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江南某处村庄有一农户是个痴傻的呆子,平日由外嫁来的妻子当家做主,都在附近一户富农家中帮工。某年仲夏暴雨,妻子不慎落崖而亡,只留年幼的女儿和呆子丈夫相依为命。女儿平日扮作男孩模样当街乞讨,后又帮衬耍把式的做些杂活,赚得几个钱勉强度日。一日呆子不知为何走丢,此后再也没有还家。富农怜悯女孩孤身一人,将她招来照料后山苗圃,农忙时也让她帮忙。
富农家有三个儿子,长子在城中开了铺子,次子在家帮忙料理田地,末子最为无赖,结交一帮酒肉朋友整日在城中吃酒。
此后三年,风平浪静,直至某日一江湖看卦郎突然到访富农家,指名要见女孩。一见面就说:“总算找到你了,我过去受过你母亲的恩惠,今日是来报恩的。”
女孩不解,看卦郎又说:“这户人家祖上冒犯过神仙,现在宅居卦象又大凶,再在此处居住下去可能会被厄运牵连,我是来带你走的。”
女孩道:“这家人于我有恩,你既然知道要报恩,理应知道我是不会走的。”
看卦郎面露难色,说:“我不能眼看你遭难。实际上这次我因为遇见了你的父亲,他将你们原来的住处告诉我,这才顺利找到你。比起我劝你,还希望你听听他的建议。”
于是女孩随他前去,蒙上眼骑驴走了四个月,终于到了岛上一座道观。观门口有一道士正在清扫,细看真的是女孩的父亲,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再痴傻了。
道士向女孩解释,自己当时是被仙人点化来到此处,历经九九八十一天磨难终成丹药一丸,服下后之前的顽疾竟全都好了。但仙人嘱咐必须每隔几月就要再服一次,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因此他只能留在这间道观。女孩问父亲平日在此做什么,回答:照顾仙人。
道士说:“那家人的命格与山神犯冲,在你离开的这几个月间已经发生诸多不幸。我知道他们对我们家有恩,因此特意请求仙人帮助派出仙女帮助他家,只是不知能救到什么程度。你回去时,一切应当都已经变了。”
女孩问:“我还能为恩人做些什么呢?”
看卦郎说:“这事简单,既然大劫已过,活下来的人之后会慢慢恢复气运。你若想报恩,只需要陪着他们就行。”
道士也说:“这位郎君说得对。另外,我这里有一副锦囊你拿上,回去遇到困难了就打开。”
女孩与父亲告别,临行时仿佛在海雾间看到巨鲲的影子,父亲告诉她那就是仙人了。
女孩同看卦郎蒙上眼又花了四个月回去。只见富农家早已面目全非,原本的房屋已经拆除,不知被谁改成了桑田。女孩询问附近的人,只说原来这家人的田地莫名着火,救火的时候主人夫妇和他家的次子不知为何撞了邪祟,只过了几日就一齐过世;城里的长子伤心欲绝,全家又不当心染了风寒,没过多久也都随着去了;现在全家人只留下了新婚的末子,但也因亲人接连去世受了刺激变得痴呆,新妇主张着把老宅卖给了另一户人家种桑,两人搬去了山中新居。
女孩和看卦郎往新居找去,只见眼前唯有一座破旧茅草屋,末子瘫坐在屋里喃喃乱语,哪里有什么新娘子?看卦郎因而说:“这便是仙人搭救了!所幸保住一条命,但要怎么治好他呢?”
女孩拆开锦囊,只见里面是地图一幅,寻去标注的位置竟是在那片桑田里。女孩问了新的主人家,倒是个宽厚仁慈的,帮助一道挖开土地足有六尺深,忽然金光闪烁,其中现出一只木盒。打开来,里边是一颗浑圆洁白的仙丹。
看卦郎恍然大悟:“应是这家人曾经偷了此物,这才冲撞了神仙!现在倒可以用它来治病。”
新主人虽然对此疑惑,却也十分大度地让出仙丹。看卦郎向他道谢道:“先生的仙缘之后定会到来。”
女孩将仙丹带去末子住处喂他吃下,只过了一会儿就不再说胡话,呼吸平稳地睡着了。话这时,只见山林间悠悠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女子身形纤细曼妙,不像是凡间的人物,手中抱着一个襁褓,中有婴儿啼哭声。看卦郎对女孩说:“这应当就是你父亲说的仙女了。”
仙女走来,将手中襁褓递给女孩,解释道:“我受仙人嘱托来救下这家血脉,不想日益情深留下尘种。现在我无颜回到南海,要去西方洗练净心。这孩子并非人间所能容纳,拜托将他带去南海仙境吧!”
女孩说:“仙女救了我的恩人,这是我理应做的。”接过襁褓,只见婴儿身有鱼尾,看卦郎笑着说:“原来是南海的鱼仙人施恩!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仙女托付完就云雾一般离开了,看卦郎于是对女孩说:“我正要前去南海,这孩子的事情就交给我。你应该像你父亲说的那样陪在这个人身边,山下的新主人家是贵人,与这片地方卦象相宜,未来会有大富大贵。”
末子醒来,对四周茫然不知,看到女孩便问今夕何夕,不知道年份也记不清之前的事。不过气质与往日大不相同,看上去也不再是纨绔子弟的模样。女孩带着末子去找那户新主人,新主人允了他们在自家桑田做工,那末子对自家旧宅的模样毫无记忆,对做粗活倒也不排斥,旁人的闲言碎语似乎也影响不了他半分。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变得踏实肯干对他而言至少是件好事,就不再议论。又过一年半载,记得这件事的人都很少了。
新主人看女孩和末子干活麻利,就把他们带去自己在另一座城里的宅邸做活,女孩做事妥帖,没过多久就成了大娘子的贴身佣人。大娘子十分满意他们俩,就根据花园内的树木给他们起了新名字。
从此两人都成了宅中贴心的佣人,生活无忧,气运果真恢复了。
午晌刚过,崔府各处一片谧静。
下人们也歇晌,游廊处偶有一二使女走过,俱都轻手轻脚,不愿扰了旁人清净,平白给自家惹嫌。
灶房的赵婆子拉了条凳,在灶房门前坐下。
只她却不似那趁机躲懒的婆子一般,两眼一闭,在面上盖一蒲扇,便入梦会周公去也。赵婆子虽歪坐着,眼仍时刻瞄着灶膛。
灶上架着数口小锅,一刻不停地煮着紫苏、豆蔻、麦冬等饮子,还备了熬好的荔枝膏水。这些都是日常便时时备下的,主家何时要用,遣人来取一碗两碗,便宜得很。
赵婆子做活是再认真没有了。饮子细细地熬煮,做膏水也很有一手。
前些日子赵家偏院的灶房走水,赵婆子正在其中当值,事后主家虽未如何责怪,这老仆却终日惶惶,如今连晌午也不敢歇息,眼见那做蜜煎的婆子已睡得发出鼾声,赵婆子仍歪坐在条凳上,半眯着眼,人老而神锐,似入定样,竟依稀能瞧出些禅意来。
戍壹顶着一头的汗自灶房外的回廊下路过,一眼便瞧见这一幕。
他面上一紧,提了胸吞了气,悄没声息地走过——还未跨两步,依稀入禅的赵婆子骤然归返俗世,从条凳上起了身,将他给叫住了。
“戍小子,戍小子!”
赵婆子朝他招手。
自走水那回戍壹将赵婆子从火场救下,这样场景早已非头回。无论何时赵婆子瞧见他,都颇有些看家中乖孙的热情,好叫人难以招架。
戍壹面上不动声色,只挪动的步子堪堪显出些拖延,他走回灶房门口,赵婆子已手脚麻利地盛出一碗紫苏饮子,见他走来,便将碗塞入他手。
“还未入暑,已这般热!”
这老仆颇有条理,先奠定此时时节,烘托了一下炎热气氛,然后才说,“戍小子整日奔波不易,且要小心些暑气!这碗饮子你且拿去喝,老婆子自熬的,与外头不同,有秘方哩!”
见戍壹有意要拒,便又挤出两滴泪花,声泪俱下道:
“戍小子活我性命,是天大的恩德。”停了口气,又说,“只一碗饮子,算不得甚么贵重物,只是个心意,与老婆子我月钱中扣了便是。”软硬兼施,直让戍壹没半点话好说,举碗抬头闷了一口饮子,入口味淡略甘,一路下喉冲刷去夏日许多烦闷,滋味倒真真是好。
放下碗,这才见赵婆子露出满意笑容。这老仆每条褶子都透出一股子老奸巨猾,哪里还有甚么泪花,只年轻人才信,也只还信的年轻人,才最有几分可爱。
“多用些。不够还可再添。”
赵婆子满脸笑容,瞧着年轻人没言语地捧着碗喝饮子,口中不歇,“戍小子今岁可要辛苦了,下月可是要随二郎君出门去?听讲……听讲郎君此番是要渡海呐!”
老仆忧心忡忡:“渡海岂是轻巧事?也不知此番一去又要何时才能归来……”
戍壹又喝了一口饮子,将口中的甜水咽下,才开口道:“郎君自有安排。”
这话赵婆子颇认可。
赵家的二郎君早些年外出寻仙问药,最终捧回仙药救下病危祝家女,二人随后喜结良缘一事被传为佳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外面有关此事的传言也颇多,时人提起,皆是又赞又羡,至今上门求仙缘,问仙路者仍络绎不绝,赵婆子作为家仆,面上亦是有光。
戍壹没再说话。
他对赵二郎君的求药传说兴致缺缺,就最近几日所见,对方瞧着也不像是甚么虔心入道、指人仙路的大善人。
哦,如此说也不对。该说——
瞧着还是像的。
只是实际如何,却不好说。
赵婆子与戍壹这厢说话,另一头,那做蜜煎的婆子脸上盖的蒲扇终于叫她自个儿一声响鼻秃噜下来。
那婆子被骇一跳,无头苍蝇般四下摸索片刻,重新抓了蒲扇,老眼一揉,拍拍胸脯方才觉得好些。
她醒得倒是时候,正巧回廊下走来一个颇有气派的使女,是二夫人祝氏身前当差的,对他们这些老仆而言是不得罪为好的角色。
对方走进来,开口要了金桔蜜枣及梅子的蜜煎,末了,又特特问一句:“新一季的樱桃煎可有做好的?”
做蜜煎的婆子便眉开眼笑,回道:“可是来得巧,刚又加了二斤蜜,正熬煮呢!”
使女颦眉,很为难模样,道:“我家娘子前日提过想尝尝今年的樱桃煎,郎君却说此物不宜脾胃,劝娘子勿要多用,今儿我自厨房拿这蜜煎……”
拖长了语气,那婆子一咂摸,当下懂事,快手取了一花型瓷盘,舀一勺蜜煎,还未完全收干的金黄的蜜液裹着樱桃果肉,晶晶亮煞是好看,芳香亦满是蜜意。
“郎君这是心疼人呢,樱桃温性,少用些不妨事。”
蜜煎婆子笑吟吟将乘樱桃煎的瓷盘,并其他几碟蜜煎都装进使女提来的食盒里,人老多话,这老货打开话匣说个没完:
“老婆子还记得夫人打小还是小娘子时,便爱老婆子制的这樱桃煎。每年这时节,我们郎君总要送一些去,有时自摘了樱桃,来催老婆子快快熬蜜,啊呀,咱们这样人家长大的小郎君,哪里会摘果子,一篮子樱桃得有一多半皮开肉绽的,便这样制了蜜煎送去给小娘子,听说人家也是一粒不漏地都吃完了哩……”
说着说着,语气倒真个有点慈爱起来,主家的小郎君已戴冠成人,曾巴巴地去送去蜜煎的小娘子如今也已迎回家中,谁不赞一句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老仆盖好食盒的盖子,心满意足地最后总结:
“如今娘子身体大好了,郎君却还如此捉紧,可见是放在心尖尖上!如今这日子啊,便如这蜜煎,是在蜜里熬着呢!”
戍壹被开锅翻滚出来的甜腻蜜味熏了个正着,甜津津的烟气堵他的鼻子,叫他险些咳嗽出声。
——由此可见,在蜜里熬着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他心想着,喝干最后一口饮子,无言地避开滚滚蜜烟,将空碗搁在灶台上。
杜云容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她和母亲等在门口,忠柏正帮着门房点灯笼。车队的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于一片暖融融的浮光中,她瞧见父亲骑着一匹枣红驹出现在巷口。忠柏把父亲扶下马,他还没站稳便从着急地怀里掏出一支玉石簪子递给云容。
“这是扬州最俏货的款式。”父亲这样说道。
云容只记得自己当时满心欢喜。她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与一旁喜笑颜开的母亲,觉得日子哪怕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也很好。
当晚她无意间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请来了一对仙药,妈祖祈福如意送子,这次定能添上男丁。
对于此事,云容实在有些委屈,但她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反抗母亲时就已被训斥过了。她不会忘记平时温文尔雅的母亲在第一次听九岁的云容说她不想要弟弟后,猛地伸手掐住了云容的胳膊。云容疼得叫出声,母亲就示意一旁的丽柳捂住她的嘴。
“你父亲和我待你不够好吗?”母亲慢慢地说着,“你不想学女红,我们就送你去学堂;你不想学妇德,我就亲自教你。云容,你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中大小事都由我一手操办,我们疼你,这些烦心事你就算一件不管都行,且是安心做你的大小姐。但你父亲的生意总要有人来接呀。”
母亲松开了手,云容泪眼朦胧中看到她叹了口气。
“还是说,我们云容是想等有位小娘进门了才能不闹?”
可惜母亲一直未能如愿为杜家带来后继。云容年岁渐长,婚嫁的事情也逐渐放上台面。杜家只是江南小门小户,商贾之女要想配得高门良缘终究有些困难。母亲日益憔悴,白发渐长,而父亲外出行商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云容还是能在父亲回来时收到簪子香粉,但即使是她也知道,那并不是扬州的新款式。
因此那天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柄真正新法镶嵌的玉簪时,心中多少对往后的日子有了些期盼。快乐暂时地冲昏了云容的头脑,所以,她并未过多思索父亲所言“仙药”究竟是何物。
直至几日后入夜,墙外头敲响三更,云容不知为何忽然从梦中醒来。床头的油灯熄了,她想喊来睡在侧屋的小丫鬟添灯,却迟迟不见人。
云容下床去找,可侧屋却像今晚没睡过人一般整洁。她想,许是院里的几个大小丫鬟又被丽柳叫去吃酒,于是披上衣服便向母亲住处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云容的脚步就停下了。
她看见母亲单披一件外袍立于院内池塘中。
母亲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又是夜风冰凉透骨,云容急得连忙喊起丽柳来。可她小小的呼声如同溶在了月色皎皎中,偌大的杜宅内竟是无一人应答。云容想,与其自己去找了丽柳再来,不如先把母亲请回房暖上身子。
云容没能细想为何母亲会在子时午夜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自己泡在这一塘池水中。她走向母亲,母亲正仰着头仿佛沐浴在这片银光之下,刺绣大袍的下摆浮在水面上,金鱼锦鲤绕着母亲的脚踝小腿悠悠游动。
似是注意到了云容走来,母亲低下了头。
“母亲,水里冷,我们回房……”
云容话未说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声,随即便是忽地天旋地转。云容后脑一疼重重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口中鼻中顿时一股血腥气涌上。等目能稍稍辨物,云容便发觉竟是母亲将自己扑摁在了地上。
母亲湿漉漉的黑发落在云容的脸上,像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水草缠住了云容。在那漆黑的长发中露出了母亲惨白的脸,云容看到母亲的眼乌四处乱转,口中咯咯发出怪声,一手又用男子似的力气揪住了云容的领襟。
云容吓得哭了出来,她想开口叫醒阿娘,但却连同哭泣一道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的双眼忽然定在侧面一处,又蓦地看向云容。云容看着母亲的脸缓慢地凑近自己,她闻到了母亲身上池塘水的气味。青苔、水草、鱼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牙关之间发出了颤音,云容和母亲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因此晃动起来。
那不是母亲的声音,那绝非母亲的声音。眼前的人如何能是母亲?但倘若不是母亲又会是谁?云容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但内心早已是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身处梦境,可从母亲的鼻尖和睫毛上滴下的水珠不断打在她的两颊,一切都在昭显此为现实。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母亲的声音逐渐从罗刹似的低鸣变化开去,时而尖锐,时而锈钝,时而又像是男人抑或老妪。如同在寻找某个音调,而最终,母亲的声音变回了母亲。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非……子非……非鱼……”
“……阿娘、阿娘!”
云容总算能喑哑着喊出一些来,母亲口中的热气扑在云容的脸上,但她一点也没有因此安心下来。云容曾经无数次因母亲眼角和前额那些细碎的皱纹而无比自责,但在她眼前,在母亲背离月光的脸上,云容再也找不到那些让她负罪的痕迹。
这是谁?
“鱼、鱼……鱼……”
母亲忽然哭泣起来,没过一刻又笑了,接着又哭又笑,五官皱成一团又向外拼命扯开,如此反复、反复,像庙里的夜叉十六尊像,但却是母亲的脸。云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母亲的薄薄一层皮里边,如同一团软泥似的乱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契合的位置。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若非是在发梦,便是快要疯了。
“安、安知——知知、安——安知,鱼鱼鱼、鱼——鱼之,鱼之、之之之之——之之鱼之——鱼之乐——乐、乐也——”
断断续续说完,母亲总算是放开了攥住云容的那只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云容带着哭腔颤抖着呼唤着母亲,她却毫不理睬。于是云容转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里屋的方向求救,但始终没有人来。
母亲维持着半坐在云容身上的姿势,又向后直起上半身仰面正对月亮,袒露的胸脯和腹部在光影下起伏。母亲的气息从刚开始浅短而急促模样过了片刻,渐渐地变得更慢、更深了。
云容看到母亲的眼睛又胡乱转了几圈,最终像是恢复了神智一样又落在云容身上。
“……云……云容?杜……云容?”
母亲站起来,周身散发着潮湿的冷气,在月轮下皓洁无暇如同玉像。可当下云容却喊不出阿娘了,她心中只留恐惧尚存。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什么?
“云容?”
母亲笑着伸出双手,像是要将云容纳入这个冰凉的怀抱中,而杜云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向她这样笑过了。
在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此处造景应如她此刻所见吗?月光该是如此明亮吗?何时有那么多金鱼了?就连眼前的人是否是“母亲”也已经不再重要,她连感到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容站不起来,于是坐着向后一点点退缩,但背上却先撞到了什么东西。仍在作痛的脑后一下炸开,如同冰块坠坠从上至下,周身如筛糠一般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父亲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他像是早已站在此处,但云容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父亲何时来的?
“阿霁,你看着是累了,先回房。”父亲对母亲说道。
直到数日之后,一遍遍在脑内重复当夜的云容才意识到她实则从未听父亲这样叫过母亲。他总是叫母亲作“夫人”、“娘子”,至多不过“霁娘”,而母亲从来都只是叫父亲“官人”。
“是青郎?青哥哥?”母亲拖着湿水的长袍向父亲走来。母亲有一步没站稳,将要摔去时被父亲扶住。父亲手上挽着干净的衣服,顺势便给母亲披上。
“是我,是我,阿霁遭了魇了,我陪你快歇着去。”
父亲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云容,又对母亲说:“你瞧,吵醒云容了。”
母亲听罢大笑,在父亲怀中缩成一团。
“云容,云容,”她蹲下来,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云容的脸,“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你别怕,阿娘这是……”
母亲话说一半又放声大笑,云容感到那东西又在母亲的皮囊下动起来了。
“青郎,你和她说罢。”母亲咯咯笑着站起来,又钻进父亲怀里。
“云容,这是神仙赐福,你别怕。”父亲告诉云容,“爹爹不是请了仙药来?此为福相,是吉祥如意。云容,仙人之后定也会赐福于你,莫要害怕。”
父亲说完就同母亲往里屋慢慢走去,云容呆呆目送父亲搀着母亲的背影,才发现丽柳和忠柏不知何时起站在了门廊两侧。她还没来得及思索母亲刚才的模样恐怕让下人见了是否不妥,丽柳已经上前来将云容扶起。
云容冻僵的头脑在碰到丽柳的那一刻终于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她问丽柳小丫鬟去了哪里,丽柳不作声。忠柏在门廊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丽柳扶着云容向住处走回,云容又问了一遍,丽柳依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满庭只剩竹叶沙沙。
云容本以为自己会一夜不眠,但她躺下后只觉得炉内暖香融融,竟很快睡了去。她忘了自己那天做了什么梦,不过第二天云容睁开眼时,新来的丫鬟已在床头候着了。
书童穿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他和招呼客人的小二擦身而过,路过大堂里看戏台唱戏的人们,踩着客栈里摇荡的唱词登上楼梯。而那坐在二楼栏杆旁的座位,一手撑着侧脸斜睨着楼下那处人群聚集之处的青年等候已久。
“少爷,”书童拱起双手同他作揖,“已经和马夫打点完了,行李也已经安顿到房间,店家给安排了两间位置不错的房间,等会儿我带尔小姐去看看?”
但这位林氏的少爷却好像也被楼下的唱戏声勾了魂儿,任凭他低着头站在身旁,却迟迟没有回答。在一阵紧凑的鼓点后,戏中的女子趁着一阵青烟下了台,徒留男子呜呜咽咽。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主子才终于开口。
“无妨,告诉我是哪个房间。你寻不到菁菁,我带她去吧。”
少女浅灰色的眼眸停留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时候了。
即使邹玉容向来喜欢人来人往享受人类驻足对他投以注视的模样,只要将鱼尾藏于衣摆之下便几乎无人可辨别出他的真身,但少女既不鼓掌,也不笑,更是一句话不说。她只是坐在木头小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像是神话传说的折子里讲过的望夫石的女子。但即使涂山氏也不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等着禹吧!周围的看客来了又走,远处客栈店里的小二出来招呼了客人又窜回屋内,只有这个少女仍坐在礁石前。
终于等到最后一曲也唱罢,周围人都鼓起掌来,向他递上喝彩或是看上他的才艺容貌刻意上来攀亲附会。交谈之余他将这些人一一打量过却没一个能进得了他的眼,邹玉容便很快对应和这些凡夫俗子感到厌倦。谈话的间隙,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猝不及防又被他捉住——她还坐在那。
虽说少女长相清秀,但年龄太小,邹玉容也算是对人类世俗了解颇多,女子身体实在不方便,和他对自己的定位也不符合。若能转生为人,还是做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男子最好。
当然,他也可以理解豆蔻年华的少女对自己一倾芳心,毕竟自己现在就已经足够仪表堂堂,除了下半身是鱼尾受限于水中,但也足够打败大半人类歪瓜裂枣,更何况自己还有一技之长傍身,没想到只是趁心情好在岸边唱戏便引得又一个少女对他倾心不已,罪过罪过。
最后一个人也同他道别时,少女果然还没走,甚至姿势和位置都没变。少女身上服装首饰用料华贵,样式精巧,尽管看起来瘦弱,气色却并没有穷苦之相,邹玉容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出身富户的千金小姐。
邹玉容左右瞧了瞧,见没有其他人过来,而周围也不见谁像是少女的亲近之人,于是他用手里的扇子朝那少女扇动几下。那双眼睛眨了眨,向上微微转动,而后等待着他的话语。
“这位小姐在鄙人这里听戏已经有些时候,又等到现在,或许小姐是喜欢鄙人……”
“鄙人是谁?”
这丫头怕不是个傻的。
“哈哈,小姐真会开玩笑。‘鄙人’就是对自己的自称啊。”
少女仰起头眨眨眼睛,好像她的脑袋瓜里正在仔细反刍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歪着头看向坐在礁石上的鱼仙,让邹玉容想起时常在街边小摊的桌椅间穿行等着客人们丢下几块骨头或是牛肉的小狗,“所以你的名字是鄙人?”
到底谁家胆子这么大这么傻的娃也敢往外放!“哈哈哈哈!小姐的笑话真是好笑!邹某喜欢你,要不要同我交个朋友?在下邹玉容,敢问小姐的名字是?”
这会儿少女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茅塞顿开的表情,合着是只能听懂问自己名字的问题?这更让邹玉容想起汪汪叫着回答客人们简单指令的那只小流浪狗。
“原来你的名字是邹玉容!我叫尔菁菁,我也喜欢交朋友!”
虽说是个傻丫头,但逗着玩玩当作打发时间也不错。这会儿邹玉容突然明白了那些客人为什么都喜欢在给狗吃食前逗弄小家伙一番。
“见过尔小姐。我看尔小姐一人坐这儿已经有一个时辰左右,可是喜欢邹某的唱词?”
“其实我听不太懂,但是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对不对?”尔菁菁问道,她已经不坐在小板凳上,而是走到礁石前将双手搭在石头上,只是她仍是仰着头看向邹玉容,“我看到旁边的姐姐哭得好厉害。”
“嗯……”考虑到这丫头的脑子或许这出戏的唱词对她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尔小姐今年年岁几何?”
“几何?”
“就是问你多大了。”
尔菁菁举起手摆弄着手指,看起来好像她和自己的十根手指关系不是很好,“十三岁……了?”
怎么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邹玉容想到,或许自己现在拉着这小丫头唠嗑是在行善积德也说不定。
“那明年你就及笄……”说到这里邹玉容的舌头忽然打了个结,该不会这个尔菁菁连及笄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好在少女马上跳起来高举手臂,“这个我知道,明年我就要结婚了!”
看来也没有那么傻。
“那就好解释了,我刚才唱的那出戏就是讲述了一位女子同丈夫分别后二人饱受相思之苦的故事。如果你将来和你的夫君分居两地不能见面是不是很伤心啊。”
“我吗?”
夕阳渐斜,靠近几近逝去的太阳的天空与云都被最后的光芒点燃,海面的浪涛也像是因为血色的灼痛咆哮得更加猛烈,连带着少女浅色的眼眸都染上了燃烧的天光。忽然,尔菁菁笑了。她踮起脚尖凑近邹玉容的耳边。
“尔菁菁会难过,但我其实还好。”
邹玉容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是鱼仙,而且我们是朋友,这是我的秘密。你会帮我保密的对不对?”
当伪装成人的鱼仙想起用手中的圆扇掩住自己失控的仪态时少女已经重新站回原处,她仍是抬头望着邹玉容,好像那燃烧的光芒只是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幻觉。
即使一直都是鱼仙之身,邹玉容的年纪也已经二十七八,以人类来说甚至早已是应当安身立命之时。突遇同族的惊诧也只是一时之间,很快他便重新摇起手里的圆扇,风轻云淡好似无事发生,实际上这对他们谁都好。
“是吗,是这样啊,”圆扇末端缀着的圆珠流苏在他的指尖被捻动,“那你运气不错哦,像我物色了这些年月,连一个入得了眼的皮囊都没寻得。”
“你也想做人?”
“有不想的鱼仙吗?”他伸手捏了捏少女的脸蛋,人类的皮肤干燥、温暖,那是温暖厚重的生命在皮肤下流淌的证明,“小鱼仙,你才多大,就寻得这样一个好的容身之处。怎么,当人不好吗?”
尔菁菁没有立刻回答他,但也不再看着他了。直到唤她名字的声音响起她都没有再看向邹玉容。
来寻尔菁菁的是个外貌俊秀的青年,看起来比尔菁菁大了约有三四岁。这青年言行举止得体,身上服饰也不似平常人家穿得起的便宜货。邹玉容猜这人要么是尔菁菁的哥哥,要么是尔菁菁明年要结婚的那个夫君。
“菁菁受您照顾了,”青年同他点头,他也简单同青年回礼,“菁菁前段时间害了傻病,怪我不注意,多谢阁下照看菁菁,敢问阁下姓名?”
“在下姓邹名玉容,阁下是?”
“林权,叫我伯谋便可。”
“既然伯谋已经寻得尔小姐,那带回去后应当多加照看。”
“多谢邹兄提醒,那么暂且别过。”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在海的另一边,天空只剩下燃烧过后的余烬。
看来以后或许可以叫人写一出新戏来唱,邹玉容从礁石上跃回海面之下,只是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是鸠占鹊巢,还是李代桃僵?
他走在前面,尽管手里牵着尔菁菁,但少女始终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直到回到客栈里他们也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他带着她踏上客栈的台阶,路过同样沉默的客人,狭长的走廊里一扇扇房门向后退去,他们在交替的光影里穿梭,最后在漫长走廊的中段,其中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停在他们身前。
“这是你的房间,”这是他们告别邹玉容回到客栈后相互说的第一句话,“下次出去记得要说一声,不然你父亲和姨娘要担心的……”
“那你呢?”尔菁菁抬起头,他看见少女浅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人影,“你也会担心我吗?”
“当然了。因为我会是你的夫君。”
尔菁菁没有因此而微笑,她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他。
“如果林郎这么没意思我才不会喜欢。”她忽然说道,他抓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起来。
“你真没意思,我可不喜欢没趣儿的人,”尔菁菁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既然你喜欢这样,那你要更努力呀,和林权很像的人。”
慕煦有些茫然,虽然知道今日有雨,但万没想到是这么大的。
早晨出门时不过是毛毛细雨,尽管如此还是打工为先。说这挑担子,给的钱是比普通打散工要多,也是真的辛苦。很久没干这么累的活儿了。
忙的他单中午一餐,就吃光了自己所带的干粮。尽管如此,现下也是饿得快要前胸贴后背了。本想着找个店吃碗面,但是这雨是越下越大,怕之后根本回不去客栈,不敢在外逗留,之后在跟老板娘借下厨房自己再煮点东西吧。
这么想着觉得又能省几分钱,积蓄又赚回来点,心里又开朗不少。
但说到钱,他的眉头又撇了下去。不过这件事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怪他太天真。慕煦忍不住叹口气。如果当初不被那看不出道的家伙忽悠,他现在也不至于过得如此拮据。
那一日他刚来顺水码头不久,不到辰时,太阳高照,早晨在海边买卖活鱼的贩子早就收工走人了。
烈日炎炎,这白船也不会提前来,想着碰运气的慕煦被晒得有些受不住,正想寻个茶摊消暑,却见前头不远,刚刚摊贩们离去的地方有个奇怪的人在吆喝。那男子头戴草帽,脚穿草鞋,看不清面容,正卖力叫卖,引了不少有好奇者旁观。
他好奇上前,只见道人手持一副空白绘卷,向阳光处,隐隐有图画在纸上浮现。若问这玩意儿究竟有何作用,草帽男也只是笑笑,用非常难听的调子重复唱着几句:
“若往此地,可得所欲。身无长物,以梦易之。”
旁人再三追问,他嘻嘻哈哈看的人恼火,终于忍不住急了要给他一鼻窦,挨打后那男子终于收了唱腔,开始说人话。他只道这是藏宝图,藏宝点便在那仙人居住的白岛之上。眼下大暑也快来了,收了这藏宝图,跟着仙子们乘仙船去岛上寻得真金白银,换良田千顷日后一辈子不愁吃穿衣食无忧可不妙哉?
一问价格,男子一脸认真,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然后慢悠悠地又伸出另外一只手,统共加起来:“十两银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呔!”旁人都道是骗子,鸟兽般散去,只留下一个没来得及走的慕煦,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好不尴尬。
慕煦抬脚欲转身,却被什么拽住了袖角。回头一看,那江湖骗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正往他身上擦。这回慕煦是看清了,男子与他怕是差不多年纪,身着洗得发灰的黑袍,斑斑驳驳。身形瘦得惊人,眼下挂着俩极深极深的黑眼圈,脚上趿着的那草鞋沾满泥土,稻草散乱,现如今乞丐也没有几个这样穿的了,他却不觉,“哒哒哒”地蹬着一双破鞋,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少爷、少爷——看你与此画有缘,不若打个对折,五两!你看如何?”男子一脸诚恳,甚至看着有几分可怜。
鬼迷心窍了。他应了一声,不知何时风起来,港口仅有的几艘渔船随波晃动,等慕煦再回过神,轮到他拿着那卷画——且兜里钱袋变轻不少,再一看,刚还在面前的男子已不知去向。
六月廿六,丙辰,好厨子慕煦,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被不知哪来的打流的骗去了一半。
*
路过一处喧闹繁杂的小巷,分明是下雨天,四处的人声可鼎沸。走进一瞧原来是本地人聚居的贫民区,远离主城的中心,犹然热闹非凡。有叫卖糖糕的,有串朱果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杂货摊子,满满排了一条街,食物的香气、女郎的香水味、劳工的汗味和吆喝声混杂着雨水充斥了每寸空气里。
那粗野而健康的、只属于贫民的气息,闻来恍如隔世,就算雨再大也盖不住。
光顾这里的多是本地人,也有像他这种外地来打杂的苦力和挑夫。如今这儿被仙缘笼罩,许多四面八方的有钱人慕名前来,也会专门到这百里坊转转。
巷中虽窄,两侧均有小楼林立,茶楼、食馆、各式各样的小店,琳琅满目的,天渐晚,都准备点着烛花在揽客,这雨根本拦不住他们分毫。
慕煦微微抬斗笠,一边好奇一边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眼睛在各处流连。
沙哑的、浑厚的、各式各样的卖货声不肯认输般,断断续续地在小巷里此起彼伏。正在这时,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清脆如铃。
“喂——下面的。”
慕煦抬头,雨滴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模糊了视线。他眯起眼睛,只见有人从窗户探出头,长发随风猎猎舞动。慕煦直觉不妙,待到看清那人的脸,发现竟是那在福兴客栈见了两面的姑娘。
思考间慕容清殊的半个身子已经越出了窗,慕煦大惊,还未意识到她打算做什么,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控制不住僵硬的四肢。只霎时,少女用力一撑栏杆,整个人翻了下去。
慕煦不敢再想,扑到楼下,手忙脚乱地接,小楼不高,其实对于做好准备的人来说接个大物件并不算什么难事,怕是连大点的声音都没有。“大物件”坠落下来也不过一瞬,慕煦接的稳稳当当,就是他自己给自己添不少心理压力。
女孩身形娇小,只有在从天而降的瞬间有些许冲击感,尽管如此,辛苦工作了一日的的手臂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有力,慕煦觉得胳膊有些发麻,内里的骨头隐隐作痛。
楼上正看戏的茶客们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来,纷纷鼓掌,甚至叫好道:“小伙儿有点功夫!”
平息砰砰跳的心,慕煦忍不住看了又看怀里的少女,发现她清瘦得可怜,便忍不住掂了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而像一尾鱼一样从他怀里轻盈地滑到地上。女孩环顾四周,举着伞的人群摩肩接踵的,每个人都像一滴水一样可以随时融入大海,要在这里找一个摸包的小贼,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眼见无果,她皱了皱眉,低声骂了一句“该死”。少女有些不甘心地扯出内袋,摸了个遍,只摸出了几块碎银子。
慕煦就站在距离她一步开外,表情有些微妙,淡淡道:“怎么……”
“了”还没说出口,他就闭上了嘴,对方的深蓝色的眼珠子不知道是多少次毫无忌讳地冲着自己,他顿时有点不敢继续往下问。不知为何,他潜意识对这个姑娘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少女捋了捋湿漉漉的鬓发,将它们拎起、并从眼前挪开,言简意赅:“刚刚有人偷了我的荷包。发现的时候已经逃走了。我下来找,没找到。”
她站在雨里,面容平静,像是在讲述晚上刚吃了啥。
“姑娘……”
“慕容清殊。”
“……慕容姑娘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需不需要……”
她不接话,一如既往地直愣愣看着慕煦,慕煦被她盯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池。思来思去,想了又想,不确定地开口:
“慕煦。慕容的慕,煦光之煦。”
这下慕容清殊满意了,她摇摇头,然后伸出手把那一把碎银子递给面前人,一字一句道,“慕煦,谢谢你接住我。”
慕煦不知道是今日第多少惊,连连摆手,“举手之劳,不必不必。”
见他推脱,慕容清殊也不勉强,很快收了回去。
雨淅淅沥沥,似乎小了点,只是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慕煦瞧着身边的慕容清殊淋雨的模样十分可怜,脑子一热摘下了斗笠,想给她挡挡雨,还未递出便见少女仰面朝天伸出手,捧了一捧雨,往脸上一泼,俨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慕煦恨不得给多事的自己一耳光,瞬间打消了念头,把斗笠一把扣回头上。
如若放在寻常,在无人迹的地方,慕容清殊定然是直接冒雨穿行。但现在这座城里可谓是人满为患,来寻鱼仙的客人们看到此等天气,都道是好运,白船驾云雾自雨中来,果不其然,还未到大暑,磅礴大雨先来打了头阵,替仙人们迎客来了。
转出小巷,来到官道上,管道宽敞,相对百里坊,没有那么人挤人。但也因此,他俩更显眼了,仅有的路人都冲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浑身湿透的女子和头戴笠帽的男子,怎么都像是吵了嘴的一对情侣。
慕煦感受到视线,有些不适应。慕容清殊则是完全不在意,大摇大摆地走在道上。
该说幸好下雨天没车,不然她走这么狂肯定要被车撞。慕煦又忍不住叨叨,都说六道轮回,离魂要投得人间道已是不易,然这人世间,饶有千千万种身份,悬殊大过天地,他也不曾怨过出生。好吧,也不是不怨,只是装看不见。然而偏偏慕容清殊就正正好撞到他跟头,要他想不看见也难,怕是得把这仅剩的一只眼珠子给挖了,才能安心。
分明发誓这辈子都当失了考妣无亲无故的孤儿了,说不要什么就来什么,他心理准备还没做好,莫非这也算命么?
人流匆匆,多是贩夫走卒。都背着货到处找避雨的地方或者打算回家。
慕煦与慕容清殊并排走,悄然打量着她。真不知道向她这样的小姐为什么要去白岛,看她身强体健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莫非是家里……他又开始思忖。想着或者人是单纯好奇心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有钱人总比想象中更要人无语。
要问世间应当无人不知前左相慕容离,昭王还未称王时已随着他在营中布阵,是天下一等一的谋士,不多时便帮着当今天家夺了天下,从此改朝换代,定号为昭。自此大昭承平已数十余载,慕容离也在不久前向昭王乞了骸骨,告老还乡,带一家人离开了东京一路南下,再不过问朝廷庙堂之事。
即使对他这乡间煮夫而言,这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闲话,细节并不清楚,但是再跟旁的人说个大概,作谈资,还是多少可以的。
两个人前后脚回到客栈,虽已入夜,大厅里人还是多,熙熙攘攘的,也没顾得上注意他俩。慕煦刚想去问借一下后厨,扫视一眼,发现已不见徐娘子的踪迹,想必是歇下了。剩一个掌柜在后头坐着,无聊地打着算盘。
慕容清殊趴在柜台上跟掌柜说了什么,接着便转身离开了,一身水滴滴答答的,留下一条雨做的小路。慕煦这才想起来兜里还收着她的玉,忘了还。
TBC.
作者:白梓
评论要求:随意
备注:游戏的短篇剧本,打算用在应聘的作品集里,希望能得到一些建议……
●背景:黑幕。
●音效:遥远缥缈的京剧杂音。
●背景:50年代中国的临时监狱,第一人称视角,内容从近到远,依次为牢笼的铁栏杆、一张没有隔板可看到椅子的双柜式办公桌、灰色的斑驳泥墙。
●音效:遥远的铁门打开的声音
●音效: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背景:日本军官打扮戴着眼镜的男人坐在桌子后。
●上校:……
●上校:辛苦了。
●你:闭嘴……
●上校:……我必须为你遭受的酷刑说声抱歉,但我必须尽一切可能取得胜利。
●上校:而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抱有功利目的地谈谈。
●你:……什么意思?
●上校:你的人袭击了这个驻地。
●音效:放置重物的声音。
●背景:日本军官右手按着桌上的黄色的包袱和包袱上的手枪,包袱底下渗出了红色的血。
●上校:需要我为你打开看看吗?
●你:……不。
●背景:日本军官翘起二郎腿,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面带讥笑。
●上校:好吧……八路军第129师第385旅独立团的团长。
●上校:我希望你知道,因为你,我们部队在毫无补给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了一个月。那可是段苦日子,很多人死了活下来人都想杀了你。
●上校:不过我更想和你谈谈。
●你:我宁愿你直接杀了我。
●上校:很可惜,我其实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
●你:你?和平?
●上校:我知道这很难让人信服,但我愿意坐下来和你谈谈,这就是最大的证明。
●你:你杀了整个县城的人。
●上校:不得已而为之。
●你:操你妈。
●上校:他们悄悄为你们运送粮食,被发现后还屡教不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毕竟这就是战争。
●你:战争不是屠杀的借口。
●上校: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只是觉得惋惜。如果你们不反抗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伤亡了。
●你:滚犊子,傻卵玩意。
●上校:你对我们有太多成见了……我跟本部调取过你的资料,你曾经在满洲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吧?
●你:那又怎样?
●上校:满洲国是一个很好的样本,在我们治下的中国人,也可以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没有军阀混战,也没有土匪作乱。
●你:但他们害怕你们。
●上校:他们害怕是正常的,但这也是稳定的基础,至少他们都能吃得上白米饭,甚至有机会尝尝台湾产的水果,不是吗?
●上校:看看过去十几年,扪心自问,你们自己人又做了什么?
●你:别把我们和那些军阀混为一谈。
●上校:你们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你们的枪管不会射出子弹,而是鲜花?
●你:我们不会干出屠杀平民这种混账事。
●上校:又是这个说辞……
●上校:在入伍前,我曾有幸在岛田先生门下进修过汉学,我知道你们的历史,屠城在那些黄纸页里再常见不过了,即使把目光放到现在也并不少见。除了民族不同,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上校: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你:人们会记住。
●上校:那又如何?他们手里有枪吗?
●你:他们心里有火,熊熊烈火。
●上校:再大的火也能被扑灭。等一切结束了,新的秩序就会建立起来,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到时他们要反抗什么?美好的生活吗?
●你: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到,又何必发动战争?
●上校:战争是实现目的的途径,你们有土地和资源,而我们有文明和秩序,只有两者结合,大东亚共荣圈才会真正实现。
●你:你以为你们是谁,有什么资格谈论文明和自诩?
●上校:我们是更优秀的人。所以我在笼子外,你在笼子里。
●你:不是我被你关在笼子里,而是你只能把我关在笼子里。你害怕我,还敢自称比我优秀?!
●上校:我可以现在杀了你。
●音效:铁链动弹声。
●画面:拉近靠近铁栏杆,两只伤痕累累、被铁链束缚的手抓住栏杆。
●你:那你就动手啊!
●上校:没有意义,我已经赢了。
●你:赢下战斗,不代表赢下战争。
●你:告诉你吧,在这个笼子外,还有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人正在上子弹,等着把你们的狗脑子打上天!
●画面:上校用手枪点了点桌子上的包袱,嗤笑。
●上校:你是指他吗?
●画面:第一人称视角,你的手紧紧抓着铁栏杆,血液顺着栏杆留下。
●画面:上校将手枪放在包袱上。
●上校:你们的抗争都是无意义的,你和你的人很勇敢,但也不过是匹夫之勇。
●上校:仔细数数,你们已经历过十二个朝代,不断重蹈覆灭,辉煌曾有,但每段历史的结局都是混乱和灾难。
●上校:而我们更文明、也更先进,我们能打败欧洲人的军队,你们只能看着自己的国家被瓜分,这就是现实。
●上校:你的自信从何而来?是那些因为流离失所的灾民?还是埋在坑里的死人?别和我说是那些到处抓壮丁吃空饷的国军,你应该不喜欢讲笑话吧?
●你:……
●上校: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赢?
●你:我不知道。
●你:我读的书不多,没办法像你那样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屁话。
●你:我只知道血债血偿。
●你:我只知道有人愿意相信我们能结束乱世。
●上校:相信你们的人已经死了。
●你:但他们到死也选择相信。
●你:所以我也一样。
●你:我会死,但我们会赢。
●上校:这就够了?
●你:这就够了。
●上校:好吧,我已经没兴趣听你们发疯了。
●背景:第一人称视角,日本军官抓住包袱上的手枪。
●背景:第一人称视角,日本军官举枪对准你,因为手枪放在包袱上,上校拿枪的动作解开了包袱,露出一颗笑着的人头。
●旁白:你望见小七凝固的笑容,不见一丝胆怯。
●旁白:那是你团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能笑着面对死亡,那个答案几秒前还在空气里回荡。
●音效:枪响,伴随耳鸣声。
●背景:画面渐黑。
●音效:开场遥远缥缈的京剧杂音变得清晰。
●背景:黑幕。
●旁白:恍惚间,你回望见小时太公做寿请的戏班,瓦灰花元宝脸的武生唱念做打,他的样子渐渐变成小七的模样,你笑着看着他唱道:
●旁白:“关将军义薄云天,某愿……”
●你:同往也!
自评(或者说创作思路):长篇的剧本因为最近的心情太浮躁,常常做了很多设定和预备工作后又放弃,因此最后决定认认真真地创作短篇,写出了这个剧本。
选择抗战背景的理由是这段历史大家都耳熟能详,能省去很多功夫,算偷个懒吧。
整个故事的基础是“烈士和日本军官的对话”,边想边写,但主人公的结局在中期就决定好了,毕竟战争本身很严肃、也很残酷,不应该有太多戏说的空间,因此结局只能贴近现实,被枪杀就义了。
我自己比较不满意的点是其实整场对话都是日本军官在用各种事实和论点压制主人公,很憋屈。后来一想,其实这个结果其实也是我对抗战的认知: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侵略者是经历了各种战争胜利后信心空前高涨的日军,而反抗者内外交困,只有人民的信任支持……但这份信任就是最强大的武器吧,反正我是这么想。
说回角色设计,原计划里日本军官是一个浑身缠着绷带,经历过各种濒死场面活了下来自认为天命所在的疯子。但写着写着,那个疯疯癫癫形象就淡了,最后还是给了这个角色一个写实的形象。因为当时日本足够强大,也有足够多的战绩支撑,就算不是疯子也会狂热地认为日本会赢、大东亚共荣圈会建立。即使不用夸张的戏说,单论事实,先辈面对的敌人也足够恐怖了,过分夸张的形象脱离现实反而不美,也无法展现先人面临的困境……
杂七杂八说了一些,因为今天的能量已经耗光了,说的话不是很流畅通顺也有些胡言乱语,总之感谢各位的观看和建议!
“叩......叩”寒寂城的夜对于老爷们来说是无休止的欢宴,但到了下城区,就未免太过凄冷了。巴别鲁自从“那件事”发生过后(她自顾自取了个代号,要不然每次都要解释一大长串,她也不是总想回忆这种事情)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家了,此时她正挤在牛棚里一个还算干净的角落休息,让每一条神经都放松下来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更何况有些还漏在外面,她清晰地感受到小腿肚触碰到牛沉重的呼吸与毛绒的质感。温暖,炎热,像一股屏障似的,包裹住喀瓦,他们家祖祖辈辈人都曾在牛的呼吸中沉睡。可惜对于她来说现在已经不是睡觉的正确时间了。天刚黑了没一会儿,她犹豫了下,似乎只要不出门,就能摆脱“食尸鬼”这个身份。但饥饿抓住她瘦得露骨的脊背,拉出门外。黑暗中好像总有着什么亲切的而又陌生的东西呼唤着她。
她第一次感到月光也如此令人头晕目眩,四处刷满银白的漆,像踏入了一个满是镜子的房间,不想,也是不能看到自己的模样。大地圆润而凄苦,照得像她那最年幼的弟弟,发完高烧,安静的步入死亡时的小脸,是那样苍白而柔软,她踏上一步一步的石阶,妄图抚平大地的泪痕。无论如何,她还是那样无力,就像她最后无法亲手合上那孩子的眼睛,现在腹中的食欲如同幼兽还是缓慢的抚摸他身体中的经络,她已经能够看到自己肚中的形状了,即使是牙齿内陷下去,缓慢的啃食自己的食道与气管,让他们交融在一起,并做一个麻绳的形状,勒死概念本身,她也并不会感到惊讶。天色在缓缓变蓝,她不知道那幼透明的孩子现在是否在他的身边,总感觉“我距离他已经不远了”
墓地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无谓的说些亵渎的话,但是好像只要在长椅上睡去便永久地是醒不来了。再变暗些,她身着白裙,已经好久没有换过,所幸除了螨虫和缓步动物,孑孓或是最大只的软软的蛆没什么会被沾染更多,霉菌!算上新朋友。又好像穿着她这辈子有可能不会穿上的那些他所羡慕过的洋装,繁复至极的花边蕾丝,她的身体饥饿而疲惫,她跪坐,它挖掘,他拥抱,拥抱那些幼小的无力的过早死去的孩子们。那种想法一直存在,混沌的脑浆中为数不多的清朗的喜悦,在离家了那么久以后,寒风和雪雾似乎永远的抵挡了她能够归家的道路,是人或者是其他的物种,她逐渐的已经丧失了,而这些可爱的可爱的孩子们啊,正在无尽的聚拢着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泪水打湿领口,巴别鲁终于神志清晰地看向面前的累累白骨,摇摇摆摆的站起来。她获得了沉甸甸的胃袋和一颗永久悲伤着的心,却又异样地感到舒适。她和家人们的旅程马上就要开始了,只不过不是现在。战栗的牙齿叩出令人发酸的响声,夜已经深重成母亲瞳仁的颜色,鼓动着的血液劝说着让她停下,真正的“家人”即将到来了。只是骨不愿意再留下些许了,她返回牛棚,死命合上了自己的眼。
泥口花甩动着身上触手般灵活的藤编,那些带着枝叶点缀的藤编正是它的诱饵,平时可以挂着各种果实把小型魔物吸引到它藏匿的地方后用这占据身体大半部分的大口吞下。
长时间霸占此地的它吸收了许多腐败植物与魔物,现如今成长为小山一样的巨大身体。
“吼!!!”
就在它锁定了两个猫魅族的同时,新一波猛攻随之而来劈向两人所在之处。落下的藤编一道接着一道,在原本应该是人行道的地面砸出道道深坑。
早有准备的艾萨克把武器收起,提溜着黑咪的外套后颈向旁跳去回避着,顺势捡起了刚才黑咪掉下来的魔杖。
“毛小子你到南边平台后面去。”艾萨克把魔杖捡还给他后再次拔出大剑挡在前面道:
“听好了,平台再往南走有一处裂缝,你的话应该可以从那边走到外面去。然后……”
“你是想让我逃走吗?”黑咪攥着魔杖默默问道。
“哎没错,这不是你这样的孩子应该卷入的战斗。你在的话我会分心——”
艾萨克知道这时不该浪费时间,便把想法直接说了出口。
黑咪没有说话,传入艾萨克耳内的是一段咏唱。
艾萨克见无法说动对方,便趁着泥口花还在挪动身躯寻找他们的功夫回头准备严肃一点说教,只见一团火球从他耳边擦过,击中了泥口花在他们身边逐渐逼近的藤编上。
“嘶——!!”
火焰烧灼在缺乏水分的枝叶上效果拔群,吃疼的泥口花胡乱甩着被烧焦的藤编,生气地瞪着火球的来源,也就是黑咪的身上。
“哎呀,这样我也逃不掉了。”
黑咪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对艾萨克说道:
“那就麻烦你保护我了,萨克哥。”
“你**——”
艾萨克虽然对此很无力,但身经百战的他立刻调整好了思维。
紫红色的魔力在他手中凝聚,随后化为从纹章中发散出去的数道魔力在泥口花的眼睛旁炸裂开来。
被艾萨克的攻击吸引了注意的泥口花勃然大怒,它甩动着身子把藤编插入已经松动的地面上,数道藤编沿着艾萨克的行动路线拔地而起,艾萨克一边拉开目标哦的距离,一边用大剑抵挡。但藤编的速度逐渐超过了他,甚至直接拍打在他的身上,在被撕裂的衣服中留下道道血痕。
一道冰墙也应声拔地而起,为艾萨克挡住了脚下的藤编。
红光凝聚在魔法阵之上的黑咪身边,他聚精会神地再次开始咏唱。
艾萨克借着这个落脚点作为缓冲后,右手托着剑柄顶端把大剑插入到泥口花巨大的身体上,紧接着用力一握加上转身,大剑垂直着在这巨大的身体上拉了个口子。
没等泥口花对此做出反应,他再次一跃而起,紫红的魔力逐渐缠上大剑的剑身再次劈向了泥口花的身体。
接连受到攻击的泥口花暴躁地甩动着身体,开始以这具巨大的身体来说不可思议的惊人速度横冲直撞,暗黑骑士把魔力转化成强化自身体能的以太抵挡了攻击,虽然抵挡住了伤害但冲击实在太大,他被撞到一根柱子上滑落下去,脑子一时有点懵。
只见泥口花那黄绿色的体液从被割开的伤口中流了一地,剩余的藤编更是卷起旁边生长的植物就胡乱往嘴里塞。
“是想要补充体力吗……”
艾萨克起身小心地回避泥口花甩出的体液,那可能是带有剧毒的东西。
但泥口花似乎看了他一看但又冲向了其他地方。
艾萨克感觉大事不妙。
“毛小子!”他向黑咪的方向大喊道,果不其然泥口花正直直的冲向那边。
因为刚才战斗时有意让泥口花离开黑咪的位置,加上撞击,现在两人相差了一定的距离。眼见自己已经无法赶到对方身边了。
而黑咪似乎对此也是被吓一跳,愣在了原地没有动。
艾萨克紧握大剑高举,几道黑色的咒文环绕在黑咪身旁后,泥口花已经张开巨大的嘴巴把黑咪所在的地方连同地面一口咬下。
“可恶啊啊啊…………!”
艾萨克冲上前去,魔力再次聚集在他的手中。一阵打从心底的黑暗躁动从体内燃起,手中的大剑也似乎和他产生了共鸣般发出诡异的气息。
面对转而向他袭来的藤编,艾萨克再也没有闪避任由藤编击打在他身上,以最近的直线距离冲向泥口花。
一咬牙,便借着向他袭来的藤编跳到泥口花头顶,用想要刺穿这片空间的力量用力朝目标的眼间刺入,并借着惯性用力压了下去。
“——绝望。”黑魔法师喃喃道。
回应艾萨克这次攻击的是从巨嘴还有撕裂的伤口中轰然升起的巨大的火柱,阴暗的空间内也因此闪现一阵强光。
泥口花的挣扎已毫无作用,只是让它那巨大的身体越烧越旺。
终于彻底失去生命力的巨大身体化为以太,如烈焰的灰烬消散而去。
“呼……呼……”
从消散的以太中出现的是沾了一身灰的猫魅黑魔法师。现在这副模样更符合他的名字。“太好了,我们打倒他了!”黑咪揉着脏兮兮的脸笑着说。
确认危险已经解除的艾萨克收起大剑,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早已因为藤编还有毒液的攻击变得伤痕累累,痛感也随之恢复让他差点没有站稳。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说走到同样破破烂烂的同族面前,举起手就往对方的头上来了一拳。
在没有吃下“仙药”之前,毕舸既不喜欢水也不是这个名字,但曾名无所谓,亦如往事不可追。
他生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以前迷信的村中人总说他这面相克妻,但他无所谓这种议论,因为他志向公义,所为皆是平不平事。因着他读了几年书,人又却有几分聪慧,倒也真平过几桩事,做过几次布衣判官,也替人写过些诉状,练了点口才。因着真心实意的做过些事,大家对他多有褒扬,吹的他飘飘然,自认明察秋毫又能谋善断,若是有一日功成名就将比肩那盛唐狄公。
但他没等到那天,自负的能力终究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剑。名声赞誉一朝倾灭,因他狂放的言行竟无一人肯为他辩解,他又被人逼至死路。濒死之时有人喂给他一颗“仙药”。
那人问他“想活吗?”。
谁不想呢。
他偶有听过那些事,不过一笑嗤之,不想今日那怪事竟作应在自己身上。他知道那是仙药,但那不仅是仙药。
是欲念的豁口。
但他已被同族背弃,一朝投身此中,竟无所挂念,也不带悔意。
他此后更名为毕舸,应当是仙药的缘故也改了些样貌,旧人再不识他,他也不想停留,有个声音告诉他该往那处去,但那是何处,他不知,边走边看罢。
他扯了几块破布做了个招牌,曾经的才智用来簸钱算命,占卜吉凶。以巧舌断人心思,总能抓住对方关窍,三两句将那些人哄的开心后得到的不仅有银钱,也有信息。
关于那些“仙药”的信息。
他打听并非想变回人类,在心中自己已是那些东西,寻找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仙药”,得到更多的“同化”,将自己剥离人类身份。
但是此间信息似乎很难寻到,十有八九都是假消息,他既然吃过“仙药”,一眼就辨得出真伪。
即使如此,他还是收下了这些药,甚至会假意真诚的感谢那些“赠药人”。不仅如此,他借着占卜吉凶还将假药给那些被自己哄骗的蠢货,一点奇异的经历,一点真假参半的瞎话,看着那些人服下药,乐滋滋的等待长生时——再剖胸取心食之。
这是他的乐趣,似乎吃下他们会平息心中的火。
那火是什么?他讲不清,那火自他不再是他之时,或者更早些,同那些似呼唤自己的呓语,同那些“食欲”一起,狠狠灼烧他,啃噬他,让他不再是他。
不,他怎么不是他呢,肤貌皮囊,哪一处不是他呢?
那些人本就该死,他们愚蠢无知,自以为得到那长生,不过也是被自己愚弄在手,那么怎配同自己一般成为那东西。
——他们和那些人一样,而自己做的和以前一样,不过是在为心中公义奔走,只是自己有了强于之前几倍的力量,可以亲自审判那些“不公”了。
至于那些人,已非同族,何需再用心。
不知不觉他已扛着那坑蒙拐骗的旗子走了很久,久到他来到了从未来过的海边,到了那福兴码头所在的小镇,地方不大却繁荣的很,来往船只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珍宝,一时眼花缭乱,但也很快意兴阑珊,再多宝物,也不能填满自己的食欲。
他还能听见那些呓语,祂们好像更期待自己的加入,但现在是时候吗,他忽然驻足远眺,向着那不知所踪的“家乡”。
那时他…不,他早已不是他。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的“愿景”,但过往不可追,他也不再会是那狄公在世,明辨奸邪。
所图皆是一场空,此生便只得这样了罢。
当然,这些事发生在他遇见那个姓朗的捕快之前。
文盲,袭来!
大概是这辈子能写出来的最文绉绉的东西了!
(配之前的小菜和人设卡食用最好,不过不看也不影响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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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起风动,熏香气味如同浓雾弥漫,鼎沸人声逐渐安静下去。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鹤哥儿,好久未曾见面了。”遥遥的传来一声招呼打破寂静,然而薄雾浓云月朦胧,看不真切。
孔鹤之闻言不再把玩着身边人的手,目光瞥向船外粼粼的水面。他笑嘻嘻的对伏在甲板边上的人影说:“怎么就好久了,去年这时候不也见过的。”
说话间夜色的雾气散去了些,月光柔柔的透过云层洒下,将人影照映的清晰起来。长发散漫的拢在脑后,面容看着雌雄莫辨,说话的声音倒像是一位男子,语气颇为不悦:“莫说去年前年的,今年怎的又来了,还陪着你那好姊姊玩劳什子寻恩人的把戏?带着人类明晃晃的来白岛转悠,又不愿意叫人付心于她。”
“才不是什么把戏,阿香这是心里有我才来寻的。”少年的声音清亮,“再说了,阿香要是受了你的心,那还是阿香么?当年我救的是她,又不是你。”
“里子换了,面上不还是你的阿香。”鱼仙咯咯的笑起来,捏着嗓子叫道:“鹤之~”
“少作弄我。”孔鹤之敛了笑,收紧手臂将白里香往怀里带了带,一副不容接近的模样。他看了一眼倚在身边的白里香,睡颜依旧娴静,长睫颤动,只是眉头微蹙,不知做了什么梦。没有被惊动的迹象,他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转而对那位同胞说:“总之,不许打她的主意。每年这时候不是都来好些人类,你自己细细挑去。”
“真是无趣。一个人类而已,如此上心作甚。我们之间的交情重要还是你随手救起的落水人重要?”似是对碰壁感到不满,传来一阵鱼尾拍击水面的声音,接着就消失了。孔鹤之见人离开,重新握上白里香的手,细细捏在手心里,这些年白里香为了生计四处做工,原本凝脂般的芊芊手指如今已经覆了一层薄茧。他一边打量着白里香圆润的指甲,一边暗想日后断不能再让白里香来了,且不说今天说退的这个不知道死心没有,万一再来几个打上主意的,他也不愿意和同族闹不愉快。
月辉笼罩着白里香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阴影,随着深眠的轻颤而光影闪动。孔鹤之依偎在白里香颈肩处,不同于熏香的淡淡香气萦绕于鼻间,沁人心脾。“这些年你照顾我,受苦了。”孔鹤之小声的说着,“以后…会让阿香过上好日子的。”
白里香梦见以前和小姐一同有说有笑的乘船出行,那时候小姐还没出嫁,还没和钱家扯上关系,还在京城好好的当着她的大小姐。谁都未曾料想晴空万里的海面顷刻间风起云涌,突如而来的暴风雨和风浪打断了少女间的嬉笑,急急忙忙逃向舱内欲避风雨。明亮的天气一瞬间变得黑暗阴郁,浓厚的乌云翻滚着,带着雷电的咆哮,风浪掀起剧烈的晃动,叫人站不住脚,白里香一个不慎就被甩下了船。不善凫水的她没挣扎几下便沉向水底,白白听着平日疼她的小姐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下意识的想说自己没事,可是嘴一张海水悉数灌入鼻腔口腔,呛的肺叶生疼。模糊间白里香看到一抹红色,将她收紧包围,勒紧缠绕,如同巨蟒捕获到如意的猎物,随后意识被海浪一般袭来的窒息淹没。
梦中的不安让白里香呼吸急促,绛唇微张,细密的汗水自颈间滑落,没入锁骨。孔鹤之见状轻拍她的背安抚,唇角弯弯。许是梦见以前落水的情景了吧,他在白里香的记忆里时常看见这个梦境。他很高兴,说明白里香是时时记着他的。他以为多年后的再会白里香已经忘记他,没想到只一眼,姣好的美人朝他扬起笑容,软软唤了一声:“恩公!”
他这些时间从未忘记过白里香,可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阿香,人类有个词叫作知恩图报。”
“据说这样莫大的救命恩情,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熟睡的白里香并未听见这些喃喃自语,此时薄雾与香气已一并散尽,看热闹的鱼儿们也逐个离开,竟有些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意味。夜幕空明,澄净如水,唯有迢迢明月,倾听皎皎少年心。
*注:以下内容有部分直接引用自企划原文,用“*”两端标注
沿海多奉妈祖。口口相传言,若溺于深海,其魂灵将收归于妈祖,而后可化鱼仙,此后逍遥水中。又有传,凡人若得仙缘、遇鱼仙,获仙药、居仙岛、可长生不老。
(1)
大暑将至。那些为寻鱼仙的人们赶着时候先后来到顺水客栈住下。旺季的房价总是会涨的,顺水客栈也不例外。有人对租费不满,拿着钱袋子对掌柜的叫嚷。*那掌柜的徐娘子生得年轻,二十出头,生得芙蓉似的娇柔面,说话却直白*,她头也不抬,低头边翻账本边没好气怼道:“*这顺水客栈占了个好位置,又有能对白岛事指点一二的老板,才不愁住客*,你若嫌贵便另寻良居罢!”
那人语塞,鼓着红脸拍桌喊着,你这婆娘怎么做生意的,又骂了一堆辱人的话,被徐娘子用账本扇了脸,喊人把他轰走了。
“这年头闹事的可真不少!”徐娘子轰完人,回头见众人视线皆聚焦于自己身上,气氛略沉闷了些,于是咳嗽两声,摇起圆扇,作回常态,呵呵道:“*白船总是大暑来。*众人皆为此来我客栈,作为商人,涨价自然不过。可我这客栈价格公道又良心,*屋里摆设没打折扣、中厅里凉茶管饱*,难道不比那些黑心店道德?*等过了日子,价钱自会回落。*”
她指指厅堂中央:“既然囊中羞涩,想赚些资费去白岛,不如去那厅堂露两手,既能寻个热闹,又能筹到钱,岂不两全其美?”
厅堂南北角坐着个卷毛书生,祁钰,一听这话,起劲不少:他叫了一壶清茶,*吆喝着给三十文能换个故事、五十能问他讨主意、百文可绘小像一幅。见有人来,他便往边角挪一挪,抿嘴一笑:“缺钱的人是多,但手头松快的也不少。徐娘子厚道,只抽一成,若有一二进账,房钱便不愁啦!”*
莫致远来到顺水客栈时已近晡时。客栈内宾客如云,厅堂中央热闹不已,不时有喝彩声传来。莫致远八卦,最喜听人讲故事,也爱凑热闹。他站在人群外,试图踮脚往里瞧,奈何个儿不高,前面人头攒动,压肩叠背,形成一堵人墙,密密地围着桌子,挤不进,也看不清。
不知是谁喊了声,谁替我家阿喵画张像,无论画技好坏皆有赏!人群躁动起来,摩拳擦掌,去寻笔墨。莫致远本扒着外围的人努力往里瞧,人群这一动,反把他卷了进去,一个重心不稳,摔进中央。
“这位小友可是来画像的?”莫致远被人扶起。抬眼看那人,正是方才喊话的男人:他身着一席青衣,长发细致地盘在脑后,鬓边垂下两缕微卷的乌发;皮肤白皙,额头中一点彩绘,两目细长上挑,闪着狐狸般的狡黠,形体偏瘦;身上似有海水的咸腥味,莫致远隔着一层布料,隐隐感到那扶着自己的手透出一股寒气。莫致远谢过那人,咂摸着既然来了不如就试试,有钱不赚是傻瓜,正巧自己善绘。便应了声,从身后背着的木箱中取出纸笔,问对方要画什么。
男人从身后掏出一个脑袋大的圆玻璃缸,里面盛着海水,一只鱼儿在里面游动,缸底还铺了些彩色的碎石。
“这是我家阿喵,”男人笑道,“我平素最疼他,趁此良机,想在人群中找几位能人,买几幅阿喵的画像。”
男人把鱼缸放在桌上,请莫致远落座。莫致远熟练地将宣纸铺在桌上,研墨作画。男人见他这般动作,猜他是有备而来,赶忙问道:“看小友动作娴熟,不知是否是画师?”
莫致远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画师算不上,只是我个人爱好罢了,平日常画。”
男人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那不知小友是否会画抽象的风格?”见莫致远投来不解的目光,男人赶忙解释:“是这样的,鄙人偏爱些简约却又夸张、灵动的线条,希望你能放大鱼儿的特征,越夸张越好。”他捧着那玻璃缸说道:“你看,我家阿喵最大的特点就是这黯淡无光的死鱼眼;摆一副臭脸、像是谁欠他钱似的。我平时与他谈心,他动不动就游走、拿屁股对着我!就是不知小友能否在画作中展现这一特点?”
莫致远尴尬笑笑,心想这人还真是爱自己的宝贝鱼儿,竟能从中看出如此多门道。他贴近玻璃缸仔细观察,这鱼儿确实与常鱼不同:鱼头两边夹着两根海草,月白的鳞、光照下反着淡淡的彩光,尾鳍有四片,见莫致远盯着他,竟真的露出个无语的表情、转身背着人!
真是奇鱼,也难怪惹人宝贝。莫致远不再多想,记下鱼儿的特征后,开始作画。
抽象画不需多少气力去刻画,莫致远不消一会儿便画好了,习惯性地在画纸左下角落款。男人拿起那幅画观赏,发笑乐道:“好好好,小友真是妙手丹青,寥寥几笔便如此生动!都说艺高的画师多用左手作画,小友定也天赋异禀。这幅画我要了,这是给小友的报酬!”男人慷慨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子,抛给莫致远。围观众人见他如此大方,纷纷向莫致远买笔买墨,也要露上一手;原本坐在角落的祁钰也来凑个热闹:这活动不比自己叫卖的百文画像来钱更易吗!
人群闹哄哄的,莫致远捂着赚来的钱趁乱从人缝中溜出去,绕着客堂兜转两圈,找到最外围刚吃完走人空下的小桌,坐下,边歇息边看他们吵闹。
待热度褪去,祁钰坐回角落,厅堂内安静片刻后,有人觉得无趣,便掏钱问祁钰先前喊的三十文买个故事还作不作数:“今个儿就当我请大家听书,我多拨些钱给你,你权当一次说书先生,给在座的各位说说那鱼仙的故事罢!”
祁钰一听来活儿了,笑着收下钱,学着说书先生那般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啪”地一声拍至桌面,端着嗓子讲起一段轶事来。
『荆棘王座』
手边的酒已经见底,爱尔柏塔靠墙陷在厚重的地毯里,壁炉中的火光映着祂的侧脸,柴火燃烧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明显…
天色已经黑透了,约莫是凌晨时分,帮忙清理完食尸鬼的法亚靠在走廊上,衣服下摆已经被他推至胸口,裸露出的肌肤上悍然横着一道不断渗血的伤痕,那伤直从他左侧小腹到右侧腰间,牵着他半边身子都跟着阵痛
法亚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腰腹上混杂的血迹,最后扯了尚且干净的衣摆胡乱擦了擦,把罩在香薰上的干净外套一丝不苟的穿戴好,确保完全看不到内里的杂乱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房门,却在看到亮光的片刻愣在原地,然后径直走向爱尔柏塔
"很晚了…母亲怎么还没睡"
伊芙顺着声音看过去,不知是不是法亚的错觉,他总觉得刹那间,壁炉中的火光几乎烧进伊芙的眸子,驱散了他眼里总散不去的阴霾
法亚下意识俯身想把人从地毯上抱起,却被一双手环了脖子压的更低,他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跟一层刻意用屋外香薰掩盖过的血腥味,腰腹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他浑身一僵却分毫未曾挪动,在压抑的闷哼中甚至伸手把人抱的更紧
哪怕如此凑近炉火,伊芙身上也依旧很凉,他的下巴靠在法亚的肩窝,感受到了人的异常,开口的声音有些昏沉的低哑
"受伤了?"
法亚干脆坐在祂的对面,埋在人颈窝乱蹭,固执的向对方求一个答案
"小伤…您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还没睡?"
伊芙并未顺了他的心意,而是按着肩膀将他压向地毯,为了保持平衡,法亚只好松手撑住地面,整个人仰坐在伊芙面前
他乖乖看着自己的外套被解开,然后有些心虚的低头不再去看人的动作,伊芙的手搭在他被血迹浸湿的衬衣上,似乎在等一个解释,谎言被拆穿的法亚也不恼,只是挣动了一下想从人身下起来,却被狠狠压住伤口,在吸气中停下了动作
"…别乱动,把你的狼皮扒了也赔不起我一块毯子"
完蛋,不高兴了。法亚垂眸想着解释,却突然被挡住了视线。那人把撩起的衬衣送到他面前,血腥味混着酒味扑面而来…法亚自知理亏,张嘴叼住那染了血迹的衣服,像做错了事的宠物看向自己的主人,血液在他口中扩散,腥锈的味道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
伊芙抬手把散开的头发理到耳后,俯身凑近了他的伤口…温热的气息打在法亚的腰腹,他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传来的触感激的一颤。
伊芙细致的舔舐他的伤口,舌尖的软肉沾染了血液,每一次起身都能带起血丝…口腔的温度烫的法亚连耳尖都隐隐发红,细密的痛感惹了他一身冷汗,粗重的喘息被压抑在口中,他紧盯着伊芙的动作,有些克制不住的抬手去推他。
血液的传导刺激了他伤口的愈合速度,现在已经不再往外渗血…伊芙顺着他的动作起身,察觉到了人身体的变化后笑眯眯的对上了他的目光
"怎么?痛感也是会让你兴奋的因素吗?"
法亚侧头不去看他,张嘴松开了自己的里衣
"…母亲,您是故意的吧……"
伊芙沉声笑了笑,凑过去吻他的下巴,膝盖抵在他双腿之间磨蹭,讨好意味太过明显,一吊就来。法亚低头回应她的吻,舌尖舔开对方的唇齿,残余的酒精和血味交缠,融合。
他吻的很深,存了坏心要报自己被挑逗的仇。抬手扣住伊芙的后颈,不许对方退后分毫,另一只手已经摸进了人的后腰…等他终于亲够了,伊芙有些缺氧的闭了闭眼,气息混乱。法亚本想起身把人带到床上,可惜腰腹的伤口总被牵动。
伊芙把他整个人按上地毯,翻身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病患,还是好好躺着吧~"
……
『荆棘王座』
法亚是在噪杂的人声和刺骨的寒冷中苏醒的…昏暗的环境中他狠狠晃着脑袋,让自己迷蒙的思绪清晰了些,早晨他负责来拍卖场运送酒水,然后喝下伊芙递过的血液后…就再记不清了。
"这个女人…真有够无聊的"
他逐渐找回自己的感知,也看清了自己目前的境遇。他似乎…是被关在一个银色的大型笼子里,身上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性趣",只有一条单薄的轻纱围在腰间,光洁的大腿上被金色的链子勒了数道。
"…好情趣啊……"
法亚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试图伸手寻找笼门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牢牢禁锢在身后的栏杆上。
挣扎间牵动了手臂上的金色链条,他猛然一颤,顺着一阵刺痛感向下望去。只见自己乳尖发红,被人恶趣味的打上了一对乳环,坠着的小铃铛用链条一直连到腰间,轻轻一扯就是随着铃声的一阵颤栗。可惜不等他骂娘,外面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法亚本以为自己是被关进了伊芙自己的宅邸,可在他听清笼外人的话后,竟不可自抑的有些紧张…
"现在!向各位大人展示我们的下一个拍品!"
笼上蒙着的黑布被人扯动,他突然剧烈的挣扎起开,这么狼狈的样子…怎么能!
"不行…不行!你们放肆!我不是…"
刺目的光亮让他猛然闭上眸子,他努力适应着强光,外面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哦~这不是北巷的酒馆老板吗?"
"哎呀,听说是爱尔柏塔大人送来的…"
适应光线后,法亚才发现自己被赤裸裸的摆在展台中央,无数宾客紧盯着他,就像待宰的羔羊。声音…目光…音乐围绕着他,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
羞耻心让他连脖子都是红的,他有些颤抖,使劲向后退…只想尽快躲入黑暗。可他身后只有冰冷的笼壁。
他被激的头昏脑涨,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使不上力气,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卖场中特有的药物作用…
他浑身逐渐变得燥热,却只能尽量低头不去面对人群探究的目光。直到有人来到他的面前,用阴影将他笼罩。
他在昏沉中感到手腕被人解开,可惜他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跪爬在地上去够笼门…然后被人拽着手腕扯到了展台的空地上。
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陌生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站在自己面前
"法亚先生…目前来看,您是我的所有物了"
法亚有些低喘的向上看去,那人似乎并不是寒寂城的血族,法亚隐约记得,他是宾客名单中的奥特拉特·多门…那位似乎年纪不小。
"我们来做一个小小的交易,你好好听话,我帮你缓解药效…结束后我就放您离开,怎么样?"
法亚垂眸权衡,这似乎的确不算一门赔本的交易…他抬起胳膊扯着对方的衣角的点了点头
"快点结束…我还…喂!"
那人满意的低笑出声,不等法亚说完就将人托在了怀里。法亚在慌乱间紧紧抓住对方的肩头,正对上台下饶有意味的观众
"等等…别在这里!…喂!"
多门一手托着他的大腿,一手顺着对方的腰四处点火
"我们约好了吧?要听话啊…"
法亚被人刺激的浑身发红,只能死死抵着对方的肩膀喘息,台下宾客的声音听到一清二楚,羞耻感让法亚眼眶发红。
"奥特拉特!…快点结束"
……
事后多门的确按照约定将人送回了酒馆,法亚意识昏沉,在房间里闷了足足半月有余酒馆才重新开门。
那之后这件事几乎成了酒馆里闭口不谈却人尽皆知的雷点。如果你不想逼那位老板哭出来的话,还是万万不要提起了。
……
(事后对爱尔柏塔夫人的采访)
"哎呀…我本来只想逗逗他的,没想到会应激成那样。嗯…就当那孩子给各位老爷的小节目吧,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哈哈…"
身着属于东湖书院试玉台黑色院服的少女蹲在并不高的石柱上,这是东湖书院山下的门,往后几尺造型干练简洁的衡门上悬挂着写着“东湖”二字的朱红色牌匾,沿着青石阶梯再往上,才能到书院的正门。
她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这石柱窄小,她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甚至目光和上半身还一直随着人群移动,生怕错过了什么;而在她身旁的,是一名和她面容相似的少年,他手里拿着一幅画卷,展开来看,上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学生画像,少年收回目光,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不累,何况我还没见过呢。”少女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着,“万一到时候他们书院的人也跟着来了,我们比赛又遇见,这也是个提前打探对手的好机会。”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露出怀疑的目光,等她说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道:“穆忆,你其实就是想看漂亮姐姐吧?”
被他称为穆忆的少女听了这话丝毫没有表露出被拆穿的窘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语气堂堂正正:“怎么了?不可以?穆余,就算你是我哥,你也不能阻止我看漂亮姐姐!”
作为亲哥的穆余似乎也早就习惯了她这模样:“……随便你。”
“我们是不是来太早了,不其山的那几位怎么影子都没见着……”许是蹲太久不再舒适,穆忆重新站起来,轻盈地落地,“我记得名单上不其山的武试候选提交了三位,一年生里的应江月,三年生里的奚文玉,四年生里则是奚衡序,这后面两位可实在出名,那毕竟是奚家十剑,倒是关于论道的比赛,只填了一个未曾听过姓名的华鸢。”
“也许只是因为低调?”
“倒也不无可能。”穆忆又道,“我记得台首把领路这差事交给你,是让你带不其山的学生领队去签到,林元兴……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你当然耳熟。”穆余笑了下,“她出名的时候,我都还没入学。林元兴是上一届三院论试个人赛的武试冠军,按照规矩,五年生不能参加比赛,所以她现在是领队而非选手。”
“上一届魁首的不是熙和吗?”
“那是因为她觉得没意思,后面的比赛都没参加了。”穆余耸耸肩,“我倒是能理解,但是没想到她真的就这么做了……啊,来了。”
穆忆看过去,尽管之前已经记住了画卷上的模样,但亲眼看见这位曾经的冠军,还是免不了有所期待。
林元兴停在他们面前,因为离开不其山,不用再穿书院的院服,她穿了一件显得人极瘦的圆领对襟长袄,衣摆边缘用金线绣着连绵不断的云纹,腰间配了一把纯黑色的长剑,靠近时,穆余与穆忆同时察觉到自己佩剑的骚动——一种同为神兵利刃间的感应。
东湖书院做庄,不其山远道而来,怎么也该虚与委蛇一番,可眼前这位气质清逸绝尘的领队,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冷漠。
“不其山武宗,林元兴。”
“东湖试玉台,穆余。”穆余朝前一步,“这位是我妹妹,穆忆。”
“你好。”穆忆朝她挥了挥手,笑得甜美,“我是穆忆,和我哥一样是试玉台的学生。”
“还请林姑娘随我来。”穆余抬手,示意她跟着自己上山的,“我二人带你去签到处。”
林元兴点头表示明白,却又道:“稍等。”
说完,她转身走到再远一点的旗台旁,旗台上立着三根高度相同的旌节,最中央代表东湖的旗帜从未降下过,而因为熙和书院清晨便来了,此刻属于他们的旗帜早早便派人来挂在右侧,更因为完成了签到,那面纯白色印有院徽的旗帜被金色的光笼罩着,仿佛一道保其风雨不侵的防线。
穆余与穆忆追随她的身影看去,在他们谈话间,属于不其山的旗帜竟然已经升起。
从左往右看去,黑、红、白三色书院专属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昭示——三院论试即将正式开始。
负责升旗的是一名绿衣少女,她的背后背着一把几乎要比自己还高的长枪,林元兴和她交谈了几句,两人一齐回到穆余穆忆兄妹二人面前。
“不其山武宗,应江月。”
她生了一张极为英气的脸,眼角上扬,眸若清泉,虽然话也和林元兴一样少,但却在见面时便抱拳行礼,缓和了不少冷漠。
穆余与穆忆再度自我介绍一番,领着二人往山上走去。
东湖书院的正大门,入眼便是一座恢弘气派的琉璃牌楼,牌楼选择的是典型的三间四柱式,丹楹刻桷,雕栏玉砌,正午的阳光下,光彩夺目,气势仿佛高出云表。而其上堪称鬼斧神工的匾额,则是当今皇帝亲自题下的“天下英才出东湖”。
从正门走进去,穆余与穆忆又把她们带到正门广场的传送阵,径直将四人传送到云雾缭绕的山顶。
从此处俯瞰,当真是应了书中那句“一览众山小”,隔着层层云雾,抬手似乎就能触碰到天空,一切都变得渺小而不清晰。
走出传送阵,前方的微云台上,立着三块高大的石碑,最右边的那块,明显是被人用刀刃刻下“熙和”二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如游云惊龙,一眼便能看出刻字之人实力雄厚。
石碑旁站着一名束发的青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山顶的风呼啸穿行,他整个人却纹丝不动,就连他的宽大披风都未被撼动分毫。
听见动静,他转身瞧见这几人,同为首的穆余点头示意,后者同穆忆几乎在同时朝他行礼:“行誉先生。”
“来了。”行誉颔首,侧身退了半步,让林元兴走上前来,“签到完便回去休息吧。”
林元兴道:“明白。”
她快步向前,停在最左边的石碑前,只一瞬,她甚至未拔剑,山顶惬意悠闲的气氛突变,而在腰间的那把长剑在一声低鸣后瞬间飞出,这是一把从剑柄到剑尖都是纯黑色的剑,此刻却又因为她注入了自身真气,泛起耀眼却寒意十足的银光。
和她来自同一学院的应江月似乎早有准备,长枪感应到主人的召唤,旋转着落到她手中,作出防御姿势:“诸位,请小心。”
行誉反应迅速,在她注入真气的同时一挥手,绿光从天而降护住在场的另外三名学生,同林元兴荡开的威压狠狠相撞,扰得被折断的草木乱飞。
林元兴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出手,只是泰然自若地立于自己掀起的风暴之中,随意地抬起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气中写下“不其山”三字,黑剑便听从她的指令在石碑上刻下了同样的三个字。
每落一笔,火光四溅,风云变色,林元兴却全程未变丝毫脸色,随着最后一划的落成,她收回手,剑立刻飞回剑鞘中,安静得仿佛未曾出鞘。
而山下的旗台,在她书成的一瞬,金光从地底一跃而起,将属于不其山的黑色旗帜团团裹住,昭示签到成功的钟声自旗台荡开,传遍赤城的每一个角落,惊飞树梢上停歇的麻雀。
作为领队的任务完成,林元兴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同应江月对视一眼,一同朝行誉行了礼便离开了,全程没有多说一个字。
行誉这又看向作为东湖书院领队的穆余:“该你了。”
穆余却看向身侧跃跃欲试的穆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回行誉:“可以吗?”
“当然可以。”行誉笑着看向穆忆,“上来吧。”
“多谢先生。”穆忆回以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穆忆拔出自己的佩剑,走到属于东湖书院的那块石碑前,双手执剑,剑尖指向天空,她闭上眼睛,将真气注入剑身,明明是晴空万里,她的剑刃上却映出一片漂亮的星空,与此同时,整个天色都跟着暗了下来,云层背后,竟然也隐约透露出月亮和星星的模样来。
下一秒,穆忆睁开眼,后退一步,足尖再一点,整个人一跃而起,竟然就这样滞在空中,一个字一个字写了下来,剑凿进石碑间迸射的火花统统被她的剑吸收,转换为更灿烂的星光,在背后的月亮的姿态也愈来愈明显。
很快,穆余写完,迅速收手,负剑于身后,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稳稳落下,留下铁画银钩的“东湖”二字。
-
山脚下,林元兴在石碑上刻下所属书院名字时,书镜、陈诀和奚衡云三人突然一同停下脚步,一同看向后方风云巨变的山顶。
“半步登仙。”陈诀几乎是在听见剑鸣的一瞬间就得出判定。
“清晨已经来了这么一出……”奚衡云还在观察着,又见属于不其山的旗帜亮起,“还真是声势浩大。”
书镜却愣了下:“这是即见的剑鸣……林元兴今年居然来了?”
“你熟人?”陈诀已经没再关心书院山顶传来的动静,“很厉害?”
“比你‘现在’厉害。”书镜看向他,“她可是上一届冠军,就算没听过人,你应当听过她的剑。”
“难道是那把‘即见一出,神佛辟易’的‘即见’?”虞真有些惊讶,“我听斋主夸过,说是一把很特别的剑。”
“确实特别。”书镜点头道,“我曾经见过一次,这句形容绝非虚言。”
陈诀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书镜笑道:“怕了?”
“怕?”陈诀笑出声,“你也说了,是‘现在’的我,我为什么要怕?”
“可是我又不了解你。”书镜表情不变,“我怎么知道?”
“你会了解的。”陈诀笃定道。
“林元兴是五年生。”顾绛霄突然打断二人交谈,“按照规矩,她不会参加三院论试,看这情形,她应当是这一次不其山的领队。”
“哎呀。”书镜做作地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联想到之前她对自己说的关于自己的推测,想也知道是在挖苦打趣自己,顾绛霄翻了个白眼:“滚!”
“你也太容易生气了。”书镜往前走,“作为补偿,我送你件礼物如何?”
顾绛霄狐疑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书镜走到几人最前面,回头笑了笑:“跟我走就好。”
“所以你来这里……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调查你姐姐的死?”故事说完,书镜才另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以前是书院的学生?”
“按照大姐告诉我的,她曾是试玉台的学生。”奚衡云讲故事的水平虽然很差,但却讲得格外清楚,“我去找过台首,但她也不甚清楚,何况我也不了解二姐离开家之后的事情……”
“我知道了。”书镜道,“如此看来……那个奚衡雪想杀你果然有别的因素。”
“你说你弟弟叫奚衡风,那你之前提到的奚衡序又是谁?”顾绛霄突然问。
“他是我父亲的弟弟——我叔父的儿子。”奚衡云回答道,“他应当就读于不其山,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剑术很厉害,那把水漩鹏风是我父亲亲自赠予他的。”
“你走的那一年……”虞真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可奚衡云却听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点了点头:“我来书院之前,我母亲离世了,父亲带我和大姐去百里家的时候……被拦在门外,我没有能见她最后一面。”
虞真低下头:“抱歉。”
“没关系。”奚衡云摇摇头,“自从我母亲离世,父亲的行为愈发极端了,所以我这位……二哥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瞒着他做的。”
陈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现在解决他恐怕来不及了。”
奚衡云一愣,虞真及时补充:“过不了几天,三院论试的选拔就要开始了,没记错的话,你和陈诀都报了名。”
按理说关于此种家族秘辛听起来实在令人震惊,甚至有违人伦常理,偏偏在场的另外四人表现一如往常:抛开书镜和陈诀这样整个大陆在自己眼前毁灭都还能安稳喝完最后一壶茶再离开的人外,顾绛霄的表情不仅称不上舌桥不下,更像是勾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回忆,整个人都阴沉起来。而虞真,她甚至比这三人还要淡定,在途中还起身给大家泡了茶,似乎再让人惊讶的事实都不会惹得她露出别的表情。
就像此刻,她还在提别的,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
“下个月不其山和熙和书院的学生就要来了。”顾绛霄站起来,“名义上人更多了,方便有人混进来,可也因为人多,有不少高手,要害你反而更难了。”
“何况这次失败,他定有所察觉。”陈诀也跟着准备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虞真看着他:“走吧。”
几人一同离开医馆,往渌水池的方向走,各自回了学舍。
东湖书院的大部分学子都住在名为金银台的建筑里,虽然名为“金银台”,但这其实是一座共有四十层的楼高楼,每层约有四十八间房,从高处俯瞰,配合起正中心广场的雕塑,仿佛是人的瞳孔。按照规矩,分配住宿时,若是已经有共住的人选,是可以同管理食宿的人员提前报备,等结果出来后,只需要拿到自己所在房间的钥匙,站在悬挂着铸金牌匾的大门踏道之上,将钥匙放进踏道扶手处的龙头雕塑口中,便会被送至相应的楼层。
虽然是同期入学,但几人甚至没在一个楼层。书镜住十八楼,虞真同顾绛霄皆在二十三楼,奚衡云和陈诀倒是一同住在七楼的同一间二人间。
比试结束,身体恢复后,意味着休息时间也结束,三院论试正式开始之前,所有人都得继续上课,何况奚衡云最近遇到这么些事,总归要冷静下来外好好思考一番,因此几人也没多停留,吃完饭后互相道别,都径直回了房间。
顾绛霄有三名室友,眼下都不在,其中一名和他一样来自小重山,不过对方选择修习律法,似乎这学期赶上一门隔三差五随堂考的课程,眼下多半还待在藏书阁,另外一名则是松下清斋的学生,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还没下课。
他在单独的房间里温习完课程,室友还没回来,在藏书阁的那位突然传音来拜托他帮忙带本书去,顾绛霄没拒绝,正好他学得累了,也想出去走走。
等他从踏道上下来,发现书镜正站在门口,她瞧见他,又看见他手中讲律法的书,微笑示意:“去藏书阁?”
顾绛霄停下来,总觉得她这个笑别有用心:“替室友送书。”
“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一同走吧。”书镜又道,“而且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顾绛霄愣了下,疑问还没说出口,书镜示意他该迈步了:“走吧。”
二人并排往藏书阁走去,这段距离不算远,但也称不上近,何况书镜与他走得都不快,只是这一路上,她跟忘了这件事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快要走到藏书阁时,顾绛霄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到底……”
“之前我就想问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眼下周围也没有人了,是个好机会。”书镜打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我们入学那天,不是你第一次来东湖书院吧?”
顾绛霄脚步一顿,看向她时脸色已经变了,那是一种人被触及到逆鳞时才会有的愤怒和隐忍:“什么意思?”
“你以前就来过。”不过书镜并未显露出半分畏惧,“而且很熟悉,尤其是试玉台。”
顾绛霄没说话。
“而且我还有一个推测。”书镜步步紧逼。
“是什么?”他的眼神暗下来。
“你认识院长。”
听见这句话,顾绛霄紧绷的情绪在瞬间松懈下来,他干笑一声:“谁不认识院长?”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认识院长,她也认识你,你还认识一些……别的人。”最后那三个字,她放轻声音,却没有直接点破,“不过你放心,我并不在意。”
顾绛霄又再度皱起眉。
她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知道真相,你应该告诉他。”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意见……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想必你和他都是受害者。”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藏书阁门口,书镜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我就先走一步了,明天见。”
顾绛霄停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这才急忙进了藏书阁,找到室友,把书带给他后便离开了。
回学舍的路上,他绕了远路,经过一片竹林,熟练地找到一处偏僻的山洞,顾绛霄走进去,观察起粗糙的石壁来,许久未有人光顾,抬起头便能瞧见凌乱的蛛丝,它们缠绕在一起,如同某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低处,那里有人曾用剑刻下两个歪歪扭扭的“正”字。
顾绛霄伸出手,掌心碰上那处刻痕,与掌纹密切贴合,随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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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书院的某处塔楼,有人将三院论试的安排传到大陆的另外两端去。另外两所书院内,收到消息的人立刻召来另外几人商讨起来,又再度施展传音之术。
不其山的演武台上,手持红缨枪的少女一枪将对面人挑翻在地,银光乍现,枪尖堪堪停在喉咙处,再收回时,她意外收到了传音,怔愣了半秒,她侧头看向右侧看台上穿着一身黑的长发少女。
后者腰间别着一把剑,站在人群中,不论样貌还是气质都极为突出,目光交汇,少女朝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她甚至来不及行一个比试结束后表示感谢指教的礼,丢下一句“抱歉”,立刻追了上去。
熙和书院的某处树林,白色劲装的少年停在树下,一跃而起,翻身落于树上,如一只灵巧的猫,他小心翼翼地将枝头受伤的麻雀护在怀里,带着它落回地面,他正准备离开,忽闻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少年回头看去,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见他发现,齐齐朝他打了个招呼,女生一个响指,一封关于三院论试的书信落在他面前。
而在东湖书院旁人似乎寻不见的山上,释轻舟弯下腰,将一束白色的花放在无名墓碑面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抬起头道:“难得见你出门。”
在她身后巨大的石头上,约莫十六七岁少女模样的人盘腿坐在其上,她穿着略显宽松的男装,一手托腮,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草,随意极了。闻言少女笑了笑:“院长大驾光临,我还得说一句有失远迎。”
“你是要提醒我什么吗?”
“天机不可泄露——”她伸出手,竖起食指模仿着什么盘旋而上,“但是看在院长允许我混吃混喝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来送一句话。”
释轻舟转身看着她:“哦?”
少女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以一种古老而沙哑的声音低声道:“勿入星文。”
“因为越海楼?”
“我没看到。”少女道,“但我看到如果你执意前往……你会死。”
“我不怕死。”释轻舟笑了,“但是我怕没有机会报仇,死不瞑目。”
“释轻舟!”
“一个两个都这个态度。”她摆摆手,准备往山下走去,“放心,我会晚死几天的,毕竟在三院论试结束前,我都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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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过去的流程,三院论试期间,所有学子皆处于停课状态,即使是选择不参加的人,也能拥有一个假期。等到另外两方书院的参赛学生到达赤城,论试才正式开始。
三院论试总共分为两大流程,个人赛与团队赛,前者又分了论武、论道、论技三种选择,顾名思义,自然是针对武生、文生与技师,而其后举行的团队赛,则是面向所有学子,自行组队,人数控制在二至六人即可,进入由当年举办论试的书院老师所画下的大阵里,找到任务物品,再将其带回。乍看简单,可谁也不知道大阵里会有什么。
按理说,明天开始不其山与熙和书院的参赛学生就该进入赤城内部,如果是报了名有心参加的学生,此刻应当很是紧张,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会选择尝试再努力一把。
偏偏这间活动室里的六个人,没一个看起来有这般想法。
不算狭小但也绝非宽敞的房间里,虞真正在泡茶,奚衡云在给她帮忙,她的动作讲究而细致,水声过后,馥郁的茶香氤氲四周,弥漫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牌桌上。
牌桌的东面是翘腿靠着椅背的书镜,她手里握着的牌仅剩两张,轻轻盖在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表情惬意,似乎胜券在握;南面是神色紧绷的顾绛霄,整个人身体前倾,死死盯着手中展开的九张牌,甚至有汗水自额头滑落;西面是坐姿随意的陈诀,一手拿牌,一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绛霄抓耳挠腮,他只有三张牌,一点也不着急;而北面,则是一名盘腿而坐的少女,她穿着蓝色的院服,几乎长到小腿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垂下来,因为是坐着的,甚至快要碰到地板,她握着手里的五张牌,皱着眉,一幅完全不理解的表情。
顾绛霄犹豫再三,最后视死如归般甩出两张牌:“对五!”
陈诀散漫地开口:“过。”
双辫少女立刻丢出两张:“对七!”
“哎呀。”书镜故意发出惊讶的语气,将自己手里唯二的牌一同丢到桌上,“对九,我赢了。”
顾绛霄愤怒地把牌全部扔在桌上:“不玩了!今天就没赢过!”
陈诀与少女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也跟着把自己剩下的牌丢进牌堆里。
书镜在顾绛霄洗牌的时候看向少女:“少司前辈还要再试试吗?”
“不玩了,我玩不过你们,尤其是你。”她摆摆手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都没有报名参加三院论试么?这么闲?”
书镜漫不经心道:“除了我和顾绛霄,他们都参加了。”
顾绛霄看她惊讶,不等她提问,主动补充说明:“能赢的怎么都能赢,赢不了的这么几天也找不到办法赢,还不如开心点。”
起初刚恢复的奚衡云倒是还想继续练习,结果一迈进教场,铺天盖地的挑战书袭来,就算他想接受,因为先前大战而消散的真气也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被顾绛霄二话不说拉着跑了。
左右都这样了,干脆就来打牌了。
能开设这么个不靠谱的差点就要被取缔的社团,想必也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听见他的说法,少司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笑道:“年轻真好。那……我替你们算一卦吧。”
她说完,根本不给拒绝的机会,抬起手,空中浮现出一张巨大的半透明八卦图,又在瞬间落在众人脚底,泛着浅浅的金光。少司闭上眼睛,以手掐诀,再度睁开眼,目光扫过五人:“下卦为艮,上卦为坎,坎为水,艮为山。”
书镜观察着脚下的八卦图道:“水山蹇。”
“这卦不好?”奚衡云问。
“不好。”虞真摇摇头,“下艮上坎,异卦相叠,这是第三十九卦,下下卦。”
“多谢前辈。”顾绛霄朝她示意。
“无妨。”少司似乎并不惊讶他们中有两人还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道别完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及时止损,急流勇退。”
待她走了,顾绛霄仍没琢磨透:“她在和谁说话?”
“谁知道呢?”陈诀颇为无所谓地笑了,“是谁都无所谓不是么?”
书镜看着少司空出来的位置:“还打牌吗?”
“不打了。”顾绛霄连忙摆手,“再也不想和你们打牌了。”
“那我们干什么?”
“吃饭?”
“吃饭吧。”
“所以少司前辈的那一卦,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你好好做人,谨言慎行。”
偏宅靠近一处假山的庭院,名字叫铸金阁,十八十九曾住在这里。
奚衡雪早几年前也和十八十九接触过,虽然称不上熟悉,但好歹算是认识,知道这二人和自己两个弟弟关系不错,也知道他们后来离开的事实。
成年前最后一次出门游历,奚衡风给她写了一封信,托她去十八十九的家乡找人。
因为和奚家沾亲带故,十八十九的家并不算太远,收到信的时候,奚衡雪刚好在回家的路上,正巧在那附近的城镇歇息,何况这是自家弟弟的请求,她没有拒绝,当即起身出发。
奚衡风对姐姐的回信倒背如流,他记得她说那是一处适合度假的好地方,光景无边,山清水秀,说不上有多少偏远,却又有种桃花源的气息。
硬要说的话,十八十九与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奚家宗族庞大,堪称错综复杂,绕来绕去总归是沾亲带故。本家于十八十九这样的人而言,更多的像是夫子和说书先生口中提到过的那些传奇人物,多得是一辈子见不着的人,所以奚衡雪登门拜访时,他二人家里的人都很意外。
十八与十九外出还未回来,奚衡雪被请进家门喝茶,泡茶用的茶叶的品质比她想象中还好,闲聊中奚衡雪得知现在十八与十九皆选择了从商,凭借聪明才智与一副好口舌,也算是堆金积玉不少,虽比不上真正的富商巨贾,但也足够一家人吃穿不愁,甚至能在当地称一句朱门绣户。
她印象中这两个孩子剑术造诣深厚,却在见面时发现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学习剑术。
多年未见,十八与十九越显态度生疏,即使是提起奚衡云与奚衡风,也是小心翼翼避开怀旧的话题,奚衡雪起初只当是因为太久未联系,关于朋友的印象已经消退。十八与十九领她去商铺参观,为她介绍时不慎碰落花瓶,按理说,习武之人反应迅速,即使出现这样的意外也能及时补救回来,可偏偏他们谁都没来得及,得亏奚衡雪出手才幸免于难。
奚衡雪就是在这时发现十八与十九被人挑断了手筋,下手之人显然技术高超,这样的方式并不会太大地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但是却足以让剑客一辈子也无法拿剑。十九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说,让小姐见笑了。
她明白这是拒绝她提问、更是拒绝回答的意思,没有固执追问,本想回家再去查,担心他们是在离开奚家后遇到了别的仇家,可奚衡雪却又在无意间看见两把保存得尚好的、断掉的剑。
剑对于剑客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奚衡雪不会不明白。她一眼认出那是十八与十九的曾经的配剑,它们断得彻底,断得干脆,不像是因为打斗被迫牺牲的,更像是被主动抛弃的。
但她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借口在这附近有事要办,对方理所当然地挽留邀请,奚衡雪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终于试探出结果的那天,十八与十九都喝得烂醉,两个人摘下树枝,在庭院里舞剑,表情如痴如醉,又极尽痛苦,最后她看着他们扔掉它,跌坐在地,大笑起来。
笑到最后,十九说,二小姐,有时候我们真羡慕你;十八说补充说,羡慕你们,因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奚衡雪把他们一一扶回房间,留下告别信,当晚就离开了。
距离她的生辰不到半月,奚衡雪没在信里写后续发生的事情,而是迅速赶回了家,来到了奚衡风的院子。
那天奚衡云也在,奚衡雪风尘仆仆推门而入,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仍旧需要坐在轮椅上的弟弟,声音沙哑而疲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证据,只是推测。”奚衡风似乎从她进来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来我的推测已经被证实。”
奚衡雪痛苦地闭上眼睛:“你应该在此之前告诉我。”
“可我只是猜出他们经历了什么,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奚衡风表情依旧平静,“他不会觉得旁系是自己的威胁,这其间必定有我们从未察觉到的秘密。”
“……他不该是那样的人。”
“二姐。”奚衡风因为她这句话冷笑出声,“不要自欺欺人,我比你更了解他,从我记事起我便清楚地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不等奚衡雪回话,他又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他这般举动的原因挖出来。”
“我会亲自去查。”奚衡雪重新睁开眼,“你等我消息。”
奚衡雪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一反常态地没有带来以往会带给自家兄弟姐妹们的礼物,甚至没有和奚衡云寒暄几句,在和奚衡风打完哑谜后,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去。
“到底怎么了?”奚衡云问。
“三哥。”奚衡风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你觉得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奚家十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奚衡云皱起眉认真思考起来,可还没得出个结论,奚衡风发出轻到不可思议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听见他感慨万千般说道:“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在明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奚衡雪生日宴前夕,奚梦晓与他们兄弟姐妹几人聚餐的时候,二姐在餐后突然发问诘难。
“在父亲眼里,奚家十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奚梦晓抬手示意所有的下人都离开,门被关上后,他才缓缓道:“是奚家的象征,亦是传承。”
“那到底是剑重要,还是人重要?”奚衡雪不依不饶地问。
奚梦晓避而不谈,用不满的目光看着她:“以前你不会问此种无聊的问题。”
“是吗?”奚衡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声音颤抖着,“难道不是因为父亲心中早就有了定夺?”
奚梦晓不动声色地扬眉道:“是么?”
“您是我的父亲,我曾经敬重您、钦佩您……”奚衡雪死死地盯着他,“可我从来想过,我的父亲会是这般残忍无情之人!”
“残忍?无情?”奚梦晓的态度依旧泰然,“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吗?”
“铸金阁里的那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父亲,您敢告诉我吗?”
提到铸金阁,奚梦晓终于稍稍变了脸色,奚衡雪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神情激动,继续道:“十八与十九的手筋是被何人挑断?剑又是被何人斩断?为何他们失去了真名只用代号?父亲,您敢堂堂正正地回答我吗?!”
奚梦晓却在她的一声声质问越来越从容,好似这根本不是什么足以如此兴师动众的事情,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可以。”
奚衡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句话也不出来,几乎就要站不稳。
也就是在这时,奚衡风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穿透房梁,越来越大声:“我说过了,二姐,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都是!”
“我从来没有掩盖什么,这是奚家一直以来的传统。”奚梦晓的声音毫无波澜,“铸金阁里生活的,是本家剑主的下位替代品,若是你们中有人在绶剑后因为意外死亡,便会从那群孩子里挑选出最合适的一个来接替你们的剑和你们的名字活下去。十八十九离开,是因为他们违反约定与你们接触,挑断手筋,斩断配剑,是因为离开奚家,他们此生不能再练剑,这是规矩。奚家十剑的传承代表了太多,不仅是整个家族,所以绝不能断。”
“传承比人命更重要,是么?”
“四大家族从来如此,你以为,其余三家没有相似的约定么?太天真了。”奚梦晓看着她,“你让我失望。”
“失望?”
奚衡雪几乎要笑出声,她猛地掀翻原木桌,还未来得及被收拾的餐具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后摔得粉碎,她看着奚梦晓,一字一顿道:“您,才是真的让我失望。”
随后她转身推门离去。
奚梦晓并未太在意,而是招呼门外的下人进来收拾,他看起来平静得出奇,全程都未改变脸色,只是在最后看着奚衡风,瞳孔中终于多了几分复杂:“你很像我。”
奚衡风正推着轮椅往外走,闻言停下来,回头看他:“所以我也是最恨你的。”
那天之后,甚至没给他们什么消化的时间,奚梦晓把他们几个本家的兄弟姐妹召集在一起,把代表家主身份的寰琅玉拿出来,提出要从现在开始挑选下任家主。
奚衡雪也来了,听见他的决定,她没有当场提出质疑,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但奚衡云知道,当晚她去找了父亲,因为他那天亲眼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奚衡云至今未知晓,但也就是从那天起,奚衡雪留下盈枯剑,离开家,再也没回来。她偶尔会给奚衡晴写信,再由奚衡晴转交,自那次争吵之后,奚梦晓似乎又忙了起来,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面,而百里疏风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因为需要调养,几乎是谁也不见。
几年后,百里疏风与奚梦晓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奚衡云的记忆里,他们最近这四五年来经常有争吵,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看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事情了,因为百里家派了许多人来。
在冷战与对峙中,奚梦晓难得败下阵来,最后百里疏风带着奚衡风回了百里家。
又过了一年,奚衡雪的死讯传来,在花园里练剑的奚衡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他慌乱地去找父亲,却发现本该在百里家的母亲竟然出现在了父亲的院落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却能辨认出他们是在争论什么。
这是奚衡云最后一次听见身体虚弱的百里疏风同人争执,对象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母亲太久没有出现,奚衡风离开后也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奚衡晴带走的。
奚衡云思维混乱,甚至没办法出声询问,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奚衡晴难得看出了他的心思,她道:“回去吧。”
大姐的声音里带着遗憾与叹息:“如果可以,你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
“离开?”他不免有些错愕。
“阿雪说她离开家后去了东湖书院,还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奚衡晴看着他,“你的年纪刚好够入学,何况你不是一直想见识轻舟剑么?去东湖吧。”
“大姐不也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我?”奚衡晴笑得落寞,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我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奚衡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很多东西都在变化,有的发生在他眼前,有的在潜移默化中被影响。
离开家的那天,只有奚衡晴一个人来送他,这时候奚梦晓已经从铸金阁里挑选出他满意的接班人,如他所说,这个此前奚衡晴与奚衡云从未见过的少年手持盈枯剑,成为了“奚衡雪”,让这个已经打出了些许名头的名字与这把剑继续活了下去。
“我会查清楚二姐的死因的。”奚衡云郑重道。
奚衡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挥别奚衡晴,挥别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带着琨玉秋霜,独自一人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