻车熟路地推开书房门,对他眨了眨眼睛:“早上好,科恩教授。”
看到这个年轻人,教授的表情稍稍舒展开来,慢吞吞地回他:“早——把你的嘴擦擦,路易斯。”
这是教授曾经的博士生、现在的助理,路易斯·戈德曼,一个聪明、讨人喜欢、胸无大志的小伙子。他走到书桌前抽了一张纸巾,一边擦嘴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科恩教授指了指桌上的稿件:“刘维尔问题。”
路易斯的手顿了一下。“真的?”他看到教授靠在椅背上,用下巴点了点桌面,于是拿起稿件来,同样在第一眼看到了作者栏,“哈,斯米尔诺夫!”
“你们认识?”科恩教授捕捉到他不同寻常的语气。
“嗯……本科的同学。很久没联系了。”路易斯一边看稿子,一边回答。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怪人……典型,典型的他的风格。”路易斯飞快地把文章看过一遍,得出了跟教授初读时一样的结论,“恕我直言,教授,但这跟刘维尔问题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在结论里写的那句话吗?”
教授心一沉。果然,果然大部分人都会是这样的反应,连他自己带出来的学生也一样。他斟酌着开口:“那要是我告诉你,它的确和刘维尔问题相关呢?或者不如说,它就是刘维尔问题的解答……”
“这不可……”路易斯惊讶地看着教授认真的神色,把说了一半的话吞回去,“好吧,也许是这样,但就算他把剩下的二十个希尔伯特问题全都解决了,这种程度的英文也不可能有期刊刊登的。他的毕业论文还是我帮忙修改的,否则他连学位证都拿不到。”
教授笑了笑:“这点我同意。所以我们应该帮他不是吗?”
路易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搁下了这个话题,来到书房另一侧打开电脑,为教授查收邮件。第一封就是编辑发来的其他审稿人的意见,路易斯大声念出来:“A·斯米尔诺夫《库克里方法在代数问题中的新应用》,其余两位审稿人给出的意见都是‘建议退稿’。”他转向教授,摊了摊手。
教授嘟囔道:“啊哟,啊哟……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你能帮我给他回一封邮件吗?”
路易斯点点头:“您说。”
科恩教授口述完邮件内容,心里升起一点宿命和怅然若失的情感。就在刚刚,他还在为自己没能解决刘维尔问题而遗憾,谁能想到下一刻,一份答案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呢?并且,他还要为这个答案的命运去战斗——尽管这份答案并非出自自己的手……
嗐。科恩教授宽慰自己,我们这样的老家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该让位给年轻人啦。
他又把视线投向稿件的作者栏。
A·斯米尔诺夫。
教授现在非常想见他一面。他想,这位斯米尔诺夫一定是个极其有趣的人。
他问路易斯:“这位斯米尔诺夫先生的名字叫什么?”
“安德烈,安德烈·斯米尔诺夫。”
第二天安德烈·斯米尔诺夫收到科恩教授的来信时,正在出租公寓里发愁。
早上房东敲开他的房门,第三次问他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能交。安德烈觉得被打搅了,颇为脾气不好地朝房东嚷嚷:“我会给的!”最后两个人吵起来,房东气呼呼地对他说,要是这周他交不上房租,就马上找人来赶他走。
房东走后,安德烈渐渐消了气,开始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他恼怒地抓乱头发,恨恨地自我谴责起来:房东先生是个好人!圣母玛利亚,我房租已经拖了两个星期,他好心让我欠账,我居然跟他吵架!他今天居然还没有直接把我赶走!可是这些话他永远只是在心里想想,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来。
出租屋的天花板低矮逼仄,压得安德烈越发憋闷。他坐在床上困兽似的转来转去,最后思绪回到两周来每一次类似的思考的终点——都是约尔当的错。约尔当那个庸人,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有价值的工作,就是靠着嘴皮子拿到了升迁。那个位置本来应该属于自己!要是只是这样也就算了,约尔当竟然还公然讽刺他,说什么“总比某些话都说不清楚的家伙强”……他气得跟约尔当差点打起来,当天就拒绝了老板礼貌性的挽留,卷铺盖辞职了。
正值毕业季,两周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他发表的成果太少了,也找不到什么有力的推荐人,很少有研究单位会接受这样的申请。但他不觉得后悔,他只是恨透了约尔当,此外也有点恨自己。要是他早点开始好好学英语……
不过眼下显然有更要紧的事,他得想个办法把房租应付过去。不能全职研究数学也没关系,去找个临时工做一做,就像上学的时候那样。
他这么想着时,听到门外房东没好气的声音:“安德烈·斯米尔诺夫!有来信!”
他弯着腰走出去,讪讪地道了一声谢,从房东手里接过信。
安德烈看了看寄信人,不是哪家他投过申请的单位,而是一个私人地址,感到一丝疑惑。埃里克·科恩这个名字倒是有点熟悉,但他也想不起来这是谁了。
他拆开信封,坐在床边读起信来。
“亲爱的斯米尔诺夫先生:
“我是期刊《纯粹与应用数学》的审稿人埃里克·科恩,收到您有关刘维尔问题的来稿,深感惊喜。虽然我不得不承认,稿件的行文方式和词句还需要大面积的修改和润色……”
安德烈看到这一句,一股无名火从胸口升起。他妈的!一个约尔当还不够,还要来个埃里克·科恩,是不是明天大街上的乞丐也能嘲笑一下自己的写作水平了?他想起来了,埃里克·科恩,不就是几十年前给出了刘维尔问题一种特殊情况下的解的那个人吗?特殊情况而已!瞧把他得意的!
他忍着怒气继续读:
“为了避免阅读过程中的误解,我试着将您的思路整理如下:
“……
“这部分思路与您的想法是否一致?如果您发现任何问题,能否来信告知澄清?另外,我强烈建议您将刘维尔问题作为文章的标题和主题写作,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非常愿意帮助您修改文章。……”
安德烈难以置信地读完了信。他知道自己文章写得糟糕,所以看到科恩准确无误地指出了他的逻辑时,他惊讶极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偷窥到我的思想的?这种惊讶很快又被毫无道理的鄙夷盖过去:好嘛,挺厉害的,既然都看懂了,那你去写吧!您文字能力强,您逻辑清楚,那就您去写吧!反正只有你们那些漂亮话才能发表,什么学术圈,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玩去吧,我不配,我明天就去刷盘子,再也不跟数学发生任何关系!
“操!”他骂了一声,把信纸丢在地上。然而下一秒他就改了主意——不行,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数学!……但除了我谁也不能写这个。
他撕了一张草稿纸,把科恩的地址和名字抄在正面,在反面写上回信:
“科恩教授:
“非常抱歉,我的文章是一个月前提交的。它已经不重要了。你也不需要费心去明白文章的思路,因为作者已经决定永远离开这个领域了。一切都与你无关!
“不是你的
“A·斯米尔诺夫”
安德烈无师自通地在倒数第二行的“不是”那里换了大写字母,之后又重重地描了两遍。然后他把这张信纸胡乱一叠,让它兼了信封,风似的卷出门寄信去了。
在路上,他想象着埃里克·科恩收到回信后,被气得吹胡子瞪眼、顺便再把自己的稿子撕掉或者扔进火炉的情景,心里满意极了,甚至洋洋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就该这么办,我写得再烂也是我的,别人都见鬼去吧!
可惜他没有看到科恩收到信的样子。教授没有发怒,更没有撕掉稿件——安德烈的那份稿子已经被他收进了一个文件袋。他沉思一会儿,确认自己理解了这封回信的意思,叫了一声助理:“路易斯。”
“怎么了,教授?”被叫到的年轻人从屏幕前扭过头。
科恩把老花镜摘下来,一边擦一边说:“如果你很想帮助一个人展示他的才能,但他自己却无所谓……甚至抵触,你会怎么办呢?”
路易斯一下就明白过来——这天保姆放假回家了,下午的信是他帮忙收的,安德烈那个粗制滥造的信封实在太过显眼。他反问道:“斯米尔诺夫又胡说八道了什么?”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教授坚持问他。
路易斯站起来走向科恩教授的书桌:“这要看情况。”
教授笑了:“对,看情况,你肯定会这么说。你从来不犯错误。”
“我能看看吗?”路易斯指着桌上那封信。
科恩把信递给他,路易斯皱着眉读完,毫不留情地评论:“他真应该去读读小学。”
教授喃喃道:“我如果执意要帮他,是不是违背他的想法了?”
“您别想那么多了,他不过是在置气。我说了这人很怪。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路易斯把信放下,拿起茶壶往门口走去,“我去泡茶。”
“他为什么说‘决定永远离开这个领域’?你知道吗?”科恩叫住他。
“噢,这个啊,”路易斯在门口停下来,“他好像……最近经济不太宽裕。”
“好像?”教授重新戴起老花镜,视线越过镜片上方,看着路易斯的背影。
“道听途说。”年轻人重新迈开步子,“我去泡茶。”
路易斯从厨房回来时,就看到教授已经换好了衣服,即将出门:“我准备去拜访一下斯米尔诺夫先生。”
“什么?”
“不一起吗?见见老同学。”科恩拿拐杖在空气中画了个小圈。
下午五点,安德烈坐上回公寓的公交,整个人像棵打蔫的草。他刚刚结束辞职后投的最后一份研究工作的面试,没有通过。尽管已经和他上学时待过的餐馆老板说好了,晚上开始去打零工,但是这周的钱怎么也不够他交房租。除非他能说服老板预支工资,否则他至少还得再找一份工作。
安德烈郁闷而恼怒地想,如果不去教书或做研究,一个数学专业毕业的博士生想要谋生,甚至都和高中学历的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他们。该死的数学——我要是读的不是数学就好了!
公交到站了,他一边无声地发着诅咒,一边下了车。刚刚走了几步,他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劳驾,请问西伯利亚公寓怎么走?”
西伯利亚公寓(瞧这个倒霉名字)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安德烈狐疑地看了这人一眼,觉得他莫名其妙地眼熟。他用手一指:“这条路,直走,然后左转,然后直走,就到了。”
后面一个老人跟了上来,对问路的人问道:“怎么样?”
那个人追问:“在邮局边上那个岔路口左转吗?”
“是。”安德烈等着他说“谢谢”,然后就可以赶快走掉,他想早点去餐馆跟老板谈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尖地发现后面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信封,他叫出来:“喂,等等。你们是谁?”
这大概出乎问路的人意料之外,他愣了一瞬间,才开口:“我们是来拜访住在这里的一位……”
他的话被安德烈的动作打断了——安德烈从老人手里抢过信封,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笔迹:“这是我的信。它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接着他就看到了信封上的邮戳。
问路的人惊讶极了:“你的信?噢……你是安德烈·斯米尔诺夫?那可真是太巧了。”
安德烈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表情变得十分复杂:“你是埃里克·科恩?”
“我是埃里克·科恩。”后面的老人接话道,“你就是斯米尔诺夫先生吗?”
这个名字让安德烈十分不愉快。他竭尽全力保持着在老年人面前的素质,但仍然相当恶劣地回应:“我说了你不需要费心搞懂我的文章,不用就是不用,我自己写出来的文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用其他人来改它!”
“嘿,安德烈,”最开始问路的年轻人语气稍稍沉下来一点,“可别这么说。想想你的本科毕业论文。”
安德烈听到这句话,立刻想起来这个面熟的人是谁。“噢,原来是你,”他愈发烦躁,脱口而出道,“你用不着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当面羞辱我。”
“谁告诉你……”路易斯简直被气笑了。
安德烈并不想让他说话,一只手把信封在空中抖得哗哗响:“我也没有时间听你们扯淡,现在我要去餐馆刷盘子了,谁也别想让我再碰数学一根头发。”
“一分钟也没有吗?”科恩走到前面来,不紧不慢地问。
安德烈看着他的脸,试图找到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气息,但是没有。教授的眼神非常平静、坦然,就好像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安德烈即将迈开的脚迟疑了一下,停在原地。
科恩抓住机会继续说:“你的文章是我今年读过的最奇妙的一篇,这项工作非常出色,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能通过它看到你的潜力。你这样的人要是离开研究领域,那对你和这个学科都是莫大的损失。”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安德烈不太强硬地回了一句,“我如果再不找个工作来挣房租,房东就要赶我走了。”
“工作我可以给你介绍,”科恩教授热心地说,“还可以在我家附近给你租一间房子,这样我们讨论问题也会方便得多。刘维尔问题三百多年没有答案,现在你手里有了一份地图,只有你最清楚这份地图该怎么看。你不希望把这件事告诉全世界吗?”
安德烈动摇了。科恩教授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人,而且……还有介绍工作和临时住处。他那摇摇欲坠的自矜像被热牛奶泡着的黑面包,一点点变得软塌塌的。最后他妥协道:“我会考虑一下。”
教授听了,大概也就不再打算继续劝说,从内兜里拿出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如果你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安德烈接过名片,一言不发地走了。他来到餐馆,和老板争论了一番,最终也没能让老板同意预支工资,心烦意乱地工作到餐馆打烊,拿了今天的报酬,准备回公寓去睡觉。
然而安德烈失算了。
他刚到公寓楼门口,就发现事情不对:好几名租客提着大包小包站在楼下,叽里呱啦地说着话。安德烈走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租客瞥了他一眼:“我们被查封了。非法群租。”
安德烈皱起眉头,飞快地跑上楼,看到房东正和两个穿制服的人说着话。他大声问:“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一个穿制服的转过来解释道:“你们的住房人均面积、公共设施人均数量都没有达到标准,属于非法群租,房屋署按照规定查封这处出租屋。抱歉,但请您另找住处吧。”
安德烈目瞪口呆。另一个制服人面无表情地说:“你最好趁房子还没被贴上封条,赶快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
他如梦初醒地走进房间,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打包起来,拎着一个袋子走出了公寓楼。
半夜里的街道空空荡荡,那几个人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安德烈听着他们讨论去哪里借住,发觉自己举目无亲。他鲜少感到孤独,此刻却觉得自己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像零散的、无助的细线,正在一根根地断掉。
一阵夜风吹过来,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把一只手揣进兜里,摸到了一张卡片。
卡片。
安德烈把卡片掏出来,借着路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埃里克·科恩,住址,电话。
“……如果你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两分钟后,安德烈的脸面彻底败下阵来。他拎起袋子,走向公用电话亭。
六个小时之前,和安德烈分开后,路易斯陪着科恩教授在附近散了会儿步,又找地方吃了晚餐,才乘公交往回走。在车上,科恩教授好像不经意地说:“你对那一片挺熟悉的。”
路易斯同样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有地图嘛。”
教授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两个来回,看得年轻人忍不住伸手把自己的脸摸了一圈。然后教授狡黠地笑了:“承认吧,路易斯,你昨天下午出门就是来的这儿吧?‘道听途说’,那也得走对路才能听到想要的东西。”
路易斯一阵尴尬。
“这有什么可瞒着我的……”老人像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开来,“我还不了解你吗?‘本科同学,很久没联系了’,你对他印象肯定不浅。他是跟你不一样的那种天才,是吧?你当年没有继续做研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遗憾,但是斯米尔诺夫的事让你上心了,你是希望我帮他的吧?”
路易斯沉默了一会儿,扯出一个苦笑:“我看您才是从来不犯错的那个人。”
教授摇摇头:“我犯的错可不少。最严重的一个就是一直没有认真带学生,要是你顺利读完博士,现在可能都在做副教授了吧?”
“那不是您的错,”路易斯反驳他,“我本来就不适合做研究工作。是我自己要读研究生,读出心理问题不得不休学也是我自己的事,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件事是谁的错也不是你的。”
科恩教授无奈地看看路易斯,许久才说:“帮助年轻人是我应该做的。我的脑子没有从前好用了,也就能做做这种事……我只是怕你们有别的想法。”
他说的是“你们”,路易斯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他说:“安德烈不会的,他跟我不一样。他会坚持学术上的追求,不管他自己是不是意识得到。他比我更像您……”
也更值得您的青睐。路易斯这么想着,却下意识地没有说出来。
教授笑起来:“噢,这点我不同意,路易斯。你是我的学生里跟我最像的,虽然你自己一直不想承认。”
“您说是就是吧。”路易斯无所谓似的说。
“你还在和自己过不去。”教授目光如炬地看了他一眼,路易斯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夜色从车窗外渗进车厢里,明明灭灭的路灯光照得科恩教授的面容仿佛也在闪动。
“该过去了,路易斯。”他好像下了不小的决心,开口说道,“我也是一只脚踏在坟墓里的人了,之后你怎么办呢?”
路易斯的心脏好像轻轻缩了一下。他满不在意地回道:“总能找到工作的,卖保险应该不错?噢对,我听说华尔街的老板都喜欢数学系毕业的大学生,说不定我能去碰碰运气,没准弄个百万富翁当当。”
“只要你不后悔。”教授的语气不怎么严厉,路易斯却觉得它像一把戒尺,在他手心敲了一下。他没想出来该怎么接话,幸而这时公交即将到站,于是他说:“该下车了,教授。”
他们回到教授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科恩教授在书房看了一会儿报,就回了卧室。
路易斯一直待在书房。科恩教授在车上的那些话说得他十分不安——他死后怎么办呢?他在电脑上建起一个文档,在里面毫无条理地写下自己所有可能的工作,并在后面附上他的想法。
十二点钟过后,他终于暂时结束了这项工作,正准备去洗漱,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他疑惑着谁这么晚还打电话来,下楼去接起电话:“你好,我是路易斯·戈德曼,埃里克·科恩教授的私人助理。”
路易斯等了一会儿,对面没有说话。他接着说:“教授已经睡了,请问有什么我可以代为转达吗?”
“我是安德烈·斯米尔诺夫。”那头说。
路易斯整个人暂停了三秒。那头似乎也很体贴地给了他三秒的反应时间,才继续说:“我有可能今天晚上,到教授那里借住一夜吗?”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安德烈震惊地发觉自己仍然住在科恩教授的家里。早餐时他愧疚地表示自己应该搬出去,被教授答非所问地回绝了:“噢,我当时说要给你在附近找个住处,但我最近太忙啦,你看,实在是没时间。要不你就继续住在这里吧,反正房子够大。”
科恩教授确实变忙了。现在他除了一般的日常工作,还多了一件事:和安德烈一起讨论文章。
安德烈最初对这件事相当抗拒。头一天下午,他勉强看在科恩教授让他留宿了一晚上的份上,同意和教授一起把信上写的思路再整理一遍。教授从书房角落里拉来一块白板(耶稣基督,到底什么人家里会有这种东西?),像给学生上课那样一边在白板上演算,一边解释。安德烈——尽管可能永远不会承认——渐渐对教授清晰的表述感到一丝欣赏,同时心中又升起不平来:他怎么能说得比我还要好?那明明是我的东西。
除了这个不太配合的学生,教授的演讲一直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怎么了?”安德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教授从面对白板的方向转过来:“这里有问题。”
安德烈的语气一下变得紧绷起来:“什么问题?”
“你看,为了证明能够继续推进,你导出了这个式子……”教授在白板上找了一会儿,然后圈出一行字,“对,在这儿。但它的成立的条件和你下面用到它的地方不太一样。”
安德烈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反驳道:“但加上这个条件完全不影响。”
“不,我在想,这里也许确实不影响,但后面呢?这一步的条件制约着后面所有的证明,你能够保证后面所有的证明都不受影响吗?这可能是个致命的问题。”
一阵堪称惊恐的战栗袭击了安德烈。他下意识地自卫:“这不可能。”
“噢,在你给出证明之前,这当然是可能的。”教授颇为不同意地回答。
对一些数学家来说,证明就是他们的生命——安德烈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仿佛是求生本能的驱使,他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运转,思维在一片公式定理中左突右冲,试图证明教授的质疑是不合理的。
然而几乎在第一分钟里,他就隐约意识到:科恩教授大概说对了。一环套一环的证明就像河内塔,想要移动最底层的大圆盘,必须把上面的小圆盘先移开,而小圆盘上方又有更小的圆盘……穷尽这些圆盘所花的精力远超他的想象。他的思考渐渐力竭,每一个方向上似乎都被黑色的、细密的、铺天盖地的巨网所阻挡。他就像陷进泥沼的人,每一次挣扎都让自己陷得更深,直到最后不得不放弃。
“好吧,我承认,这也许是……致命的。”安德烈相当艰难地咬出这个词,然后立刻准备开始新的战斗,“但我会解决它的。我能借一些纸吗?”
安德烈一直到晚饭时间才舍得从草稿纸中抽出身来,迅速而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餐后,又奔回书房去继续演算。晚上九点半,窗外的余晖完全消失时,他终于在纸上看到了曙光。
他猛地抬起头,却发现教授已经不在书房里了,只有路易斯·戈德曼在书房另一侧的电脑前。他问:“科恩教授在哪?”
路易斯扭头看他:“教授去睡了。他有点发烧,你最好别去打扰他。”
安德烈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哦,好吧。”
“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路易斯试探着问,“我们先讨论完善一遍,再拿给教授……”
“我知道怎么跟人交流。”安德烈打断他。
路易斯无奈极了:“嘿——你根本不知道。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社会生活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你。”
安德烈说不出话。
“你太戒备了。如果觉得所有人都敌视你、针对你,那他们就会真的敌视你、针对你。你该学着放松一点。他人并不都是地狱——你难道从来不跟人合作吗?”
“我不需要。”安德烈生硬地说。
“天哪。”路易斯低声感叹,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那这一回你也不打算写合作者的名字了?”
“谁?”
“当然是教授啊!”路易斯大呼小叫起来,“你是要把他对你的工作的贡献都独吞了吗?”
安德烈语塞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圆满的回答:“刘维尔问题可以让他自己写一篇文章,库克里方法这一篇是我的。”
“这简直不可理喻。”路易斯扶额,“教授肯定不会答应的……如果要就刘维尔问题新写一篇,你又不肯一起署名,他一定会把唯一的作者让给你。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他会失去把自己的名字和刘维尔问题的最终解答联系在一起的机会。他找这个机会找了几十年。”
安德烈本来想习惯性地脱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却在刹那间想起科恩教授说到“只有你最清楚该如何解释它”时眼中的光芒。那光芒似乎有种感召力,让他不由自主地住了嘴。
于是他强行换了话题——安德烈拿起草稿纸:“我们讨论一下这个。”
其他的事情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安德烈住在这里的第三天晚上,他向教授提出:“我觉得我们可以就刘维尔问题合作写一篇文章。”
教授闻言惊讶地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确实……没法独立完成它。你知道的。”安德烈说。
“噢,不是我烧糊涂了吧。”教授开着玩笑。
安德烈认真地回答:“不是。”
旁观的路易斯忍不住笑出来。
第五天,安德烈和科恩教授的合作文章遇到了第一个瓶颈。
路易斯向来是这栋房子里起得最晚的人,一般他吃过早饭来到书房时,科恩教授和安德烈已经把白板写满至少一遍了。他照常向教授问候:“早上好,科恩教授。”
教授回答他:“早,路易斯。”
安德烈和以往一样一言不发,但路易斯还是觉察出气氛不对:“怎么了?”
他发现白板几乎是空的。教授说:“我们遇到了一个……小问题。”
隔天下午,这个问题被路易斯解决了。安德烈听完他的办法,感叹道:“天哪,你怎么这么强。”
路易斯:“你不用担心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
安德烈无视了他的话:“你为什么没有在研究所工作?你肯定会干得比约尔当那个家伙好一百倍……呃,你不知道约尔当吧?”
路易斯避开他的视线,看到教授颇有深意地朝他笑笑。他有些恍惚地自问:我真的不合适吗?
第十天是周末,路易斯反常地早起了,在餐桌上遇到了安德烈。他们几乎同时说:“早。”
然后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路易斯觉得安德烈肯定没睡醒。安德烈一开始也这么想,然而他很快就觉得,这件事(跟别人说“早上好”“中午好”,哪怕自己一点都不好)好像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
路易斯吃完早餐就出门了,安德烈溜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早上好?”
下午他来到书房,试着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下午好,教授。”
“你好像在说‘您的罚单’。”科恩教授笑着说,“你如果不习惯可以不说,安德烈。不过如果能习惯它的话,这是好事。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喜欢。”安德烈说。
“确实,人总得时不时说些没意义的话。”教授说,“但不用强迫你自己。”
第十五天的晚上,路易斯在科恩教授离开书房前把安德烈支走,问教授:“我能向您要一封介绍信吗?”
“喔?”教授从书桌前抬起头,“你要申请什么?”
“一个博士后职位。”路易斯说,“不是全职的,我可以继续做您的助理。”
“你终于准备试一试了?”教授颇为欣慰地说。
路易斯别过脸,故作轻快:“只是试一试。”
路易斯·戈德曼在读本科时,数学学院里流传着不少类似这样的笑话:“抽象代数学家的世界级难题:1、刘维尔问题;2、找到工作。”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同时直面这两个问题。
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除了试着找工作,还目睹着刘维尔问题在科恩教授和安德烈的手里渐渐瓦解。
开头是困难的。他们似乎被奇怪的陷阱缠住了,每走一步,就会在下一步产生新的问题,并且走出每一步的方法都是不一样的,似乎没有任何规律。安德烈只用一个下午和晚上就找出了第一步的走法,但之后的每一步都要花费两三天或更多的时间。没有规律是可怕的。路易斯数过,从第一个瑕疵出现,到安德烈整个证明的终点,还有二十九个环节,如果每一步都会出现问题,又没有一个能够一以贯之的方法,他们相当于要解决二十九个问题,而其中的每一个都可能让整个证明彻底失败。
到七月初,连路易斯都感到了疲惫。有人向他问起科恩教授:“他最近在做些什么?”路易斯回答:“他试图杀掉一只下金蛋的鸡,但现在发现它可能是条恶龙。”刘维尔问题虽然从未得到真正的解决,但一代代数学家在研究它的过程中,开拓了许多重要的新领域,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它的确是“下金蛋的鸡”。路易斯想,也许他们真的错了……也许刘维尔问题就不应该得到解决。也许解根本不存在呢?
科恩教授的健康状况也时好时坏。他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又因为增加的工作减少了休息时间。他仿佛被什么催促着,要尽快把未完成的事情做完。
路易斯一度后悔让科恩教授帮助安德烈。他本来可以过得更平静、更舒适的,拼命工作是年轻人的职责,老人在从前完成了自己的份额,就应该安享晚年了。可是如今,他过着跟安德烈差不多的作息,不知疲倦地耗尽着自己。
七月中旬时,他们的工作似乎终于度过了漫长的绝望之谷。在解决六个问题后,规律从杂乱的事实中显现了出来。证明的进度突飞猛进,不到两个星期,他们就走完了剩下二十三步中的二十二步,只差最后一步。虽然最后一步又让他们停滞不前,但安德烈和科恩教授都颇有信心——它一定是对的,否则怎么解释那些规律呢?
也许是因为工作进展顺利,一直困扰着科恩教授的低烧也消失了。路易斯战战兢兢了一个多月,至此终于稍稍舒了一口气。科恩教授决定给他放个小假,他问道:“那我的助理工作怎么办?”
“那个啊,安德烈可以暂时代替你。”教授说。
路易斯故意挑挑眉毛:“听听,等我回来大概就可以‘永久代替’了吧。”
科恩教授不和他争论:“假期愉快。”
路易斯·戈德曼放假的第二天,安德烈照例和科恩教授在书房讨论刘维尔问题的证明。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阳光从东南面的窗户照进来,所到之处一切都变得懒洋洋的。
科恩教授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安德烈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所以这就是你昨晚想到的。”
“是,”安德烈说,“这一步和前面的那些有结构性的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前面的规律在这里失效了。”
“嗯……这没问题。我觉得这个不同之处很熟悉,你觉得呢?”
安德烈看着白板想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原始形式。刘维尔问题的原始形式。”
仿佛咒语出口,他们同时想到了什么,两双灵光一闪的眼睛对视了一瞬。科恩教授直起身子,从书桌上拿起笔,安德烈也从白板前大步走过来。
这时楼下传来邮差的喊声:“科恩先生。”
“噢……”安德烈气恼地长叹一声——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呢?他只好跑下楼去替教授收信。
除了信件之外,这一天还到了一个包裹。邮差从包里拿出那个大号信封,对安德烈说了一句什么。安德烈一门心思全挂在刘维尔问题上,十分敷衍地点头应了一声,拿过信件就准备往回走。
没想到邮差叫住他:“先生!您还没……”
这位邮差大概不是本地人,说话的口音让安德烈很不习惯,以至于后面的话他都没有听清。他意识到自己变得焦躁起来,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过去问:“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两个人交涉了几分钟,安德烈才弄明白,他忘了签字。这几分钟里,他的大脑一刻不停地在沿着科恩教授刚刚指的方向探索,挖出的内容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必须,马上,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安德烈想着,感觉他的头盖骨里火花四溅,几乎就要到达爆炸的临界值了。
他飞快地签过字、把单据交给邮差,往回走到一楼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笔,把那个最大的信封按在墙上,在信封背面演算起来。他有种强烈的直觉:他们今天也许能成功。
安德烈的呼吸变得紧张起来,现在他完全沉浸在抽象的世界里了。那些思想从他的笔尖急切又流畅地喷泻而下,仿佛冥冥之中,神明的手在背后推动着他。他断定自己的方向一定是对的,甚至能看到那层薄纱之下的神像的轮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这个让全世界数学家追求了三百年、又把他和科恩教授折磨了两个月的谜题,就在他手中那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慢慢卸下它的最后一件盔甲——
演算完成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被静音了。和他想象的一样完美——完美无缺。
一股热血直冲安德烈的头顶,他激动得从地上跳起来:“我算出来了!”然后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信,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科恩教授!我算出来了!”
安德烈极度兴奋地冲进书房的门,准备接受教授的赞扬,却在进门的瞬间安静下来——
书房里很暖和,教授似乎是累了,靠在椅背上打盹。安德烈胸口一跳:他怎么没醒?
他又叫了一声:“教授?”
仍然没有回应。
安德烈呆呆地看着科恩教授的侧影。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灰尘在空中飞舞着,和老人的银发一样烁烁生辉。
他无知无觉地扔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书桌旁,看到教授的胸口已经停止了起伏。
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里写着几行字,和他刚刚写在信封背面的相差无几。
后来他才看到,那个信封装着的,正是他即将登在《纯粹与应用数学》上的文章的校样。那篇文章的署名作者只有一个。
安德烈·斯米尔诺夫本来决定一生单打独斗,这一次却在文章的开头加上了别人的名字:
献给埃里克·科恩教授。
end
备注:文中的数学名词大部分是杜撰的:刘维尔问题是假的,库克里方法也是假的。但刘维尔这个人是真的,他是《纯粹与应用数学》的创办者,不过他更为人(指我这种物理专业大学生)所知的成果是刘维尔定理。
主角都是虚构的。在刚开始构思的时候,故事框架参考的是《费马大定理》,后来才发现随手抓的刘维尔跟《纯粹与应用数学》的关系(捂脸)。
如果想看更多关于原型人物(?)的梗,可以移步我的LOFTER http://hhhhhhelene.lofter.com/post/1f239c1e_1c7344358
评论要求(都是参考,不一定要涉及,因为很长所以只要能看完给个评论的都是大善人(?
1、因为发的前两篇都是很飘的东西,这一篇决定写得现实一点,所以想要知道大家对故事的合理性有什么感觉;
2、写大纲的时候没有路易斯这个人物,是后来因为不想让他过于工具人才加了一条副线,想知道这条副线加得是否自然;
3、一开始没有想到会写得如此长(……),因此没有具体地做人设,想知道人物前后的一致性如何,尤其是安德烈;
4、开头是刚看完一些翻译的东西写出来的,后面拖了一个月才写完,想知道前后文风有没有脱节;
5、其他比较关心的方面:节奏控制,段落过渡,数学细节会不会太多(……)
mode:求知 笑语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风和日丽的小镇。当老村长是年轻的牧场主的时候,他曾经靠自己的能力吸引了十分多的旅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都开始向往繁华的大都市的生活,那里灯光十色,有着各式各样吸引人的娱乐设施。老村长虽然一直想去繁华的大都市见识一下,但他始终离不开曾经辉煌过的小镇。
尼尔的奶奶为了尼尔有更好的发展,把零用钱都给了尼尔去大都市上学,可尼尔经过多年和奶奶的书信交流,一直和奶奶诉说他最向往牧场的生活。大都市虽然有各式各样的人们,但那里人们都在用手机,玩着各式各样的电子游戏,尼尔偶然也会和同学们玩玩电子游戏,可是迎来高中毕业的时候,填写出路志愿的时候,尼尔觉得成为像奶奶那样的一个牧场主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由于大多数同学们都觉得留在大都市生活是更好更适合自己的选择,尼尔把成为一个出色的牧场主这个梦想埋藏在心里,他很用力的用橡皮檫去了出路志愿调查已填写好的出色牧场主,把它改成了出色的大人。
在曾经风和日丽的小镇,有着一个出名的牧场,人们通过书信交流。这里本来没什么诈骗案,也没什么警察。可后来小镇渐渐变得没落,抢劫案诈骗案逐渐变得多了起来,村名各式各样书信投诉案让老村长头疼不已,为了村民的安全起见,老村长决定放弃牧场主这个头衔,成为这个小镇的村长后,成立了客栈,让各式各样的人们在这里寄宿。
有些从大都市过来的人们在这里寄宿一段时间后,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没落的小镇的朴素,而决定留下。而另一些人们,因为生存需要,逼不得已的离开这里,重新去往大都市打拼。
他急促地呼吸著,心裡那陣空洞不知從何而來,回想今日在戰場上殺死的那些敵人,不,不是因為那個,想起自己從襲來的刀刃下逃過一劫。
也不是因為那個。
他坐在號角下,背對著高塔牆上的小開口中溢出的陽光,正從濕潤的溫熱暖陽緩緩變成冷峻的寒光,隨著外頭水聲消退,大地變得寂靜無聲。要入夜了。他對自己說,最難熬的時間要到了,今天還是輪到自己站哨的日子,甚至都不被允許用睡眠來逃避。
刀光帶著窗外相同的冷光彷彿一瞬間停在他雙眼前,那麼近他的瞳孔試圖聚焦卻只能留下模糊的印象。往後退,燒起爐芯將其推開,或許他還能舉劍阻擋,不知道他能否吃下對方的全力一擊,體力還足夠,只是現在這樣做可能有些太晚了,這才是他第二次實戰,要好好表現才行,沒關係,那麼就閃躲吧……
“你還好嗎?”他看向被打開的木門,從樓梯爬上來的人看起來是有些擔心。
“我……”他輕聲回答,對方已經在他身邊蹲下,他試圖避開那視線。“我能感覺到下面有很多人,找了很久卻誰都沒找到……”
“除了輪班人其他時候不會有人來的。”對方回答。
熾熱的粘稠液體滴落他的肩膀上,還來不及多想他被與敵人隔開,一時間有了空間和時間反擊,他俯下身追上前——每一次都這樣,所以他不需要後退,他的腳步不會被阻擋。
“中央就是這樣。”
他仍舊低著頭,輕輕地觸碰起對方手臂上的傷痕。
“可以……可以先不要走嗎?”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話。”面前的人嘆了口氣,“但你最好快點習慣。”
【0年 舊神居】
梵希根本就沒有在嘗試。柯賽爾在挨打的時候發現的,對方根本就沒有在嘗試,或許對對方來說這過於簡單了——無論是經驗還是速度,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擊敗自己——事實也是如此,梵希根本沒有在嘗試已經幾乎將他擊破。可是他們至此還沒有結束。柯賽爾踉蹌著想找回自己的重心,腳未能找到地已經再次被對方打亂,在那雙淡漠的眼神之下。
拒絕。不屑。甚至是可憐。
地上落了滿是血跡,散佈如同天正下起小雨留下的陰影,柯賽爾只知道自己的意識也快成為那些小雨點,化在沙地上。每一次接觸梵希都可以選擇讓他無法再行動或者失去意識,但是他們仍在場上,永遠差那麼一點點,彷彿在玩遊戲,總會在最後那一瞬間停頓。
“好了吧。”他輕聲說。“繼續下去沒有意義。”
柯賽爾開口,什麼都不敢說。他不敢去揣測司令為何做出這麼過分的決定,這對戰在任何層面上都不可能公平,或許是真的要去懲罰他們吧。對方正將他按倒在地,壓迫空氣離開他的肺部,然後就停住了,似乎突然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才好,趁空去尋求上級的許可,得到一個搖頭作為回應。
抬起頭,在對方玻璃般的雙眸中看到最狼狽的自己。滿是塵土和血,一身凌亂他差點認不出是誰。
那是誰?
那雙淡漠的眼睛裡面。拒絕。不屑。甚至是可憐。他嚇了一跳,慌亂的舉動被解讀成了掙扎,抓著他的人皺起眉頭,將重心進一步往他身上堆積。他的爐芯在對方的膝蓋之下瘋狂地燃燒——原來,即使心裡已經放棄,本能還會抵禦想像中的絕境……
到底在害怕什麼?不想去觸怒對方?不想被討厭?還是自己一念之間便能做到的事情呢……
梵希是盾,他有天命在身,保護自己,就算是一對一的戰鬥,他也得保護自己不受致命傷害。而他是劍,他的天命是去傷害,無論是誰。
他恨這一切。
地上那片仍然濕潤的深紅色痕跡飛濺的方向像是自己投下的異樣的影子。柯賽爾腦中一片空白,剛剛那陣驟燒似乎連同自己的內臟都燒卻了,剩下了空殼,手指陷進手臂,剛剛撞擊後的麻痺還沒褪去,他不記得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但顯然足以將盾的骨頭和手裡練習用的武器撞斷,足以讓自己到現在還記得那陣恐怖。
他最想避免的事情終究發生了。
司令事後一句話沒有說就先離開,司令並沒有錯——同時梵希也沒有錯,其實他們很像,有時候柯賽爾都不知道為什麼司令對梵希如此嚴厲,就如他不知道為什麼司令會對自己如此寬容,他不懂,真的不懂。
柯賽爾覺得自己該就地消失——梵希不會有事的,他一邊對自己說,就算看起來是致命的重傷,盾們都能夠承受,而且他們恢復的速度快得嚇人。一邊又覺得這樣的創造除了額外的殘忍什麼都不是,就這麼將創傷甩落肩膀,似乎生命不值一提……有時候他真的很想去擁抱他然後跟他說對不起。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了錯?緩緩地推開那扇黑色的大門,充斥在空氣中的氣味和痛苦令他不安到臨界點,作為光裔的壞處便是他們共享所有的痛,即便是這樣的自己也無法脫離這聯繫。
梵希坐在窗台上,面對著夕陽很是平靜,身上雖然纏著染血的繃帶但是他的表情彷彿那都只是皮肉傷。柯賽爾靠近的時候對方沒有反應,直到他立定才輕嘆一口氣。
“會痛嗎?”他聽到自己說,愣了一下,後悔自己問出個如此莫名其妙的問題。
對方顯然也沒有預料到這種開頭。“會。”他回答,冰冷而誠實。
“梵希,我……”
“我輸了,僅此而已。”梵希打斷他,捏住柯賽爾的上臂隨意地搓揉那上面的抓痕,就像那是他自己身上一個陳舊的疤。“你呢,有沒有怎麼樣?”
“我沒事……沒什麼大礙……”
“那就好。”隨意地應答,隨後又回頭望出窗口,那句我不想要你在這裡似乎已經明白地道出,柯賽爾有些窘迫,他不想待著,但更不想留自己的搭檔一個人在這裡——不對,這裡是中央,梵希在這裡有很多舊識,這許多走動的痕跡都顯示他們剛剛拜訪過,待會或許還會回來。
算起來被留下一個人的只有自己。
又是一聲嘆息,飽含著毫不掩飾的不滿。柯賽爾反射性退開,有什麼將他推過了界,就像平時他決定沒有辦法繼續維持自己,想著不能再繼續煩擾他的搭檔,至少要快點到外面去,司令的話還可能會答應接他走……
回過神來,他已經被面前的人拎起來,快步走到外頭的走廊上。而梵希並沒有就此停下,他們一路穿過樓層和轉角,爬上狹長的暗道,甚至都沒有撞見任何其他人,柯賽爾發現自己不知道終點是哪裡,他對中央沒有剩下太多印象,除了血池和高塔……
啊,高塔。不知不覺他們進入了那個封閉地令人窒息的建築,他記得第一次見到梵希就在這裡,從牆上的縫隙間他看到破碎的大陸和盤旋在遠處的金紅色雲層在下降。最後他被放下——更確切來說是被立在地上,梵希仍舊依在窗台邊,令他站在自己的雙膝中間所以他不至於蜷起來顯得更加難堪,就這麼將手交叉在胸前靜靜地看他失去控制。
“好了嗎?”
就在柯賽爾緩緩地穩住呼吸時他問道,但他聽得出來這句話也在責備自己剛剛浪費了太多時間,他也應該為此責備自己的無能——他也確確實實地照做了,每一天每一天,在他的思緒空閒下來的時候,如同一種可悲的懺悔——對不起。對不起。不斷地在心裡重複道歉的字句直到它們變得陌生,不道在跟誰道歉又在為什麼道歉,只希望對方感覺不到他的意識,接受不到他的不安。如果是這樣就好了……他有時候也會這樣想,這樣就不會造成更多麻煩。他確信他此時此刻的表情應該就和他稍早在那雙眼裡看到的,自己的倒影一樣狼狽,多希望面前的人現在立刻展翅離他而去,所以他可以不用看著自己。
好了嗎?對不起,再給我一點時間……
會痛嗎?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再下去沒有意義。對不起,對不起,梵希,讓你必須來參加這場不可能會贏的對戰。
對不起將你帶到東戰場。對不起奪去了你的過去。
對不起你生而為盾,跟隨和被使用是你存在的意義。
不對……
柯賽爾伸出手環過對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滲血的陰影——對方沒有任何反應,仍舊抱著手臂依靠在窗台上,正如他被帶到自己面前的第一天,迎來他的迎接保持著半步的距離,並不打算回應或者抗拒,就這靜待在原地。
【大概是個蜂組-逆的感覺】
【互相嫉妒又互相覺得對方可憐】
【渴望親近可是又覺得厭惡】
【ybs其實不介意司令對他多嚴厲,他認,而且覺得這理所當然,他就是不高興ccl是ccl,他本身就是amy的那個樣子,不苟言笑,其實心裡還是挺在乎身邊的人,他不只在中央有很多好友,其實在東戰的別的地方也有,畢竟ccl常常把他支開】
【天哪要是ybs認識a他會超級開心】
【uz不對ccl嚴厲……因為有用嗎?沒有啊。完全沒有用。你看(指)】
主題:根據活動提供的主角人物形象進行以戀愛/愛情為主題的原創短篇小說創作,字數要求不低於1500字。
故事背景不限,戀愛/愛情形式不限(必須是狹義上的愛情,廣義上的愛情(比如愛世間愛眾生,或是愛親人朋友等)不包括在內),除此以外的愛情形式(如單戀、柏拉圖、NP等等)不作限制。
活動將提供四名人物,其中兩名為活動預製配對(主要是為了分組),參與成員分為兩隊,分別以成就或拆解預製配對為目標。
要求》》
①作品主要人物必須為活動提供的四名人物中至少一人。
②預製配對並無初始戀愛程度設定,參與者可以自由創作。
③活動只提供人物基本設定,對於故事背景沒有限制,參與者可以自由創作。
④兩個隊伍的具體玩法請參看後續說明。
【具體角色請參看本公告的響應角色列表】
活動時間:即日起~2020年8月31日
參與方式:無需先行報名。完成作品後將作品及該作品所屬隊伍交給牢頭鶇君,由鶇君進行匿名發佈。
參與作品分成【並蒂蓮】和【紫陽花】兩隊,大家根據作品取向自由選擇,也可以創作多篇作品參與。
【並蒂蓮】隊:以【文青&雪霏】為主要配對進行帶有CP傾向的創作,無論傾向程度及結局是HE或BE,皆屬於此隊。
【紫陽花】隊:以除【文青&雪霏】以外的任意組合配對進行帶有CP傾向的創作,無論CP傾向程度及結局是HE或BE,皆屬於此隊。
注意:本隊無論如何組合配對,不得出現【文青&雪霏】的配對傾向,以拆解為目的除外,但也不能作為主要描寫對象。
Q:能否用活動提供的人設與自創人設配CP。
A:不可以,本活動只允許使用四名官方人設任意搭配組成CP參與。
隊伍勝負》》
根據兩隊的最終勝負將決定本群第一對官方CP。
勝負由各隊最終獲得的作品數量決定。
【並蒂蓮】獲勝,【文青&雪霏】將成為本群第一對官方CP;
【紫陽花】獲勝,將開啟CP投票,來決定(除【文青&雪霏】外)的哪一對CP為本群第一對官方CP。
官方CP將繪製封面成為本群主頁版頭。
Q:能不能兩個隊都參加?
A:可以,參與活動按作品不按作者,可以創作多篇作品參加。可以多篇作品各參與不同隊伍,也可以多篇作品參與同一個隊伍。
所有作品提交完畢之後將在主群開啟【並蒂蓮】【紫陽花】分組投票,獲得各組第一名的兩位作者將分別獲得主群與放風區頭銜【花開並蒂】【錦上添花】,以及本系列活動的一個最終戰BUFF,具體BUFF內容暫不公開。
若在先前的【糖組】投票中已經獲得過BUFF,則該BUFF名額順延。
若兩組第一名為同一位作者,則該作者可以在兩個頭銜中選擇一個,另外一個頭銜以及BUFF將順延該組下一名。
若出現第一名同票的情況,同票的作者將一同獲得該組頭銜和BUFF。
歡迎大家踴躍參與。
附屬玩法:
所有群成員皆可參與對作品的香味評價,獲得認同最多的香味將會成為這篇作品的公認香味,並為該作者在放風區貼上香味標籤。
例:鶇君創作的作品《我愛采菊花》參與了【XX】隊,並成功獲得了【**香】評價,那麼鶇君在放風區中的頭銜將會變成【**香】。
(也就是說如果你寫了一篇**香的花,你自己就會變成**香的味道。)
注意:請大家針對具體作品來評價香味,而不是因為(你覺得這是某個作者的作品於是因為他)有個梗於是給了他這個評價——三角草香的三角草並沒有什麼意義,請大家玩遊戲的時候也要認真對待。
該項玩法為自由參與,但每一位成員針對同一篇文章只能評價一種香味(香味可以根據自身讀後感自由形容),否則該成員對該篇文章的香味評價作廢。
香味統計將在活動全部結束(包括投票)後進行,在結束前各位均可以重新評價。
*字数:6803
*每一日的字数竟然构成了等差数列(四舍五入)
在来到这里的第四天,我们对于研究所的探索终于取得了一点像样的进展。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惊吓之后,我与永山先生,平形先生,还有小真莉夜一起,终于发现了通往研究所外的大门。
我和永山先生俯下身子,从降下一半的隔离墙底下看去。只是看了一眼,我的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透明的玻璃门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我跪在地上哭泣,永山先生忍着眼泪,使劲锤了我两下,真的疼死了,可我还是好高兴。我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要能打开这扇门,我们就能逃离这个鬼地方,再也不用面对恐怖的怪物和恶心的尸体,可是残存的理智让我擦干了眼泪,站起身,仔细查看电子锁。
我问平形大三:“谁有权限打开这里的门?”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只要是研究员都能开。正当我们打算拜托他把门打开时,平形大三的闹钟响了,他一溜烟地跑回实验室看他的菌落去了。
我跟永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带着真莉夜一起回去休息。
我们走到半路,真莉夜突然说:
“……大哥哥,你的身上有那个阿姨的气味耶。”
永山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真莉夜说的那个“阿姨”,说不定是藤村女士。明明藤村女士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真莉夜却叫她阿姨,藤村女士听了会不会生气啊?但我肯定不会转告她的,那绝对是在自找麻烦。
永山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藤村女士的味道?其实从早上开始,就似乎有人注意到了,不过一向迟钝的我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只能从其他人的对话里拼凑出一些事。怎么说呢,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那方面的欲望都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在研究所里还做这种事,神经真的有点太大条了吧?
嗯……不过,神经不大条一些,在这里可能随时都会崩溃。
我在一旁听着永山先生向真莉夜用力过头的辩解,其实内心有点想笑。永山先生也算是我们这些人里比较可靠的一位了,我总觉得他什么都不怕,什么事都敢冲在第一个,经常会在内心感叹“哇这家伙不怕死的吗”,总之我还是很崇拜他这样的人的,毕竟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许多事。
这样的永山先生也会因为真莉夜的泫然欲泣而手忙脚乱,真是让人大感意外。总之我们一路回到了三楼的休息室,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纪录片。我心情还是很激动,于是我去找了伊藤先生,跟他分享我们的大发现。
伊藤先生虽然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但看得出他也十分高兴。我们聊了几句,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伊藤先生是纹身师吧?我们从这里离开之后,可以请你帮我纹身吗?”
“可以。你想要什么图案,纹在哪里?”伊藤先生问我。
“啊,可以的话,请给我纹在相对不那么痛的地方。”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怕痛就不要来纹身啊,我真怕他这么回答我,不过伊藤先生什么都没说,他想了想:“小臂,肩膀,脚踝相对不会很痛。图案呢?”
“请给我一对翅膀。”我脱口而出。
“可以。我这几天会抽空设计一下图案,等设计好了,会给你看的。”
“那就再感谢不过了!”我点头道谢,跟伊藤先生告别。你一定会很意外吧,我这个一向胆小怕痛的人,怎么会想到要纹身呢?事实上,我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竟然会有纹身的打算,可能是过于糟糕的体验提升了我大脑感到痛苦的阈值,让我的胆子潜移默化地大了起来也说不定。
不要问我为什么是一对翅膀,你知道答案。
其实今天早上发生了很多事,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有了大发现,我面对伊藤先生肯定要有一丝不自在。早上按惯例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地上躺着两个全裸的男人,身旁还站着一个样子很眼熟的小女孩。我顿时被这充满冲击力的场景吓呆了,下意识地拿出我一直带在身上的急救用品给两人包扎。虽然都是男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这里可是有好几位女士在,甚至,甚至还有孩子!
等等,这孩子是绫小路良平?我放弃思考了,这个研究所真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哈哈哈哈,螳螂都能长人脑袋,绫小路良平突然变良子又算得了什么。一番混乱之后,监护人总算把孩子抱走了,我们余下的人继续在研究所里到处乱翻东西,也不管这里的主人乐意不乐意。
反正他们把我们绑架来,也没管我们乐意不乐意,所以我也心安理得地到处乱翻。
今天平形大三先生罕见地出现了,我记得自从我们到这里的那天见过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他对真莉夜的态度明显与对待其他人的态度不一样,不如说……太过明显了,反倒让人不在意都不行。
很显然,平形大三并不懂得怎么去讨女孩子欢心。有好几次永山先生暗示他去做一些事,平形大三依样去做的时候,总能添油加醋地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别低头,王冠会掉”这种话,也亏他真说得出来。真莉夜喜欢粘着永山真的不是没有理由的,平形先生您要好好学啊。
虽然在追女孩子这方面很不上道,但平形大三在研究方面颇为专业,一路上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帮助,当然,大概是看在真莉夜的面子上。
在平形先生的帮助下,我们发现,有两名研究员在展示区域的屏幕里留下了一些提示。虽然之前有在意,为什么讲解屏上的东西都是跟螺旋相关的,但因为实在没有头绪,就没有仔细去想。平形大三看着我们一群人不得要领,为我们的愚蠢感到焦急万分,感觉下一秒我们再想不出答案,他就要把答案拍到我们脸上。我们好不容易想出螺旋的左右对应的是VR设施里的左右选择,拿出了似乎是有人藏在那里的东西,为了又得到一张卡而高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两人在那本书上写下的笔记。
“那我把展示区的顺序也改成对应的了,里面有一个小惊喜。”
小惊喜。
啊,我完全明白了。我低头看着那束已经枯萎的玫瑰花,看着那张英国梨与小苍兰基调的邀请函,想起两人书上的字迹,还有摆放着的情侣合照,被啃食得不像样的两具尸体,我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泪来。
最近我对于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相当敏感,不用说你也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们被绑架到这里来,这两个人也是利益相关人,但我只是单纯地为这束枯萎的玫瑰花感到难过,为了没能传达到的事而感到难过。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遗憾。
我心情有些憋闷,在研究所里随便走了走,跟真莉夜一起折了一会儿兔子。虽然整个过程非常让人放松,可是坐在一旁给真莉夜喂糖吃的平形大三是怎么回事?仔细看,那好像不是糖吧?平形大三用“你有意见吗”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拿着真莉夜给我的纸兔子默默离去。
真莉夜,你受苦了……
我对真莉夜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大变化。前几天我出现了幻觉,看到她长出了蛇尾巴,又被画了月亮符咒,从此就对她很恐惧。但这几天相处下来,我觉得她其实真的很单纯可爱,她跟绫小路良平真的是同班同学吗?为什么一个像七十岁,一个像七岁?不对,今天绫小路君才是那个像七岁的。
虽然早上的时候我还有些闷闷不乐,但中午令人欣喜的发现让我整个人都振作了起来。我甚至开始跟扇雀小姐搭话,要知道我平时很少有勇气这么做的。但我实在是太开心了,忍不住跟其他人分享自己的这份喜悦。
我光顾着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完全没注意扇雀小姐是什么反应。
“虽然是发现了出口,但门还是锁上的,平形先生说只要是研究员都可以打开,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我这样说着,她点点头回应我:“这样啊……谢谢你的告知。大家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都很激动?”
“其实,”我挠了挠后脑勺,“还没有告诉很多人……不过知道的人都很高兴,永山先生当场就哭出来了。”我没说我自己哭得更厉害,感觉自己有点奸诈。扇雀小姐忍不住笑了出来:“永山先生居然哭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刚刚忘记说了一个词,那个词可能会改变刚刚那句话所有的意思。永山先生不是哭出来了,他是“差点儿”哭出来了。啊,永山先生,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现在改正已经太晚了。
“不过总算能见到家人朋友们了,激动也是在所难免的吧!”扇雀小姐也对此表示理解,永山先生你就原谅我吧。
“不过,我也有点担心,”我还是说了一点自己的顾虑,“因为看到外面都是森林,感觉就算是出去了,也不太容易离开吧。”
“确实……只能先出去看看,再做打算了。”
扇雀小姐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问我:“你也有想马上见到的家人朋友吧,如果能见到他们,你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如果能出去的话,我一定要抱抱我的妈妈,她肯定担心坏了……”
这么久了,妈妈肯定会给我打电话的,可我一个都没接到,她是不是已经着急得要哭出来了?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扇雀小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会出去的,你一定会见到家人的。”
她又问我,我还打算做些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伊藤先生,便说:“啊,对了,我还要去找伊藤先生,请他帮我纹身。”
“原来伊藤先生是纹身师吗?纹身会不会很痛呀?”
“好像会很痛,所以我打算请他帮我纹在不那么痛的地方,”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纹身,觉得没有必要在自己身上留下这种永久的印记,但是有些东西值得我这样去纪念……”
“你想纪念什么?这趟不一样的经历吗?”
“也算是其中之一……”
“还有呢?”
她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嗯……扇雀小姐很想知道吗?”
扇雀点点头,好奇心在她的眼睛里打转。
我本来不打算跟任何人说的。本来,你的事,我不打算跟任何人说的。只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发疯了。我想诉说,我想哭泣,我想求救,想让别人安慰我,也许这样的话,我就能真正地接受,你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于是我艰难地开口,对她讲了你的事。
我没办法说出“死亡”,“去世”,这样的字眼,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你出了一场车祸。她立刻理解了,对我说了声抱歉。
“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所以你才想永远地记住他……”
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仿佛被这样的触碰按下了泪腺的开关,眼泪不受控制地在脸上流淌。
扇雀递给我一点纸,我把眼泪擦干,哽咽着继续说:“其实,就算不去做这个纹身,我也不会忘记他。我觉得这对我而言更像是一场告别仪式。虽然并不是没有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但我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好好地与他告别过。也许这样,能让我好好地继续生活……”
你是怎样想的呢?我感觉我好像一直没有与你告别过,你还在我的身边,只是刻意躲着我,或者错过时间遇不到而已。我总觉得,也许明天你就会给我打一通电话,告诉我,无论是车祸还是遗体告别,都是你安排的一场惊天大玩笑,然后你一如往常地,问我要不要去哪里玩。无论是去河边遛狗,还是去游艺厅,甚至你要去蹦极我都答应你,求求你,这样做吧,我保证不生你的气,好吗?
可是,我知道的,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怎么会让我等到现在呢。
我想象自己坐在伊藤先生的店里,他认真地低着头,在我的肩膀上工作。可能会感觉又痛又痒,但我会咬紧牙关忍住的,这是我需要付出的代价。伊藤先生一定能想出一个绝妙的设计,你我看了都会赞不绝口。然后我走出店门,带着你给我留下的烙印,就这样放下一切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吧?
所以,成为我的翅膀吧,翔君。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在扇雀小姐面前大哭了一通,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扇雀小姐并不计较:“我很喜欢听大家的故事,也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
我想转换一下话题,便问起扇雀:“刚刚都是我在说,那扇雀小姐要是出去的话,第一件事会想做什么呢?”
“我吗?我大概会去和家人见面吧,就和你们一样,我也想给家人一个拥抱。”
我们趁机聊了聊家里兄弟姐妹的事情,扇雀提起自己的妹妹,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好看。我则跟她讲了讲我的哥哥,他太过优秀,简直是完美的模板,作为次男的我处处矮他一头,却又无可奈何。但到这里来之后,我反倒是有点想念他那副刻薄的模样了。
“能和家人待在一起,怎样都好吧~”
我感叹道:“普通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可是人总是不知道满足,只有在落到糟糕的境地之后,才开始思念过去的生活。”
“是啊,人总是不知满足,不过也正因如此,故事才变得有趣了起来。没有贪婪的巨龙,也不会有勇者救公主的剧情呢。”扇雀眨了眨眼。
我想起之前几个女同学分享给我看的故事,忍不住说:“不过听说最近女生里比较流行恶龙抓走了王子这样的故事,感觉还挺新潮的。”
扇雀显然吃了一惊:“恶龙……抓走王子?是因为公主没有王子好吃吗?”
我其实也对此一知半解:“大概是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故事套路,开始寻找新的突破了?也有那种想反抗公主既是柔弱的既定印象的人吧?”
扇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又想到,自己还读过另外的一些版本。
“好像还有……龙和王子恋爱这样的故事。”
“龙和王子的恋爱……?龙和王子恋爱时会做些什么呢?”扇雀显得很好奇,用探求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我也没看过,不是特别清楚,对对对对不起。”我支支吾吾起来。其实我看过的,但,但,这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说他们也跟普通的情侣一样,牵手?接吻?这也太怪了吧!
“原来你没看过呀。”扇雀明显有点失望,但她很快找到了新的问题:“那……你恋爱过吗?你恋爱的时候,会跟恋人做些什么?”
“没有!”我下意识地说,“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你否认得好快啊……总觉得有问题。”
扇雀露出了怀疑的眼神,我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我的确从来没有恋爱过。可是……
你知道的,你全都知道的。
对于恋爱经验为零的我,扇雀小姐毫不掩饰自己恋爱达人的身份,愉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觉得她真的很喜欢拍别人的肩膀),说道:“以后就会有经验了,你可以跟恋人做你想过的所有事,和恋人一起去海边看日出,走遍大街小巷,在每个角落都拍下照片……”她说了不少情侣之间会做的事,听上去真的非常甜蜜。
“如果要是这样就好了,只是我总觉得,我可能没办法喜欢上谁,也不会再去谈恋爱了……”我这样回答她,但她的反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你爱的是你那个去世的朋友吗?”她甚至觉得我又要为此落泪,手伸到口袋里去掏纸巾。
“不是!没有,不是你想象的这样,我,我没有……”我结结巴巴地否认,可是却起了反效果,扇雀又拍了拍我,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反而安慰我道:
“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是,是呢,哈哈哈哈……”
我不想知道她到底误解了什么。我,我只是……普通地……
对不起。虽然知道你不会责怪我,但我还是想要对你说,对不起。
扇雀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她继续说道:
“只要开始在乎一个人了,你的心就会不自觉地被他牵动,我看的那些故事里,有太多喜怒哀乐太多因爱而起的事端了。一个人的话,只要爱自己就足够了。”
我不禁想起曾经看过的书里的句子:“想要建立羁绊,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
“是啊……”扇雀默默叹息。
我无知无觉地与你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羁绊,于是我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那么扇雀呢,她也为谁流过泪吗?
我看向她,她的脸上尽是我捉摸不透的表情。
“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在你面前出丑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谢礼可送,那么,扇雀小姐,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去做吗?”
“那么,天野君,能给我讲一个王子和恶龙的故事吗?”她看着我,微笑着说。
从前有一位王子,他从小在王宫里长大,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欢他。
有一天,小王子外出打猎,在森林里迷路了。他遇到了一个跟他一样大的小孩,小孩好像对森林很熟悉,却从来没有走出过森林,王子对他讲王宫里的事,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小孩带着他穿过了森林,要王子经常来这里陪他玩,王子答应了。他们度过了一段不错的时光,可王子将来要成为国王,要学的东西每天都在增加。从某天开始,他再也没有来过森林。
王子渐渐长大,大家都说他将来会是个好国王,可是有一天,王子却突然失踪了。王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森林中的城堡里,他曾经的朋友对他亮出了獠牙和利爪,还有它浑身鳞片的皮肤和长长的尾巴。很显然,它就是传闻中的恶龙。
“为什么不来找我?”它诘问王子。王子回答,我太忙了,我是一个王子,我有一整个国家等待着我。恶龙很不满,它将王子捆了起来,强迫王子吞下一颗珠子。恶龙说,这是他们龙族的龙珠,谁吃下了它,谁就能变成龙。
“这样,你就不用回去做你的王子,可以跟我一直在一起了。”
王子奋力地挣扎着,竟然真的挣脱了绳索,在恶龙抓住他之前跳下了窗口。
恶龙没有追来,王子回头看它,它又变回了小孩子的样子,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它脸上划过,他看得到它的嘴唇在动,直到他远远地离开了森林,才意识到它到底在说些什么。
恶龙只是反复地说着:“我好寂寞啊。我好寂寞啊。”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扇雀小姐对这个故事的评价。因为我不太会讲故事,不知道自己讲得怎么样,之前也并没有准备过,只是完全的即兴发挥。如果扇雀小姐说这个故事真的好烂,我也只能默默地对她道歉。
过了一会儿,扇雀小姐才开口说:
“王子失信了呢……他骗了恶龙。”
我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难过,语气也很是惆怅:“感情真的很脆弱呢,就像风筝线一样,轻轻一吹就断了。”
“是啊……我只是觉得,恶龙大概也会很寂寞吧,只是这样想的。”
在扇雀小姐让我讲一个恶龙和王子的故事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出现的,就只有那个不停地说着“我好寂寞,我好寂寞”的恶龙了。
我们又聊了聊故事的情节,扇雀小姐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王子的厌恶,她之前一定受过什么伤害吧,我是这样猜测的,但我感到那样不太礼貌,便没有问下去。
与扇雀小姐告别之后,我又在想你的事了。扇雀小姐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谁都能看出我撒了谎,但她猜得不对,我的确喜欢过什么人,但那并不是你。
我们高一那年的冬天,前田友子转到我们班上来,座位就在我的旁边。她是个喜欢阅读的人,平时很安静,一有空就抱着一些小说阅读。我有时会悄悄看着她读书时低垂下去的睫毛,对我来说,似乎这样就足够心满意足。
不知怎么,你发现了我的心思,从此便有意无意地与我聊起恋爱话题,还总是试图制造机会让我和前田相处。我对你太熟悉了,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可我却偏偏不想那么做。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你塞给我两张电影票,说你没有时间,要我去约前田一起看。我当即揭穿了你的谎言,那时我有些生气,你为了赔罪,只得答应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结果那是一部爱情片,而且是很烂俗的电影。我不是很喜欢这类情节,觉得坐立难安,但又不好立刻离开,只得看完了整场。散场出来之后,天已经黑了,我们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月亮高高挂在我们头顶,安静得像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我其实已经不太生你的气了,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你先开了口。
一开口,又是老生常谈的恋爱话题。
“我觉得男主角表白的方式太烂了,”你说,“又是‘我爱你’这种烂俗的东西,然后再加上一个吻,这样的故事,早就看腻了。”
“那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说?”我问你,语气并不太好,因为你选电影的品味真的太差了,而且我并不想继续谈论告白的事。
“我吗?”你笑眯眯地看着我,伸手指了指月亮,“夏目漱石不是说过,只要说‘今夜月色真美’就够了吗?我觉得这样很好,万一对方其实并不喜欢我,就可以当做我只是在讲玩笑话,不会把场面搞得太尴尬,之后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听了你的话,总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可是,这样的话,如果对方没有听懂你的意思,你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就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对着空荡荡的月亮讲话一样。”
“啊,也许……会有那么一点儿。”
你果真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于是我走到你身边去,下定决心再也不生你的气了。
我如果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好了。可是我不能预知,也无法回溯时间,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本该是最好的朋友,也只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从未对朋友说过我爱你,可是,你偏偏对我说了那样的话,你叫我怎么办才好?若我没能听懂也就罢了,可我却偏偏在那一刻,那一瞬间,清楚明白地知道了你想告诉我的事,你要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在想,我的故事里的恶龙,因为王子的离开,反复地,反复地讲着,我好寂寞啊,我好寂寞啊。那么,在那一天没有得到回应的你,是否也在反复对我说着这句话呢?
我好寂寞啊,海斗。
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子的时候,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实在的,我已经看到了太多人这样的反应,因为失去新鲜感而懒得去解释,所以我大多数时候只是放任他们自己去探索发生了什么。鞠躬,伸手,完美弧度,瞧,这就是一个优雅恶魔应该做到的,下一句话就是欢迎您来到这边,被世界所遗弃而也遗弃这个世界的人。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虽然另一只眼睛被眼罩盖住了,但是并不掩盖他身上传来的那种“小少爷”的气质,皮肤白皙的漂亮孩子,要是说唯一有什么不符合他气质的话,那就是被划破的衣服和脸颊上的伤口,他的翅膀被扯烂了,如同鸦一般的黑色羽翼无力地耷拉下来,看上去怪可怜的。
少年的嘴唇干裂了,他试图发出声音,但是只是从喉咙中呼出了气声。是个心急的孩子,而且心里根本不在乎自己。我笑着提醒了他——呀,虽然你也许感觉不到痛了,但是你的胸腔和肺部完全的被贯穿出了一个大洞,嗓子大概也那个时候叫坏了吧、毕竟,你看,满痛的吧?虽然有着讨人厌的家伙老是抨击我的说话方式,但是这才是最适合恶魔的。好在眼前这个少年或许是一个懂得欣赏恶魔之美的纯正恶魔吧,他只是快速的检查了一下伤口,便对我深深鞠了一躬——牵扯着伤口,要是有痛觉的话大概会直接昏过去吧,但是就算不痛,对于灵魂来说也够难受了,但是他仍然那样做了。
···
雪、松软的雪,覆盖在了这片血红色的大地上,将一切战争的声音也掩盖了下去。鸦常常穿梭在尸体之间,几只黑色的乌鸦也落在他的手上,少年微微歪头试图倾听对方所说的话,在点了点头后重新将其放飞在了天空。
苍蓝色的天空,黑色的乌鸦,白色的雪,挖开之后是冻坏的皮肤,轻轻一拨便是结冰的血块,一场雪之后,似乎这场战争也变成了很纯粹的东西,仅仅是这些物品就能概括全部。
鸦埋葬了许多人,无数的亡灵盘旋着跟随在他的身后——这是比喻,只是在用他的沉重开玩笑而已,如果这是真的的话,也许我们能看到一个比现在活泼到不知道什么程度的男孩子。鸦跪在了雪中,一团小小的黑色这样颤抖着肩膀,他的手指被雪冻成了紫红色,也许和从雪中露出的肉块一样的色彩,但他仍然奋力地挖着——他记得这些人每一个的脸,甚至记得他的挑食习惯。
“你不应该到战场上去。”铃素常常这样对他说,鸦确实没有去,他的身体在战场上是个累赘,他也不希望给自己的同伴再添加无谓的负担。所以一般来说,他都是在后方——他还是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所谓安全的地方。作为他这个年级的孩子来讲,确实还是有一些倔脾气。要是普通的哭一哭还好,但是鸦始终是做着事情,不让自己停下来,即便是那个时候他还很小,甚至有些无法挥动起铲子——鸦不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孩子,但是他还是婉拒了其他人帮忙的要求,自己一个人把铲子没入了土里,一脚狠狠的蹬了上去。
乌鸦始终盘旋在墓地,他的出生到最后也没有走出过坟场。鸦住在结界边缘,成为了里面最小的一个孩子,又是负责别人起居,又是一边通风报信的。即使有着恶魔想要打个哈哈揉一下这个曾经小少爷的脑袋来缓解气氛,他也会很认真的念出人的代号,然后把对方不愿意吃的苦瓜单独打包一份送给对方——面不改色,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恶魔吧。不过,他还是个受人喜欢的孩子,因为是他单独打包的一份蔬菜,即使是多么不愿意吃,恶魔们也会苦着脸吃下去。“不愧是王身边的贤人呀,就算年纪并不大。”有人会这么感叹道,又被旁边的人拍了一把脑袋,使着眼色让人别在这个孩子面前说王的事情。而鸦只是平静的,也没有搭对方的话,也没有对这些努力吃下蔬菜的人给予表扬,只是在提起了空的餐盒后说了一句自己先回去了,以及、明天加油。
长老院那边曾经来邀请过鸦,但是对方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于是有着年长的男性略显卑微的站在少年的面前,对着没有任何表情动容的他轻声说着什么——或许是关于魔王的事情他们也没有办法,而也只是那个女孩子坏了规矩之类的话。在这些人回去之后,铃素看着那个少年,在夕阳之下呼了口气,那个孩子终于难得流露出了一些感情,他皱着眉头,念了一声老古董。
长老院的诞生只在王沉睡的时候,是由那个少年魔王指定出来的人选,而在沉睡的时光之后,换代数次的长老院试图对他们的推选人加罪这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面前的男人被斗篷包裹住了脸,没有办法看清表情,在结界里有传言说他与森林里的暗夜妖精有着交易,才寻来了一些在王规则里并没有的禁术,鸦不喜欢这种可疑的宗教团体,比起王那边,他们更像是什么第三方势力。“我们也只是为了维持王沉睡期间的生活而已,”于是他们说着,“……因为是规则,也没有办法吧?”
“你们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应该停止仪式。”
对面没有回答,也没有歉意。阳光从窗外布满了整个桌子蓝白色的格子布,上面放着插上干花的花瓶,旁边有着果汁罐,朴实的小屋子——阳光让鸦微微发着呆。很多人邀请过鸦,到这边来,或者到那边去,从过去的时候,那位教养着自己的执事揉着自己的头,说着少爷一定能成为像老爷一样出色的人物,穿着有些华丽的花哨衣服,将小皮鞋擦得亮亮的。而再之后,鸦试图让自己成为辅佐王的左右臂,结果反而被更烦人的组织给盯上,一帮走火入魔认为自己能制定规则的家伙,也擅自把自己归入了同类当中。于是现在,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的长老院也不再来了,他清理着家里的餐具思考着明天的料理——鸦觉得或许自己总算能过一段时间比较平静的日子了,稍微笑了起来,眯起了眼睛。厨房的面前是一扇可以看到结界边缘湖岸的窗,丰饶之湖,在阳光的点缀下闪闪发光,如果要举行眷属的仪式得选在这样璀璨的一个下午,用湖水沐浴之后与这片土地的魔法相连接,孩子们都会因为这未知的眷属兴奋不已,眼睛闪着同样灿烂的光。孩子的笑,人们的谈话,然后啊、然后……战争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来临了。
多美啊……那片湖,人们能多么幸福的活下去呢。现在的他是一个掘墓人一般的身份,说好听点,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的保姆比较适合。
“——呀,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的不是很想要杀了你呢?”天使呼呼的笑着,一般来说,他们似乎都不屑于踩在地面上,而现在的他却一只脚压在了少年的腹部上,甚至不客气的稍微碾磨了一下。鸦觉得意识有些模糊——啊、是,他在回收同伴的尸体来着,这里……是雪天,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躺在雪地里,他几乎要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鸦记得自己正在雪地里挖掘着……然后、什么人在自己身后。然后便是、贵安,和贯穿了自己胸口的利剑。
少年颤抖着身体,看着殷红从伤口处一滴一滴的打在了雪地上,落在了已经死去的同伴的嘴唇上,因为过于疼痛而不由得大口呼吸起来,那个天使抽离了剑——为什么会有天使?他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落单的?不、他们还要来吗?得、得通知……他的思维活跃着,身体却趴在了雪与尸体堆砌的“千层蛋糕”上,红色在他身体下绽开,就在纯白的大地上渲染出了绯红的花朵。那个天使吹了一声口哨,“小孩子?呀,在回收尸体吗?了不起~”鸦感到了一股力,他被迫翻过身子,因为滚动扯住伤口让人呻吟了出来。他看到了天使,白色的,带着傲慢与高高在上的态度……天使,手中握着滴落着血的剑。“呀,你很可爱嘛,为什么会是恶魔呢?哈哈,明明血也是红色的。”对方没有马上杀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一个好机会,得通知大家……
鸦微微的弯曲着手指,试图汇集自己的魔法,盘旋着的乌鸦的视觉与自己再一次共享,他在心中试图将信息传递给使魔——而在下一瞬间,他的手掌被剑再一次贯穿了。“啊、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老实一点哦?”天使蹲了下来,抬起了鸦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鸦的脸颊。“嗯,是美人呢……我喜欢的类型哦。不过,稍微脏了一点。”
“真是可惜呀,第一下就下死手了抱歉哦。”
“我会把你的头,好好的带回去的。”
···
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故事,对吧?诶,那个变态一样的家伙谁会认识了。不过,既然你被带来了,也就是被那个世界给完全抛弃了吧,没事哦,要是在意自己的头的话,现在不如扑在大姐姐的怀里哭一哭?大姐姐会摸摸你的头的哦。啊、被拒绝了呀~我本来以为自己还是会蛮受欢迎的,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来这里的人都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思。那个少年或许还有遗憾吧,不过现在来到了这里,也只能彻底一同抛弃了。他只是稍微拜托过我,去查看那只鸦是否有把消息带到,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似乎这个记忆中的魔王,不是什么普通的恶魔呢,那么能够封印魔王的禁术,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吗,长老院吗。
在此基础上,我们决定……
啊,不过,再看看别的故事比较好吧?
关于被世界抛弃之人……
End
他从支开的窗户看出去的是被荷绿铺满的池塘,一抹粉色矗立于中,几朵含苞的花骨朵儿挤了出来,好让蜻蜓扇着薄翼落在了上面,蜻蜓被孩子们嬉笑声惊起飞远了,变成了天空的黑点。
正在做白日梦,他被弹了一下额头——出手的人是他的父亲,用书上的话来讲就是什么翩翩君子,生了一副美人相的男人拂了拂衣袖,弯起眉眼对他笑。无论是在这个时候,还是在他提着笔手发着汗被众人窃窃私语的那个时候,他的父亲都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用一只手撑起脑袋坐在凳上,含着笑意看着这边。
“若你再开小差的话,可是要被打手心了。”父亲站起身子来,去收拢了那扇窗户,没有了什么可以诱惑自己的东西,他再一次把视线转到了书本上,啃着那堆文字——背诵,计算,酸水在胃部翻腾,他压下了这种呕吐感。
这是他近百年的时光,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他提着笔,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不停写着,父亲捧着他的字,笑他字锋无力,一副媚骨之向,他便打着哈哈,心想着一辈子呆在这个破地方也没做过什么运动,能有力气才怪,他怕自己的骨头是不是再呆几百年就要彻底化掉了。但话又说过来,他其实把不讨厌自己一个人呆着,比起以往被同类嘴碎好了太多。
就算龙族的寿命漫长得不像话,他也记得父亲在牵着自己走过那溪谷长廊时,穿着白衣紫绣的姑娘们望着这边一边瞧,一边捂着嘴窃窃笑着,估摸着说了什么垃圾之类的话吧。
与白龙被尊敬不同,与黑龙被恐惧不同。她们既不敢上下打量贵族的皮相,也不敢喁喁私语罪人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却被这样的目光近乎剖开一般的羞辱着,要是自己无法忍受晕厥在了地上,或许也只会被用脚拨弄开的、与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的龙,明明是宗主的儿子却弱小得不像话,怕不是混杂了什么污秽之物……他听了太多了。他的父亲就像没有注意到一样,轻快的迈着步子,将它带到了审堂前,又让他在更老的祖宗雕像面前跪下了。
要是自己有一项测验没有通过的话,或许自己当时就要在那里被斩断头颅了吧。他后来细想着,或许那样也不错,至少证明了自己是个废物的原因是真正那个混蛋老爹乱搞的后果,而且事后也会轻松很多。但天意似乎就是这样的弄人,你无法去触碰、去看到他,但是他却能这样肆意玩弄着你的一生。证明了他确实为宗主之血亲后,他看着那本来对自己不屑于顾的审查官跪下来,在考场两边伫立的考官——把准备砍断自己脑袋的大刀放在身旁也跪了下来,门口的私语不见了,他只是拿着考卷笑了。
他笑自己的可悲只是因自己是废物这样简简单单的理由而已。
那之后父亲也把自己带回了家,在审查时这个男人似乎一直坐在旁边喝着茶——他有嗅到从侧面飘来的茶香,但只要他想侧头去寻找父亲的身影,考官拿着的明晃晃的大刀就会晃入他眼底。父亲笑着拍了拍他肩,说着自己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啊,没办法呢,要做给那帮老家伙看了。他揉揉鼻子,却不怀疑要是真的那个时候自己被斩了,父亲也只会喊个人来继续掺点热水,再握着小丫鬟的手,细笑着跟人讲茶要几泡这样的事情。
顺带,你也是老家伙才对吧。
他没有说出来这句话。
后来他的父亲就把他带到了什么境外之地,说是要好好培养一下他,结果也就是塞给了他一堆书,自己在那里喝着茶,偶尔纠正一下发呆的儿子而已。他咬着笔头,细想着明明是最后一次与其他人见面,居然是那样的场景——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跟同龄人一起嬉笑过,正想着,又被弹了个脑蹦儿。
等他无论是政治历史还是算数经济都能侃侃而谈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拉了过去,笑眯眯的捏着儿子的脸,又捏捏儿子的手——他觉得自己像是什么被审视的货物一样,觉得有些浑身发麻。“吾儿呀。”年轻秀美的男人嬉皮笑脸着,他觉得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你该娶妻了呢。”
“……”
“……?”
“——诶!?”
那个时候他还只能算个小少年,甚至能被父亲放在肩膀上面,两只手握着对方的角的被带出去——但他也并不想,羞红了脸的把脸埋在父亲的头顶,听着男人哈哈哈的笑声。父亲难得将他带出了门,他原本以为会有很多人在外面,但是并没有人,偶尔路过寥寥数人也只是垂着头不肯看这边,父亲带着他走上了某处楼阁,隔着红灯笼装饰的栅栏能看到远处的梨花园落了一地的白。父亲趴在栅栏上,他趴在父亲头上,别扭了好一会儿,想要询问自己能不能下去时却被父亲突然打断了。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扇子,点了点远处。“你就娶她吧。”
在梨园中的女孩子是个显眼的孩子——他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这个事实,那是一个即使自己一开始一无所有,也能用各种能力和手段把人群集聚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或许她并不会是那个中心,但无疑会是最璀璨你的那个。女孩子提着袖子,捂着嘴和同伴似乎说着什么的样子轻笑着,却与过去自己所见的窃笑不一样,一缕风吹来,再一次将梨白给翻舞了起来,吹着女孩子的衣袖和头发。他看了看,继续缩回了父亲的背后。
后来他便有理由怀疑父亲是找到了什么新的情人,却碍于自己没有办法下人间所以才找了这样的注意。基本上在见过面过不了多久,还是少年的他就被套上喜服登堂成亲了,即便他有所犹豫,看着对面女孩却意外干脆的样子,还是闭着眼一拜便完事儿。他的婚礼是他唯一一次见了这么多人,却让他总想起那日跪在审查堂前握着笔的日子,手心发汗,他在有些喘不过气时被新娘子牵起了手。
女孩子盖着红盖头,没有办法看到面前,却主动贴过来牵起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吧。”这也是对方主动说的。
自己更加丢人了,他想着。
再之后他的父亲便不知去向,他办理着处理的事物,毕竟只是批阅一些文件就可以倒也做得轻松——这是他所擅长的事情。说不定自己也能当好一个宗主,纵使自己什么能力都用不出来,不过在众人面前半吊子的浅显表演还是能做到的。那个女孩子辅佐着事物,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父亲选择对方的原因,除了可爱大概还以为对方的能力过于过人吧,或许她才能成为父亲的孩子。——他思考着,忘记了作为女性还是稍微无法掌权的这一点。
毕竟,他的妻可是他的妻啊。
一切都平和的让人理解到了幸福是什么,他扮演着父亲传承下来的位置,也有一个妻子,说不定再过多少年后还能有个孩子。没有人再把他和过去的故事联系在一起,那成为了一个戏言被人抛在了脑后。纵使妻子在帮他练习的时候会歪着头戳戳他脑袋,然后叹口气说果然和传闻很不同呢,在他打哈哈说自己废物的时候又拍拍自己的脸颊,那个女孩子眯起眼睛笑起来——与父亲的笑不一样,她的笑容有些狡黠,带着坏一样的。“嘛,没有你的话我们可做不了这些哦?”她说的是,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即使一个人做不到,但是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一切都平和的让人理解到了幸福是什么。
……
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污秽之蛇闯入了这里,几乎要把这如同是世外桃源的地方变成炼狱。雨一直下着,将一切颜色融化掉了,让花朵烂在了泥土里,让人的尸体也烂在了泥土里,白蛇打着伞,矗立在雨中,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他才没有染上肮脏的颜色一样。他试图逃了,毕竟他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在匆匆避难的时候,他的衣服却被一双小小的手给拉住了,带着雨水,在他的衣服上印上了一个手指印。那个孩子脸上也湿透了,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的,然后她哭了,说着请帮帮我们的。
宗主大人。
帮?帮什么呢?我明明什么力量都没有,也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他好像也被雨水打湿了,看着那个孩子发着呆。但是他又忽然笑了,去把手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然后说自己会去的。他的妻会生气吗,还是会高兴,她是唯一一个似乎在知道他真实能力还把他扶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那么现在的自己去因为这个位置,做了那些事情。
她会生气吗?还是会高兴?
他看着那条白蛇,在雨中的男人似乎才带着龙族的那番傲慢——这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曾经的人们看自己的时候,他的父亲微笑了,他的妻子接纳了,但是这改变不了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于是,他对着对方笑了,打着纸伞的人微微歪头挑了一下眉,似乎不知道这边在玩什么花样。
然后,他松开了握着武器的手。
……
——他睁开了眼睛,枕在某个人类女人的腿上,姑娘的身子骨是软的,含着一眸春水一般注视着自己。他笑起来,去牵起对方的手放在的手背上亲吻了,似乎半开玩笑的问人,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力量还要去挑战什么超强的妖怪之类的超可怜什么的。女人便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声音满带着温柔。
“嗯,被那样使唤的大人好可怜……若大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小女子就见不了大人了。”
“哈哈,你果然很可爱嘛。”
他抬起手,盖在了眼睛上没有去看对方的脸,嘴角却似乎勾起了一抹笑。他还记得那天那个在梨园中带着笑的女人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似乎有一些没有办法压抑住自己情绪的喊了一声宗主而把剑给他又举了起来。结果他们也许腻歪得把蛇恶心到了,或者说他刚好时机来得巧妙,最后他受的伤只是他妻子的拳打脚踢而已。
“你是想自杀吗,就这么想从这个位置逃走吗。”他甚至试图抱住人都没有控制住对方的小小的拳头,过去在房间里呆太久的确消磨了他本应该有的很多力气。然后他的脸被对方强行捧住,只能这样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有你才是宗主,你明白吗?”
她是个很强势的姑娘,很适合在所有人中作为那个最璀璨的人。所以,明明雨停了,他的脸还是湿乎乎的,有些丢人的他回抱住了对方。要是自己也是一个这样的人,无论是父亲还是妻子,就连族人也都会更欢喜吧。但是……
他将手从眼上拿下来,又眉眼弯起来去捏那姑娘的脸颊,弄得对方也红了脸。自己说话却轻轻的。
“是啊,我也觉得。很可怜呢。”
“……真是可悲啊。”
于是,燕芸俯下身子,在人的嘴唇上贴了一下。
现在正值夏日入秋,开着空调冷,不开空调热,两个人盘算着再怎么一个宿舍俩人开整日有些浪费了,就准备只是晚上睡觉时凉快一下。所以在这样的热度里肢体接触其实是很不好的选择,燕芸坐在对方的身上——或者说,强行挤入了叶霆和电脑之间的那点空隙。他伸手去摘对方眼镜,就看那漆黑的眸子很不留情面的白了自己一眼。
燕芸的身上有股人间烟火气,着百家味却又尝不出到底是哪一味,只能说着是‘自家味、自家味!’这人仿佛走路都会叮叮当当般的快乐,深深扎根在这街里。
而和他同一宿舍的叶霆没有,非要说的话也许是什么夏日的檀木香或者其他什么茶味,只会让人静下来的气场。燕芸捏着人腰笑着说我们的霆霆怕不是那里下凡的仙子,然后就被对方甩了一巴掌说老子是下凡的你爹。
看吧,这和他这种气质完全相反,叶霆其实意外的暴躁。
因此在人准备打游戏的时候挤他和电脑之间这件事,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不过燕芸正是这种摸老虎屁股的人,而且摸得嚣张,及其欠揍,这是他与对方交往后越发变本加厉的特权。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小姑娘的信息,像是说着我们一起CP组排嘛~之类的事情。燕芸盯着人,恨不得看看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被扣了个帽子,还是绿色的,但是又想着是人后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俯下身子,去贴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所以,这种事情你会和其他人做吗?”
“不会,什么白痴问题。”叶霆不为所动,甚至试图去推人。但是不易察觉到的,他的耳根有些发红。燕芸不想放过人,虽然摸老虎屁股很恐怖,但是要是放叶霆游戏排上了再去摸,那就是直接把头塞老虎嘴还顺脚踹了一脚老虎的蛋一样。少年正色,再一次询问了人。
“那不和其他人做的原因呢?”
“……呃啊,稍微还是有点恶心吧,口水。”
“那我呢?不恶心吗?”这些话题似乎看上去有些搞笑,但是这是男子大学生为另一个情感缺陷男子大学生开拓喜欢这个情愫的必要话题。燕芸眨眨眼,似乎对人的回答有些期待,也有些害怕。
“……不。”虽然犹豫了很久,但是起码还是燕芸想要的答案。叶霆的耳根更红了,别开了视线以后,他又沉思了很久。
“那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燕芸再一次的埋下去,这一次的亲吻稍微停留长了一点时间,温柔得仿佛将时间凝固下来。少年因为热度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黏糊糊的,细汗渗在了背上,结束亲吻后的呼吸变得也沉重起来。“这样的话。”
“你的话,不一样。”叶霆开口了。
“……果然你的话,比起恶心还是更像揍你一点。”
“喂!!!”
这座小山村似乎始终那么和平一般。孩童们拿着风车嬉闹着跑过街道,带起一阵风吹满了酒馆的幌子,也拂过了小窗内小酌着的人们的脸。他们或谈论着自己不知道哪里的儿子当了什么至县老爷的小跟班,或是女儿当了哪家贵人的小妾,空气中充满着一些浮夸到可笑的气氛。
低束着黑长发的青年捧着自己的脸,时不时诶、哦~几句以示附合,弯起眸子笑得无邪,自然被酒店里的人当做什么不出门的小公子,成为了听别人卖弄自己的对象。尹初九想拉住人,可是也关不住酒店人的话茬子,总算是借着一个空档将尹昼白拉扯出来。
这座城市正值夏日,夜晚却格外凉快,客栈点起了灯伴随着虫鸣蛙叫,却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大梦感。尹昼白伸了伸懒腰,他步伐轻快的走在初九的前面,将手背在身后“啊,阿九,你能想象在昨天他们还都不存在吗——?”他拖长了声音,又伸出手去抓天空的星星“甚至这个地方也,在昨天之前他们都不存在。”
“但是他们现在却在这里,谈论着自己不存在的家庭,是不是很好笑?”
然后尹昼白将手平举在面前,从指缝中去窥探远处的点点烟火,他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笑容,因为在他手中的这些人烟是如此的真实,这样说来,当他将剑刺入第一个人胸口的触觉亦是如此——初九看着眼前的青年,却仿佛对方不是站在自己的眼前,而是在什么更远的地方没有办法触及,在脑海中编织着回答的语句,却听到对方独白起来,看上去对于自我对话过于熟练——“我其实不想杀人的。”
尹昼白放慢了脚步,将自己放在与初九同一条线上。“虽然我记忆里好像也有做过什么杀妖怪的,把他们抓起来的事情,但是我还没有杀过人呢。”青年半眯起眼睛,在他的记忆中去寻找是否有过那样的痕迹,“所以第一次的时候,溅出来血时,我感觉到了很惊讶。”
初九感觉到了人的停顿,有些迟疑着去侧头看人,却发现对方已经注视着自己。红如血的眸子在夜晚格外瞩目,他只是盯着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表情,而在两人对上视线的下一秒,昼白便又笑了起来回过头继续他的回忆。“他们甚至会求饶呢,我还怀疑了一下我是不是错了——”阿九意识到在跟着对方脚步走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山脚下的另一座不大的小村,他没有说话,却明明感到一股寒意涌上了脊柱。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我没有了。”尹昼白再一次加快步伐,他向前走去,很轻而易举的打开了一座草屋虚掩着的门。屋内烛台摇曳着,桌上摆着饭菜……与溅入木质材料中的血,以及桌下两具瘫倒在地的尸体。“因为他们不会消失,也不会腐烂,对、始终保持这样。”
那个时候,初九开始明白对方把自己带到这里的用意。昼白有些轻描淡写的挥出铁链,直接插入了尸体的体内串成一串甩到窗外,像是在扔什么垃圾一样。
“但是你来了的话,大概就会开始慢慢腐败起来了。妖怪倒是会消失无所谓,但是人类的话,必须快点处理了呢。”
尹昼白回过头,依然是血红的眸,依然是不变的笑容。
“我们得尽快呢,毕竟是一个村子。”
“我可不想等他们全部腐烂。”
“来吧,阿九?”
End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过于幼稚的行为,不得不成为家里顶梁柱男子汉的小烨很快的长高,成为了在社会上也会被小姑娘偷偷注视几眼的少年,嘴角似乎总带着笑,眼睛微微弯起,看久了也让女孩子红了脸,自己却并不清楚。好像介于学生与工作人之间的微妙年级,他姑且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去安抚自己的父亲。
父亲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却始终喜欢抱着自己。微微眯起了眼睛,小烨似乎一直是在父亲的怀抱里长大的,从以前自己被欺负后在父亲的怀抱中蜷缩着微微发抖,到之后父亲流着眼泪抱着自己寻求一些安慰,到现在……到现在,他在模糊之中看着父亲俯下身子去亲吻自己上身赤裸在外的皮肤,听着男人带着有些沙哑的声音叫着什么,也许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保持什么意识。
“君皓。”
手指关节因为抓紧什么东西而变得发红,在这方面父亲像是什么渴求着食物的婴孩一样,如果不这样去喂养就会死去,喂养,他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个词,也许是自己的血中还带着什么妖怪的本能的缘故吧。要是君皓叔叔出来的话也许能做更好的回应,小烨不是非常了解这些事情,在偶尔的晃神和发热中总是思考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过父亲也比平时更有精神了,也不会再每一天那样哭泣或者发呆了。他并不后悔去做一些事情,况且……家里也变得更热闹了一点,父亲看上去不是那么寂寞的。在迷迷糊糊中他抬起头去亲吻人,不知道这个动作到底是这具身体里哪个灵魂的所作所为,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也稍微叹息着沉默着说要给予那个孩子想要的幸福。
小烨在心里附和着:啊啊,是啊。
所以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无论对哪一方都是利害一致。夕阳的光从窗户洒进来,灌满了整个床单,将重叠的影子也拉长,没有盖上被子的地方也变得暖洋洋起来。在最后他听见父亲叫着君皓叔叔的名字,听着明明是自己口中发出的——却不是自己发出的回答,意识如同浸入了大海之中,变得无法明确方向。
这是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end。
然后他的手从男人的手中滑落下了,就好像是很小的时候——他还在排斥与人触碰时候挣脱的手一样,但是眼前男性的眼中带着一丝迷茫,他似乎并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只是在被牵扯的下一瞬间把视线挪开,留下了一个背影。
被留下的人愣在了原地,过于自信的他——是的,就像在以前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自己的所长拒绝——如今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不会选择自己,就在那一瞬间他有些颤抖着的抱住手臂,试图让自己不要直接崩溃着跪坐下去。所以到头来,他的自信只是一些随风即散的泡沫而已,楠感觉到想笑,就像某个下午,在那个人翻开自己所写的报告的那一页时嘴角带着的一丝嘲笑一样,他嘲笑他自己。
他开始回家,走上回家的道路,他开始真正的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想要人们过得更好,他想要撕开恶魔的假面,他想要那个孩子也能幸福…我做错了什么吗?好像这现在的一切都是被错误堆积而成。他感到疑惑,男人的脚步声拖沓着在回廊之中,那个孩子曾经是个爱笑的孩子,即便不明白笑的意义,也会在对上自己眼睛的瞬间弯起自己的眸子;他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始终学习得很快,学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知识后实践在自己的身上,禁烟禁酒,所谓的爱护身体。
那个时候的楠在想,这个孩子已经接纳了自己,然后他又想,这个孩子虽然很聪明但是没有自己还是不行的,如果闹脾气的话,也只有自己能够让人安定下来。但是似乎这也是他的自信过头,当了几十年的精英的男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推开了房间的门,响着不适宜的电话铃,黄昏的光照在地毯上,吸走了所有的温度,楠拿起电话,有些颤抖着的手接听后听着对面男人有些官方的一些陈述与汇报,他没有说话。
“赵溪楠先生…?您在听吗,赵…”
他没有挂断电话,只是随手将它丢在了桌子上,坐在了扶摇椅上,微微眯起了眼睛,感受着轻轻晃动。啾啾的声音从某处传来,燕子飞到了扶手边停下。
“我错了吗…?”他向燕询问着“…啊,你变成这样也是我的错呢。”
男人伸出食指,稍微蹭蹭对方的羽毛。
鸟儿没有办法听懂,只是歪着头而已。
end。
海风吹拂着整个小镇,送牛奶的人骑着自行车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与岛上咖啡店的风铃混杂在一起。蔚蓝的大海映射着同样色彩的天空,点缀着几多白云,让色彩变得丰富了起来。穿着运动短裤的女孩子活蹦乱跳的奔跑在小镇的街道上,凉鞋啪啪的踩着地面,夏装的衣摆轻轻晃起,自己却丝毫不介意。
她向前跑去,在转角处向下走去,直到海水没过了自己的小腿,又踏着水踩上向上的楼梯——这个海中的小岛就是这样,也许某一处就有连接着深邃大海的一角,大人们说着太过危险因此做了不少护栏,在夜晚为了醒目而系上不少明艳色的缎带,在白天轻轻挥舞着,格外漂亮。女孩的腿上淌着水,顺着她的脚步向下滑而打湿出了几个脚印。
她喜欢海,喜欢这被海温柔包裹着的小岛,这独自默默孕育着生命的地方。
路上的大家与女孩打招呼,她也一个一个的回应。有着店铺里的人,有着坐着船刚刚出海归来的人,有着她朋友的小小的女孩子,挥着手让她待会回来一起玩。这样的幸福感将她包裹着使步伐更加轻盈,若小镇里有气球的话,那估计现在自己的心情就与那小玩意相同了。一边想着,她甜甜的笑着,快乐的推开了某个甜品店的铺面,里面穿着服务装花白胡子的老人正在默默的擦着杯子,看见自己来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动作,乐呵呵的眯起眼睛,将一盘小点心推到女孩的面前。
她可以随便去小镇的每一个地方,她没有地方居住,这里就是她的家,无论是谁都对她很好。所以也不需要去不明白什么是书籍中所写的父母的意义。小甜点烫口,老人又倒了一杯凉的甜牛奶在她的面前,也许是有些过于孩子气的晚餐,但已经足够了。
在晚餐后,她会讨要一些面包,继续带着笑容的把一大把的面包撒进最近的湖边。接近黄昏的天空将大海染上其余颜色,原本平静的海面被打碎后断断续续的起了波浪,银色的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水花,人鱼们也会来到这里,这些神秘却美丽的生物是多久之前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呢,她也记不太清。
之后女孩会与自己的朋友一起玩一会,直到夜幕降临,街上的夜灯也被逐渐点起与星空辉映,她随便选择一家可爱的小屋入住。“晚安。”“晚安。”过于普通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整个小镇与自己晚安,在熄灯的一瞬间,一座小镇的所有人都微微张开了自己的口,轻声说了一句晚安,无论是否能够看见,都将视线投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晚安。”“晚安。”
所有的人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