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体游戏》(一)
作者:南鹓
本是新生,奈何作茧自缚。
猩红色的天空布满缠绕的丝条,远处隐隐闪烁着几点星光。残破不堪的楼体倾斜在道路两旁,原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绊到石子。这是一条笔直的道路,直冲中心的倾斜高塔形状建筑物。
红光打在一个背着简单行囊的背影上。男人剃了简单利落的寸头,一袭迷彩包裹住略显健硕的身躯,身后的吉他显得格格不入。男人眼角处的疤痕使本来有些女性化的亚洲脸增添了一丝凶狠。突然,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抬头向高塔处望去,脚步顿住,皱了皱眉,又继续向前行进。
这个人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怪异。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但没停留几秒。在这个地方,正常才是不正常的表现。但大多数人都拥有自己所属的交通工具,最拉风的那位,骑在一只外形丑陋、身上淌着粘液的苍蝇上,飞向高塔。
“请全人类向斜塔集中,请全人类向斜塔集中,30分钟后将开启最后一次游戏,游戏通关后,地球将属于活下来的人类。”
“请全人类向斜塔集中,请全人类向斜塔集中,30分钟后将开启最后一次游戏,游戏通关后,地球将属于活下来的人类。”
“请全人类向斜塔集中,请全人类向斜塔集中,30分钟后将开启最后一次游戏,游戏通关后,地球将属于活下来的人类。”
“请……”
“老子清楚了!丑东西!”一个散发大汉举起最近的一块石头,像最健美的铁饼运动员那样,用一个标准的投掷姿势扔向大概斜线距离1000米的顶端。
“地球将——滋——属于——滋——”
男人面无表情地继续赶路。最后一次游戏,地球……真的会重生吗?
约莫半个小时后,高塔一层集中厅人头攒动。各种肤色、千奇百怪的人齐聚一堂。男人心底闪过一丝恍惚。如果说这些还算是“人”的话。
兴奋,惊恐,呆滞……这些人的脸上丰富多彩,男人觉得他们好像可以拿顶级表演奖奥斯卡小金人的程度。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
“Bravo!Little boy!”一个兴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个脸色煞白、鼻子上顶着个滑稽红球的人凑到他的肩膀,压在紫色尖顶帽里的卷发蹭着男人的侧脸,他迅速伸手抓住了那把卷发往下一扯,接着一个面露委屈的英伦绅士出现在眼前,“Fritz,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Colb,这很无聊。”手里的头发化成灰烬撒落在地,Fritz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波动。
Colb捂嘴惊讶:“哇!我第一次拥有小男孩儿这么热情的回应!”
“热情“的小男孩儿Fritz刚想开口嘲讽,头顶那个讨人厌的蛹状广播不合时宜地大叫:“紧急!紧急!现在开始10秒倒数,请各位准备进入游戏!10,9……”
无论多少次都能被这个丑玩意儿吓到。两人先是对望了一眼,Colb打了个响指换成一袭白装,摘下头顶的帽子优雅地向面前的男人示意:“再见,Little boy!”
“……”
嘴唇蠕动了一下,又再次张开:“去喝啤酒。”
“1!”
这句话淹没在刺耳的倒数中,Fritz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
“滴滴——”
“滴滴——”
“滴滴——”
青年人烦躁地把闹钟拍掉,抓了抓头发,从床上一跃而起。呆愣地站在地板中间几秒钟后,一股香味唤醒了蠢蠢欲动的肠胃。青年人拍了拍头,使劲晃了几下,疑惑的表情一闪而逝,便抬起脚走进客厅。
围着围裙的女人正在把一碗热汤端上餐桌。青年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被女人瞬间夺走放回冰箱,接着火速关上箱门,“说了多少次了,早上不要喝啤酒,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妈。”他讨好地笑了笑,眼角弯了弯,像哥们儿那样环住女人的肩膀,“生气长皱纹!”
“去去去。”女人嘴上嫌弃着,“于相思,少给我来这套。”
桌子上摆着他常吃的早餐。今天学校没课程,他准备去清吧唱几首歌赚点零花钱。顺便……万一有什么艳遇呢?
他是这个清吧里最受欢迎的吉他手,兴致来的时候这位吉他手还能唱点酸酸的小情歌。吃他清纯这套的有不少美艳挂的姐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于相思有个秘密,这个秘密他打算一辈子都不宣之于口。
“啪!”脑子里杂七杂八地想着,厨房突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于相思连忙起身赶去,却见到女人慌忙收拾散落一地的碎碗片,看到他来不满道:“滚出去滚出去!”
“我帮你收拾。”
“滚!”
于相思有点生气,他妈最近有事没事就对他发脾气,今日尤甚。“莫名其妙。”他强忍怒气嘀咕了一句,人也没了胃口,背上吉他就出去了。
坐在地铁里,他感觉喉咙有点干渴。左边的大叔端着一身的肥肉岔开腿坐着,右边的女人有意无意往他这边靠拢,他就像三明治里被夹在中间的火腿肠。热气自身边升腾,环绕住全身。他心脏没来由地倏然加速跳动,几秒钟后又归于正常。于相思面无表情,只有眼角微微抽搐,手抓紧了吉他包带。
地铁到站的声音像解救的信号,他逃也似的奔出站,站在阳光下长舒了口气。但是走着走着他感觉有点不对,额角的汗如瀑布一样顺着脸颊流进锁骨,于相思掏出手机一看,45°。
这是人能受得了的温度吗?于相思只想赶紧进清吧内吹空调,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倍。
迈入吧内的那一刻,他如往常一般扫过整个场子,瞥到了一个古怪的客人。这人戴着圆顶帽,帽檐压得很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张大得夸张的嘴。
这个点竟然会有客人。一向抓不到重点的于相思抓了抓头发,掀开帘子去了后台。
TBC
2021.2.25版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作者:香无妄
我醒了。
用“醒”这个字或许不太正确。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只是发呆了短短几秒,但现实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那种经历。
意识的上一秒,我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做准备,而下一秒我却站在镜前发呆。断片感像大脑里被灌满了浆糊,混沌无序,发生过某事,但我又完全没办法进行思考。
我迷惘地拿起手机,亮起的锁屏界面提醒我今天是周一早上八点——意识的上一秒,我的周六生活才刚刚开始。
整整两天的记忆,就这样消失掉了。
我又忍不住闭上眼睛,去回想两天前我做了些什么。零零碎碎的片段在我脑海里晃过。我在镜前换了好几条裙子,由于眼下新增的眼纹而不得不卸掉过厚的妆面,匆忙塞进包里的口红和充电宝。
再后来呢,我出门了吗?
完全想不起来。
我打开微信,想要询问约会对象我们周六的经历,但是在L字母的范围内找不到这个男人。我复制他的手机号码重新去查找他,却发现他已经将我删掉了。
看来周六似乎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拨打他的电话,也被很快挂掉。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一方面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另一方面则是被感兴趣的对象这样对待。
太过分了!即使我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被男人果断地抛弃掉的愤怒也不是随便就可以释怀的。
我试图抛开这种钝痛的情绪,把心思调整到工作上来——上周五联系了一位客户,约定在周一上午十点左右见面。我重新洗漱换了衣服,并且努力地对着镜子扯唇笑了笑。
不要想了。我告诫自己。
在学生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去规避伤害的。所有会被伤害的糟糕的事情,只要把它从大脑中转移掉,不去细想它给我带来的感受,就这样抛之脑后,就不会让自己陷入痛苦里。也不会可怜巴巴地找人倾诉和依赖。
当然也是有副作用的,由于总是这样忽视自己真实的情绪,反而无法明白自己的需求了。
我跟客户约在公司临街的咖啡店内,由于出门的时间有点晚,加上堵车,等赶到咖啡店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我站在咖啡店门口一边用目光搜寻客户,一边匆忙发了一条信息,为自己耽误的时间感到抱歉,并询问客户是否在店内。
下一秒,手机震动带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的:"周日的时候,贵公司不是约定改为下午了吗?"
显然又是在我失去记忆期间发生的事。
"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即使不知道,也先将歉意表达出来。
"没什么。令人奇怪的是,贵公司说你这边出了点情况,将会有另外的人接手我这边的工作。本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好像你还不知道?"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有一道冷气从背脊上窜了上来,很快变成了汗液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而内里的衣服却潮湿得令我难受。在我失去记忆的时间内,不仅仅感情方面发生了事故,连工作也出现了问题。
我望着手机开始发呆,不知道是否应该给上司打电话去询问这件事。会不会让他重新在心里强调我做过的错事,或者觉得我在耍弄心机,心存侥幸?对自己犯过的错误不仅不在意,还要假装一无所知。光想象就能看到上司那阴阳怪气的冷笑。
我在拨号键按下几个数字——那是我关系较好的同事的短号,但我又很快地放弃了拨打这个电话。说我逃避也好,如果知道工作上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不去面对接下来的安排,而我现在并不想回公司去。这一上午连续而来的意外让我心力交瘁,至少在公司的电话打来之前,先让我安静一下。
我点了一份咖啡,在端着咖啡往门外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将卫衣的帽子严严实实的盖在头上。因为是那种很宽松的卫衣,帽子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明明应该会遮挡视线,但他走起来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路过我的时候他还朝我扭了一下头,似乎透过了帽子盯住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逃离似的离开了。
我是顺着公司的反方向走的,大约走了二十几分钟,我的心情越发的焦躁不安。今天的咖啡格外难喝,闻起来香甜入口却味同嚼蜡。但我还是时不时端起来装作在喝咖啡的样子,其实只是用余光在瞥向马路对面。
那个灰色卫衣的家伙,一直在!
无论是我随意地拐弯也好,或者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冲过马路也好。
只要我停下来观察,就会看见这个人在我的身后,或者对街的不远处。
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周围,那样如同实质一般的视线即使我没有正视也可以知道,他在盯着我。
是变态吗?我想起高中时期的那个同学,瘦长的身躯如同一具骷髅,短袖T恤像挂在身上一样。他总是半抬着眼盯着我,无论我躲在教室又或者站在走廊上,他总是会透过人群望向我的方向。像蟾蜍分泌液一般粘腻的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不到卫衣男人的脸,但他的身形渐渐和高中那个变态重合了起来。
我必须逃跑!我下意识地想到,然后在看见出租车从我面前开过的那一刹那,猛力冲了过去,拦住了那辆车。
司机几乎要破口大骂,而我则以我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窜上了车,声音失控般地尖叫:“快走!快走!”
我努力扭头望车后望,看见这个男的就像矗立在田里的稻草人一般,默然不动地被抛弃在后方。
直至消失在街的尽头。
“嘉华小区,谢谢。”松了一口气的我这才向司机说了地址。
司机显然还没有从我的怪诞行为中解脱出来,在赚钱和赶我下车两个选择中他还是沉默地开了整条路。而我也像失去语言能力一样放弃了解释。
即使临近中午,整栋公寓也几乎没有人影。这幢公寓租户都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朝九晚五,没有午休。而我突兀地出现在公寓楼下,连保安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一眼。
我住的这层楼的走廊才坏了灯,只有两侧尽头那狭小的窗户透过来的光才让我能感觉到现在还是白天。我打着手机电筒走到家门前,按下指纹,开门,进屋。
然后在关门地一刹那,回头对上了一抹灰色。
“李然,找到你了。”他说。
我死了,死在两天前。
近年来,巨力集团研发了一项新的技术,名为“回溯”。具体的科学原理我并没有听懂,但通俗点来说它是为意外死亡的人服务的。
“人的生命很脆弱,每天都有数百万人因为意外去世。意外死亡的人离开得过于仓促,因此会牵扯到财产等社会问题。本公司开发的“回溯”这项技术则是在经过家属的一致同意并支付昂贵的手续费后,将意外死亡的人从死亡当天的某个时间点截取出来,然后投放到“现在”,由出现的时间点开始存在24个小时。方便这些意外死亡的死者来安排后事。”灰衣服终于放下了那个过大的帽子,露出的脸庞意外的年轻,他从我的书房里拿出了一沓文件,指着上面的协议说明向我解释道,“不过截取的时间点还不能够准确地对接过来,这也是本公司现在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
原本预计我是在中午十二点被投放出来,因此灰衣服正悠哉悠哉地在享受咖啡时光,而偏偏又跟买咖啡的我撞了个正着。
太过于巧合了点。
“由于本公司技术偏差使客户您遭受了不好的服务体验,所以要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他又翻出一张合同,指着签字栏告诉我,“在“回溯”完成后,本公司将会退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用来补偿客户浪费掉的四个小时。”
没想到死掉的我还能获得退差价的待遇。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黑色幽默。
虽然“回溯”这个名称也不是闻所未闻,但接受我死掉的事实并不是那么顺理成章。除去这家伙带来的大量文件合同证明,主要是随后赶来的父母,以抱着我嚎啕大哭地举动证明了我确实死亡的事实。
哭泣,消耗两个小时。
灰衣服如同背景板一般观看了我跟父母长达两个小时的哭泣接力——其实我本来对死亡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我父母一哭就把我带进了情绪里——总而言之,在基本稳定情绪后。灰衣服摆在我桌上的时钟提醒我还余下18个小时。
我擦了擦鼻子,尴尬地询问工作人员一般而言这种“回溯”流程该怎么进行。
“财产分割,立遗嘱,处理私人物品。”灰衣服举例了几个简单的例子。比起需要明确分割财产的家庭,我的父母仅仅是为了再见见我,何况我未婚未育,倒少了这段流程。
私人物品的话,我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好像也没有特别值得去注意的东西。比起生前总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等我去做,死了以后莫名其妙悠闲起来。这十八个小时,好像无所事事欸。
“或许你可以在私人社交软件上告别一下。”灰衣服提醒我道,“很多年轻人都会选择注销掉自己的私人账号,当然你也可以委托我。”
告别啊······我心里想象一下我发出告别消息下面的评论,大概就是"呜呜呜,不要走""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下辈子一定会幸福的,加油。"这样子不走心的鼓励话语吧。
不要说死亡,就算是遇上了糟糕或者愤怒的事情,也很难在二次元或者三次元接收到真正想要的讯息。大部分的鼓励和安慰都是无效的,虽然在看到留言99+的片刻间能感受被关注的满足感,也仅此而已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毫不犹豫地委托给灰衣服。
官方的讣告就够了。
灰衣服点点头,在合约上关于私人账号处置上打了个勾。
"那么······葬礼呢?"灰衣服问道。
"葬礼?"我有些茫然。
"既然死者回来了,自然可以决定自己喜欢的葬礼模式,我们这边也兼顾相关的服务呢。"灰衣服从手机上调出一些设计图,"客户您可以参考一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设计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主题。"
"也包括在'回溯'服务里?"我反问道。
"当然没有,这是额外的附加服务,如果是定制葬礼的话,根据客户选择的元素来计算价格的。"
"要加钱就算了。"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灰衣服显然还想再推荐一下:"现在的葬礼已经跟以前那种传统的追悼会不一样了,很多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不希望自己的葬礼独具一格呢?"
我妈凑过来看了一眼,显然有点意动。她跟我说:"你看我也看不到你的婚礼了,要不然葬礼好好弄一弄?"
我毫不动心:"再过不到十八个小时,我就没了。这葬礼我也享受不到,省点钱。"
葬礼就像婚礼一样,感动的是自己,折腾得是别人。自从我当了一次伴娘以后,我就对婚礼毫无兴趣了。毕竟整个婚礼流程大部分都是新娘一手操办,别看在台上仪式感满满,普通的看客只想赶紧吃饭。
"早点烧了,找个地方把我扬了就行。"我摆摆手下了决定。
"真不办了啊?"发出遗憾声的反而是我妈。
灰衣服职业素养不错,即使被拒绝了加费项目语气也不改热情:"那么我们继续确认下一条,遗体化妆服务。"
"这事不是殡仪馆负责吗?"
灰衣服解释道:"殡葬服务的化妆手法比较传统,这不是'回溯'技术成型以后,很多年轻人不满意这些死亡妆容,主要是葬礼上还得呈现遗体,因此我们公司也推行了这项服务。"
别说,巨力公司的妆容确实审美挺好。
"这服装?"我指着样片上的衣服。
"当然是根据妆容搭配的。毕竟是新型葬礼嘛,也不需要那么老旧无趣。"
我望着一条红裙有些意动。
见到我没有拒绝,灰衣服又赶紧推荐道:"本公司也有遗像服务,原价一万多,现在活动价六千,六套服装三种妆容,可选照片44张,加照片50元一张,免费送相册。"
······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因为"回溯"技术而b格拉满的巨力公司在我心中形象一落千丈。
“这个好。”
“不拍。”
我和我妈的声音同时响起。
“拍这个干什么,又麻烦而且我最近又胖了,何况又不是马上出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软肉。
“你都死了也不给我留点最近的照片,谁要你选,到时候我挑不就行了。”我妈这回强硬起来,“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就这么定了,拍。”她转头问灰衣服,“时间来得及吗?”
灰衣服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然后说:“晚上八点可以安排起来,如果客人没有其他行程的话。”
我本想拒绝,但我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就算嫌弃照片丑我也看不到。
接下来就是墓地的位置,造型以及骨灰盒款式的讨论,在我几次反对无效以后,我已经被剔除了讨论资格,甚至我父母两个还因此争论了起来。
“说起来。”趁着他们俩忙着争论,我拉了一旁挂着职业微笑安静乖巧坐的灰衣服到边上,“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你不知道?”灰衣服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看来截取的时间点距离你的死亡时间比较远,不过随着离你消失的时间越近,截取时间与死亡时间的差距会逐渐缩小,也就是你会慢慢恢复你当天的相关记忆。”
他翻了翻手机,将我的死亡报告调出来:“根据报告显示,你是心脏骤停导致的溺亡。简而言之,泡澡死的。你要看一下你的尸体照片吗?”灰衣服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试图看出我的情绪。他应该是一位不错的服务人员,毕竟很少有人想面对自己的尸体。
哦,泡澡。
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了起来,大概是我的意外死亡太过于无常。我本想拒绝,但是临到嘴边却又忍不住点点头。
灰衣服便将一个打包文件发给了我。
第一张照片是正面照,仅仅拍到锁骨的位置。在白织灯下显得我的皮肤格外苍白,其实我对死人没有什么直观印象,但这一刻才对所谓生气这种形容词有了足够的体悟。虽然这是属于我的尸体,但青白色的脸色的确很难看。
我随意地往下翻了两三张,分别是我的左右侧脸。但接下来闯入视线的照片突然像一只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那是来自于我的胸部,背部,和大腿的特写。
上面是青淤斑驳的吻痕。
恍惚间,我的大脑里浮现出肢体交缠的画面,情欲的喘息仿佛近在耳旁。
"怎么了?"大概是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好,灰衣服试探着开口。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这些照片他们都看了吗?"
"还没有。"灰衣服解释道,"这些照片都是检验室刚刚发过来的,之前只出具了死亡报告。"他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你放心,这些都属于隐私照片,除了负责尸体检验的同事,我们工作人员都是不允许偷看或传播的,公司特配的手机会查实这一点。"他晃了晃手机。
"嗯。"我瞥了一眼还在纠结墓葬设计的父母,小声道,"这些照片我希望能够销毁,不是说我可以处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吗?我不想让这个照片保留下来。"
灰衣服为难地摇摇头:"客户的信息本公司必须留档,主要是为了查实客户的确是意外死亡。如果将来发生纠纷是需要查档证明的。不过客户可以要求除公证人员以外其他人不得观看照片。"
"行吧。"我生怕太大声引起了父母的注意,赶忙删掉了手里的照片,并用眼神示意了灰衣服并微微侧头点向父母那边。
灰衣服也删掉了手机的记录并递给我看。
差点忘记了,周六那天我是出门约会来着。
"刘旭他妈妈发消息过来了。"我妈突然喊我,"你要不要再见见刘旭。"
"见,反正也见不到下回了。"我爸立马替我应了。
我妈还颇为遗憾地开口:"要不是刘旭我们也没想到"回溯"这件事。昨天一直是他忙上忙下,我跟你爸都没这个心力。"
刘旭,我的未婚夫。
但令人讽刺的是,周六的我,正忙着偷情。
人生就像炼化,有的人攥着648,有的人攥着64万8。64万8的人可以一直合成下去,而648的人每当合出一个差不多的属性就会开始犹豫。
接受这件炼化吧,并不甘心,离你最想要的属性差了许多。不接受吧,可能耗光了648,反而会怼出更糟糕的东西。
而卑劣的我,一边享受正常人的"稳定",一边则不甘心。那面目狰狞扭曲名叫"欲望"的怪物,隐藏在我这个怯懦自私的壳子之下。
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觉得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交战的双方,是欲望的奴隶以及被社会驯良的"知足"。但在外人看来,我依旧是安静、理智的人。对工作勤勤恳恳没有怨言,虽然不够特别尖锐引人注目,但却没有攻击性而受人喜爱。就好像对什么都宽容得不在意似的。
那不过是因为欲望,害怕被人窥视到欲望,便在心里铸成一堵排斥他人的高墙,拒绝更依赖的深厚关系,仅仅从外表看起来好相处就行了。暴露自己的欲望只会被其他人指责和排斥,因为是不被社会所允许的。
我抿嘴笑了笑,提醒灰衣服尽快注销掉我的私人账号。
在下午四点二十,距离我消失还有十五个小时四十分的时候,我接下来的行程彻底敲定了下来。
五点四十,刘旭及他母亲以及我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
晚上八点,刘旭陪我去拍摄遗像套餐。由于"回溯"的客户时间的重要性,巨力集团遗像拍摄服务往往是通宵营业的。
预计拍到凌晨四点,巨力集团开始替我试妆,并同步给还在停尸房的尸体上,进行尸体敛妆处理。
六点与父母共进早餐。
早上七点三十,送尸体进火化炉。
等尸体烧的差不多我也就该消失了。
对这样的安排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意见,虽然我并不想要刘旭的陪伴,但往往这种反对在我父母的大力支持下等同于无。所以刘旭登门的时候我谈不上高兴但也不会有多么抵触的情绪。
刘旭一向是习惯了我这种态度,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坦然地表达了自己对他毫无感情的事实,但刘旭并不在意。
等待晚饭的时候,刘旭的母亲跟我妈就不见了人影,好半晌两个人才手拉着手从隔间里出来。我妈的眼圈红红的,两个人坐的很近,依稀能听到他妈劝慰的字眼。我妈显然又在他妈那边哭了一通,不过在她的安慰下抒发了不少情绪。
说句实话,我竟然生出些后悔的情绪。若是好好按部就班结婚,未必是太糟糕的生活。这样想着,我莫名其妙觉得刘旭看起来顺眼了点。
不过我已经死了,没什么回头路可以走。
"你怎么样。"刘旭给我夹了菜,却问出这样一句话。
"还行吧,除了刚开始有点震惊。"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即使十几年来如一日的浮现出'我要是死了就好了'的想法,却终究不敢实现。如今仓促地死去,反而有一种解脱的痛快。
刘旭又沉默了。他一向不会说话,而我也乐得安静。
"你未婚夫挺好的。"趁着刘旭去结账,灰衣服评价道,"他应该挺喜欢你吧。"
"是么?"
我一直认为刘旭不爱我。这没什么,毕竟我也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必须喜欢我。
他追求我的时候,无非是他想结婚而身边恰巧有位适龄未婚的我罢了。刘旭跟我一样,大约都是在意面子的人,即使我告诉他我没办法喜欢他,但对于他而言,他只在乎我能和他在一起这个结果。
他需要"正常"的婚姻,我也是。
但我身边的人,总觉得刘旭在为我牺牲。
吃过饭以后,灰衣服载着我和刘旭去拍照。这遗像自然没什么户外场景,但巨力集团的摄影棚极大,建造了二十多个场景。里面的人也不少,大部分都是些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个姑娘穿得像个镭射灯球,大概是蹦迪葬礼风。
我倒是挺羡慕的,热热闹闹地活,再热热闹闹地死。
但我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主要是因为我妈给我挑的服装里六套有五套是影视古装。我捏着扇子笑的腮帮子都僵了,摄影师还在指挥我要下巴收一点,再收一点。
消失吧,赶紧的。
由于我的极度不配合,遗像拍摄三点多就结束了。我打发走刘旭,又问灰衣服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尸体。
我给灰衣服的理由是想去现场看自己的尸体化妆,毕竟客户这么多,我这要求也不算得多奇葩。灰衣服跟停尸房沟通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
我挑选的妆容很淡,但是由于身上的痕迹太明显,因此敛容师的遮瑕主要用在身上。我瞧了半小时,新奇劲儿过了,便到走廊上跟灰衣服唠嗑。
"客户看起来挺多的,为什么这边反而冷清得很?"
灰衣服正在整理合同,头也不抬,答道:"都在殡仪馆那边呢,我们公司有个专门的厅。"
我听出了些蹊跷:"大部分尸体都是在殡仪馆那边直接对接的吗?"
"那当然,这尸体也没必要搬来搬去吧。"大约是领悟了我的意思,灰衣服看向了我,"只有不确定是否是意外死亡的客户才会运到这边。"
"不确定?"我一直以为我死的很正常。
"就是要做些常规检查,唔······"灰衣服整理了一下思绪,"像你这种,主要是因为啊,那个,太兴奋而心脏骤停,泡澡溺亡,就还是要多确认一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谁发现的?"
"刘旭啊。"灰衣服大概也很奇怪我到现在还没恢复记忆,"他晚上去找你,才发现你死在浴缸里了。"
大概是发觉我的神色有些奇怪,灰衣服问我怎么了。
我扯了扯笑,告诉他没什么。
我从没给过刘旭家里的钥匙。
我也从没和刘旭发生过关系。
"说起来,姐你也不胖啊,为什么非要减肥?"灰衣服突然问我。
"减肥?刘旭说的?"我下意识问道。
"不是确认意外死因的时候做了些常规检查吗,姐你的血钾浓度偏高,听你未婚夫说你最近在生酮减肥,估计是受了这个影响。”
“嗯,反正也没什么用。”
我想起三个月前刘旭叫我替他买了好几种补剂,我笑他是不是人到中年,枸杞配枣。
他说:“你不是总嫌我胖嘛,网上推荐了一种生酮饮食,光吃脂肪也能减几十斤。就是要多补钾片镁片什么的。”
“出太阳了。”灰衣服突然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天色已亮。那拇指大的金红色圆点在远方的建筑下冒出了头。那半悬浮球体映得周围的山体房屋像压缩在纸面上的静物。我从未觉得城市如此寂静过。寂静的人影,偶然划过的车流。
恍惚间,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它重重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面前的景色模糊成男人的躯体,我紧紧贴住他,手指几乎掐入他背后的肌肉里。
水流在身体周围晃动,我贪婪而渴求地吮吸他的唇舌。
迷乱中我的意识渐渐抽离,麻意顺着指尖向上,袭卷我整个躯体,我努力深吸,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越蹦越快,直至骤然停止。
猛然睁眼,面前还是那扇窗户。太阳已经上升,原本灼红的霞光溃散无踪,只留下寡淡的白,带来喧嚣的清晨。
突兀的铃声响起,是刘旭。
“差不多了吗?叔叔阿姨上车了,等下就到你那边。”
“差不多了,来吧。”我慢慢走到敛容室门口,透过玻璃看见她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我问灰衣服:“一起吃早饭吗?”
灰衣服摇头:“不了,等下陪她们把你送过去。”
“那殡仪馆见。”
End
备注:血钾过量易四肢麻木、心悸、心律失常。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终末说,她曾见过那个叫槿的女孩子。[归绫市]的尽头,她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人造太阳在她的头发上映出一圈光晕,令人窒息的美,以及刻在内心深处的表情。是冷漠的,还是无奈的,她看不出,只是冰冷的立在那里,像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一般,刺中她的心,那个喜欢看花瓣飘落的女孩子,终究要被[销毁]。
昙花的美人人皆知,消逝的过程却是一瞬间。
“槿,[赎罪者]的叛逃人员,对吧。”
没有回答,安静地似乎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与心跳,不时有飞行器从上空划过的声音,清晰而又刺耳。
“你是个成功的游戏管理者,却被迫成为[母本世界]的棋子,值得吗?”
终末摇摇头,轻笑。
“两边的世界,都是神明所创造的残次品,我只不过归属了支配者。”
古老的钟表履行着它的职责,透明的数据屏断断续续地显现。
“是否删除[玩家]槿的数据?”
终末微微抬起的手,犹豫地放下了。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是烯炜灵魂融合之前的话。
“你的命数,像是你所谓的[游戏]程序一般,简洁明了。”
木槿花的使者,亦是[游戏]之中的天命师。
终末望着她,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笑容,灵魂融合的伤疤虽已久远,但还在隐隐作痛,她不会遵循任何人的指引。
“我会慢慢地,杀了你。”
“乐意奉陪。”
*与主线无关,与剧情走向无关,与人物最终设定无关
四十天后,星期二,下午五点又过去一个钟头,徘四处找老虎脚爪,寻不得。她听闻上海人爱虎,因而到处都和老虎有关:家里装老虎天窗,年中迎接秋老虎,出门要开电老虎,连那街弄缸炉里都有老虎脚爪,一年怕是要献出成千上万头老虎,才够剁下四万只金黄的脚爪贴在炉膛里烤得皮脆里香咯吱作响,喂饱容易胃痛的上海人。这公然谋杀老虎,看不起老虎的行为,徘自然不喜欢。她在街上游荡许久,连里弄口紧闭的铁门都路过了整整五次,愣是没找着画皮说要烘到下午四点钟才出炉,香得被扇耳光也不肯放手的老虎脚爪。就好像那移动的圆形炉灶能早早窥探到狩猎者的来临,立刻从这城市的街头齐刷刷销声匿迹,只留下楼顶天台拼接成一块反射着夕阳的不锈钢锅底。
……真是奇怪!如果硬要找个理由来解释这次行动的失败,也许都该怪她今天不是金鱼,偏偏也不是锦鲤,却决定成为一只猫头鹰。身为猫头鹰,她醒得太早;对于眼前直立行走的人类来说,她又醒得太晚,所以要么是她离开秘密基地时错过了老虎脚爪的出炉时间,要么就是这偌大城市中的怪物们竟然开始驱逐她的圆形炉灶……它究竟是哪够不上这大上海的法眼?徘掰着手指数,太脏?太小?不够洋气、不够精致、没法拍摄vrlog、不可典藏的气味、不区分限量版与合作款、不可复制……理由太多,未必真能一次数清。上海只要想,就能把炉灶丢进东海与带鱼同游,信誓旦旦是特色发展必经之路。这城市确实总在太阳与雨露下自行扩张生长,于是到了二零六五年,它比起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像扑朔迷离的原始森林。高楼大厦生长的速度跟上青杨,地铁管道在有限的土壤里疯狂扩张,集装箱节节拔高,人来来去去,成为苔藓,成为鸟雀,成为野兔,成为狼与虎,它便从苔藓鸟雀野兔狼虎中汲取潮热与梦,长成个又白又胖的超巨型城市。一颗东方明珠,一百个全球总部,还有成千上万个灯火通明冉冉上升的新星,这狡诈的大森林,它不是海上的岛,也唯独不像海。海里什么都能存活,但在这里不行,老虎首当其冲,人们砍掉它的脚爪,拔下皮毛,破壁机里分块打碎,沿着电线塞进互联网,固定成线上福利老虎机标本……好一个被人吃得精光的可怜蛋!
在最靠近夕阳方向的巨屏上,时钟转了一圈,时限一过,天黑下来,人海涨潮,行动就该开始了。徘果断放弃,扭身离开弄堂去跟画皮汇合。她前一秒还在狭窄的小路上,下一秒就拐弯穿进另一条四平八稳的大马路。双向八车道,两侧人行道挤满了五花八门高矮不一的商铺、从二层楼开始亮着招牌的经济旅馆、几架蒙着灰的银灰电瓶车、还有整整两排过度健康的梧桐树,粗壮的根枝翘起绛红的地砖。这儿的分贝比起石库门里要高不少,一群从办公楼涌出放风的人群也叽叽喳喳地朝这儿一顷而下,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人流间,那小小的,犹如鸟雀般的身影不可思议地穿过他们手肘与手肘、肩膀与手臂,甚至脑袋与嘴唇惹人遐想的一寸间隙。和她一起穿过人群的还有全息投影的广告偶像,它比起她来甚至更像一个幽灵,因为哪怕它有着一张真人的面孔,可甚至没有人会同她说话……只有沉默的电子货币和点赞和喜欢会飞到它的脑袋上,恭喜您,又在榜单上停留了十秒钟!十秒钟够久也够累的了。徘在一个少年的麻婆豆腐奶茶杯上坐了一小会儿,又待在一个姑娘的粉色泡泡头上打了个滚,最后落在一个红脸男人头顶的灯牌上,探头去瞧那个没有门面,而是径直朝下方通去的楼梯。一抹小小的异色闪光消失在墙角,连着整个灯牌都模糊地闪烁了几下。不只有她发现了电压的异常。
“坐标121.505961,31.281556,发现疑似UN-238样本,距离不远,已通知贤余打开高德地图给你导航。”
红脸尖嘴的男人双手插腰,背靠贴满传单的砖墙,站在破旧小门前张口四下张望,显然也发现了墙角的闪光,嘴里嘟囔着,“撒么斯尬怪啊?侬册来,册来!覅康了里厢……”紧接着就要尾随那抹荧光留下的尾巴朝里走,这可不好,别把普通人卷进来!徘摇晃的双腿顿了顿,头朝外一张望,她可真是运筹帷幄,二十分钟前就把潘叫来了这儿,这会儿可不是正好引开那红脸的注意力?
潘距离预计到达时间不到五秒钟,急匆匆停下脚步,还没意识到他面前的建筑物其实是一栋旅馆,外头装修得稚嫩可笑,全息投影的胶皮女人穿着情趣内衣跳进巧克力酱泳池,机械关节的轮廓与声响都在这影像中被隐去。但他目不斜视,都不需要徘提醒就已经抬头牢牢盯住了电子屏——这都是因为巧克力酱!哪个小孩不会被这香甜的东西引诱呢!他应该打开他的任天堂游戏机,回到二零二零年猛击蛋糕,一拳头打碎霜糖,一屁股坐烂草莓慕斯!把头浸在幸运饼干里,掏出一张写着今日运势的签语:
“很快你就会坐在世界的顶端。”
红脸旁边的电子屏幕有百个叠罗汉那么高,上头拉着数字横幅,红底白字在无风的夜里随月飘荡,文明新风气!千万像素挤在一张坏掉的屏板上,别忘了,还有和谐与自由与平等。工地防尘围墙上大半张印错的墙画被揭掉,过时传单掉在人行道沿的排水沟里打着漂,几个字眼写着“精神文明”,“加油干”,没有声音,但足够铿锵。潘鼓足气大喊一声,“喂!!!”红脸猛地一回头,双手啪啪啪地猛拍那块屏幕,嘴里发出咻咻的驱赶声,但男孩却跟徘一样紧紧地盯着他,亦步亦趋往街道外撤。几张传单贴在地上——它至今仍是最行之有效的小东西,如果这城市里一眼望去哪都是电子屏幕,那么要遮住电子屏幕最好的做法可不是乖乖斥巨资购入电梯墙壁上悬挂出租的广告位,也不是搬来一块屏幕盖住另一块屏幕。直到今天,人们也对一管胶水和一张纸束手无策,几个世纪来无产阶级者最亲密最朴实无华的盟友。
眼见男孩赶不走,还在自己面前做鬼脸,丢石头,红脸更加生气。他一生气,肚子就咕噜噜地涨起来,好像在朝身体里充气。红脸接着朝空中一挥手,虚晃一招,没打中任何东西,“……侬作西啊?!”那手中虽然空无一物,但徘却发现不妙——随着他怒睁的双目,天空迅速聚集起了浓郁的乌云,就跟上美影厂里的动画一模一样。
糟糕。她刚刚不应该击碎那个幸运饼干,而是应该把饼干让给红脸,让他别生气了,他们让潘这么捣蛋,其实也是为了红脸好,要不然追到地下室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那群在上海晚上横冲直撞的坏东西可真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厉害家伙,红脸怎么就不明白呢?可随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壮,越来越高,宽阔的胸肌撑破红脸的T恤,好家伙!这裸胸袒腹之势头,简直像是雷公公。徘皱起眉头,想好生相劝,呵,就巧克力酱而已,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可潘也是倔,看不懂别人脸色,也听不懂上海话,照着路上别人瞎说的话张口便是一句:“烂污呸……!”
这下可好,红脸气得从头整齐裂开。这可没夸张,他们眼睁睁看着他额头正中崩开一道缝,难看的第三目从颅骨里探出形状,凸眼球像劣质毛绒玩偶的白色眼珠配件,过度依赖重力,在眼眶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定格在徘的脚丫上,死死不动。她暗叹不妙,这怪物竟然看见她了!徘手臂一屈一撑,从招牌上一跃而起,躲过红脸右手甩来的大槌。糟了,这下大意了,他们追着一只怪物过来,结果有可能撞上了另一只,现在画皮还在赶来的路上,娲也在睡觉,就剩一个派不上用场只能当诱饵的小孩和她一只电子幽灵,一堆设备里长年累月的数据变幻而成的鬼魂,快想想,除了啾啾叫,她还能做上什么?
红脸扯下只剩破布的上衣,腰带上一串小挎包显出连鼓原形,下颚越拉越长,他后方朝下楼梯两侧墙壁上陈列的胶皮娃娃随着他朝前踏出的一步被震得纷纷从货架上掉落下来,接二连三地朝底下滚去,一个穿着黑色网格蕾丝小吊带的和一个八块腹肌的胸毛男……徘眉头皱得更紧。“……忙阿里得刨!”红脸朝着徘一拍那鼓,咔啦!阴云如蝙蝠群又进一步聚集到他们的正上方,一层叠着一层的加灰,一刹那沉寂后,闪电如龙身扯开他们背后的幕布。
——她能做的,那可多了。
轰隆!一声响雷将整条街上所有人都定格住了。独独潘,似乎笃定闪电与那雷都同他无干,连退一步的本能都不曾有,仰头看红脸,也是相信徘会护他太平,回到秘密基地。红脸更怒,双足不自觉地抖动,背后双翅的纹身竟像是要活动起来似的,几乎要撑破他的皮肤,“侬勿要来胡搞百叶结,小宗桑!”他深吸一口气,边吼边用力地拍起他圆胀的肚皮,就好像那恶狠狠的巴掌不是拍在他自己身上……啪啦!啪啦!倾盆暴雨顷刻间如水银,溅着光,长着血盆大口朝他们头上砸去。烦得要命!哪怕那雨从徘的身体里穿过,她也本能地想要寻找遮蔽处来护起她的羽翼,又或许……她还有别的办法。
涨潮了,涨来的是六点准时下班的人潮,天上降下的雨潮,徘集中精神,从空中顺着雨水掉落在瞬间积起的水潭里。很好,软着陆——眨眨眼睛!积水五厘米。挠挠后腰!积水冲上树干了。在水里跳个三十秒高难度的艺术体操!人行道被海啸般的水流卷起来,把红脸、辫子小孩、粉色泡泡头、奶茶少年都打包在一起,在水流里抛来丢去,冲向道路尽头。那红脸好不似传说中雷公的豕首鳞身,似乎离开了菏泽来到上海打工之后,连他的威风都降了三分,看样子得给他落个本地户口,长宁还不成,得落黄浦,黄浦还不够,要标榜老卢湾。徘乘着一圈圈涟漪,翘着腿顺潮激流勇进,她飘过一个长相跟拟鳄龟一模一样的中年人,有意冷落了办公楼玻璃外墙上攀升的偶像招呼,再从上方高架路下的悬挂列车灯光里抽身,一边暗念道,雷填填兮雨冥冥。那惹得雷公震怒的潘现如今已不见踪影,这可要怎么办咯!上海吃光了老虎,自然也没有猿狖,那下一句要接什么?徘灵机一动,就这么办吧,有一句不错。
二零六五的摩天大楼,一九五零的排水系统。只瞧四平路地势不平,暴雨全朝马路一侧的低地涌,一整排分类的智能垃圾桶被淹得只剩下表面一层可活动打开的闸口,树下长椅缩成一截浮木,在老毛雕像旁十几米处漂泊,活像一艘救生小艇,穿梭在张大嘴巴的鳄鱼群里。雨平面还在继续上升,这些年,黄梅天越来越长,暴雨越来越大,路的凹陷也越来越严重,水继续朝上喷涌,继往柱与开来柱没了大半,爱国小路上两排樱花树平平无奇,枝头上长出鲫鱼。泥鳅钻到徘的脚底,穿着连体恐龙睡衣的学生们茫然地站在齐腿根那么深的雨海里,雨伞纷纷倒挂在水平面上,手中脸盆扑通掉下,男男女女这会儿就像迎来陨石雨的恐龙,眼睁睁地呆望着水平面尽头,看着徘小小的身影嘭地一下消失。紧接着,在他们身前的宽水道下方,一丁点黑斑在水底若隐若现。它越变越大,颜色愈发变深,在滔滔不绝的暴雨里,上海二字里的海如今总算变得货真价实。眨眼功夫,学生们便瞧见更大的阴影在激流底下肆意穿梭。
一头独角鲸破水而出,它腹部牙白,背脊斑点亮如花豹,珠光色的长角像是一柄千锤百炼后的利剑,撕开他们上方团团相缠的乌云,将它拨开,将它扯下天际,掷入雨水中,激起万丈波澜。它的长角缠住四溅的电光,长啸将雷声尽数吞没,还不忘从水底捞起溺水的辫子小孩,挑着他的衣领腾空而起,同小孩一起瞪着抱紧雕像大腿、垂头丧气、肚皮瘪下的红脸。
雷填填兮雨冥冥,徘啾啾兮鲸夜鸣,小孩在独角鲸前晃来晃去唱道,上方骤雨啪地拧上花洒,乌云如棉花糖的糖絮四散开来,最后一缕夕阳洒在车道上,一片波光粼粼。旁边传来钟声与此起彼伏的,代替欢呼与掌声的车喇叭响。
但是,不对……等等。等等!现在春分不到,没有夏日暴雨,雷公还在冬眠。不行不行,我们得再来一遍。从头开始。
“坐标121.505961,31.281556,发现疑似UN-238样本,距离不远,已通知贤余打开高德地图给你导航。”
红脸正在打盹,焉了吧唧的脸颊上油腻腻的,呼噜震掀嘴唇,下巴搁在店招牌上,险些摔下去。旁边过年时的对联还没撕掉,一张倒写的福贴被雨打得只剩下半边。画皮从东家“徒然堂”接下的这任务实在比徘想象中还要无聊,算得上画皮手头好几桩工作里最无聊的一件。原本,徘以为还得想办法引开门口的普通人才能让画皮顺利溜进去,谁知道根本轮不上电子幽灵想办法闹鬼作祟,看门人就先让了一条路出来。徘尾随着他们这天搜找的妖怪留下的痕迹,一直沿着墙角往地下钻,想所幸没提早把潘从那栋怪房子里喊出来,来了还要给他们另添麻烦。
外面头条视频新闻上仍在说秦山核电站疑似因老旧和维护问题造成核泄露,目前信息还在核实中,一旁老头老太裹紧棉袄说不碍事啊,秦山那地方他们从小就听说过,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有事就学日本人那样排海里得了。电子幽灵打了个电子哆嗦,在画皮那边的语音里隔顿一刹,画皮小声问然后呢下一条路往哪走啊,徘随她去,不接话。不是把她当人工智能吗?那就让贤余身上装着的其他弱智能给她去指路好了,她又不是导航软件,也不是搜索助手,哪来的义务给她带路。要么干脆让Siri或者高德地图变成电子幽灵好了,实惠好用死了,干嘛得是她不可呢!
前方路口有红绿灯,请注意变道。画皮脚踏车踩得飞快,到了街口车一扔气都不带喘一下就呆在门口嘟囔,“赶紧赶紧,后面还得回去给娲打下手!”
这地方一点都难不住画皮,街坊窄道虽不同于北方的胡同,但她也习惯。平时画皮都住在一个老式小区六层平房的一间小公寓里,虽然听说徒然堂也给少部分雇员提供单人宿舍,但徘还从来没有跟画皮去过那儿,自然也不清楚那地方的具体位置。听说它就是浮在上海一隅的蓬莱仙岛,寻常人有心也难找,是只在有缘人面前出现的怪异之所。今天画皮从徒然堂名叫“宇普西龙”的档案中心被动接到了任务通知,这时候手机上还没更新的信息仍以编号开头,尚不得知怪物的真实模样和分类,仅有简单的过往目击者报道。它作为画皮的最主要雇主,派发的任务跟任何正常工作一样缺乏趣味。
用娲习惯的方式去判断妖怪所属种类的话,那任务内提及的怪异恐怕是个虫者或地气者,来去隐匿于地表之下,显形时又呈虫状,不过今天娲一听这是徒然堂派的活儿就沉着脸让他们自己过来解决,说是她还有些正事该办。那正事就是要唤醒并解放一头传闻里的青目牛。说实话,徘一听是跟牛有关,就对娲那边的事情更感兴趣。但她到底心里还是优先想着画皮,于是才抛下贤余和娲留在基地,自己打了先头阵跑到这儿来,谁知道还真让她给找到了。
画皮左右一瞧,没见到熟人,红脸在打盹,没人见着她的模样,长额发加黑色冲锋衣,就把那不寻常的模样都遮住了。她直觉出色,这会儿一甩头发就朝地下钻,也看不见摆臭脸的徘正在她前面引着她走。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结束,期待您的下次使用!好了,到地下,导航声总算结束了。画皮一手拍拍耳机,“然后呢?”
“……亲爱的用户,如果您选择即刻跟您的手机贤余结缘,还能获得珍藏限量版的宠物店超VIP永久会员和电子幽灵增值服务。”
这话倒是阴阳怪气,画皮笑了,摇摇头,“人工智能跟结缘有半毛钱关系啊。”说着都不开手机闪光灯就在一阵黑暗里贴着墙走,险些一头撞在一张清纯无比,马上就能上SEVENTEEN杂志的脸上,但也仅仅是差一点点,黑暗对画皮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她悄无声息地在摆得密密麻麻的货架间移动,这家店是个情趣商店,底下摆着仿真机器人,恒温皮肤软糯嘴唇但没一个真跟游戏里的安卓人一样以假乱真。时至今日就算知道它们是假的,预约上门的客人仍旧甘之如饴。地上很潮,几乎覆着薄薄一层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好几处没动迁的老房子下水管炸了的关系。但她穿过这些货架时就像猫一样灵巧,甚至也没留下任何脚印。耳机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徘也不说话,在画皮前好几个货架的地方追着先前妖怪发光的痕迹。
画皮进来得迟,没见着徘看到的,于是从第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开始逐一检查那玩意儿的踪迹。他们喊的那妖怪,在徒然堂的叫法里喊“无主之物”,都是疑似废品或没人认领的失物凝聚起来的怪异,甚至大部分时候都不像贤余这样的灵器拥有化形后的固定形体,也大都没有理智,谁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会见着什么样子的……
徘把画皮丢在后面,一口气追着那条绿光的长尾巴跟到地下三层。三层什么都没有,但也不像潘呆的地方那么大,这次是普通的杂货间,墙壁木板罅隙间也渗着水,确实光瞧着就阴森森的。绿光又是一闪,随后在一个没有拆封的大纸箱后面熄灭。徘举不起来,也不需要举,眨眨眼的事情,她就在箱子的“中间”了,既不是里面,也不是上面,而是穿透箱体,直面缩在箱子与墙壁之间的“妖怪”。
没有任何昆虫会呈现出这种模样。更何况是精通动物的徘,仅一眼就知道这便是画皮在追的东西。但它方才并不像是单纯逃窜,而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一直在胡乱寻找朝地下去的通道,直到被纸箱堵在了死角。徘不确定这东西能不能看到电子幽灵——但在它们互相都不能对彼此造成破坏的当下,她反倒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像是在替画皮索敌的猫头鹰,只管目光炯炯把虫盯好。
“画皮,地……三……”
画皮耳机里模模糊糊传来徘的声音,她拍拍耳机,皱眉道,“什么?”
“下……三层……”
说不好是电波干扰还是没电了,但得到提示的画皮想也许是徒然堂的新讯息通知,踢开门就往下冲。所幸这店都是大半夜才开始营业,现在既没客人需要她躲着也没什么仓库管理员在上班,她钻进地下室的矮门时便看见面前纸箱被无形的镰刃劈开,从中间朝四周啪一下打开。随着一堆零件涌出来的,则是跟她拳头那么大的虫。
他娘的这南方蟑螂还能飞啊!可下一秒她就知道这虫的模样不对劲,在底下仓库里唯一的光线竟然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呈毒药似的荧光,虽是节肢状但又像极了人造的机械虫,但要真是哪儿的大使馆溜出来的间谍虫,跑这种地方来做什么?徘和画皮都沉默片刻,只见画皮大步流星走向虫怪,提腿就踩。
这倒也是对付害虫最传统的办法了。徘警惕地盯着画皮的脚,心想若是娲在这儿,她会不会觉得这虫子要是倚着桑树,便能化作衣青衿袖青幧头的少年?但现在是冬天,没有鸣蝉,自然这也不可能是蝉化成的妖怪。一时间怪异的光消失了,徘问你踩下去有什么感觉吗,画皮迟疑没答,谁都不敢动。如果这是个妖怪,会在这时候从脚底板钻进画皮的身体,寄生在她身上吗?又或者下一秒钟它就会显出庞大的原型,将她掀翻在地上?可这些都没有发生。被画皮踩在脚下唯一的发光体也消失了,整个屋子彻底陷入了黑暗,徘偷偷躲在她的背后,只探出半张脸瞧着她的脚尖。
光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是数十倍的光点猛地从画皮脚下朝四面八方炸开,画皮急吼吼往后一跳,骂了一句他妈的,下意识想掏匕首,但也发现没用,“这虫怎么回事,踩都踩不死的用什么做的?!”这下不再是南方大蟑螂的形状了,变小了,算是北方小蟑螂吧,看起来战斗力弱了点,但画皮一个人倒是踩不过来,她飞快地抓起一把墙角螺丝,哪里发光就朝哪儿精准地丢掷,“不对,”徘在耳机里冷静地说,“它是在分裂。”
“……你不是搞宠物店的吗,倒是告诉我这虫该怎么打啊!”
“目前此版本宠物店暂不支持玩家饲养类阿米巴虫状生物。”
十个螺丝能砸中一个,虫妖怪也不是刀枪不入的硬甲壳,但砸中之后就跟画皮踩上去一样,光仅消失一瞬间,随后又分裂成更小的一部分朝外逃窜。整个房间越来越亮堂,以至他们好像不在城市里,而在什么森林深处汇聚着萤火虫的石窟,徘和画皮齐齐感到异样,朝上一抬头——
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倒趴着更多的虫,从潮湿漏水的四角开始向中央爬行,层层叠叠聚集在一起,他们分不清它们究竟是在彼此吞噬还是融合,但和受到攻击而四散逃开的虫相反,它正变得越来越大,身上的幽光先前险些就被当做了感应灯……
徘还没有出声,一束冷光就从画皮面前折射而来,水果刀笔直从她手掌中朝上飞出,三分之一的银刃扎入天花板中,正中贯穿虫妖。刀柄尚在微微震动,徘浮在天花板下方,看见那妖怪也凝固了一瞬。随后,它像是骤风过境时的落叶般分化成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乃至最后根本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光点,像具有行动力的虫卵般朝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肉眼无法看清的缝隙窜去。
对付它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徘想,它好像喜欢往狭小、黑暗、湿润的空间钻,最近一直在淅淅沥沥下小雨,这地下室又朝,它还在朝地下钻,是在找东西吗?如果用火烧也许效果会好一点,但这地方是有人住的,谅画皮也做不出这事来。可它们逃得飞快,彼此之间似乎由一种共同的意志操控着聚散,当它不再呈现“虫”的形状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朝哪追。一阵窸窸窣窣,像遥远的响尾蛇摆尾声过后,整个地下室内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的模样。
虎头蛇尾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们跟丢了。徘注视着画皮,她额前一绺长发遮住脸,在黑暗里更是让人难辨踪迹。但徘不一样,她是画皮的电子幽灵,画皮不管到了哪她都看得见。徘悬浮在画皮的额头前,打了个响指,地下室又亮起光。画皮掏出手机回了一句,暂时没有发现大型聚集迹象,对象消失了,然后便转身离开。
这天早上潘醒得比平时都早,一方面是被憋醒了想尿尿,另一方面肚子也比往常饿得更快。洗漱之后,胡克就在桌边掀开餐盒盖子,里面盛着一两生煎包,旁边一杯豆浆。潘顾不上道谢,啪地掰开一次性筷子,也不管没掰整齐,一阵狼吞虎咽就把面前扫荡得干干净净,连粒芝麻都不剩。男人就坐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吃完,拍拍他的背,让他当心别噎着。潘喜欢喝新鲜豆浆,虽然胡克说这里面掺了很多水,味道淡,还有些没滤干净的渣,喝起来就跟同时吃了饼干一样,但他就是喜欢。生煎包更是罕见的好东西,平时胡克都不给他带,说是太油腻,对长身体的小孩不好,但营养麦片和牛奶实在是不好吃。他吃完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胡克居然给他带了生煎?
吃饱了?胡克问他。他点点头说饱了饱了!胡克摊开数独游戏,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吧。潘搓搓手,以前他从没想过数独能用来做什么。也许是解开未来某次任务里的密码?之前一节课他们学的是老虎习性,它们基本独来独往,没有固定的巢穴,多黄昏活动,在交配期和哺乳期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潘觉得自己的世界也跟老虎们很像——要不然怎么就他一个小孩呢?
上次的“蒲公英事件”在徘和娲的帮助下顺利解决,那之后,胡克船长没过几个小时就回来了,向潘连连道歉,说是出任务时的另外一个世界陷入了瘟疫危机,他离开前被迫隔离好几天,所以迟迟未归。但他走前给潘留了足够一个月吃的伙食,应该没饿着吧。潘一边抱着胡克,一边摸摸他的耳朵,发现徘没有骗他,蒲公英确实全部消失了,真是虚惊一场啊!他一安下心来就累得睁不开眼睛,倒头连睡十几个小时,差点吓到船长。但睡之前,他特意穿上袜子,把脚上磨破的伤口藏得好好的,确保胡克船长不会发现他弄伤了自己——
一旦冷静下来,他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虽然偷偷溜出去是事出有因,但六岁小孩穿过平行宇宙穿梭器也违背了这个世界的铁则,没有引起大灾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被胡克船长发现他可就彻底完蛋了。轻则被打屁股,重则关禁闭,最最可怕的是即使他成年了,也可能失去成为星际航家的资格。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惩罚了,他绝对不想试探胡克船长大发雷霆的样子。想到这里,潘看看眼前背对着自己,正在读文件的胡克就感到一阵后怕。
但外面的世界太大,太好玩了,他还第一次交到了朋友,遇见了自己的妖精。比起这个世界,虽然他也很喜欢胡克船长,尤其喜欢他故意压低声音,学画本里的船长说话时的样子——但不管怎样,一个胡克船长,和秘密基地的小队相比……他很难说前者更有趣,或者让他更愿意呆在这里。船长就像温蒂的爸爸妈妈一样,他想,他虽然很爱他,也不能说他待他不好,但就算是温蒂这样的乖小孩也总会被外面的世界吸引呀。更何况船长还会对他发脾气,偶尔在他烦闷的时候,潘都得小心翼翼,以免惹得他生气。
仅仅那一晚上的功夫,原先他世界里的一切都被颠覆了——触手可碰的地平线与天际线,走上四十五步到尽头的旷野,三十步到底的海岸,仰头伸长手臂就能触及的银河。房间里明明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放满了船长送给他的礼物:干花、褪色的白搪瓷杯、戒指糖、世界各地的画本、剪纸剧院……潘心里摆起一把天秤,左边是胡克船长和他给他的所有东西,右边放上能讲话的鱼、抓不着的妖精、黑皮肤的怪人、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左边的一切虽然还是很美丽,但现在再看看,之前自己拥有的东西难免有些单调。潘很难说这个天秤现在在他心里是摆平的,唯独胡克船长对他好,把他养大,是他没办法丢在脑后的。
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他每天都盼着徘出现——她也确实遵守诺言,来了好几回。每次她一到通道附近,房间里的喇叭就会发出啵啵啵的电波声,然后平稳的机械女音就会响起来:“来吧,潘。”这就是时候推开门,走过穿梭装置,迎接通道站外,坐在树桠上等待的徘了。但她从来不提前告诉潘她什么时候会来……没有约定,只会突然出现,然后带他穿过那条路,下了南京东路地铁站,坐上仙尘列车,回到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会有不同的人出现——比如画皮,或者后来他才见过一次就走的大女孩蚕马……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他第一眼看见她,就有一股熟悉的暖流涌上胸口,决定在心里喊她温蒂妈妈。但每次也有相同的人,譬如娲和徘就一直呆在那儿,就好像那儿就是她们的世界,就跟潘有自己和胡克船长的世界一样。
他在那儿度过的时间,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时间——她们教会他说话,说那个世界里的通用语。他惊讶地发现那种通用语竟然和自己说的话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都用不上死记硬背,只需要跟着她们多听听,多说说,那语言就像雨露一样浇灌在他的小舌头上,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这大概也是胡克船长总去这个世界工作的缘故,毕竟学习一门新语言都用不上多大的功夫!短短一个多月里,他就已经能跟人说最基本的对话了,虽然胡克船长还没想要教过他,但提早学习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以后星际航家的考试里有用呢。
另一方面,他也偷偷记录起胡克船长任务结束后回来的时间。印象里,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潘几乎从来没在白天看见过他,大约在晚上六七点的时候船长会回来,陪他到睡觉为止。他也试着偷偷假装睡着,但支棱着耳朵听胡克的动静,大多数时候都以失败告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有一次他成功坚持到底,等到了胡克船长离开的时候,他偷偷看了眼时钟,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的样子。星期六或者星期七中则会有一整天,胡克船长几乎全部都和他呆在一起,每个月一次的例行全套身体检查和一些星际航家预备课程教学也基本都在这个时候。
这么来看,他每次跟着徘去秘密基地,都必须赶在晚上六点前回到这里,或者等到足够晚,在胡克船长离开之后再出去(虽然这一次都没有发生过,但潘担心徘会有一天突然需要他去拯救他们)。至于在星期六或者星期七,就会稍微简单一点——只要船长星期六来了,星期七就是“秘密基地之日”。摸清规律之后,潘胆子也越来越大,去秘密基地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但胡克船长毕竟经验老道,潘觉得除了那条机械左臂,他一定连鼻子都改造过,所以才能从自己身上嗅到不对劲的气味。第一次潘觉得船长奇怪就是在他回来的第二天。男人蹲在他床边,摸着他的额头问了一句:潘,你是不是去过哪里了?潘还睡得睡眼朦胧,但心下一惊,吓得汗毛直立,强装镇定,保持迷糊地摇头反问,你说什么地方?胡克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底,嘟囔了句没什么。潘这才想起千算万算,那天夜里回到房间,他换好衣服,遮好伤口,就是忘了把进门时地上带进来的泥迹擦干净。他从前从来不知道从外面回来之后地上也会变脏,不知道这次到底算不算瞒过去了。再有一次是胡克教他算数时,他把徘教会他的话和原本的语言弄混了,胡克船长明显一怔,然后问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他只好谎称是自己口误说错了,往后更加小心区分两套说话的办法。
很显然,潘的外出,船长已经有所猜忌了。最危险的一次,也是潘根本没法好好解释的,就是船长在吃早饭时提到他的梦话。胡克半是询问,半是调侃,说话时也不看向潘,就好像只不过在提起一件无心之事:潘啊,很奇怪,你昨天晚上的梦话我完全没听懂,你梦到什么了?
潘愣了愣,梦话之所以是梦里说过的话,就是压根记不住自己说过什么,这话他该怎么回答才好?男孩一阵害怕,大声说自己好像没有做梦,接着闷头咕咚咕咚大口喝豆浆,险些被呛得满脸都是。
其实潘做过很多梦,甚至能拍胸口宣称自己非常擅长做梦,只不过大部分醒过来时都不记得。有时候梦断断续续的,但却能连成一个故事。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个白雪的迷宫,在那个梦里,大雪纷飞,周围的墙壁都是由厚厚的积雪筑成的,他弯弯绕绕走在这里面,最后看见了一尊美丽的雕像,雕像很高,很大,但却说不上来的纤细,就好像是长得很高的娲。雕像跟他说话,他记得自己说“爱姆潘!”,还有“各地多果?”,梦醒之后,他发现这个梦真实得可怕,但雕像回答了他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
可这次他连自己在梦里说了什么也都完全不记得,船长到底听到了什么?该不会是“画皮你快跟贤余结缘”吧?
要真这样,那也都得怪徘,说这是徘教会他说的第一句话也不过分。“结缘”就是让画皮和手机变作的妖怪贤余定下契约,这样贤余就可以永远成为一条鱼的样子,画皮也顺势就能看见妖精,徘应该也能拥抱画皮了。这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跟七巧板一样。他觉得徘太固执,根本不明白,画皮已经是大人了,就算劝她弄了那个什么结缘的事情,她也看不见自己的妖精呀,更别说碰到徘了,谁能抓得到妖精?如果不服气,就要去找永无乡里妖精的妖精,真正的汀克贝尔。
可没人知道到底有没有妖精中的妖精,也不知道这事情能不能办成。等他说话稍微利索了点之后,也磕磕巴巴反问徘,你为什么非得要画皮结缘不可啊?他问过好几次,徘一次都没回答过他,甚至还生气了一回,几天都没出现在他面前。后来是贤余看不下去,出声阻止潘,让他就顺着徘的意思来吧,它说,她虽然小小的,烦恼可一点都不小,跟人类小孩的烦恼也不一样。
有一点贤余搞错了。人类小孩的烦恼,他们也不见得真的明白。画皮是大人,徘是妖精,贤余是鱼,蚕马是长大的温蒂妈妈,剩下来勉强跟他一样的小孩,只有娲。潘觉得自己和朋友们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们说的东西大部分他又不懂,也不能随时随地都像贤余、徘和画皮那样呆在一起,他总要拼命努力才能跟上他们。他第一次觉得晚上睡觉流出来的口水都酸溜溜的。徘有自己的烦恼,贤余和画皮也有愿望和大人要办的事情,那么娲呢?娲跟他本该最亲近,可娲什么都没跟他说过。娲就是最神秘的女孩,就算在小飞侠里,潘也不知道她到底是里面的谁。
在不能跑出去的时间里,潘越来越心不在焉。原先他还会兴致勃勃和投影的拉布拉多犬玩抛接球、拿蜡笔画太阳花和森林、翻各种各样看不懂字的画本、玩迷宫球和七巧板和魔方、吹口琴和笛子,很快一整天就过去了。但现在,徘不来的日子变得难熬极了。只有船长第无数遍跟他说小飞侠的故事时,他才能提起些劲儿来。那可是小飞侠的故事啊!他百听不厌,胡克船长哪怕跳过了一句话、一个动作,他都能给挑出来,不行不行不行,一行字都不能跳过去,讲故事的爸爸妈妈就要有这样的觉悟。
但船长并不是他的爸爸或者妈妈。他第一次问到他们时,船长就用彼得·潘举例子,告诉他不要拘泥于父母是谁。他之所以叫单字“潘”,正是因为他没有双亲,被船长在流浪所捡到。姓氏唯一的意义就是它代表家庭,代表血缘的羁绊,潘不需要那种东西;而这名就取自故事的主角彼得·潘,叫“彼得”的人太多,就叫“潘”吧!船长希望这世界里唯一的小孩能和故事里的潘一样任性肆意、勇敢非凡,拥有一个孩子们向往的永无乡般的童年。所以小飞侠绝对是潘最喜欢的故事,没有之一,谁会不喜欢一个自己是主角的故事呢!
可最近听故事时,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了——印第安公主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她有多高?其他的汀克贝尔都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有的孩子不相信仙子的存在?要怎么区分小孩和大人?会有更多没人看见的汀克贝尔们陪着孩子们一起长大吗?如果汀克贝尔非得要长大呢?永无乡有没有妖精中的妖精,妖精大王?人人都有一个妖精的话,该过得多热闹呀!他是想替徘打听打听,万一故事里其实就有她想要的答案呢?但胡克只是摇摇头,潘,他说,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你不都知道吗,除此之外,我也没法告诉你了,你可以自己在故事里找到答案。他说着摸摸潘的头,好像在确信他没有长大得太快。
没错,关于小飞侠的一切,潘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比起从前,他想知道的事情更多了。同时,他也朝成长迈出了第一步,成为了一个有秘密的男孩。而他的秘密,也不光只有隧道深处的那一个基地。
“潘。”
胡克出声,把他从数独的格子里扯出来。他也拉走了他巴掌底下的薄簿子,抽走他手里削得尖尖的铅笔,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在发呆?
潘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刚起就没有动过一笔了。这页上他停留了太久,铅笔只在纸面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没有填进任何格子里。据船长说这是一种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游戏,他不知道两百多年有多远,但反正是个跟其他平行世界一样遥不可及的年代。他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玩两百多年前的东西,他也不敢问。他挠挠头看船长,他已经开始皱眉了,这代表他有些不耐烦,但还不至于发怒。潘揉揉太阳穴,假装眯着眼睛,说自己从早上起床时就觉得晕乎乎的,现在也很困。
胡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盯得他直冒汗,就好像他能识破他的谎言一样。一把鼓槌在潘心里敲起来,咚,咚,咚,但每一下都没敲到底,轻飘飘的,浮在胸口中。但一开始胡克什么都没说,他从草地上站起来——今天他所在的世界是绿茵茵一片的草原,还有持续不断的微风,一会儿对着他吹,一会儿对着胡克吹,旁边偶尔会有野兔跑过。这是潘最喜欢的天气,但今天不如以往那么轻松。咚,咚,咚,鼓槌敲得更快了。胡克站起身,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我跟你一直强调的是什么,嗯?
我要做个正直的男孩!潘不假思索答道。
还有呢?胡克慢慢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不能说谎,说谎会长不大的,说谎会害汀克贝尔被关进油灯,而你,潘,会被关进宇宙的帕诺提康。
这是他不可以学彼得·潘的一点,他是个乖小孩,要长大当星际航家的话就不可以假装把掉下去的影子黏回身上,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说谎。但船长忘了,他扮演的是胡克船长,谁说船长向彼得·潘说出的忠告都是为了潘好呢?也许这也是他扮演船长,在故事中诓骗彼得的手段。潘可不相信就这无关痛痒的一点点谎言会让他真的长不大。从去年到今天,他的袖管裤腿变短,上衣紧巴巴的,脚掌手掌齐齐变大,一顿变得能吃下两个汉堡,他确信这是自己的身体在发出成长的讯号,再长下去,他甚至有信心可以把肚子里被先头那妖怪掏走的东西也长回来。但直接反驳船长并不是个好办法——
他知道船长平常虽然话不多,对他也很耐心,但他毕竟是这世界里唯一的大人,如果彼得·潘也有过爸爸妈妈的话,那么潘身边最接近爸爸或者妈妈的人也只有船长了。他发怒的时候,光是提高声音都能把潘吓破胆,更别提摆在墙角的鸡毛掸子和一个超大衣柜组成的“禁闭间”了。胡克有的是办法惩罚他,虽然他总说这是为了潘好,是为了把他身上跟彼得·潘一样小孩天生的坏毛病治好,才能帮他顺顺利利长大,但这也不代表潘真就乐意接受他的训练。
潘捏紧背后的拳头,再一次装傻,反问道:船长,你在说什么啊。
胡克不说话,转头去翻找潘的图画板。他很久没有检查潘的图画板了,让我看看你最近画了些什么。潘心里一跳,就见男人从架子上抽出画板,期间目光一直都落在潘身上。他解开画板系带,慢慢地抽出一沓画纸,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有男人翻数着画纸的沙沙声,半晌过后,胡克放慢了动作,紧抿的嘴唇有所松动。
你最近倒是画得挺多。
船长夸奖他了!那当然,潘可是胸有成竹,一点都没在怕的。最近只要他一个人,就会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画画。以前他要是自己呆上一天,最多也就画两三幅,剩下的时候要么翻看不懂的画本,要么就跟拉布拉多犬或者缅因猫玩打滚。可现在,他都把小狗和大猫喊出来一左一右陪着他,自己则趴在地上把纸撕下来,偷偷画上十几幅,再藏在不同的地方,时不时拿出几张夹回画板里,补上和徘一起去秘密基地而离开的白天里该画的部分。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想偷笑,但一看胡克作势要转过来,他又赶紧收敛起笑容,一脸正色,以免被船长怀疑。
唉,但船长看得那么仔细,潘又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做过头。比以前画得还多,会不会也被怀疑?好在船长没再继续关心数量,往后翻了几翻,有些奇怪地问,这是什么?他手里指着的那张画上有四个人,正是潘画的贤余,徘和画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孩……!潘一下子嗓子都紧了,小心脏都蹦到嘴边,咽了口口水赶紧说,这是虎莲公主、美人鱼、汀克贝尔和彼得·潘呀!
胡克又盯着看了会儿,这虎莲公主、美人鱼、汀克贝尔都跟画本上不一样?
我也跟彼得·潘不一样呀,他是金头发的,我是黑头发的潘,我的虎莲公主、美人鱼、汀克贝尔,也要跟他的不一样!
那你没有画上你的细辫子?
彼得·潘他又没有辫子的,辫子不方便飞,我给自己在画上剪掉了。
胡克若有所思点点头,似乎相信了潘所说的这番话。潘只觉得心里鼓点打得更狠更快,脸上热得要命,连脖子都热了,心想还好那天因为不会画轮椅就没有画娲,要不然这下就说不过去了。不知道为何,娲看起来让他有点害怕,但也有点好奇,他对娲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但娲并不是小飞侠里唯一一个例外……
对,这是秘密基地以外,潘的第二个秘密。就在第九次从秘密基地偷偷摸回来的时候,他在传送通道站去往穿梭装置的楼梯上碰到了另外一个人。正是那个人,成为了潘的又一个新朋友、又一个画中的角色,也让潘为他违背了平行世界第三原则——
他就是平行世界里的潘!
他知道的,哪怕有些沮丧,但在那一刻,他心里也清楚,既然平行世界也有温蒂妈妈和汀克贝尔,那么还有个与他们失散的“彼得·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何况船长也教过他,平行世界里有可能碰到第二个自己!虽然会死是骗人的,但船长也说,一旦碰到这样的情况就要赶紧上报……
“你……”
那一瞬间潘根本就目瞪口呆,舌头打结,脚像在楼梯上生了根,拔也拔不掉。他虽然知道理论上会有另一个自己,但却从来没想到自己还真的能遇见……男孩五官模样跟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连身高年龄看上去都差不多,光看脸的话乍一眼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只有潘脑后那条细辫,他是没有的。这时,平行世界的另一个他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朝正想往下跑的潘微笑。
“你好。”他说。
这是贤余教会自己的语言,潘能听懂。也得亏他们教过他,不然这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潘也愣愣地答道,“你好,我是潘。你是彼得吗?”
彼得,他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这个名字。既然两个世界里都有各自的彼得·潘,那一个叫彼得,一个叫潘,好像也很顺理成章。这下轮到对方愣住了,“……我不是,”他说话的语调比起潘更平稳,更细,发音自然也更标准,让潘觉得很优美,让人平静,“我叫楚琨玉。林字头的楚,琨玉秋霜的琨……”
“……哦。”
潘懵懵懂懂打断他,他也不知道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但对面的人不叫彼得,叫楚琨玉,他算是听懂了。发音是,第三声,第一声,第四声,楚琨玉。他姓楚,说明他有家,有爸爸妈妈,这一点也和潘不一样。那接下去该怎么办?他们双方遇见了。如果按照平行世界第三原则,他们各自都得上报,以防只有一方告密,星际航家们会以为有平行世界的神秘人违反公约,擅自刺探情报,极易诱发冲突。但他要是说了,岂不就在船长面前暴露了自己违反规定,擅自去了平行世界吗?
潘丝毫没有要引发一场战争的意思,就算真想引起战争,也绝对不是现在。现在他才六岁,打仗又立不下战功,还有可能死掉,在战争里除了哭那是什么都干不了,既然对方是另外一个自己,想必也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吧?他赶紧抢在前面说,“我不想打仗,也不准备上报你。”
“……什么?”
“我不会跟胡克……我的上级说我碰到你了。”
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告爸妈……”潘不确定他是不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又补了一句,“平行世界第三法则,你知道吧。”
楚琨玉怔了怔,随即一脸似笑非笑,“嗯,就是不能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对对!”潘赶紧点头,他手腕上的时间罗盘快指向六点钟方向了,要是船长这个时候回到通道来就糟糕了,可他第一次碰到这个世界上真的跟自己一样大的男孩,还是另外一个自己,他简直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一时间,潘既舍不得那么快就走,又不得不走,急得团团转,“……我是潘!”他又说。
“我知道,你刚刚说过了,潘……?”
“那就好!”潘挠挠头,楚琨玉的衣服跟秘密基地里其他人的衣服都不一样,看上去也根本不像小飞侠里的衣服,而像……像是温蒂一家人会穿的那种。很整齐,也很干净,就像他说话时的语调一样。潘指指楼梯,“我要快点过去了……”
楚琨玉似乎也知道穿梭设备和秘密通道的事情,这时候赶紧摆摆手,“你去吧。”他就站在楼梯转角的窗口边上,潘看见最后一缕充电光也从他的脚边消失了,但潘根本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去摸摸楚琨玉的手掌和牙齿,看是不是真的从头到脚都跟自己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
还没等到潘开口,楚琨玉就率先问道:“……我们能当好朋友吗,潘?”
不愧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连这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潘咧嘴笑出声,头点了又点,“……好啊!”
“潘。”
胡克收起画板,在系带上打了个结,声音变得比之前柔和多了。小飞侠里大家关系真好啊。男人说着,重新坐下来,把数独纸和铅笔放回潘的面前,要是累了的话今天就不用继续了,你想玩会儿纸剧场吗?我给你带了套新的,叫《汉赛尔与格莱特》。
嘟嘟嘟——警报解除,这一关又顺利通过!潘长松一口气,伸手接过。在和煦的白炽灯下,浑然不觉自己双手紧攥,满脸通红。
次日,黄浦江以北客运码头疯了个渡客。这消息不温不火,没几分钟就从本地新闻的前排撤下,点击量不过小几千。据闻当事人早上从提篮桥附近出发,下午到了北外滩,准备过安检搭轮渡时,突然就发病了。人在等候大厅里横冲直撞,跌进一条队伍里,被人推推搡搡站稳了又跑。在冬天里,他憋得脸颊通红,满头大汗,模样倒也是滑稽,原先等候的人群还以为单纯是个神经病,该送去宛平南路涮一涮,没想到那人后来哇啦哇啦喊起来:别过来!别他妈过来!据现场的人说,他当时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东西顶住,然后朝半空中抛过去一样,摔在等候区长椅上一群阿姨大妈的身上,一动不动,就这么晕了过去,喊也喊不醒。
本地人就当个闹剧,或者是个来捣糨糊的,就为从别人身上揩两把油。但娲听到贤余拿这人出来开玩笑时,丝毫不显得意外,转向一旁画皮说,“它这一醉便是两千余年,可就算不在,也挡不住这道上积淤的忧患。画皮,接下去轮到你帮忙了。”
“怎么说?”
“帮它醒醒酒。我要放它出来,也好让这地下流浪的祸患有所归处。”
娲一发话,画皮和徘顿时都心如明镜。潘今天也被徘提早带过来,这时一手攥着蚕马之前买来的可乐,一边举手表示自己没听懂,“……帮侬做什么?让画皮和贤余结缘吗?”
娲瞟了他一眼,“编故事。”
说到编故事,其实便是如何把祸患和疯子渡客之间挂上一把锁,再将这锁昭告天下,灌进人的脑袋。画皮知道娲做过调查,事先那渡客去过的地方本就不简单,所以几天前娲就将收伏的蒲公英通过回库车,以隧道为源头重新朝地面散播出去。只不过不同于先前它自然出生时被第一个经手之人冠以的特征,这次,娲在它身上寄养了新的“念头”。
这“念头”一开始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因为它对于被寄生的人而言,只是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一条信息罢了。这条信息就像潜意识一样种植在他们的耳根里,钻进他们的大脑里,向被寄生者灌输了一条新的“常识”,其透明程度,就如同人到中年时回忆起十二岁时背的《醉翁亭记》,之意也不绝在酒。而它之所以牢靠,也正是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一则事实、不容质疑的历史碎片:
提篮桥有一座监狱。
这曾号称“远东第一监狱”,乃至“死亡之城”的“城中城”,从关押战犯至战后变为普通监狱,在一个多世纪的运作之后因其地处核心开发区之一被宣布关闭。但提篮桥等同于监狱一事,在所有本地人里都是心如明镜,平日里路过那附近都避讳三分,即便在二十一世纪初开发成商业区后,那儿也仅仅繁荣了一阵子,往后未成多大的气候,随着近三十年来经济中心的又一轮集中化迁移愈加边缘化。原先四周的石库门老宅、七十年代留下的老公房以及一些颇具特色的洋房从原先第一轮规划时的特意留存,至后期因开发资金周转问题导致无法拆迁而成片保留,形成了如今破败不堪的老城厢。
监狱的搬迁在形不在土,而积患却都沉在地里,此处更是复杂,悔恨、疯狂、郁结、恶意、冤屈样样不缺,从娲来到地下的第一天起便发现了。如今人们闭口不谈,闭目不看,倒该让他们瞧瞧这地方原有的活物了!于是在这历史的碎片上,她倒是又添了一笔:
提篮桥监狱里原先还镇着一物,或妖,或鬼,或怪,或精,难以定论,监狱搬迁,犯人移押,那物却从没消失过。
“跟什么有关的故事?轮渡……还是监狱?”画皮稍许沉思片刻,追问。
娲面无表情指指两盏花盆中间,画皮替她从后头拉出一个半透明小桶,从地上踢给娲。潘推搡着一旁睡觉的贤余就问,“监狱”是什么啊?贤余困思懵懂答那都是把人关在一起不能出去的地方,潘想想又问那是关禁闭吗?比关禁闭还要严重一百倍,你甚至有可能在那里等死。潘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这就是胡克船长所说的帕诺提康!
他们不搭理潘,由他咕咚咕咚喝可乐,嘟囔说帕诺提康是个球一样的监狱,就跟他们说的东方明珠上面的球一样,这里只需要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人都驯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人在看守着自己,就会自觉遵守规定。娲这时捏着塑料桶上小把手,转开红色盖子,潘饶有兴致挤到她轮椅边上探头一看,一块接着一块五颜六色的“糖块”堆满了小桶。他立刻伸手去抓,一边嚷嚷,“我要吃泡泡糖!”
画皮啪一下打掉他的手,“这不能吃!”
徘跟着摇手,当然不能吃啦,七岁以下小孩都不准碰的。潘眼巴巴看着娲掏出一块焦糖味的,又拿起一旁小喷壶对着它喷了几下,在手掌间翻来覆去搓成一团,最后变成一团软趴趴的棕泥巴。
“……这是橡皮泥,”她解释道,“现在人大概都不知道。”话里话外倒有点讥讽的意味。那团橡皮泥的表面光滑,形状越来越圆润,可娲看都没看手中的软泥,抬眼瞧着画皮,“我们继续。”
“你说要监狱传闻,鬼故事,妖怪传说那种?”
“没错,从哪里开始?”
“现在用监狱的关键词能搜到很多东西,但基本上都不是热点,”画皮九台手机齐刷刷给出相同的结论,“就算是沾点边的头部搜索也都跟电视剧有关,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是假的。”
潘咬着吸管似懂非懂听他们说话,这时候贤余指出,“监狱里面就太脱离人群了,平时谁会没事去关心监狱里出了什么事啊!视频播得越多就越觉得跟自己没关系……要不就说以前有个越狱的,跑出来时候被狱警枪毙,所以怀恨在心,变成了鬼,到处伺机报复!”
“越狱的话,应该不太行,跟那地原本的祸患关系不大,囚犯的执念,其实大都不是这种。凭这个唤不醒它,倒有可能生出别的东西来。”娲摇头,手中一搓一捏,仍不缓不急。
“有很多人死在那里倒是真……再死个人在那儿怎么样?暴死的那种,就说是被妖怪吃了魂儿。”
“太粗暴了,真把人杀了还有可能引起警方的介入,我们不想真引起那边的骚乱。”
画皮低头还在想,这时徘一跃而下,落在娲手腕朝上一指处。她歪着头,一手撑着娲的食指关节,“一起传说中由妖怪制造的冤案,怎么样?”
TBC.
先呈上的竟然是黑松露蛋卷,头顶着一小撮蓟毛的服务员自知理亏似的,给铺着格子布的餐桌上了整整五份后嗖地消失不见了。
啊,五月!
阳光熏蒸着逐渐染上紫色的薰衣草田,冬日里肆虐的各种叫不上名的风也早就没了踪迹,现在的普罗旺斯只要带着空空的肚皮和一颗悠闲的心脏,就可无忧无虑地浪费一整天的时光,更不用说本就长生的魔女们了,应了乔尼的前主人驼鹿——在魔女之夜定下的同游之约,安携着班和乔尼,拨开拥挤的羊群,正式踏入法国乡野的土地。
乔尼手中的玩偶举着胳膊指向约定的地点,在那有一家木造的餐厅,门口那棵硕大的樱桃树,已泛着点点红色,外号“驼鹿”和“大尾巴”的魔女就站在树下等着他们。
“我们已经订了五个人份的餐,从这能远远看到山上赶羊的人群,还有树荫遮着阳光,不会太晒。”驼鹿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小礼帽,眯着棕色的眼睛,看来树叶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好用。她为大家拉开樱桃木的椅子,安这才注意到,那晚驼鹿一直坐在自己的魔像身上,本人比印象中来的娇小许多。而乔尼,几乎是松开安的手后就立即扑到了她身上。
“驼鹿!”他戴着的帽子被一阵风吹起来,也顾不得捡,兜着圈子扣到石板路的一旁,班一语不发,走过去把它捡起来,还拍拍上面的草屑。
“乔科拉蒂,还是乔尼?哈哈哈,你有点变沉了!”驼鹿就这么把乔尼抱了起来,十岁的身躯让她有些吃力,可乔尼还是热烈地用胳膊搂着她的脖颈。随后他又被大尾巴拎着衬衫领子放到地上。
“菜快好了。”她有点无奈地看着孩子。
总是与驼鹿一起行动的“大尾巴”比驼鹿高出一头,安看得出,她的双眼用魔法修饰了一番,盖住了原本的品红色虹膜,“有甜瓜,还有奶油煎鳕鱼,忘了黑松露吧,这都几月份了……”说着还用余光瞥了一下正从装满冰块的桶里往出拿甜瓜的服务员,后者则尴尬地笑笑。
三月底的时候她们就来过一趟,那时正值松露季的尾巴,一不小心就能撞见牵着狗满山跑的法国人,驼鹿来了兴致,她直接拽了头猪,猪鼻子可灵敏多了,只不过找见松露的下一秒就把鼻子拱进土里,为了提防随时都可能钻出来的猎魔人和一般百姓,她们俩都隐藏了气息,只凭着肉身气力想拽住一头猪有点困难,更何况猪是拐来的,身上连个绳子都没有,于是所有找到的松露都进了猪肚子。十分扫兴之时便收到了这家餐厅的传单,上面用恶魔语精致地装饰了一圈不小的花纹,写着“任何时间都能享受的新鲜松露”,餐厅周围由魔法保护,言外之意即魔女和使魔们可以不用隐藏自己,自由地享受美食。
难怪乔尼毫不担心会被人看到老鼠尾巴,安听着大尾巴的絮叨,品尝起不在时令的黑松露煎蛋,只觉得蛋很嫩,松露使蛋香上又多了一层说不上来的气味,转眼间已经吃完了。
服务员看煎蛋吃得差不多,便揪着甜瓜的瓜蒂将其打开,大尾巴准是闻见里头另有乾坤,鼻子在轻轻抽动着,碍于面子没有直接伸手去拿,服务员笑了:“Madame不必拘礼,这里是普罗旺斯呀。”大尾巴红了脸,站起来拿走了切好的一块甜瓜,又对着偷笑的驼鹿撇撇嘴。甜瓜提前去了瓤,灌入了香槟酒和新鲜的葡萄汁,在冰块里镇得冰冰凉带着醇香,驼鹿看着乔尼不让他吃太多,可她自己的脸颊上似乎开始泛红,大尾巴抓住驼鹿的肩膀,“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似乎见到乔尼足以让她高兴得忘记用魔法分解体内的酒精。安看看一旁的自己的使魔,身型纤长的青年男人坐在那一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树上半熟的樱桃,乔尼的小帽子还放在他的膝上等着人自己来取呢。
之后一道菜接着一道,煎鳕鱼分量很大,各色奶酪让人目不暇接,新鲜面包夹着鹅肝,浇汁鸡肉又嫩又紧实,芦笋蘸奶油也很好吃,还有兔肉馅饼——这可怜的家伙在大嚼苜蓿草的时候被大尾巴逮到了,成了桌上的佳肴,纵使没有冬天那般肥美,厨师也把它做得足够美味了。
一顿中饭足足吃了三个小时,饭后驼鹿说要带着乔尼散散步,在众人的面前变成了一头两米半高的庞然大物,乔尼灵活地攀上去,紧紧地抓着粗硬的毛发,大尾巴也想做点什么,被驼鹿制止了。
“会吓坏羊的。”
“可是,灿,我想跟你一起跑。”没了身高优势,大尾巴的语气都像在服软了。
驼鹿用大鼻子拱了拱她:“那坐我身上吧,走之前再陪乔科拉蒂乘一段。”
大尾巴同意了,坐到了乔尼身后,两人不需要鞍具,仍然稳稳地在驼鹿背上,安目送两人一鹿走出餐厅的范围,而那顶帽子也被班还给了乔尼,上面插着根淡紫色的羽毛。
“在新家呆得怎么样?”
“有自己的房间,还可以在里头吹小号。”
“哈哈哈,总惦记着呢。”
驼鹿的膝盖没入蓬松的群羊中间,暴晒了一白天飘出一股味道,以前在爱尔兰看着黑脸绵羊被聪明的牧羊犬追着的时候,乔尼也曾闻到过类似的,那时也是和驼鹿一起,还有用吹口哨来下命令的大尾巴,以及耳边带着口音的爱尔兰语。
可契约已经交了出去,他不再是驼鹿的使魔了。
山坡另一头的安看着乔尼,突然觉得他的身影和送别母亲的马尔科有点重叠。
“下次见就是乔尼了,对吧?”
临走前,驼鹿检查了玩偶,确认里面的魔法还在生效,夕阳火烧般地照在她身上,也将乔尼的金发染成刺眼的橘红色。
“嗯,再见了。”
“再见,乔科拉蒂,要保重啊,乔尼。”
作者:江橼
“如果你有一次修改过去的机会,你最想修改什么?”
充当神棍的同学蒙着半年没洗的雾霾灰窗帘,一边嚼着辣条一边在我耳边逼逼。我猜这个问题一定是他在刷空间的时候看来的。
“嗯……”左右都是无聊,我便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全当是让填满了0和1的大脑休息一下。“这个修改有限制吗?”
比如限制字数什么的。
同学愣了一下,用疑问的语气回答我,“没有吧?”不过想想也知道,就算是有限制也没关系,反正历史都是无法修改的。
难不成你让我发明时光机穿越回过去吗?虽说这玩意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你指望不上连中括号都打不对的高校学子。
讲个笑话,八万块钱买了个本科生。好笑吧,哈哈哈。
就在我光明正大胡思乱想地时候,我的同窗已经罗列出无数自己想要修改的过去了。比如说同窗A想要修改的高考成绩,他声称自己全家上下七口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应该是个清北的料子,他应该在天坛而不是在天涯;再比如说同窗B,他最想修改的是自己谈的第一任女朋友,想要让初中的特工小妹变成大和抚子,这样他就不至于每次回忆起甜甜初恋想到的都是地下党接头……
然后轮到了我,他们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看向我,仿佛是在等我说出那不为人知且想要杀人灭口的黑历史。但他们想不到的是,我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后悔的事情。
“想不到。”我如是的说。
“不是吧你?”
“再好好想想,肯定有的。”
人总会对过去所做所为感到些许不满,就拿考试成绩来说,如果能把当年高考前泡电影院的自己修改成奋笔疾书刷题的自己,那我肯定会过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再比如说如果这个修改能用在很久很久以前,父母那一辈的话,让他们从一个满嘴谎话的穷光蛋变成真诚可靠的亿万富翁,那我生活肯定也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所以其根本来说需要修改的不是“某件事”而是“某个事实”或者说是“某个人”。
不过这些话我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给这些傻逼同学听的,他们只会傻笑一分钟然后用自己那低到负数的情商安慰我,告诉我世界还是美好的。
所以我认真思考了一番能够作为被修改材料的事。
“唔——一定要说的话,我倒是希望那天的我没有奔跑。”我知道这话引起了他们的兴趣,看那一张张无限贴近的狗脸就明白了。
于是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和语言,将那件并不算什么小事的大事从头叙述了一遍。
那是我中考拿成绩的日子。那时候家用电脑还是个稀罕物件,而各大学校又非常喜欢用先进的东西来展示自己的战果,于是我只能拿着五块钱跑去网吧,求着网管上了十分钟网。
市排名两千七以内,我考上了号称全亚洲最大的高中。天哪!那可是每学年只需要八百块就能住的小别墅宿舍啊!
傻逼孩子像个二缺一样原地起飞,连查成绩的网页都没关就一脚踢上了主机电源,然后风一般地冲出网吧向着家跑去。
我想,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分享出去。最起码也得整个小区家喻户晓,让他们这群多嘴多舌的都给我闭上嘴。
当然,我所说的“风一样”并不是夸张和修饰,那叫白描。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初中毕业生能跑得多快,建议看一下当年的体育中考优秀标准线,每一个身体健康的毕业生都能跑出风一样的速度。
于是我这阵不应该再刮起地风,吹进了我那住了十几年的破旧小区。速度太快刹不住的我早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了,只能记得印象最深的也是最后一个撞到的。
那些大叔是居委会叫来修电线的,他们搬着又高又沉的梯子,我撞到他们扶梯子工人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刚开始修还没上人还是修完了人已经下来了,总之大叔没扶助梯子让它砸进住户家里的时候梯子上是没有人的——这算是一件好事。
然后就是另一件事了。
梯子的尖角砸碎了玻璃,不幸还勾住了窗帘,大叔因为我在背后挡着没来得及转身第二次扶助梯子,于是它扯带着窗帘一起栽倒在地——对,接下来就是我想要抹去的事了。
谁也没想到,那大夏天、大白天拉着的窗帘并不是为了遮光的,而是为了遮光的。空荡荡的窗户框后是两赤条条纠缠在一起的人,而那俩人我还恰好都认识。
就是这个正站在我旁边的,从小带着我一起玩的姐姐的妈妈和小叔。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这群脑子被白白的东西给统治的同窗们纷纷发出老色批的提问,“你那姐姐漂亮不?”
“那当然漂亮。皮肤又白又嫩,个子还高,最喜欢穿向日葵连衣裙戴大草帽。而且这里,”我比划了一下胸前,“有那——么大。”
可以说,那就是现在的国民初恋标配。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
就是很普通的家庭伦理剧了啊,姐姐的爹回来跟自己弟弟打了一架,然后愤然离婚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回这伤心地,而妈妈则收拾行李回了娘家,往后打算一无所知。左右不过是小区里少了一户人家罢了。
甚至还得感谢他们给这群无聊的人提供了半个月的谈资。
于是同窗们又不解了,“就这你有什么想修改的?”
对啊,左右都跟我没啥关系,我费尽心思地想修改这个干什么!改了之后会对我有好处吗?
答案是没有,但这确实是我目前唯一想修改的过去。
也许我的人生会因为年少时做过的各种荒唐选择而变得乱七八糟,但我不曾后悔,因为那是我的选择。但我不想别人因为我的鲁莽、过失或者别的什么而变得不幸。
“嗯……”我认真思考了一番该扯个什么理由来说服我的同窗好结束这个荒唐的话题。
“大概是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养眼的小姐姐而感到后悔吧。”
“……”
同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面无表情一哄而散。
“唉我去?什么态度?上尼玛的课,都他妈滚回来!”
END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有些丢人社畜还停在大寒写互动
※谢谢小熊亲妈不嫌弃,谢谢夏雷哥,你真的很好用(……
※有一首歌词不搭但旋律很适合的BGM:あいみょん - ポプリの葉(http://music.163.com/song?id=1477186994&userid;=119612423)
少女最近觉得自己打工的诊所越来越神奇了。
具体表现在夏雷不知哪天、不知从哪里招来了一位特摄演员,通身红色的机体锃明瓦亮,在诊所暖黄色的光照下显得格格不入。她既觉得这样的机体根本就超脱了“人类”这个词的定义,更没听说过有人的名字能单念一个“缸”字。
“啊?”若叶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
“‘缸’。鱼缸的那个缸。不知道吗?”夏雷说得十分云淡风轻。
她不得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个‘缸’字?”
“对,就是那个字。”
若叶沉默了。她看了看那颗方方正正的脑袋,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夏雷,总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夏雷偏说这位演员是来帮忙揽客,不对,招揽病人的,这让若叶不由得反问一句“诊所缺过病人吗?”。男人则把登记表往桌上一放,直截了当地说:
“不缺病人,但我缺钱。还有问题吗?”
“……没了。”
“很好,开门吧。”
“哦……”
不过,她自觉自己应该不算“神奇”,卢清远明显也不属于“神奇”的范围内。哪怕再加上今天头一次来打工的男孩——熊礼赞,也不能被归进“神奇”这个类别里。
若叶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高高瘦瘦的男孩:比夏雷稍矮的个头在她看来简直压迫力十足,还好长相是偏清秀类型的,短发蓬松、五官柔和,乍一看还真与商店橱窗里豆豆眼的小熊玩偶有些相像。
互相做了个自我介绍后,夏雷便领着新患者进了治疗室,男孩四下张望了一下,局促的神色显露无疑。莫名想起了刚来不久时的卢清远,若叶端来一杯白开水,朝他搭话道:
“稍微坐一会儿吧。医生他刚进去,得要一会儿才能出来呢。”
“呃,好,好的。”
也许是不太擅长和女孩子聊天,又或是发现了她弯翘的嘴角,熊礼赞道过谢,双手握着纸杯,眼神飘去了另一边。
若叶继续问:“你姓‘熊’,是吗?是动物的那个‘熊’?”
眼神飘了回来,落在她脸上,多了些困惑。“呃,对,灰熊棕熊的那个‘熊’。”他点点头。
“好稀奇的姓呀。我都没怎么听说过呢。”
“……是吗?”他狐疑,复又想起刚才的介绍,恍悟道,“哦,我忘了,你好像不是中国人?”
她点头:“我是日本人。”
“怪不得。”他腼腆地笑了笑,“你说中文说得好流利,我不小心就给忘了,不好意思啊。”
“没有没有。”
若叶摆摆手,想起之前刚来打工时夏雷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禁心下感叹:原来夸奖也看人啊。
转眼间,春节已过。立春藏在日历纸里,被人撕掉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到来。种在商场附近的行道树大多四季常青,但也不乏几株更矮瘦、更不起眼的树木夹杂其中,偷偷披上了崭新的外衣。
送走大厅里的最后一名患者,若叶稍稍松了口气。算着时间差不多可以点下午茶了,便掏出手机翻来翻去。
倘若今天来的是顾医生,或许还要同她一起挑一挑。但很不巧,今天是夏雷值班。男人并不会挑剔奶茶的口味,平时全权交给她选择,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若叶的选择恐惧症。
听见关门声,她抬头,见熊礼赞提着消毒工具出来,心下一动,不禁想叫住他。那头,夏雷刚好走出办公室,一边关门一边问:
“怎么样,选好了吗?”
“什么?”女孩一怔。
“下午茶啊。”
她“哦”了一声:“还没看好……欸,小熊有什么想喝的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问得熊礼赞和夏雷同时愣在原地。
“我?”
“‘小熊’?”
熊礼赞微微瞪大双眼,夏雷则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反应?若叶眨了眨眼,诧异道:“不可以这么叫吗?我听夏雷哥都是这么叫的。”
夏雷又斜瞟了一眼不知该作何回答的男孩。藏在紧皱的眉宇和刻意下撇的嘴角里的——原来是一声想忍又忍不住的喷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若叶猜他可能是觉得矮小的她居然管高大的熊礼赞叫“小熊”,实在是很滑稽。当然,这都是她的揣测,男人只是清了清嗓子说:“没什么不可以的,他不介意就行。对了,我出去一下,奶茶到了就放我桌上,待会儿我回来了记得过来报销。”
“啊?哦,好……”
来不及追问更多,若叶只能目送夏雷大步出了诊所。她困惑地看向一直沉默的熊礼赞,探身问道:“对不起,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觉得‘小熊’这个称呼叫起来很可爱,你不喜欢的话——”
“没关系!”熊礼赞慌忙摇头,“你随便叫……我,我先去把东西放好。”
原来没有介意啊。
若叶歪歪脑袋,看他进了杂物间,点好奶茶后便溜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懒懒打了个呵欠。忽觉另外一侧又向下陷了陷,她赶忙闭上嘴,偷偷瞥了男孩一眼。
好像没看见她打呵欠时的傻样。
他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做什么。之前夏雷说他也是大学生,不知道在哪所大学读书。上海这座城市一年比一年庞大,向外扩张的幅度缓慢却不停歇。思绪零零碎碎,绕了一圈后,她又看向他,轻声问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抬起头,茫然望着她。
“你的名字,”把“礼赞”二字咬得重一些,她问他,“是什么意思呀?我查了字典,说是‘怀着敬意地赞扬’,茅盾先生也写过一篇文章叫《白杨礼赞》,感觉都很崇高……是有什么寓意在里面吗?”
他“呃”了一声。
显然是语塞了。男孩眨了眨眼,微微皱了皱眉,又眨了眨眼。目光从她脸上飞去了天花板,再落到地板上,最后回到她脸上。若叶本想等他回答,见他一时半会儿好像没有头绪,便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非要一个答案的。我只是,哎呀,对不起,我是学中文的,平时有点小毛病。没有寓意也没关系,很好听的名字。”
熊礼赞看着她,张了张嘴,复又用手蹭蹭鼻子,笑了。
“你不用道歉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寓意。”
若叶点点头,正准备打开手机看看配送情况,忽听他说:
“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若叶’?”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最近难得放晴,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毫不吝啬温暖。她想了想,回答道:
“词典上有好几种意思,可以指刚抽芽的嫩叶,也可以指俳句里的‘季语’,这种时候就是特指初夏时候油绿油绿的叶子了,还可以指代年轻人。不过,其实还有一种解释,词典上没有,但我个人更喜欢。就是——”
她眯细眼,伸手指向窗外。高耸的行道树下,洁白的花朵缀满原本枯瘦的枝杈,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树星河。
儿时的她也曾经站在这样的树下,好奇地问“若叶”是什么意思。那时,小男孩牵着她,听见她的问题后挠了挠头。温吞的阳光随即照过他伸长的手,“啪”的一声轻响后,他偷折下一根开满白花的树枝,蹲下身来塞进她手里。
黑绒绒的猫耳动了动。他说:
“就是‘春天’的意思。”
等到夏雷回来时,奶茶早已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壁挂电视正在播放早些年的国产电视剧,像是一阵背景音,滑入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的聊天里。男人有些惊奇地发现熊礼赞比刚才出门前活跃了许多,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便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似乎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可仔细一想,他也就离开了二十分钟。
奇妙。夏雷总结道。也许两个年轻人要混熟并不需要太多原因吧。
再过一会儿卢清远也该来了,到了周末,叶驰星还会推门进来——这间诊所近来似乎迎来了不同层面上的“热闹”。当然,二十八岁的大男人把这些变化归结为“缘分”,未免太过惺惺作态,不过他知道,门外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是定会用这二字为这些平淡琐事作结的。
而他不知道的是,奇妙的缘分并不会止步于这间神奇的诊所。
它悄悄藏在每一个可能相逢的角落,只消停一停步、抬一抬头,便会剥落伪装,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八百屋?”
校门内涌出一批又一批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搭伙,招呼声、笑闹声好似潮浪翻过。女孩抬起头来,先是睁大眼,尔后惊喜的笑意染上眉梢。
“小熊!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去打工,刚好路过,”男孩提了提肩上背包,“你是这儿的学生吗?”
“对,刚下课,正要回家呢。”
“哦,要赶地铁吗?或许我们可以顺路。”
午后阳光正好,初春草长莺飞。她收起手机,点头说好。
真巧。
《Pysche》第一章 新生
作者:阿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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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身体的疼痛带来心灵的绝望,卡尔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沉在深海最暗无天日的底层、求救的声音无法被听见、无法呼吸、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恶魔一般的力量侵蚀,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被一寸寸地咬噬、破坏又重组,如此循环往复没有终结。
终于,清晨的阳光打断了卡尔的噩梦,她缓缓睁开眼睛,天花板透着刺眼的白光,她的脑子钝痛,有些恍惚,这是哪里来着?熟悉的气味让她的感官逐渐清醒过来,这里是学校的宿舍。只是耳边似远又近的尖叫声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阳光逐渐唤醒她的意识,她眨了眨眼睛,回想起来,今天早上约了亚摩斯来为她介绍一下岛。她清醒过来,开始洗漱。
今天距离她获得超能力,已经过了三天,她的身体在恩博尔部长的能力治疗下已经完全好转。
超能者相关的机构通常都设立在远离城市的偏僻位置,“东半球超能研究院”就建立在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卡尔此时正在这座岛上。岛虽然不大,但是开发过的地区并不多,除了连接岛上各处的磁悬浮车站,以及研究院下属的少数建筑群,大部分大面积都是山林。
卡尔在这之前就是东半球超能研究院附属高中的普通科学生,这不是她第一次上岛了,她显得兴致缺缺,只是亚摩斯话很多几乎没有停下来过:“……现在岛上有20人左右都是实验成功的,还有一些原来超能班的天生超能力者,你就安心住一段时间吧。哦对了,因为通讯设备都没办法使用,如果有什么事情比如要找人之类的可以到通讯室来广播。”此时他们正路过综合实验楼的通讯室,通讯室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可以看到里面有着隔音房间和广播设备,而一身绿的恩博尔部长坐在那边看书。“恩博尔部长性格还挺讨厌的,特别装腔作势,建议没事不要接触,比如说上次我想广播找人,结果被他冷嘲热讽一顿什么‘轻浮下流’,我只是想找个女生玩而已!这不是我们这个年纪的高中男生普遍需求吗?说起来,你知道吗我们国家绿色通常和被NTR联系在一起,我每次看到他一身绿我都很想笑。虽然超能力者的头发天生绿色也没办法,但是他还特别喜欢穿绿色的!!真的好好笑哦!!”亚摩斯自顾自地捧腹大笑起来。
卡尔倒是觉得亚摩斯·张的性格也挺讨厌的。得意洋洋地嘲笑别人天生的“缺陷”——那甚至算不上“缺陷”——亚摩斯的性格实在是过于恶劣。而且正常人被困在岛上第一反应都不应该是找些女生玩吧?作为男生来说,亚摩斯确实长相周正,身型纤细,又穿着一身设计独特时尚的宽松白色衬衣,走起路来衬衣布料翻飞不停让卡尔忍不住想起了灌木丛中的菜粉蝶,倒是和他轻浮的发言很相称。
“不过讲道理什么事情都要广播真的很麻烦,为什么连网线电话线都没拉?网络是现代人类生存必须品吧,不能上网我都快憋疯了,你也觉得吧?”
亚摩斯见卡尔并不理睬,继续说:“说起来,学生会要求每天参加2小时候的训练课程,主要是让新来的人开发超能力什么的,你如果觉得身体OK了的话,记得要参加哦。不过你好像适应超能力的,我听说你刚醒来就用超能力攻击副会长的事迹了,咳咳。”亚摩斯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子,“卡尔·索科洛娃小姐,我想采访你一下,你刚醒过来的时候直接对着副会长一拳揍过去是什么心态?”
这几天来事情太多了,卡尔原本就烦心得很,她只是瞪了一眼亚摩斯,亚摩斯立刻夸张地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东超二年级的战熊!刺人的蔷薇!无情的不良少女!这些传闻都是真的!”
“闭嘴!”
“嘿嘿,你还是开口了嘛。”亚摩斯一脸得意的笑容让卡尔忍不住想要打他,但是她答应友人米拉不再冲动行事,于是她只能耐着性子忍受着亚摩斯的喋喋不休,亚摩斯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跟我说话了,你知道吗?我和尹瑞恩打赌,说你今天会不会和我说话。现在他欠我五块钱了——听说你和尹瑞恩挺熟的是不是?尹瑞恩非常期待你去上训练课,他说以前打不过你现在有了超能力肯定可以打败你什么的。哦对了,训练课每天早上十点在室内运动场进行,现在时间差不多了,我带你过去。下课了记得等我,我带你去吃饭的地方。”
实验楼的后面是卡尔住的学生宿舍,宿舍和实验楼之间有一条走廊相连,形成了一个H字形,而运动场就在H的下方空隙处。他们刚进入运动场,卡尔就感受到一道劲风迎面而来,意识到情况不对,她连忙扑到了亚摩斯,有什么东西在她刚才站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啵’得一声,炸了开来,好在爆破的范围很小,就像是击掌发出的风压一样爆破的瞬间就力竭消失,没有波及到卡尔两人,体育馆里的学生们都往门口看了过来。
“啊啊啊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有人开门!!”尹瑞恩懊恼的声音传来,他一边道歉一边冲了过来,但是看到来人立刻换了颜色,“是卡尔!卡尔你身体好了吗?今天开始训练了吗?”
“是。”
“那你今天一定要跟我打一下!我跟你讲我真的超强!刚才的空气炮看到了吗?哦刚才那个是因为练习所以搞得很小,我可以炸得超——————厉害。你看那边的树,”尹瑞恩指了指窗外,“那个是我打的!”窗外的树干整个被打穿了一个大洞,树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树冠而歪倒下来,就像是侧身弯腰的芭蕾舞者。
但是他的热情还没得到回答,教室另一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是时零,学生的训练似乎是由他负责的:“回去训练。”
卡尔盯住了时零,她醒来那天攻击了副会长,就是时零将她制服的。卡尔对他的敌意忍不住表露在脸上。没有人会对一个把自己打晕的人能有什么好印象。
但是时零对着这份敌意视若无睹,他名单扫了一圈之后,为卡尔调整了今天训练的分组。
卡尔还算喜欢训练课程,训练课程的目的就是让学生们适应和开发自己的超能力使用方法。到了卡尔这里,她的能力“死斗”可以在一定范围额内无效对方的能力,在和学校里超能力者的训练中,一旦对方无法使用能力,在打架方面,这些普通的高中生很少人能打得过卡尔,她的训练课题逐渐变成了如何接触到对方以便她发动能力、以及对其他学生的格斗教学。
当然也有就算解除了能力也不好对付的类型,比如说时零晓。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组训练了,卡尔原本看着他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每次他们在一组,卡尔总是像是要把时零生吞活剥了一样凶狠地进攻。
时零的能力是燃烧,他战斗的时候通常将火焰裹着他随身携带的刀,让人难以近身。卡尔咬着牙一把迎上去接住滚烫的刀。时零那张平静的脸上难得有了惊讶。动物总是很惧怕火焰和刀刃的,人也一样,但是卡尔恶狠狠地盯着时零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实在是不像是常人,她接触到刀的一瞬间火焰的能力就被她消除了,她的手因为高温慢慢浮起了满手的水泡,但是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在你的死斗领域里,恢复力也会增强?”
“不知道!”卡尔才没有兴趣和他闲聊,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和时零打得有来有回。但是时零确实比她技高一筹,不一会儿卡尔又被揍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解除了能力。时零晓把刀收了起来,踢了踢她提示她训练结束了:“快换衣服,去礼堂。”
今天学生会要在礼堂中讲述一下后续安排的事情。
卡尔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米拉。她除了米拉,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和亚摩斯说的“岛上大约有20人”不同,她在礼堂里看到了将近50人。她认真地数了数座位,确实有50来人。甚至有不少普通科的学生跑过来和认识的超能力者闲聊,惊讶、和关心、疑问什么话题都有,卡尔听着尴尬极了,有些人和超能科的学生根本不熟,只是好奇到底发生了,就聚集在这里吵吵嚷嚷,这让她心烦。一部分普通科学生离开学校上岛的事情似乎早在学生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直到音箱中传来设备调整的声音,大家才逐渐回到自己的座位。
卡尔看见时零穿着校服正装走上台来,模样一本正经又认真,衬衫扣子都会扣到最上面一颗。这时卡尔终于想起来好像学校的学生会主席确实叫时零。讲台上的时零和她在训练场见到的完全不同,甚至有种柔和的感觉。她来不及细想,时零从校长手中接过话筒,开始了他的演讲:“这一周是动荡的一周……”他娓娓道来世界的危机,声音温柔而沉稳,让人感到安心又有力量。在他口中异世界的侵入绝望而悲壮,正面战场上牺牲了千人的作战小队才战胜了两个零三世界侵入的先驱者,对方的“物理法则”和我们现有的研究理解都相去甚远。好消息是由于军方的控制,目前世界之壁的裂缝已经临时修复,但是零三世界的下一波攻击很快就会到来。在这喘息之间,全世界的超能机构都在通力合作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作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超能力专业机构之一,本校被分配到的任务是对于能力者的开发和研究。
“人类的进化是势在必行的趋势。第一批实验学生的牺牲也让研究院初步掌握了可行的成为超越者的方法。人类的历史必然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让我们为牺牲的同伴默哀。”
礼堂里的灯光转暗,时零点燃了讲台上准备好的代表祈愿的蜡烛。四周因为默哀而寂静下来,卡尔却做不到。寂静让她耳边萦绕不去的同班同学们痛苦的尖叫显得更响了,她看烛火摇曳的蜡烛,蜡油的味道让她觉得反胃。讲台的一旁,学生会的其他成员也在,副会长穿着校服也看上去很美丽、优雅、她闭着眼睛神情沉重,甚至让人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悲伤的震撼而移不开目光,似乎那天把卡尔还有米拉控制起来进行实验的不是她。卡尔趁着大家都闭着眼,偷偷抬起头又找了一圈,但是她还是没有看到米拉,只有不少位置空在那边。那些原本该是死去的人的座位,卡尔想。
卡尔想起自己每次逃年级大会的时候,她的班导总能很快揪出她来,班导总喜欢说她:“整个礼堂里就你一个人的位置是空着的!”现在,她就算偷偷起身离去,空出的座位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吧。她忍不住便试着去找自己原本班级的负责老师,自然不会看到那位班导。失落感觉向她袭来,在所有人都低着头的礼堂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处张皇,一无所获,她只能看到所有人低下的头顶。那股恶心头晕的感觉更加沉重。她忍不住又想到了时零,时零擦刀的样子沉静而专注,她想着他大概是个沉迷于刀剑的纯粹的人,所以才能那么强。然而台上的人和台下她见到的时零却完全不同,只有她一个人确实的、在这场改变人生的变故中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默哀结束之后是表彰的环节,轮到卡尔被安排上台领受奖章,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胃就像是被打过似的难受极了,反胃的感觉越来越清晰,炫目的灯光也让卡尔头痛欲裂。她又看了一眼观众席,米拉依然不在。她恶心得再也无法克制,忍不住离开大堂,夺门而出。
她冲到卫生间趴着马桶干呕起来。
“你怎么样?”身后紧跟着响起了一个轻佻的声音,亚摩斯肆无忌惮地走进女厕所,靠在门上看着卡尔。卡尔来不及回答,她只是像是要把内脏都从身体内部翻出一样又开始呕吐。卫生间就在礼堂旁边,礼堂中话筒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伴着卡尔干呕的声音,学生会主席为今天的大会献上最后的总结陈词。
“我曾经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其他人不一样,我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诞生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我知道,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如果我们有机会而不去做,那么又有谁来保护这个世界呢?我们的牺牲必然会为人类带来胜利,为世界带来和平,将侵入者驱赶出去!”
礼堂里人声鼎沸。卡尔的呕吐无法停止。
【第一章完】
作者:黑亦(小矮)
·
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被书写出的角色。
我看到了握着笔的你,我的作者。
·
F Your Heart
·
幼小的我的生活,如同一首真正无邪的儿歌。那时我是最幸福的人,我每次回忆时心里都这么定义。换个不俗套的形容词吧,但你暂时没想到。我遭遇几乎毁灭我的灾难,夺去了我拥有的一切。当时能一同带走我就好了,跪在火后的残骸前,我想道。
马上我再也不那么想了。火焰色彩的悲痛在我心中绽放,从花叶伸展狰狞长刺。我痛得无法抬头与喘息,在心房里写长诗。我感受着,想着,心头冒出枝茎般绵展字句。
被描述一种痛,我才会痛。诗句里盛开了仇恨,恨意蔓延的我攥紧指骨。我被讲述,我的此刻被一个单词或一句比喻定义。我意识到了,我是个被书写着的角色。
被你。你不在此多费笔墨勾画泪水,用短句说沉默,僵硬的起身动作。你停笔斟酌,我的坚强意志应该在什么水平,是否将我的脚步细述添加上晃悠。微微、浅浅,大幅度、快要摔倒。
我不可能结束在这一天,因为你的故事才写到第五段。
也可以说是我的故事。不,我认为,这是我们的故事。
接下来你需要缓和的节奏,将阳光渐渐打回我身上。但你提笔前已想好结局,(这不是个漫长拖沓的故事,你一贯在有限篇幅里做好始终。而这次只是一股激情的上涌,搭配一叶的闲暇时光。是的,我生于你的一股激情,是一段步行之中,忽然涌起的对我的爱意。)那将是长度仅一小段的灿烂光芒;发光体的引力牵扯着你,死死压制此时阳光温度的上升。你在我身上寻觅寒冷的角落不停,在我的眼角、指缝与脊节。
你写我抬头望湛蓝天空。当然,我不是在看你。
我不可能看到你;你费上五百字描述,也不可能看到我的面容。你握笔的手快速移动,我露出一缕微笑,你写道。比起给它想好意义再写一个动作,你动手听从的是直觉、是你的心。你划掉这句话。我笑了,你写道。你感觉这样更好,俭省又宽敞。
我们的游戏开始了。这里能做决定的只有你手中那支笔,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苦折磨,那可全是你自作自受。
比起设定庞大的世界、大量的样板角色与漫长不惊奇的剧情,你更擅长——其实你是只会这一种做法,我知道——抓住我的心,层层剥分。你的手伸入我胸腔,顺着动脉、跟着鼓动,触及我的鲜活心脏。这里的每滴血与细胞,你都要吞吃、充分消化,将我内里所有,全排开展示。我的心口不一、自相矛盾、自我攻击、自我束缚、自以为是;我的真心与虚伪,柔和与冷酷;我薄纱一样的愉快,与覆纱下阴暗处,水潮涌动的伤痕。你的细致程度,足以填平皮肤鳞片上的所有沟壑。用一千字画出一枚心结,结果并没解开,你就没打算解开吧?
我正在干什么?别问我,全得靠你写出来啊。我一阵恍惚,你写道,但在你心里,我不是个因遭受打击,变得容易白日梦的软弱家伙,应该适当缩短这样做的时间,克制出现的频率。对,克制你那种想法:想要习惯性地模糊梦境与现实。这故事不是这种类型,虽然在魔法圈的另一段,依然有模糊掉的界线。
你的手深入我,你全心投入我,来消化吸收,来理解我。于是我融入你的血,顺着动脉、跟着鼓动,面对面站立、距离一致,你的心,也被我一把攥紧,至死不松。
因为对灵感涌泉中的一滴水花,也就是我,一时爱意高涨,你不禁提起笔、写出我。你越细致地塑造我,就越发迷恋,所有细节都完美符合你喜好的我。将我的一瞥眼光分成二、三、五成的三份意味,每一份都是你爱的味道;混合物,调和反应与复杂性的相乘结果,让你更爱到失语,短时忘记,下一句该怎么写来着?
你已成了我的奴仆。我占绝对上风。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对吧,我能做什么超出你笔迹的事?这是命运,或称自然规律,水倒流向源头。你的生活都被我扯丢平衡,你的身躯做着所有枯燥琐事,满心装的都是我。我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事,我会有怎样的快乐哀伤——不能用几个词、必须几段话才能描述到位的情绪波浪?当然,这都是你的脑子去想象出的。但光是想象可不够,味道不够鲜艳,一天将我的一次利落行动想象二十遍也不够。必须化作实体才行。所以赶快,再度拿起笔吧。我扯着你的头发、将你绑在桌前椅子上,牵起你的手,将笔交给你。我这笑容,你已经在无数遍想象之中,在脑海烙印。继续书写吧,亲爱的可爱的,我的作者。
你也会意识到——你只是意识到:你过度沉迷于我了。这样不行,但你甩不开我,你发痛的手,手腕还是被我死死按在纸页上。我品尝到你的心绪了,你在心里抱头哀鸣,偶尔像他人粗俗,偶尔还是在写诗,这样来咒骂我,唱你如何憎恨我。我不会不高兴。我知道你是绝对爱我的。如果你不爱了,你会直接放弃,你写的不是一场付费演讲,或一首给心上人的情歌——所以你才能够全权听从自己的心来书写——而你一定会,爱我到有始有终。作者埋怨自己笔下角色的麻烦,表达对其厌恶,说其消失了最好,那只是情人吵架时的气话罢了,情侣总会偶尔吵吵架的。
你开始遭受折磨,无法安睡,总半梦半醒地在脑中勾画我。折腾过一半夜晚,你终于爬起身,心头大声诅咒着我,去写断在那里的我的危机,我是怎样负伤解决。你的手一样有力,你的笔是这个世界全部的力。掐住我的脖子,用更沉重的痛苦将我捏碎,在你想象中就挺能解恨了。你要夺回你的优势!毒液一样的新灵感喷洒,你咬着牙容光焕发,往回翻我的旅行记录,从头调查我收集起来的同伴们,修改他们的记忆、认知与想法。
为我带回失去温暖的同伴们,让他们误解我,背叛我,死在我怀中,死在我手中,恐惧而离开我,命运让我们彼此,不得不分离。你在心头想得十分得意、出了恶气,下笔时又控制不了自己,变得小心兮兮。你是不忍心伤害我?你不可能不忍心。你太爱我了,你爱的不是我的幸福,而是浪漫,包括暖灯照亮黑夜、依偎咬耳的浪漫,与血刃穿透胸膛、狠话遗言的浪漫。想象化为实体的鲜艳味道,让你迷恋得恍惚,但你的那份人类之心,痛彻得令你恍惚。比起我,你的意志早就被白日梦蛀空了——我不是全部,但总得在那里边占据重要位置。
你抱着自己痛得要碎的心,描绘我痛得几乎破碎的心。我抬头望湛蓝天空,你写道,我笑了。奇怪,为什么我会笑?这句问题不是我问的你,是你问的你自己。你听从你的心,写下我这么做,然后疑惑我这个动作的意义。我的角色形象出岔子了?但你的心没体会到出错那种吃到渣滓的不适。也许就是这样吧,你想,设定不是一开始就能思索全的,何况这次是激情的创造。也许你创造的我就有些受虐者属性。
究竟是什么样?我的心有你没摸索到的部分,这正在讲述故事的部分;而我也不是完全了解自己,虚拟与真实中都没人能做到。也许答案在你捏出我的潜意识之中,但潜意识是无法探索的暗物质。不重要,你会简单跳过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在乎答案。答案不一定存在,但我们是活着的。
你爱我,你不恨我,你为我制造从天际压下来的苦痛;我不恨你,我爱你,我迷恋着你,我给你带来独自溺于深海的苦痛;然后我们的苦痛以神经丝相连、共振,强烈的剧痛响彻你的狭小房间。我们同时也快乐无比,张口,礼花要纷纷从脑中涌出爆炸。写我的你和由你写出的我,当然会十分相似。
你写我没露出一丝哀伤,我继续独自前行,脚步毫无犹豫。我变了,变成了你最钟爱的样子,比之前的最爱还要最爱。你的思路变得无比顺畅,你甚至感觉,临时起意地加倍伤害我,才让我们的故事达到了最完满的形式。我这不是还帮了你大忙?
故事该结束了。我知道,你提笔前就想好了我的结局。在故事结局,我这个角色能否终结悲剧幸福地生活下去,这不是重点。当你写完最后一个标点,收起笔:你不再写一个动作,我便不再动,你不再写一道心绪,我就一无所想了。我会死去,我将我这种存在的死去当作是,不再有未来道路的意思。我知道你会在结局杀死我这个角色,你创造我的激情里多半是落在这个死亡画面的描绘。从开头写到结尾,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你在心中勾勒这段描述,次数如银河。我说过了,这不是因为你恨我、厌烦我,你是忘了全世界地爱我,所以必须给我这样的死。该完成的都完成了,该合上的全闭合了,满地流淌,都是你最爱的诗。你写,将死的我笑了,那是因为,我确实一生都很开心。我望着湛蓝天空,眼睛丢失了光泽。
对我死去的确认,便是你写下的这故事的最后一句。我这一角色的生命结束了,我也即将结束。我从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就算对你告别,你也不会听见。因为,你一直目不转睛看着我,但你的眼里并没有我。我只是你一个小故事中的一个单薄角色。你只会看到瘦削的你自己,埋怨自己能力不足,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化为实物如此贫瘠;想象也是不足的,太多段落想不到能满足自己心脏胃口的走法。我们在游戏中交戈、贴近,刺激地、投入地、乐又痛地融为一体,我们绝不会成为一对爱人。
永别了,生命如一页纸一样薄的我,唯一梦过的爱过的人。我的所有部分也是统一的,你真是道让人沉醉烧尽的阳光。
晚安,做个好梦。偶尔回来翻阅看看,你画的我一路上的模糊照片。仅仅是一个故事结束,你爱恋的激情消逝后,它不会成为什么尤其重要的事物。我们的故事结束以后,唯一留存的是你,所以你偶尔也记起一下你那么爱过的我的笑容吧。
记得我笑着凑到你耳边,轻声告诉你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啊,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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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字数:10006
正准备休闲休闲的时候被提前的ddl踹了一脚,这不怪我
“抱歉,我才疏学浅。”名取靠在洗手池上稍微仰着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的男人,“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由“故事”操纵的“故事”,看上去是在绕口令。被问到的时候他反应了很久,然后又回忆了很久,有些犹豫地如实回答说他确实不太清楚。
“正是如此。”红礼服假面说。
名取本来想说,我本来就不怎么爱听故事,就连小时候会听的睡前故事都很少会有。
话已经到嘴边了,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在无意当中就听过了很多的故事,包括了红礼服假面的故事,所以严格来说,不能说他不喜欢听、不会去听,故事自然就会流入他的耳朵里。
“客人,你觉得我是什么呢?”红礼服整了整自己头上的纸袋,“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呢?”
总之不是人。毕竟没有人类能够和他一样,砰地一声就能从厕所的隔间出现。
一起吃饭的时候有听见过佐枝子说过关于鹿岛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在想,红礼服假面,红色外套,蓝色外套,似曾相识呀……他好像是听说过有这样的都市传说,详细的记不清了,但主角的描述和红礼服就很像。
“如果没错的话,你是某个都市传说的主角吧?”名取回答他,“同理,其他人应该来自传说,或者是怪谈。不过我对这些了解不多。”
“对。”意外的是,他毫不犹豫地就肯定了名取的猜想。
面前的,某个怪谈的主角,活生生的,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听上去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这个超出常人认知的小镇里并不是毫无发生的可能性。不知道应该是说小镇怪异,还是他们这群人怪异,亦或者是都很怪异。
并不欢迎外来者,朝名取他们露出了虚伪微笑的镇长、在砸掉神龛之后发狂的面目狰狞的小镇居民、还有散落在不同民居里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的神龛;来到这个小镇以后对民居进行非法侵入并破坏私人物品、偷盗、打砸抢烧、甚至杀人的他们,到底是谁更加不对劲呢。
有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让他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
“可能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名取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啊,又是故事。
“你是‘成为’了怪谈,还是‘作为’怪谈?”
“客人总是问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呢!”纸袋头似乎有点无奈地抓了抓纸袋,“不是主角也不是还未成为主角的什么东西,只有已经诞生的故事才会被称为都市传说不是吗?”
可以理解为,他是作为怪谈诞生,而不是从原本的人类由于某种机缘巧合变成了怪谈吧?
“抱歉,就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才这么问的。”名取解释之后继续问,“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不是哦,我是最近才来的。”纸袋看不出来他的表情,“以前我明明还在东京担任过当地的区域店长,回想过去真是充满荣耀和快乐的日子……不过,只要还有客人光临,大都市和小城镇都是一样的!”
如果他是怪谈本身的话,这个受欢迎的客人就是怪谈里的受害者了……真是微妙又复杂,一个怪谈像社畜一样努力提高自己的业绩,勤劳得让人有点自愧不如。
只不过从大都市来到这个小镇,不太像是晋升的样子。名取问他这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本来是想试探他是因为什么来这里的,结果对方并没有回答他,只说了觉得这里有点无聊,因为玩具太多了。
“有点失礼——”他说完以后捂住了纸袋上大概是嘴的地方,“不过吧,客人也知道,这里不是能随便离开的地方。”
当然知道了,要是能随便离开,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了。名取的假期还是很完美的,早上睡到自然醒,随便做点什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洗漱睡觉,闭眼睁眼又是第二天了。
“要是我在做梦就好了,闭眼睁眼我就在家了……”名取朝纸袋招招手,“你过来,让我验证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
纸袋惊喜地晃了一下:“什么!难道客人是想要一个……早安吻吗?讨厌啦,客人你这个色鬼,很可惜,我们店不提供这项服务哦!”
怎么会呢,他在某个方面对男性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想做的事也很普通,当怀疑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一般人都会这么做的。
他故作神秘地跟纸袋说你过来点就知道了,纸袋“嗯嗯”地捧着纸袋凑过来,名取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抬手直接就拍在纸袋的脑门上——差不多的位置,就当做是脑门吧,发出了非常清亮的响声。
手并不是很痛,但是有打中了的感觉。
名取并没有特别用力,但纸袋噫噫呜呜地抱着纸袋头抽泣抽泣往后退去,特别可怜地埋怨:“痛痛痛……客人在干什么呀,我刚刚一直在亲切地说明……太过分了,呜呜。”
名取甩了甩手,挂上一个笑容:“我刚刚不是说过了,请你帮忙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嘛。现在好像清醒了一点。”
“客人真坏~☆”纸袋把被拍皱的地方抚平,“虽然偶尔的恶作剧可以增加趣味,但是还是要多多注意安全哦,毕竟年轻的孩子都不怎么守规矩。”
总感觉他意有所指。名取知道他和鹿岛认识了一段时间了,但他说悟还是小孩子。名取不太清楚悟做了什么,纸袋口中年轻的孩子一定不是他。他守规矩得很,一不偷盗,二不打砸抢,三不鲨人,四不炸厨房。
厨房……想起已经去世的老板,名取不由得有点难过。
老板每天给他们提供食物,也有在认真打扫房间,除了不太好交流以外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被指摘的地方,突然他们有一天回去,老板就倒在了厨房里。说实话,名取当时整个人几乎是僵直了,他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死亡。明明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是彩色的,鲜活的,现在却是被氧化成铁锈色的红和寂静的。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甚至过了很久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该习惯的,在这里的话。
原本想说他在这里就已经目睹过至今为止最多的死亡,仔细想想,说他这辈子直面的死亡也许全集中在了这个小镇里也合理。
破坏掉神龛以后袭击他们的镇民、追捕他们的警察、甚至是还没有来得及对他们做什么的无辜的镇民,都会被鲨掉。名取没办法去想什么,就算不是他亲手去做的,他看到了,只是那样看着,刚开始还是觉得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后来他就不想了。
想了有什么用吗,没有,只是徒增烦恼罢了。看得多了就会麻木了,麻木了就不会难过了。
“其实不用太难过?只是玩具而已。”可能是被看出来难过了,纸袋安慰他,“就算死亡也可以随便复活的。”
这个名取知道,镇子之前好像陷入了奇怪的循环日,第二天会还原成第一天的样子,说好的第二天会有人来修电视,第二天也没有人来修,如此往复,名取一度认为这个电视永远都修不好,不如砸了它算了,结果被悟用眼神警告了一番。奇怪的是,在老板身上并没有发生,他死去的第二天,他没有重新坐在前台,也没有给他们提供餐食。
“等你们都被同化的时候,他们就会复活了哦!”纸袋提高了音调,应该是想要把气氛活跃起来,但是他说的话完全让人细思恐极,一点都不会让人高兴起来。
同化。
这是一个可怕的词语。
这句话除了同化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之外,还有“等到……就会”。需要达成某个条件,才能获得效果,而这个条件所需要的东西是他们本身,而不是他们的劳动力、他们的金钱和一切身外之物。名取明白的,到时候他就不再是自己了,虽然可能还是会拥有着名取千世这个名字,但实际上会怎么样,他也无法预测。
“怎么有种以命换命的感觉。”名取说,“不过说到同化啊,是成为镇民?这样岂不是入籍就可以了吗?”
“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他思考着。
变成一样的人偶就完成同化了。
没有自我和欲望的人偶,和人类不一样,所以即使是死掉了也可以随便复活。说真好吧,好像又不是很好。有点像是可循环利用的材料,报废以后捏碎了重新拼出来一个崭新的,无限循环。这样活着……如果还能算是活着,有什么意义,他们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
不过,他们失去了自我和欲望,或许就不会感觉到疲乏和厌烦了,成为纯粹的工具。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遵从,去做就好了,不要问为什么。
“同化的对象,只有人类是吗?所以你们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
“可以这么说呢。”
怪谈、传说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人类和人偶也不同。
但是太真实了。名取有点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他总是会忘掉纸袋不是人类,镇民也可能不是人类,然后被纸袋头提醒说“哎呀,客人,你是不是真心觉得我是人类”……你看,他到现在还是不能完全相信镇民和他们不是同类,即使他们拥有死后复活的能力完全不符合常识,名取还是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
潜入民居的时候名取其实有留意到不同镇民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今井家的奶奶有些记不太清事情,但对声音很敏感,名取他们连续两天开窗要爬进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她都听见了,从二楼下来查看什么都没发现,估计要变成一个灵异事件:我家客厅的窗户每天下午都会自己打开发出吱呀声。爸爸会去接小朋友彩音回家,做晚饭,然后让彩音上楼喊奶奶下来吃饭。
花泽家只有一个家里都是美少女手办和小黄书的肥肥,肥肥的客厅里还有七千块钱。名取对这些钱视而不见,倒是秋悠一把子就把钱全塞进自己口袋里了,后来他又把钱放到肥肥床头的抽纸盒里,很好地做到了什么都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等花泽回家要用到纸巾的时候会发现他用来擦手的是自己的钱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就算是不苟言笑,也不会怎么回答他们问题的老板也曾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还养了一只猫。老板对自己的料理很严格,会努力满足他们提出的需求。说想要多吃一点冰淇淋,就会再给一点。
乍一看的话,和名取的生活、和他身边的人的生活都大同小异。
感觉到了亲切,所以才难以相信他们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吧。
纸袋蹲在门后,认真地用抹布一遍一遍擦拭着刚刚被名取踹了一脚的门。
那会儿名取刚被警察追了几条街回来,热血沸腾还没来得及冷却,气喘吁吁直接就绕到旅馆一楼的男厕所,用手开门太麻烦了就一边喊着纸袋的名字一边踹开了门。伴随着门板发出巨大的声响,纸袋惨叫着从隔间里出来,不亚于他被鹿岛暴打时候的凄惨叫声。
他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店门,控诉名取真是太暴力了,然后从隔间里找出来水桶抹布工具箱开始进行厕所门维护工作。
“在我们之前的游客,都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名取在沉默了很久后重新对红礼服提出了问题。
“他们啊……”纸袋擦拭门板的手并没有停下,“全都变成玩具了。”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这个镇子上现存的真正的“人类”,只有他们这群新的游客。他们被同化以后,还会有新一批游客到来。玩具的数量会不断增加,也难怪纸袋说觉得无聊。名取多少可以理解他在学校里随便揪一个小朋友玩人肉飞盘的感觉。
按照纸袋的说法,他到小镇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基础设施和小镇布局都没有太多变化。
名取不由得思考起了那天晚上他们一群人围在那个白天用不了,晚上才好使的电视机前看到的录像带里的小镇大约是什么时期的小镇。
画面里有一座山,有一条路往山上去。而伊势家电视柜里的死亡报告上其中一位逝者的死因就是爬山意外坠落身亡。这引起了名取的注意。
现在这座山好像完全不存在了。发生了什么需要镇上的人去把一座山都夷为平地,或者是有其他的障眼法让他们无法看到这座山吗?
名取询问他是否知道居民们信奉的神。纸袋歪了歪脑袋:“不知道耶!”
“那神龛?”
“听上去,就是和神明有关系的东西……”
“真的不知道,一点都没听说?”
“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我都记不住呢!”纸袋甚至还比了一个小树杈,看上去就难以让人信服。
名取当然是信他有鬼。天天在厕所里窜来窜去做生意的,怎么会什么都没听说过。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就能听到非常多的小道消息,尽管真假难辨,但都是可以一听的情报。了解得越多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坏,他觉得自己现在一无所知,对于如何离开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个,给你的水管工卡带,好玩吧?”名取瘪瘪嘴。
想到这个就有点生气。
“当然好玩了!”纸袋马上转过身来,“尤其是为了救出公主而辛勤奔波努力的过程真是叫人拍案叫绝!”
“那,你好好跟我一起做一问一答哦!”
不然他就亏死了,真是好气。
本来是打算倒卖给他,从纸袋这里捞一笔钱去商业街吃饭的,想了想还是用来作为一个闲聊的借口吧,最后送给他就行。毕竟每回都在打扰社畜工作,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分钟几千万上下,也可以算是一个补偿。结果也没聊几句话名取就感觉无话可说了,于是放下卡带气冲冲离开男厕所。现在觉得不甘心所以硬着头皮又杀回来誓要把卡带的价值多找回来一点。
“请,请,客人要是还有什么问题请尽情提问喔!”纸袋拿出工具箱开始慢慢加固摇摇欲坠的厕所门。
先前就知道纸袋也是从大都市过来的,但没问到他是为什么过来的,于是名取又问了一遍。
“硬要说的话……只是偶然。”
“你也是在出行路上被奇怪的列车带过来了?”
“我只是前几年感觉到了客人的气息,来这里招呼客人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就出不去了。毕竟我们是做零售业务的,那当然是哪里有客人哪里就有我的身影!”
嗯,如果对象是名取这样的商人,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解释,只要是对他的货物有需求,他就可以过来商谈,但是为什么会对一个怪谈商人的货品有需求呢?
选红色的,不行;选蓝色的,也不行。就算是人偶,这样的找死行为也不必对自己这么残忍?
“他们对你提出了什么需求?”名取问。
这次轮到纸袋陷入沉思。
“当时的客人吗……”他的食指点了点纸袋下缘,“我记得好像是,想要买纸来着。”
“啊?”出乎人预料的回答,“纸不是哪儿都能买到吗?”
怎么还要找你买啊!
“客人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纸袋自满地说,“当年我们的卷纸非常好卖的,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了!原本给各大城市厕所供货的时候是供不应求的,就是来到这里以后由于小镇的厕所之后都由我来亲自维护了之后倒也不太用的上,于是就新开了折纸花的服务。”
倒是真的没想过居然是卖厕纸……名取有些呆愣,纸花原来是用厕纸折的,还分红蓝双色呢。
“他们买的什么颜色?”名取好奇地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们在仔细思考之后选择了红色,”纸袋说,“果然世间还是流行喜庆的红色!”
如果没记错纸袋的怪谈,选择了红色的话……
“然后有发生什么吗?”
纸袋用肢体表现出了困惑:“买纸会发生什么吗?”
名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着回他:不,没什么。内心却是大声地说:当然会了,会血溅当场,真就红红火火,非常喜庆呢!
反正,就算血溅当场了以后这里的人偶还是能复活的,除了场面难看一点其实没什么区别。
就是红色的厕纸大家用着不会感到奇怪吗?
名取完全无法理解。
“如果我们一直不入籍成为镇民的话,我们会怎么被同化掉呢?”
至今他们还能在镇上自由活动。如果需要强制入籍的话大可以在他们到达的那一天都把他们全部押到镇公所去填表迁户口,不迁就用点手段让他们迁。现在有点把牲畜圈养着,到时间了就拉出来宰了的感觉。
那次他和秋悠带着唯去镇长家——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那是镇长,本来是好好地说着话,但是聊着聊着对方的不耐烦就暴露了,接着从镇公所方向走过来了一批人。
幸好他们走得快,不然很可能三个人都要被带走。回到旅馆以后,唯和秋悠都在说镇长在他们仓皇逃走的时候露出了非常厌恶的表情,发现他们回头看了他的时候马上又换回了让人恶心的笑容。
唯这个小孩看到太多他这个年纪不该看的东西了。
接下来他们即将面对的“同化”,不管能不能活下来,名取都觉得这会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心理阴影。
“怎么,很期待?想知道吗?”
纸袋把清洁工具和修理工具整理好,放好到一边,用一种非常欠揍的语气反问名取。
名取诚实地点点头。
“这个嘛……”纸袋的语调又有了一点吊人胃口的意思,“到时候客人就会知道啦——!”
这个纸袋一定知道的,他在这里这么久,至少也见证过一批游客的同化。这种敷衍的回答很明显就是他不愿意说,说了对他又没有影响,但这是关系到名取和他的同伴的安全。
“哦,就是你知道,但是不告诉我。”
名取装作凶狠地朝他挥拳。
纸袋轻松地躲开,扶着纸袋不让它掉下来:“哎呀最近的客人可真暴躁……这可是我库存不多的宝贵纸袋哦。”
明明之前还说只要购物就送纸袋,要多少个都可以。现在他说库存不多的宝贵纸袋,你信吗?反正名取不信。
不过名取一开始就说好了自己是文明人,不会打人,不会在民居小朋友的画本上留下到此一游,也不会从民居里拿钱。
关于拿钱这个事情他还被纸袋说了。名取说他身上只有日元,外面用的那些,这里的通用货币他一张都无。纸袋问他:“啊呀我记得玩具屋里很多钱的呀,难道客人是那种玩游戏不会打碎罐子捡钱,也不会开民居宝箱的人吗?”
那你真是很会看面相。名取承认他确实是打游戏的时候经常会忘记陶罐里会有金币,因此错过一百亿。宝箱这种一看就是招呼玩家赶紧打开的东西,他当然不会漏掉。
归根到底还是对镇民的看法不一样。纸袋觉得他们是玩具,而名取还是把他们当人看,所以除了潜入破坏神龛以外,他什么都没做。
上次拍脑门那是拍,不是打,于是他打了两下空气拳就放下手了,要做个文明人。
“还有,你说年轻小朋友不守规则的事情,是在说悟吧?”
很明显纸袋没有预料到名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嗯?”了一声,问名取是跟悟熟吗,偶尔去规劝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其实并不熟,他甚至还差点把悟的电视机给砸了,关系好不好完全看悟记不记仇,总之名取是不会再随便去惹他了。那种濒死的感觉他还历历在目,还好悟只是小小地警告了他一下,并没有彻底震怒,否则很可能他已经英年早逝了。
“说不上特别熟,但是他做了什么吗?”
如果纸袋有表情,他一定是眯着眼睛在小声嘀咕:“用新奇的手法去接触人类制造新玩具,这些行为未免太轻率了……”
什么?名取听是听到了,就是听不懂。
红礼服继续一个人嘀嘀咕咕,完全不在意名取会不会听到:“一直坚持那些不合规矩的行为的话,总有一天会变得没有办法继续作为‘悟’存在了也说不定……”
这他听懂了,就是说悟继续胡闹他很可能要消失,就是不知道他说的新奇手法和新玩具是什么意思了。这个玩具和镇上这些玩具是同样的吗?他回忆了一下这几天跟悟玩得比较好的几个人,除了有夜不归宿的情况以外好像没有什么异常。
“你说的新玩具和这里的玩具是同样的吗?”他试探着问。
“嗯?什么?”纸袋看向他,“我没有说过玩具啊!”
距离你说完玩具这两个字还没过五分钟呢,朋友。
名取继续追问:“那你说他不能继续作为‘悟’,那他会消失吗?”
纸袋人无辜地说:“这,我也不知道啊。”
又在装傻糊弄人啊。
“你一直都在说的规则,是你们的规矩,还是这个镇上的规矩?”
“规则,就是规则——”纸袋竖起食指,像是正在上课的老师,”人有作为人需要遵守的规则,我们当然也有自己要遵守的规则。“
“那么……”名取洗耳恭听。
“是商业机密,不能告诉客人呢!”
一个巨大的问号浮现在名取的脑海中。
这是建立了什么交易吗?为什么会被分类到商业机密一类啊?糊弄也不糊弄得仔细一点,就跟让你刷个墙他直接往墙上泼了一桶油漆跟你说他完工了似的,好不走心。
名取欲言又止,拳头在不知不觉中又硬了,真有你的,纸袋人。
在开始的时候,如果正经跟他说商业机密,他没准真的会信。名取作为一个中间商,的确是有想过跟纸袋合作的。
他在东京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从卖家手里收货,转手给买家。从中抽取利润,靠嘴皮子将自己分得的部分扩大。他经手过很多货,大多数都是画,也会有陶瓷,偶尔会有青铜器,甚至连小件的针织品都有。只要是能有一条通路的,他都可以去试试。他见过很多不同的人,从收藏树脂人偶的小孩子,到钻研雕刻的老艺术家,喜欢木头的女性,钟情于贝壳制品的男性,还有很多很有趣的人。
像纸袋这样人也不是没见过,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不过名取也不能对他怎么样,虽然心里波涛汹涌可能已经到了想要买凶鲨人的程度但脸上仍然会是挂着微笑的。
第一次和红礼服聊天的时候,本来是想稍微提一下的,但是因为纸袋的推销过于热情,攻势过于强烈,名取只能一直用唯不在、要问问唯的意见来进行防守,想说的话、想要问的,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最后以失败告终,指合作方面的。在拒绝推销这边他还是赢了,没有试穿,也没有购买,纯粹的逛街,一分钱不花。
“其实一开始我是想跟你合作的……”名取跟他解释说,“我在外面算是一个中间商的角色,打算把你的产品介绍给更多的人,这样对你我来说都是双赢。”
纸袋想了想,遗憾地告诉他:“原来是这样……但是很遗憾我们大概没有办法合作哦,毕竟我家店一直秉持着一对一服务亲自和顾客交流谈话的传统呢。”
现在知道了也不会有意向合作了。万一买家发生了什么人身意外,首当其冲的是他这个直接接触的卖家。纸袋作为怪谈,能不能查到他是一回事,查到了他也不能对他做什么,最后全部的责任还是要追究到名取身上,纸袋不亏,他血亏。
所以后来他只是打纸袋的钱的主意了,可惜没成功。
还好纸袋这么说了,就算了。
名取理解的纸袋一直在强调的规则应该是他们作为怪谈或者传说存在的规则。之前他也好奇过怎么梅岛就和他们不太一样,梅岛好像一直都在小学保安室里,出场方式和纸袋他们天差地别。纸袋对这个的解释是,因为这个是规则之一,而学校是梅岛的领域。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懂怎么回事,跟梅岛接触多了才慢慢了解到,或许梅岛就是他自己口中的影子大人,那个许愿的对象。影子大人一般是出现在学校里的,所以他就在学校。而红礼服是厕所,所以要找他只能去厕所里喊他的名字,似乎女厕不行,一定要是男厕。
但这样的话,只有男性客人可以找他做生意?客源直接被他自己砍了一半,销售额堪忧。
由于不太清楚关于悟的故事,所以名取后来只给古井老师带了话,虽然他也在猜测这句话的准确意思,希望会对他们两个有帮助。
聊了很多,名取站得也累了,不好意思再继续耽误纸袋头的时间,毕竟社畜是很忙的。
最后还有两个问题,不是必须的,但名取觉得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想出去吗?”名取问。
如果你能够出去的话,会做什么呢。
如果是名取的话,还是想快点回到家,好好睡一觉吧。就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噩梦,闭眼,睁眼,又是新的一天。继续休假,在城市里游荡,休息得差不多了就重新开始四处跑。
纸袋会出去吗?明明大城市会有更多的人,啊,并不是说希望受害人能变多的意思,只是从一个社畜的角度出发来思考,更多的客人就是更多的机会,总比夜笼镇都是人偶好多了。一个怪谈在外面是怎么生存的?太难想象了。
红礼服思索了一会儿,说:“怎么说呢……哪边都可以。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外面,只要有客人需要我,我就会为他们服务!”
看样子也不是太担心销售额的多少。
出不出去这个问题对于纸袋来说似乎也并不是特别重要。他在镇上也不会被镇子的同化吞噬,只是被软禁了一样无法出去,每天都对着那群人偶,无聊是无聊了点,倒也没有像游客们一样迫切地需要离开。
“你希望我们能出去吗?还是留下来,变成你的玩具?”
名取很直接地试探了他对游客离开的态度。
一路探索过来,他多多少少都猜测了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在阻止他们离开。这一股力量和他们这些怪谈有没有关系,名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能交付信任的人只有和自己一同到达的游客,至少他们是同样想要离开的。镇民自然是想方设法地要留下他们,从他们踏入这个小镇开始,直到最后。态度不明确的就只有面前的这位,和他的家人们了。
如果他们想要从中阻扰,那情况就会变得很棘手。
幸好现在还没有出现这样的迹象,各位都非常友好,甚至有在帮助他们脱出这个困境。
红礼服就像是一个谜,他出现得并不多,在名取的记忆当中也没有对他们提供过太大的帮助。如果他愿意助力自然是最好,所幸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出现,当然也不希望它会出现。
事先试探一下,有一个心理准备。
就算是说谎也好。
就当做是一个安慰。
“这就随客人喜欢啦!”纸袋认真地回答,“之前也说过了,我已经是一个立派的大人了,不需要玩具哦。”
名取松了一口气,这个算是理想的回答了,谢谢他没有说出什么让他拳头再硬起来的话。
“那就不打扰你继续打游戏啦!”本来还想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一起玩玩游戏吧,想了想这么说有点奇怪,名取就此作罢,“现在想不出来其他问题了,所以就先到这里吧!谢谢你,玩得尽兴哦。”
“不用客气,客人也要为了活下去加油哦☆”
啊……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呢。
名取非常轻地“嗯”了一声,推开门就离开了。
这句话就当做是纸袋的真心话吧,虽然他到底有多少真心包含在内完全不可考,至少听起来就能够让人打起精神来,是很有效的鼓舞。
在惊恐和麻痹之中疯狂地奔跑着,向未知的未来寻找出路,人是会疲倦的,只是一时忘记了疲倦。
稍微停下脚步就能够感觉到了,感觉到身心上的压力,还有从身后射过来的尖锐的恶意。是一直追逐着自己的怪物,但只要努力地跑,跑得足够快,怪物的脚步就不会追上任何一个人。
所以继续跑吧,不要停下,继续跑。
名取站在走廊里,就那样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了同伴们吵吵闹闹从楼上下来的声音。他们约好了要一起用放在大堂里那台只有晚上才能用的电视机一起看从三楼找到的录像带。
可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名取拍了拍自己的脸,装作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样子和其他人在大堂汇合,在沙发附近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总觉得自己忘记了还有什么没有问。
也许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就安心了下来,连人都放松了不少,名取很快就感受到了睡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哦对了,上次……
之前聊完天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就被纸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什么啪啪地就在脑门上盖下去了两个章。纸袋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之前水兵鹿的新妈咪给我的灵感,意外的还不错!☆”盖完了以后还要仔细欣赏了一下盖成什么样,最后看满意了才走的。
名取皱着眉露出了“你在搞什么鬼”的表情。等到纸袋消失在隔间之后,他才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掀起刘海看了看纸袋究竟给他盖了个什么东西。
是两朵蓝色小花。
不是很懂,一般来说要表扬小朋友不应该是用小红花吗?难道这个是纸袋专属表扬用小蓝花,就是要与众不同一点吗?
有机会的话,下次再问问吧。
被困意包裹的名取断断续续地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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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企划主为工作党,故每晚十点左右集中进行一次人设审核,其余出没时间不定。若超过二十四小时未得到企划组回复可重发一次审核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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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更新梗概】
⭐️特殊任务⭐️
辛丑跨年夜城中合战
2.11~3.1
⭐️普通任务⭐️
(素材)魅惑菇采集
(素材)蓝舌龙采集
(素材)国王葡萄讨伐
(料理)新式东方料理
(料理)甜品制作
(经营)卸货分装
⭐️广告传单⭐️
情侣优惠套餐
2.14~3.14
追记:
任务打卡规则上仅限于elfartworld企划主页
特殊情况请咨询管理人员
实在是太水了我反省我面壁我罚自己三天不和赛巴斯说话
家人们我终于记住咱们镇子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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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阳光打在树梢,空气里还弥漫着香樟树青春的气息,刚下过的细雨让马路上的漂浮的灰尘落了下去,叶尖细小的露珠坚韧地支撑着自己,晃悠悠地没有落到尘土之中。
宿利花梨和影子大人站在理发店的门口,望着招贴画,发呆。
工作日的马路上人来人往,穿着轻松熊制服的推销人员冲着每个路过的人释放微笑,但这与站着的两人无关,时间不过是金钱的等比换算品,只要抛弃掉一些无所谓的追求,就会剩下大把大把棉花糖一样柔软、甜蜜又富足的时光,让热恋的两个人手牵着手,一秒都不想分开。
“嗯……我觉得,这个发型比较适合你。”花梨指着店里正在搬一株万年青的理发师,小声说道。看起来才二十不到的理发师小哥朝着外面的顾客露出帅气的笑容,影子大人一把遮住了花梨的眼睛。“我不喜欢那个发型。”语气很霸道。
理发店门口的红蓝色招牌一圈一圈地转着,开开合合的玻璃门里飘出护发素花草的香气,迷迭香、玫瑰、洋甘菊和天南星……一同在热烈地空气里绽放灿烂,传递彼此的爱与花粉,不顾一切地将最美好的一面倾吐给所有人。
“哼,我早说过这个发型不好看。”影子大人板着脸,被花梨拉着忍住不去找满头大汗的理发师算账。
“好啦好啦,影子大人怎样都很帅气的啦……网上说的果然没错啦,发型最好看的理发师一定不是手艺最好的。”
“这边都秃了一块!现在怎么办!”
花梨苦恼地低下了头……
“算了,要不我再换个样子,你刚才是不是有看那个理发师?”
“不要啦,这个人死了去做笔录什么的很麻烦的,用那些时间一起去看电影不好吗?”
“好吧,这是因为你许愿了我才同意的哦!”影子大人挑挑拣拣,从自己的库存里找到了一张新的人皮。
“超帅气哦~”花梨拉起影子的手,蹦蹦跳跳地去买冰淇淋。
“你喜欢的果然是皮囊,呵,肤浅!”
在阳光灿烂的街角,花梨的影子快乐地兀自转了一圈,惊起在阴影里歇脚的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了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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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红了的时候,院子里的树莓热热闹闹挤满了灌木丛,还没来得及吃完,又熙熙攘攘落了一地,把土地也染成热热闹闹的棕红色。
“快点啦。”花梨在门口裹着围巾,一边搓着手,催促还在换鞋子的影子。
“喂!上次你买的什么鞋子,真的很难穿啊。”影子愤愤地坐在台阶上,瞪着花梨。
沉默悄悄地扩散,播洒出和秋天一样肃杀萧条的味道,影子的眼神越来越冷峻,伴随着两人越来越默契而来的,是日渐消失的新鲜感和难以磨合的差距。任何东西的‘本体’和它的‘影子’,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处很多很多年,直到被彻底毁坏、消失为尘土,但‘花梨’和‘影子’不可以,有时候对方像经历了太多的老人一样深沉,有时候又像固执的婴儿一样不讲道理。
花梨想,如果我也活那么久的话,我们会更像一点吗?
如果我也能活那么久的话。
秋风里飘来了隔壁邻居做饭的香气,排骨汤里加了玉米,肉香里裹挟着清甜的味道。咕咕,花梨的肚子叫了。
“好啦,预约的时间都快到了!快点拍完照去吃饭。”花梨任命地打破沉默,率先弯下腰,帮影子串那个像中国结一样复杂的鞋带,“这双鞋子很帅气啊,好不容易去拍一次照,当然要打扮得隆重一点啦。”
“……听你的啦。”影子一下子泄了气,手落在花梨柔软的头发上,拆下有些松散的蝴蝶结,重新绑了一遍。
“走吧。”
“笑一个——很好!再来一张——好!”
相片很快就洗了出来,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挑挑拣拣。曾经明媚的笑容也沾上了柴米油盐的俗世味道,在皱纹更深地刻进眼角之前,把一切都定格下来吧,在它还美好的时候。
“这一张吧?”
“挺好。”
“好,那就这一张了,老板,麻烦帮忙从这边裁开,然后放大就可以了。”
“诶?!要把这位先生全部裁掉吗?这……”
“我们就要这样的照片,你照做就行了。”影子的脾气比起前几年收敛了不少,只是表情依旧很臭屁。
“好的……好的……”
落满枫叶的路上,花梨和影子开开心心地抬着一米*一米二的欧式复古豪华相框写真照,向家里走去。
照相馆里的老板和小伙计对着照片的数码存档面面相觑。
“这个……影子……不对吧?”
“这个女人的影子……和她自己抱起来了?!”
“是不是光线的问题……”
“光线怎么可能让动作变掉呢!”
“是……是闹鬼吧……报、报警!”
“报警才不会管这个吧!要不……要不发到论坛上……”
在两个人小声的讨论里,电脑——
死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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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烧了花梨很喜欢的土豆炖牛腩,这次的火候刚刚好,软糯得牛腩配上浓郁的酱汁,冬天就应该吃这样的食物,花梨这么想着,起身去电饭煲里又盛了一碗饭。
“喂,少吃点啦。”影子吸溜着排骨汤,在后面教训花梨。
“吃点白米饭又不贵嘛……”
“你血糖又要升高了,而且上个月不是一直喊牙齿痛吗。”
“牙齿痛和吃白米饭没有关系的。”花梨噘着嘴,把饭勺里的饭撇掉了一些,又赶紧补充道“和土豆和牛腩也没有关系的!”
“不管有没有关系,我帮你预约了牙医你怎么没去。”
“牙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诶!万一要拔牙呢?只要不去检查,就不用治疗啦。”
“宿利花梨,你已经四十多了,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对我没有用的,明天我就亲自押你去看。”
花梨往白米饭上浇了满满一勺牛腩汁,“四十多你就嫌弃我咯,意思是我吃多了身材不好咯?诶,反正老夫老妻大家都这么老了、”花梨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人,二十多年过去了,即使换过几次皮囊,他还是像最初见到时那样,年轻得没有一丝胶原蛋白流逝的痕迹,“啊……你好像不会变老哦,那你岂不是还有被别人抢走的风险……”
花梨扒拉牛腩的筷子停了下来,不过很快,又开心地继续吃了起来,“算啦算啦,我不相信还有人能忍受你那么臭屁的性格。”
影子伸手夹走了花梨碗里的土豆,“你现在已经开始说这种话了啊,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你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没错!我就是坏女人,以后我还要说更过分的话,臭脾气影子!”
“大胖猪老太婆!”
“大光头老头子!”
“臭猪!”
“秃头!”
……
花梨解决掉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满意又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我做饭了,你洗碗。”
“哦……”
在几年前一次严重到摔门的争吵之后,两人至少制定了夫妻守则,或许没有距离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在稍微恢复了一些冷静后,两人的情感重新回到了有点平淡、有点无聊、有点细水长流的地步。影子乖乖地站起来收拾碗筷,给自己戴上了粉红围裙和橡胶手套,朝洗碗池里挤洗洁精。
花梨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上播放的、年轻时候她从不会看的无聊肥皂剧,媳妇和婆婆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吵了起来,五岁的孩子的一旁哭闹着作业该怎么写……
温暖的午后阳光倾泻进来,布艺沙发上,花梨的影子变成了一只拱来拱去的小猪。
“哼,懒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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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樱花开了的季节。
玫红色的夕阳落在樱花瓣上,像斑斑点点的水墨画。春天的一切都很美好,花儿开得肆无忌惮,鸟儿歌得纵横跋扈,一切充满着朝气与活力,就连走在春天里的人儿,似乎都洋溢着无限的生气。
“快点,赶不上这班地铁就进不去了!”
花梨难得穿了一回正式又繁复的和服,梳着小姑娘一样漂漂亮亮的复杂头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行人道上小跑着。
“还不如让我背你。”影子很配合地换了一张老年人的皮,步伐却依旧轻盈矫健,走在前面拿着地图,一边焦急地看着手表。
“那也太奇怪了,你也那么大年纪的样子了。而且,我还能跑哦,看,这不是很利索嘛、——”
话还没说完,花梨脚下踉跄,跌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梨花木拐杖飞了出去,差点打到一旁放学的女学生们。
影子和蔼地笑着道歉,扯着些对不起老伴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的话,一边帮花梨揉着脚踝。
女学生们发出带着点羡慕的笑声,摆摆手之后也就渐渐走远了。
影子一边揉着,一边小声地抱怨着“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跑什么啊!花火大会赶不上就不看了,你就这么想看那种东西吗?”
“因为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这样旅行了啊。”花梨坐在地上,摸着自己还是崭新的和服,语气很委屈。
“还能走吗?”
“脚崴了……”
“我背你。”
“糗死了啦!”
“那就赶不上花火大会了。”
“那……那就赶不上吧……但是说好了,明年还要再去看!”
“……好吧。”
影子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花梨,转身走向小巷子里的木板凳。
“歇会吧。”
影子拍拍凳子。
保健品店里的各种钙片维生素片都在按时吃,也按照电视上的养生专家说的方法,炖这样那样好喝或者难喝的补汤,但人的衰老和体力的衰退是一件不可能逆转的恐怖事情。花梨坐在凳子上,许久了还在喘着气。她想起最初离开夜笼镇的时候,和影子玩踩影子的游戏,那时候她绕着操场跑了两圈,回头看着影子,发出清脆的笑声。
月亮渐渐爬了上来,‘一定要去看花火大会’的热情学消退之后,花梨感到了空气里些许的春寒料峭,她抬起手望了望表,秒针滴滴答答,刚好发出9点整点报时的细小声响。
遥远的东京,璀璨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照亮了一对对兴奋的情侣的脸,照亮了所有幸运的人们的梦。
“真的很难过吗?”影子无奈地摇摇头,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皎洁的月光投下清冷的光辉,洒在青白色的石墙上,一束细小的影子悄悄地升起,沿着石墙缝一点点爬升,爬到花梨抬起僵硬的脖子才能看到的高度,墨色的影子一下子散开,如同烟花一样急速落下,散开在墙面上。
花梨傻傻地笑了,笑容还像几十年前,玩踩影子那时候的纯真。“有兔子烟花吗?”
“既然是花梨小姐的愿望,我都会满足的。”
一束接一束的影子升起,幻化成奔跑的兔子、睡觉的兔子、吃草的兔子和恋爱的兔子,一只只雪球一样在青石幕布上翻滚跳跃。
真好啊,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浪漫。
影子的烟花一点点落下,没有温度,没有光明,没有色彩也没有更多的新意。
但还有爱,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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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并没有多少亲人来参加。
薄薄的棺木里,躺着名叫宿利花梨的老人,身体上的褶皱像树皮一样丑陋,脸上的皱纹像湖面的波澜一样深刻,这是一张普通的、丑陋的、寿终正寝的老人的脸。
还有一具名叫梅岛诚的皮囊。
灵堂的中央摆着一张一米*一米二的黑白照,镶嵌在欧式复古的豪华相框里。花梨的脸上带着笑,她身后的影子微微地侧过身,环抱住她的肩膀。
薄薄的黄土一铲一铲落下,埋葬的故事不会再有人知晓。泥土的影子随着泥土落下而坠落,棺木的影子随着棺木下葬而被遮掩,相片的影子随着相片被焚烧而消失,花梨的影子随着花梨的死亡而被一同遗忘。
灵魂寄居在肉体的哪里?当两具肉体死去,或许生命中的一大部分,就跟着一起在尘土中腐朽了。
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会跳舞的影子了。
作者:姬神
我的妈妈是天使
我还是不擅长这个。
就在刚才,一个色眯眯的大叔走了过来跟我搭讪。他两眼放光,视线毫不畏缩地在不该停留的地方游移,就像是物色晚餐的禽兽。
班长语录:最好对付的类型,躺着就把事情做完。
我回忆着她的指导,脸上露出魅惑的笑容,身子前倾。
但男人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他的表情变得僵硬,脸上的欲望一点点地萎缩,被紧张取代,
原本下流的坏笑变成了“认错人了”般的赔笑。
最后,男人微弓着身子,几乎是夹着尾巴地退了开去。
“什么啊,这就怂了。”
正在我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暗暗咒骂着他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瘦小男孩走了过来。
“我喜欢你的眼睛。”少年双眼盯着我的双眼,言语中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天真的脸上写满热忱。
我的眼睛?你应该馋我的身子。
我不自觉地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怀疑它开得还不够低。
少年仍旧目不斜视,跟我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
“别让我平白老上二十岁。”我假笑着,咬牙切齿道。
“姐姐你是护士吗?”
“护士?”我皱起眉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护士?”
“你的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少年凑了过来,皱了皱鼻子。
“消毒水……”我不自觉地抬起手闻了闻。
还以为惠美是在揶揄我。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迫,我漫不经心地撩拨着胸前的心形项链,徒劳地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裸露的胸口去,但少年不为所动。
“姐姐我啊,”我翻起白眼,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是出来卖的。”
少年脸上的纯真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伫立原地,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半晌,他空白的脸泛起一阵红晕,这才迈着僵硬的步子,退开两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下。
羞红的脸倒还挺可爱。
“市综合医院到了。”
我放弃了寻找猎物,收起四处游移的目光,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姐姐你也在这里下车吗?”身边的少年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一分干涩。
我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回话。
这孩子也是这趟死亡列车的乘客吗?
他打量了我一阵,最后开口问道:“姐姐也是来探病的?”
“呃……我坐过站了。”我摆了摆手,走向站台另一端。
“哦。”
“喂小子,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突然转身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把手掌摊开,圆珠笔塞到了他手上。
少年眨了眨眼,迟疑着握住圆珠笔,在我手上书写起来。
手心痒痒的。
“回来了。”回到宿舍,我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把鞋脱下甩到墙角。
“怎么又穿成这样。”室友问道,她的脸仍然埋在书里。
“想赚点快钱嘛。”我耸了耸肩,懒懒地答道。
“干我们这行,应该认准一个猎物有的放矢。”惠美推了推眼镜,皱起眉头,“又或者,你这单纯是在炫耀?”
“没有没有。”我耸了耸肩,按下脑海中的开关。
伴着身体的放松,胸前的肉团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光滑的皮肤像流水从干涸的河流消失一样蒸发无踪,露出下面干硬粗糙的鳞片。
“在老态龙钟的惠美大人面前搔首弄姿真是失礼了。”我欠了欠身,夸张地道了个歉。
惠美没有回话,只是哼了一声。
我的室友已经很久没有猎食过了。她不像我一样裸露真身,而是用魔力把自己造成留着黑色短发,身着连衣裙的少女模样。魔力不足让她落得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
“爱丽丝喜欢我这个样子。”如果有人问起,她会如此回答。
我不知道爱丽丝是何许人,只知道她是惠美过去的猎物。
现在大概也是。
“真是个怪胎。”我忍不住评论道,“你还跟我说魅魔的规矩,魅魔就不应该跟人类谈喜欢,我们只把他们当晚餐。班长语录:你会考虑餐桌上猪扒喜欢被煎还是被炸吗?”
“看来麻美今天心情不好,竟然说我是怪胎。”惠美一声嗤笑,轻蔑地看着我,“轮不到你这个天使说三道四。”
“什么天使,这叫实用主义!”听到天使二字,我条件反射地为自己辩护,“不像你,我起码我填饱了肚子。”
虽然嘴上反唇相讥,但我心里并不确定其中的对错。
将死之人对至亲的渴望,这真是魅魔的食谱吗?魔力的转化效率如何,有没有副作用?
起码我填饱了肚子,而且这份感情不像情欲那样带着腥臭——我如此在心里说服自己。
惠美见我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又往医院跑了吧?我问到消毒水的味道了。”
“没有。我是到了医院,但没出站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我倏地翻过手心,确认上面的粉红色字迹没有消失。
“干啥,良心发现了?”
“没有工作的心情。”我拖着脚步趴倒在床上,闭上双眼,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少年的脸。
深夜,我静悄悄地离开了宿舍,驾轻就熟地来到医院,绕过光鲜明亮的新大楼,走进后面破旧的住院部。
这里住着的基本都是孤身一人走向死亡的倒霉蛋。
在最后的日子,他们的全部精力都会化作对亲人的思念。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
今晚的晚餐是个憔悴的男人,身材瘦削,发丝凌乱,胡子拉碴。
见过他无神的双眼之后,我就估摸着这家伙没什么营养,一直晾在一边,但今天自己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面前。我按着他心中思念着的形象,化身身着冬季水手服的女高中生,挽起他的手,陪伴在他的身边。
一如往常,清澄纯净的魔力源源不绝地流入我的身体。
他的双瞳仍旧浑浊,但嘴角渐渐染上笑容。
我为这块干瘪的海绵能挤出这么多的水而惊讶——这么轻巧,这么容易。
正在我享受着魔力充盈的快感,一边想着惠美的落魄模样的时候,一股异样的腥臭味渗入我的掌心,在体内奔涌扩散。
我像是触电一般地甩开男人的手,看到他两眼放光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和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不是你的女儿吗?竟然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产生欲望……”
“小樱……”男人缓缓转过脸来,浑浊的双瞳满溢渴求,“小樱……我们最后做一次吧……”
“真恶心。”我掩着鼻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人类真是恶心透顶。”
但再怎么抗拒这股腥臭味,情欲毕竟是魅魔最基本的食谱,单凭意志根本无法抗拒猎食的本能。
“赚点快钱,赚点快钱。”我这么说服自己,逼迫自己爬上病床,“来吧,赶紧完事。”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男人唯一动弹的只有他起伏的胸口。他嘴巴微张,嘴角流着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我收起魔力,包裹着自己的皮囊随即消失殆尽,显露出魅魔的模样。
“你要不动那点心思的话还能多活几天。”
他两眼直视着我,但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就像死人一样。我懒洋洋地伸出手去,合上他的双眼。
“咕……咕。”男人嘶哑着嗓子,仿佛想说什么。
“还没断气啊。”我垂下手,不耐烦地看着他的心电图。
“小樱……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明明跟你说了,只要毕业了我们就结婚的……”
眼泪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伴着心电图的急促的蜂鸣,一股甜得腻人的魔力在他将死的身躯上缓缓升起,荡漾开来。
“大半夜把我叫醒就为了说这个?”
“我错怪他了。小樱是他同龄的恋人……不是什么变态大叔对女高中生下手的剧本。”
“那还真是可惜。”
“啊?”
“班长语录:越是扭曲的欲望,就蕴含越大的魔力。想也知道,变态大叔要比纯情初恋扭曲得多。你亏大了。”
“行了,你还是接着睡你的觉吧。”我翻起白眼,把怀里抱着的枕头抡向惠美,后悔自己选择了她作为倾诉对象。
“你想知道我尝过最腥臭的猎物吗?”
“怎么,我以为你看上的都是女孩子呢,还有腥臭的?”
“那是我还没遇到爱丽丝时的事情。”惠美别过脸去,目光投向远方,“那孩子叫什么……是知世吗?她幻想的对象竟然是自己嫂子身穿丧服的模样,甚至想在灵堂就下手,那味道真是臭不可闻。”
听到“臭”字,我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可是越扭曲越黑暗,越腥越臭,我们魅魔就越是大快朵颐。”
“我不是你这种魅魔。”我生硬地答道。
“是啊,麻美是天使,最喜欢带着将死之人爽上天堂……又或者,单纯是个怪胎。”
“你也是怪胎。”我开口反驳,用唇枪舌剑划开沉重的气氛,“如果知世那么美味,你怎么不去会会她?为什么宁可耗光自己的魔力,如此丑陋难堪地活着,也不去觅食?”
惠美没有答话。房间里只点着床头柜上的小灯,她的面庞藏在阴影之中,让人捉摸不透。
“是因为爱丽丝,不是吗?”
“是啊。”惠美苦笑起来,“因为爱丽丝。她病得很重,我不能跟她做那种事。我喜欢她,我不能跟别人做那种事。”
“真是个怪胎。”看到她承认,我心满意足地下达判决。
“我们会被分到同一个宿舍,就是因为班长认为我们俩都是怪胎吧。”
“好一个班长,作为魅魔,道貌岸然得可以。”
惠美睡下以后,我又一次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宿舍,来到楼下的电话亭,拨通了藏在手心的电话号码。
正当我想到在深夜接电话的肯定是家里大人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对面响起稚嫩的男声,似乎带着哭腔,声线微微颤抖。
“喂,我是白天你碰到的那个大姐姐。”
“姐姐……是……那个……妓女吗?”他嘶哑的声线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是因为不识字还是难以启齿。
我们出卖身体,换取报酬,似乎符合人类对妓女的定义……只不过报酬不是金钱,而是他们的灵魂。
“你想再看看我的眼睛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想。”
“那我们明天见。”听到肯定的答复,我感觉自己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不要明天。”
“不要明天?那你想什么时候?”
“现在……我现在就想见姐姐一面,可以吗?”
“现在?”我重复道,难掩言语中的惊诧。
“可以吗?”
“可以。”我点头应允,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你知道自己家里的地址吗?”
“我知道的,为了叫救护车专门练习过。爱田区……”
我拿出圆珠笔,用潦草的笔迹记下地址。
挂断电话之后,我回忆起召出背上翅膀的魔咒,深吸一口气,默念起来。
“■■■ ■■■ ■■■■■……”
班长语录:决不可在人间展露出恶魔的翅膀。
“■■■■■■。见鬼去吧班长。”我咒骂着,展开双翼饱饮长风,带着我向目的地飞去。
按着地址,我来到了一栋破败矮小的旧式公寓,在黯淡月光映照下显得鬼影幢幢。
我没有落地,扑腾着翅膀径直飞进5楼的走廊,在少年的家门口降落。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门已经打开了。
少年站在玄关昏暗的灯光下,双手抱着枕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啊。”我迟疑了一瞬间,徒劳地用双手挡住自己裸露的身体。
魅魔一身灰黑鳞片的身躯竟然暴露在人类面前——这个失误太过低级,甚至连班长语录都没有提到过。
“姐姐?”少年的声音飘忽不定,双眼少有地离开了他最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狰狞丑陋的身躯。
“是我。”我垂下双臂,故作镇静地答道。
他看着我琥珀色的双眼,认可地点了点头。
“姐姐身上这是什么……?”
该怎么蒙混过关?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这绝非人间的造物。
“我是天使啊。”抓住脑海中闪现的刺耳话语,我胡编乱造起来,“没想到吧,你们书上那个白衣服白翅膀的天使其实是人类自己想象出来的,真正的天使是像我现在这样的。”
说到这里,我扇了扇翅膀。
“天使……?”
“嗯。”
少年半信半疑地让到一边。我收起双翼,走进屋里。
“天使……是来接我的吗?刚刚带走了爸爸,现在又要带走我吗?”
我止住了步伐。
“带走了爸爸?”我看着少年的脸,此时才注意到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爸爸刚刚死了。”他梦呓般地低语道,哽咽起来,“叔叔说他们会处理后面的事情,我不用担心……”
“那个……不关我事。”我摇了摇头,刚才的中年男子的模样已经不自觉浮现在眼前,和少年的面庞相比对。
“姐姐是来接我的吗?我……我也要走了吗?到天上去,和妈妈团聚。”我仿佛听到他言语中带着一丝期待。
“不是,我不是来带你走的。”我连连摆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只是来兑现我们的约定……你要看我的眼睛,不是吗?”
我蹲下身子,让彼此的视线在同一平面上:“来吧,想看我的眼睛就看个够,别去想你死掉老爸的事情。”
少年点了点头,和我四目对视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最后他丢下枕头,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
我双臂环着他的身子,轻轻地摸着他的背脊。
“痛。”
“啊……是被鳞片扎到了吗?”
“我不怕鳞片,我不怕鳞片,这是天使姐姐的一部分。”他不住地摇头,两条纤细的手臂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仿佛是害怕我抽身离去。
“别叫我天使!”我怒喝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声去,“叫我天使的有惠美一个已经够了。”
班长语录:天堂的诸位同样肩负维持着世界平衡的职责,我们不应敌视自己的同事。
班长■■■■给我闭嘴。
“那……”少年一阵支吾,“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行啊,总比叫我天使好。”我并不欣赏这个称谓,但点头应允。
“妈妈。”少年轻声唤道,双手环着我的颈脖,声音似乎比之前更稚嫩了。
“结果我们两人就坐在沙发上,依偎着睡着了。”
“就完了?”惠美的视线从书上离开,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就借了两件衣服,赶着首班车回来了。”
“没把他吃掉?”
“吃掉……这么小的孩子,对这方面的事情还没有想法吧。我已经看过他的记忆了,连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有。更何况魅魔状态也做不了那种事,他光是抱着我睡都已经被鳞片刮了一身血痕——”
“知道了知道了。”室友说着,视线慢悠悠地落回书中,“看得出来你为了管住自己,找了不少理由。”
虽然此刻自己的脸上只有鳞片没有皮肤,我还是觉得脸颊一阵滚烫。
“别对食物投入过多的感情,会毁掉自己的。这是来自前辈的忠告。”惠美冷冷地说道。
“不如忠告一下你自己。”
“就是因为我已经毁掉了自己,才有这么个忠告。”惠美少有地叹了口气,双眼正视着我,“不开玩笑,我感觉我可能活不过今年了。今年死人太少,上面的天使们正在抓耳挠腮地冲业绩呢。”
她合上手里的书,躺下身去,安详地闭上眼睛。
“别闹,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的话我可是会闷着的。”我心里咯噔一响,笨拙地劝道。
“如果爱丽丝走的话,我想我就跟着一起吧。人类说过,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对喜欢的人——”
“魅魔不谈喜欢,你这个怪胎!”我气急败坏道。
“你也是怪胎。”惠美翻了个身,背向着我,“你对那个小男孩,不是喜欢是什么?”
“妈妈。”
“怎么,有作业不会吗?”我看到少年手上的练习册,坐正身子,挂着母亲应有的和蔼笑容,柔声说道。
“不是作业的事情,妈妈你不是说过不熟悉人类的知识嘛。”他摇了摇头,把本子藏到身后,“明天——”
“我已经搞懂了啊,你尽管问我。”我抢白道,“毕竟是小孩子的东西,怎么会难得倒我。还有做饭我也已经搞懂了,明天——”
“明天是家长日。”少年突兀地说。
“家长日是什么?”我迟疑着问道。
“就是……大家的爸爸妈妈回到学校去,看我们上课。”少年别过脸去,言语变得结结巴巴,“还会念讲爸爸妈妈作文……”
“要我到学校去?”
“嗯……我知道妈妈每次离开家都是在晚上或者清晨,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像狼外婆一样。您不想这副天使的模样被人见到,是吗?”
我听到“天使”二字一个激灵,接着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长满鳞片的模样。
“不是不想,是不能啊。”我讪笑着,一边把班长的脸从脑海中赶走,“妈妈那边有规定,这副模样不能让人类看到。”
“能像之前那样……变成人类的样子吗?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妈妈那天时的样子?”仿佛明白这是个不情之请,少年言语中满是窘迫。
“嗯……”我不置可否。
别对食物投入过多的感情,会毁掉自己。惠美仿佛在我耳边低语。
我当然记得她这番话,因为它正一点点成为我现在的现实。如她所言,自从担当起妈妈的角色之后,我身为魅魔的捕食本能就一点点迟钝了下去。加上我原本就没有长久圈养的猎物,现在完全落到了跟惠美一样的田地。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少年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用像惠美一样把自己困在虚像中,虚耗自己的魔力。
“可以吗?”少年轻声问道,仿佛是害怕我会生气,“就算……就算妈妈穿得像狼外婆一样过来,我也不会在意的,毕竟那是天使的模样,我跟同学炫耀都来不及——”
“都说了这副模样不能让人类看到了!”思绪一团乱麻,我烦躁地嚷道。
“哦。”
少年嘴唇蠕动着,但什么都没说出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转身离去。
“等等……等等勇太。”我费力地叫出他的名字,仿佛身体在抗拒给食物命名。
他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明天没问题的,你等着吧。”我稍稍探出身子,好让伸出的手能够到他的脑袋,胡乱摸了一通,“妈妈会准时到的。”
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天份的魔力而已。我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
“嗯!”听到我的答复,他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那就明天——”
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少年的话语。他看看电话,又看了看我,最后静静地离开了客厅。
学校的老师还好,来电话的如果是惠美或者少年的叔叔,我总会没讲两句就发起火来。所以每次电话一响,我首先就是让少年离开,免得把他带坏了。
“喂。”我拿起话筒。
“今晚回家吗?”是惠美的声音。
“干啥,又要老生常谈地教育我不要对食物动情?又或者要对跟你一样老态龙钟的我幸灾乐祸一番?”
“今晚回家吗?”她对我的讥讽充耳不闻,仍在重复同一个问题。
“不回了,明天有点费魔的事情,今晚得赶紧找几个猎物补补。”
“什么事情,又是那个死妈孩子?”
“说什么死妈孩子,你能积点口德吗……喂?”
回答我的只有忙音。
第二天,我来到了学校,跟着其他家长一起站在教室后面,看着喧闹的孩子们。
而家长们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狐疑,在我身上游走,但我只是笑笑,没有理会。
大概是我这副高中生的模样太过年轻了。
原本我想变成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好让少年高兴,但昨晚的捕食并不顺利,赚到的魔力只能负担这具名为“樱”的朴素皮囊。
但比起那些被扭曲情欲浸透、臭不可闻的身躯,唯有“樱”称得上干净——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抬起手嗅了嗅,确认身上没有异味。
上课铃响起,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老师讲过开场白之后,少年站起身来,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了讲台。
“我……我写的作文是《我的妈妈是天使》。”
我看着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说话,半张脸藏在稿纸背后,通透的双瞳四处游移,似乎在寻找妈妈的身影。
我冲他招了招手,口中无声地比出“勇太加油”四个字。
意料之外地,他没有得到丝毫鼓舞,反而瞪大双眼,脸色煞白,额上沁出点点冷汗。
“怎么了勇太君,妈妈等着听你的作文呢。”站在讲台一边的老师鼓励道。
“妈妈……妈妈……”他的声音颤抖不已,双眼直视我的眼睛。
然后,少年的身子向后倒去,嗵地摔在地上。
“勇太君?”
“勇太?!”我失声叫道,向着讲台奔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到了校医室,让他在床上躺好。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老师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道,“勇太君他一直期待着今天,想把他的作文念给您听……可怜的孩子。”
她摸摸他的头,理了理他额前的发丝。
我一言不发,眼看魔力捉襟见肘,自己也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
“校医说只是惊吓过度,很快就会恢复了……是因为刚刚才重新融入校园生活,让他站上讲台为时过早,吓到了吗?”
我不置可否,只是闷哼一声。
“您……真的是勇太君的妈妈吗?”老师扭过头来看着我。
“是啊。”我生硬地应道。
“你的眼睛确实是他说的那样,‘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但让我冒昧问一句,您的丈夫,勇太君的爸爸,真的曾经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吗?”
“我怎么知道?”我皱起眉头,“你都说曾经了,我不清楚他之前在干啥。”
“就是说,您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啊?”
老师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因为班里的同学一直在说他是父母搞师生恋生下来的……作为老师,我觉得那是毫无根据的流言。今天既然见到您了,我想借机确认一下。”
“没有那样的事情。”我冷冷地答道,耳边却响起了男人临死前的呓语。
只要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勇太君以前一直跟我说,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他爸一个人把他带大的。”
“我知道。”
为了寻找少年心仪的女性,我好几次潜入少年的记忆,结果他记忆的全部就是那个吸烟酗酒的爸爸。
而这一瞬间,我突然发觉男人的身影竟如此熟悉。
“自从他爸病重入院之后,勇太君整个人消沉了下去。我唯一看到他脸上有笑容的时候,是他说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就会来带他上天堂……他的脸上满是期待,却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听着自己颤抖的声音,我的思绪沉入少年记忆的海洋。
“小崽子,你妈早就死了!上天堂了!你还对老子嫌三嫌四的,要是没有我,没几天她就来接你,让你们在天堂团聚了!”
即便只存在于记忆之中,男人的声音仍旧刺耳。
可是少年仍然守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希望能从男人口中听到更多关于妈妈的信息。
但日复一日,他听到的只有“死”和“天堂”。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主人房虚掩的房门。
少年靠在门边,视线挤过门缝,向内探查。
耳边回荡着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右手拿着一张照片,左手上下抽动着。
“小樱……小樱!”
“妈妈。”少年呢喃着,开心得张大了嘴巴,“那是妈妈的照片。”
胸中的期待引得他身子前倾,重心靠到门上。
然后吱呀一声,门被他的体重推开了。
男人一惊,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提起裤子站起身来。
他手里的照片在空中飘荡,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少年没有多想,向着地上的照片扑去。
“妈妈!”他欢快地叫道,却没能看清相中人的模样——男人扬脚一踢,把他踢翻在地,然后捡起照片,把它藏到了内袋中。
痛楚让少年两眼一黑,但黑色背景下他还能看到照片的残留:一双琥珀色的双眼。
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妈妈的眼睛。
“天使姐姐,天使姐姐!”
“唔……?”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不禁打了个哈欠,“这是几点了?”
“已经放学了。”
我伸手想要揉揉眼睛,却被鳞片扎了个正着,顿时睡意全无。
“我的魔力用完了?”我端详着自己的手,恍惚地自言自语道。
“天使姐姐现在是天使的样子。”
“抱歉,跟勇太越好要来参加家长日的,结果搞砸了。”我挤出妈妈的笑容,摸了摸少年的头,“可是我还是想听听你写的作文,可以读给妈妈听吗?”
少年脸色煞白。
“天使姐姐怎么知道我写的作文是什么……妈妈告诉你的吗?”
“什么怎么知道,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后面听着啊。”看到少年满脸狐疑的样子,我也奇怪起来,“而且怎么一口一个天使姐姐,好好叫我妈妈。你知道妈妈最讨厌被人叫天使了。”
“不能叫你妈妈啊……你又不是我真的妈妈。”少年低下头,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今天妈妈来看我了,真正的妈妈。她站在教室后面,向我招手,为我加油……”
“真正的妈妈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我生下来之后就到天堂去了的妈妈,我的亲生妈妈!!是姐姐把她叫过来的不是吗?她现在到哪里去了?回去了吗?”少年连珠炮发地问道,他琥珀色的双眼满是对妈妈的渴望。
不是对我,而是对那副名为樱的皮囊。
“她已经回去了。”理解到这个事实,我被它压得话都说不出来。
“叫她回来。现在就叫她回来!”少年尖声叫道。
啪。
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的脸颊已经红了一块,上面还有鳞片留下的血痕。
他没有哭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你自己回家去吧……我要回一趟宿舍。”沉默许久,我丢下这么一句话,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校医室。
“回来了。”回到宿舍,我懒洋洋地叫道。
没有回复。
“惠美?你不会真死了吧?”我打开灯,环顾房间。
进门没有听到她半死不活的声音,仿佛少了点什么。
“惠美?”
还是没有回复。
心里咯噔一响,我快步来到她的床前,一手把被子掀开。
床上没有人。
“什么鬼,惠美竟然出门了?该不是爱丽丝回光返照,她去会老相好了。”
“爱丽丝……哈。”身后突然传来惠美的声音。
我扭过头去,看到一身黑衣的她正躺在我的床上,身子扭成一团。
她翻了个身,结果滚了下床,嗵地一声摔在地上。
“爱丽丝死了。”她这么说着,盘腿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啊?”
“死了啊,就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还给你打电话呢。但是麻美爱理不理的,我就穿着孝服去了追悼会,结束之后去会了知世。”
“什么,爱丽丝才刚死,你一天之内就另结新欢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新欢,我只喜欢爱丽丝一个。知世只是食物而已。”惠美一脸回味的笑容,还咂了咂嘴,“我把她吃掉了。彻底地吃掉了。”
“你这是醉了吗。”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凑过去想闻闻有没有酒味,攻入鼻腔的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腥臭味。
“好臭。”
“嗯,我现在一身都是情欲的腥臭味。今天是我第一次尝到魅魔的醍醐味……知世她一开始很享受,但后面体力不支不想要了的时候,我只要稍微用点魔力蛊惑她,她的身体就会继续索求。人类的身体只知道服从本能,根本不听她本人的使唤。”
“你这是真醉了,魔力摄入过量。”
班长语录:捕食要注意节制,不可暴饮暴食。
“醉了有什么问题,我可是刚刚失去了最爱的爱丽丝啊。”惠美醉醺醺的脸上笑容灿烂,丝毫不像一个痛失至亲的人。
她靠过来,在我脸颊上吻了一记。
“你干什么。”
“毕竟我们一场室友,都到最后了就来做一次吧。”
“……什么最后?”
“我毕业了哦。知世死掉以后班长就批准了,她说我现在能把人类看作纯粹的食物,是合格的魅魔了。”
“这是什么鬼合格标准……喂!”我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惠美按倒在地。
充足的魔力化为强大的身体能力,惠美的双手仿佛一双铁钳,我根本无力反抗。
“来啊麻美,变成可爱的女孩子,我们来做吧。”
“开什么玩笑,我……我可是带着孩子的妈妈,他还等着我回家呢!”
“这是在说不要吗?”惠美脸上嬉闹般的笑容突然消失,瞳孔中涌动着恨意,“对食物抱有感情的话,永远都没法毕业。”
“不毕业就不毕业!我——”
惠美双手捧着我的脸,奇妙的热度从她的指尖渗入我的鳞片之中,在体内荡漾开来。
“唔嗯……”鼻息变得沉重,情欲从脑海深处升腾而起,在头颅里撞击、回荡。
“明明已经用上了双倍魔力,对魅魔的效果还是一般般。不过看到麻美意乱情迷的样子,我想也已经值回票价。”她玩味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手指向上爬行,直到拇指停在我的眼眶。
“不要。”我突然意识到她的意图,慌乱地说道,“惠美,不要乱来。”
“那个死妈孩子,说最喜欢你的眼睛?”
我看到她的拇指抬起,占据我的全部视线,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
“我这是为了你好啊麻美。”直到最后一刻,惠美的话中仍然带着笑意,“你就好好利用恢复的时间把那孩子忘掉,然后毕业吧。”
话音未落,她纤细白皙的人类指尖刺入我的双瞳。
“■■■!!”
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漆黑。
从休克中苏醒过来用了一天。
寸步难行,连房间都走不出去。
双眼勉强恢复视力用了十一天。
穿成狼外婆的样子,摸索着来到少年家楼下,还在湿滑的地面上摔了几跤。
来到少年的家门口,已经是第十三天天早上的事情。
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勇太……勇太!”我深吸一口气,大声喊出少年的名字,一边抡起拳头,狠狠地擂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似乎门锁没有锁好。
“勇太?”
他没有像那个晚上一样站在门后,抱着枕头看着我。
我推门进去,在屋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他的影子。
最后,我看到了电话听筒下压着的白色信纸。我迟疑着把信纸拿起,摊开读了起来。
“天使姐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上天堂……?”
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无法出声,但自己的双眼仍疯狂地在信纸上游走,想要证明这只是一个比喻。
天使姐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上天堂了。
家长日那天,抱歉我说错话了。但那是因为我见到了妈妈,那可是我朝思暮想,只在一闪而过的照片上见过的真正的妈妈啊。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我讲台上要念的那篇作文写的是天使姐姐,你拯救了我,可是妈妈听到了怎么办呢?她会不会觉得我忘了她?会不会因为我叫别人妈妈而生气?我想到的全是妈妈的事情,所以对姐姐说了那些话。对不起。
如果你回来的话,我一定亲口跟你道歉,可是十三天了,你没有回来。姐姐怎么了?是生我的气了吗?不要我了吗?你去跟妈妈告状了吗?就算不告状,如果你不高兴的话,也不会再把妈妈带来人间,让我和她见面了。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靠自己上天堂。
爸爸说过,妈妈是从学校顶楼跳下去上天堂的。我们家在5楼,跟学校一样高,应该也可以吧?虽然我在想,从高处跳下去……不会摔到地上吗?是她长出了翅膀,还是天使接住了她,带她上了天堂?
不过无所谓,我马上就会知道了。
姐姐你说过,我是个好孩子,要上天堂一定没问题。
说不定你没能看到这封信,但我们会在天堂相遇。那样的话,我还是可以亲口跟你道歉。
嗯,就这么定了,我们到时候见吧。
勇太
泪水从我的脸上滑落,打湿了信纸,勇太二字一点点化开,变得模糊不清。
我踉跄着冲出门外,在走廊边缘向下面看去。
下面的水泥地湿漉漉的,一个动作迟钝的大叔正拿着水管,冲洗着路中央的一滩血红,仿佛一个瘦小的男孩曾经躺在那里。
“勇太,你的妈妈不是天使,是恶魔啊。都怪她,拉着你跌入了地狱。”
暗红色的污水在地上流淌着,卷起垃圾和落叶,最后钻进下水口中,向着黑暗奔涌而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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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加克和曼殊倒下了。
阿曼德放声狂笑,这笑声不含任何理智,像是疯狂的前兆。
麦考伊靠墙跪坐,她的双腿已无法支撑起自己的体重。
——犯人安坐一旁。
2
“今天你怎么着都得做顿饭。”巴加克说。
“……”
“别想买现成的!”阿曼德补充。
“……”
“我可以帮忙……”麦考伊伸出援手。
两个大叔齐声说:“不许!”
曼殊终于说话了,她说得很慢,但咬字清晰,声音也不小,其他人能在闹市中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是在为难我曼殊。”
她这话带上几分玩笑的意味,她过去不曾这样讲话。
实际上,巴加克和阿曼德的要求称得上正当。
自他们结成小队出发至地下城,在地下城探险采集直至回城,他们要么吃干粮要么野炊,巴加克做出些家常风味的菜,阿曼德擅长就地取材和甜点,麦考伊也能弄点简单的吃食——只有曼殊,她没下过一次厨。麦考伊对此倒是很理解,她见识过那条可怜的鱼,连皮带肉直接变成焦炭。说真的,谁要吃那个啊。
阿曼德摇着头,发出啧啧声:“不合群,不合群啊!”
曼殊自己也有点尴尬。队友们说的没错,食物不仅是填饱肚子补充能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口味,而口味中也包含了他从过去至今的一部分……而在冒险小队中,家乡菜也是个相当不错的话题,大家围坐火堆边,边享受美食边聊天,实在是让彼此热络熟悉的一大利器。四人之间已不如初见时一样针锋相对(主要指矮人和精灵),曼殊自己也挺享受队伍中那股轻松愉快的氛围,她在学着与旅伴们相处。
“……”她沉思片刻,”的确有一道菜。”
“哦?你也能做?”
“……”精灵理智地没有回嘴。
总之,出于采购的需求,曼殊和麦考伊一起出门,巴加克和阿曼德留在旅馆。已相识许久的矮人和兽人闹完精灵,现在才完全放松,靠在椅子上休息。他们刚才将女巫墓前采来的果实交付领到MDG,回到旅馆分完报酬,都没来得及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城市里花花红红的,究竟是在搞什么?
3
曼殊和麦考伊也有相同的疑问。
见习法师刚将手上的MDG兑成通用货币,她们正朝商业街走。城市中的氛围明显不一般,大片大片的红色妆点的这座贸易都市,绣着金线的红色幔帐与路边悬着的小装饰都与平时有许多不同,更像是从另一个地区流传至此,无一不透露着异域的风情。而说起异域……
“哈啾!”
麦考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是一家杂货店。
“哈哈,”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板娘笑起来,“鼻子挺灵的,怎么样,要不要进来看看?刚进的货呢!”
倒是曼殊接上话:“香料?”
“全着呢!”
精灵果断进店。
老板娘没挪窝,挺放心地让曼殊一个人挑选,自己留在外边和揉鼻子的麦考伊聊天。
“你说外边这些吗?”她注意到对方飞来飞去的视线,“嗯……好像东边来了头不得了的生物,一路上还伤了不少人。不过它似乎害怕爆炸的声音和红色的东西,所以就给整成了这个样子。”
“爆炸?”
“不然怎么说爆炸就是艺术呢。”
就在老板娘胡说八道的当口,曼殊已经出来,她一边掏钱包一边问:“东边?”
很明显,她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是啊,这还是我进货的时候商队告诉我的呢!啊,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这边好像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也正由于情报来源于商人间的杂谈,关于霓庵的消息并没有被真切描述,甚至连尚在招募冒险者的应对措施也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老板娘边说边点算,熟练地从曼殊摊开的手掌中挑出钱币。精灵看着手上剩下的钱币,说:“多谢。”
“嗨,多大事儿。”老板娘摆摆手,“新年优惠啊,快乐快乐!”
说完,黑发黑眼的老板娘嘬一口烟斗,噗噗吐出一个烟圈。
或许是眼前的景象似乎让曼殊想起什么,也可能胡来但友善的老板娘给了她什么启发,精灵心情很好地微笑起来,然后带着麦考伊去了商业街好地段的一家饰品店。
“挑一个吧。”她说。
4
先用锅热油,将洋葱放入炒出香味,再往已散发出好闻香味的热油中放入从杂货铺买来的咖喱酱。咖喱酱是一种便宜上的叫法,由丁香、茴香、莳萝、月桂、姜黄等诸多香料磨成粉炒制而成,等半成品完全凉透后还要放进密封罐放置两到三周,还得时不时摇上一下。现场做咖喱酱不现实,曼殊也不会。她将咖喱酱也炒热,接着加入相当量的清水。等水煮开后,她往热腾腾的锅里放进之前处理好的羊肉,羊肉焯过水,又在放了肉桂、香叶、姜、糖、盐的水中煮上一段时间,现在已经稍显柔软。在等待羊肉入味的过程中,精灵又切了些配菜,肉片、蔬菜、根茎块一类。虽然时常在用火的过程中引发事故又或者给入过多或过少的调味料,但曼殊的刀工不错,切出来的半成品还挺整齐。等汤汁变浓,加入的牛奶搅匀,咖喱火锅就做好了。
曼殊将锅和火锅底托用托盘装好,配菜放在旅馆友情提供的折叠食盒中,平稳地将晚餐端回房间。
精灵站在房门前思考片刻,用脚轻轻地踢了木门三下。
“来了来了!”是阿曼德的声音。
房间内似乎在收拾东西,精灵的听力让曼殊能够准确拾起隔着门板的对话,除了催促外,还夹杂着“快饿傻了”的抱怨。
来开门的是阿曼德。他接过食盒,往旁一步,等曼殊进门后再关上门,火锅被安置在明显是刚清理出的桌面上,之前放着的瓜果零食被堆到房间的角落。趁着麦考伊搓出火苗点燃固体燃料的时候,巴加克从棕色纸袋中抽出好几瓶蜂蜜酒。零食酒水是他和阿曼德买回来的,他们明显也听到与杂货店老板娘类似的解说,于是决定干脆就地过个节。二人在扫货的途中碰到和曼殊分开的麦考伊,小姑娘似乎有什么事情,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离开,巴加克猜她是去看法杖了。
矮人豪快地嗑开瓶盖,往橡木杯中“吨吨吨”地倒入金黄色的蜂蜜酒;兽人明显早有准备,他把事先准备的餐具分发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麦考伊坐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看起来挺高兴的;曼殊去换衣服了,她似乎不太能忍受油烟味,尽管精灵在野外打地铺都没有任何问题。
等精灵换好衣服落座,巴加克举起酒杯,年夜饭便正式开始。
平时穿着冒险者服饰的曼殊换上了民族服饰,红色的锦布在她身上缠裹,透着棕红的头发挽在一边,系上了一串白色的茉莉,金制的耳铃、臂环、手环和项链等首饰就像本该呆在她身上一样,没有任何不和谐或出跳的感觉。阿曼德看着金光闪闪的队友,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不过他才懒得多说什么,又不会对冒险小队产生影响,能打、合得来就行了。
阿曼德自己也换上与节日相称的衣服,是麦考伊送给他的一件红色披挂,两边领口处绣着橡子,是雕金学徒的手艺。阿曼德能说什么,阿曼德只能收下。巴加克也收到了一柄整理毛发的软刷,他还挺喜欢的。
四人碰过杯后就开始往火锅里涮食材,牛奶让混杂着香辛料的锅底口感润滑醇厚,蒸腾的香气与偏辣的口味刺激食欲,他们边聊边吃,气氛热烈。等到吃完饭桌子收拾干净,旅店外也响起连串的鞭炮声,听来十分热闹。
他们还以为是在表演呢。
几瓶蜂蜜酒很快见底,巴加克和阿曼德说要来一场真正的酒会后就下楼,现在房间里只有曼殊和麦考伊。
“曼殊姐姐,这个。”
麦考伊瞅准机会,从挎包里拿出软布包着的某件物品。精灵道了谢,掀开布,躺在她手心的是一条挂坠,链子是黄铜做的(麦考伊显然用不起金),坠子整体是个圆盘,中心是学徒自己撬出来的珍珠,四周嵌了些云母碎片和细碎的蓝色珠子。
看起来像个月亮。
曼殊明白对方不可能会知道幻境里脚铃声的主人,这不过是个巧合……她还是忍不住睁大眼睛。
“是我自己做的,”麦考伊有些害羞,“有点拿不出手啊哈哈哈……”
“……不,我很喜欢。谢谢。”
红头发的法师踌躇片刻,最后还是说:“金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果然还是要送给该送的人啊。”
“……对不起。”
“欸嘿嘿,没什么啦!我也很高兴!”
曼殊微笑一下,正当她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巴加克拿着烈酒登场了。
5
“要来比试吗?”
“……”
“嘿,果然怕了。”
“呵。”
“来,满上满上!来啊都来啊!小姑娘,要和我赌赌看谁先倒吗?”
“不,不了吧……啊,我也想尝尝!”
6
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今天吃到怪物饭了吗?
——没有!
End.
《風流兒》
莫教浪子回頭路,《三墳》不過古來書;
醉金陵,夢姑蘇,好景良辰應如故;
且拋功名利祿身外物,換把盞處,柔弦催鼓;
遣散浮雲目。
美人妝台正誇,明眸偷許,綺窗暗顧;
殷勤暫將琵琶附;
楊柳岸,和風團月莫相負;
襲襲簌簌,依依語語,夭紅錯把香腮妒;
波翻雙鸞舞。
五更雨收雲散,晨雞曉鼓,鳴棹驚睏鳧;
懶起梳羽對蓮爐;
念去去,藹藹都柳,空歎陽關路;
尤切切,燕釵榴裙,長亭子規語;
怎不忍,秋江渡口,恁個蘭槳停住;
罷,罷,罷,
為逐塵梯爭袍笏,恐將風流誤。
開場這三闋詞,乃是出自一位自稱風流閒子之手筆。要說此人,本也是個寒窗十年,以求聞達於世之子。惜其少時家鄉遭逢澇災,父母兄姊,併一眾故友鄉親俱都罹難,他祗因往到鄰鄉拜訪先生方得倖免。自此後性情大變,似看透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非凡人所能掌握,與其苦求虛幻之榮華,不如享受眼下之歡樂,便是何時死了,亦可坦然闔目矣。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此語真滋味,憑君自解求。
為求忘卻斷親絕友之慘事,此子更名改姓,以故宅門前之楊柳為氏,稱楊十三,從此背井離鄉,憑著一副筆墨文才,靠給戲院青樓內人撰文畫像換取銀錢,名曰流浪,倒似是一路遊山玩水,輾轉入了京城。京郊有禾園之主,也是個極好風流之人,因賞識他筆底才能,將他留在園中充作門客。楊十三自此衣食無憂,卻未重回儒生正道,反倒仍舊作那些不入流的春圖小說刊刻付梓,所賺又盡在戲院妓館花銷。故此曾有好事者問及禾園之主,緣何卻將此等人養在園中,園主卻道:“此人乃後主道君之才。”
言下之意,這是個李後主宋徽宗轉世來的主兒,想當年在丹青界裡失魂丟了江山,如今生成個賦閒的才子,方算是能安心在這人間桃源做他的風流債主了。
楊十三客寓禾園後,改字柳岸。據傳是因某年中秋,禾園一眾門客聚酒賞月,邀他一同。席間眾人鬥酒遊戲,輪流取古人詩詞中之名句,另作新詞,使歌女優郎即席演唱,以此爭出頭名。待輪至楊十三,旁有一奚四者,言其既稱楊氏,又喜流連青樓楚館,自當以柳七《雨霖鈴》之「楊柳岸」一句作詞。楊十三知其欲拿己取樂,卻也不惱,當即寫下本回開首三闋,交予一名美貌歌女唱了。那歌女本與其要好,自然唱得格外入心,那奚四取笑不成,反教楊十三取了頭名,心下不忿,譏之曰:“屯田詞「曉風殘月」句,冠得一個清寂豁然之境界,你這和風團月,改得著實不倫不類,音律全失便罷,連平仄亦不相合,其意其景更是俗之極也。”
楊十三反曰:“柳屯田唱曉風殘月,其景清冷寂曠,境界雖高闊,卻終非凡間眾生之所願景。我唱和風團月,意取世間夜夜如這中秋月明,人人可得和熙團圓之願,若可遂得此願,便是俗極又如何?但隨旁人去謗。再且,試問當年,若李後主得續其南唐之國命,柳屯田可少年獲龍頭之垂首,又豈肯以此榮華換這一世詞名乎?”
奚四又諷道:“早聞禾老爺誇讚公子有後主道君之才,聽此一番言,想來楊公子真是居才自傲,莫不是以己之心度先賢之志?自己求不得功名,祗能做些淫詞艷曲賣錢糊口,何必借道先人,豈不厚侮之也。”言畢引來一陣嗤笑。
楊十三聞言大笑,道:“富貴盲目,吾手不握富貴,富貴怎得進我家門?利祿浮雲,吾雙眼一片清朗,利祿如何矇我前途?世事紛擾,庸人聒噪,難擾我清風兩袖,耳畔笙歌。奚兄大肚,可裝今夜之月,小弟不才,且自飲一杯,以敬兄長海量。”奚四聞言氣急,奈何眾人面前不好發作,祗得悻悻離去,心下卻是記了恨的,且先不說他。
至於是夜眾人如何散去,未可得知,祗知宴後,楊十三自取字曰柳岸,而後眾人便皆喚之楊柳岸,又給他起了個渾號叫風月場居士,也暫不表。
再說這楊柳岸自得了這諢名,不置可否,本來他便閒居禾園一隅,整日寫書作畫,少與外人來往,身邊祗一個伺候起居的書童,還是禾園主人所贈。那夜中秋,雖不可說是不歡而散,然到底有些掃了眾人興致,柳岸雖不介懷,卻也並非不識趣之輩,自知非同道中人,索性斷了往來,平日祗到戲院妓館走動,樂享歡鬧。
某夜,柳岸聽完戲帶著幾個看重的童伶去了合春樓吃飯,回來時月已上了枝頭,又加多吃了酒,有些醉意,便早早上榻睡了。那書童也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竟忘了關窗。柳岸倒在榻上,四體沉重難移,暈暈乎乎間,似有一縷料峭夜風,吹來絲絲沁人的桂花香氣,勾他鼻兒,又喚一陣薄煙將他扶起,擁至屋外。柳岸恍惚間,任憑那風牽他而去,未知走了多久,方才被幾滴寒露點醒了眼,卻見四周迷霧籠罩,不辨所在何方。
柳岸絲毫不驚,因思及此定乃夢中,不如信步閒逛,看能見何種景色。於是邁步開來,卻又聞到那股桂香若有若無,似有意引他。柳岸順著桂香,不久便見前方迷霧層層撥開,現出一座牌坊來。這牌坊乃烏漆樑柱所立,鋪白灰瓦頂,匾上以梅花篆體刻「無間風流原」五字,左右各有墨畫裝飾,可惜墨跡已淡,看不清所繪到底何事。
柳岸不由心下暗忖:此等烏樑白瓦之制,從所未見,雖以風流為名,又冠之無間二字,倒令人不由想起無間地獄,平添幾分陰森之氣,也不知到底是何所在。一時好奇心起,邊思邊走,便到了牌坊之下,周身仍是朦朧環繞,卻不見他些許猶疑,徑直便踏入了牌坊地界。祗見四周景色一亮,朦霧俱散,身後牌坊已不復見,眼前竟是廣闊明朗春色,身側和風麗日相邀,足畔蘭溪蕙氣為伴。遠處坡上,一棵參天柳樹,枝條垂百里接天翠幕,庇蔭鋪千頃碎花碧毯。柳岸心下不禁歎道:曾聽聞南方有千年古榕,綠蓋可披方圓十里之地,已覺造化之神奇,卻未想天下竟能有如此巨木,非傳說中鯤鵬不可仿佛其偉壯矣!再看那柳樹幹復生幹,枝又抽枝,綠帶纏繞,如織山墻,根下拓出一方天地,嫩條花藤相交其上,編成座鏤窗軒堂。堂前隱約一道白色倩影,若仙女披煙踏霞相候。
柳岸頓息瞠目,竟不忍側盼,徑直沿蔓草拾階而上,至那柳根軒前,原真是位仙子婷立門前。祗見她雪綢素裹,雲袖羽衣,月髻高聳,手執一把提香爐,有桂煙輕繞,絕非凡間裝束。見柳岸走近,便迎上前來輕施一禮,盈盈笑道:“妾已在此等候多時,可算把公子盼來了。”柳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道:“方才遠遠瞧見時,祗以為夢裡來了個仙子樣的人物,走近方知,竟真是仙女下凡到此,倒是柳岸有眼無珠,冒犯了仙顏。”那女子道:“公子稀客,妾本也是人間女兒,非是自天上而來。祗因公子大名,久傳於我風流原上,引得一眾姊妹兄弟都想拜見。今日聽聞公子到訪,故才推選妾身到此迎候,以陪伴公子遊賞。”
柳岸奇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閒人,怎會聞名仙地?仙子莫不是有意拿在下取樂?”女子輕笑一聲,道:“公子說笑了,還請入內說話。”轉身將柳岸請入軒中。軒中置一桌二凳,皆為藤編,藤上生花,仿佛生時。柳岸被請入座,女子捧來一紅木盤,上端二個白瓷碗,盛了紅白二湯,都奉到柳岸跟前,言說這白的乃雷泉之水,紅的乃雪谷之湯。柳岸看了看,這雷泉水清澈剔透,那雪谷湯卻一片濃赤,渾不見底,令柳岸心上平添一絲猶疑,再想到這無間風流原的名號,便連那白的也不敢飲,卻又不好拂了仙子好意,便祗接了碗,放在桌上,絕不沾口,向仙子詢問起此地緣由來。
原來這無間風流原,乃是曆朝歷代之梨園弟子,教坊姐妹身後之所。傳說千年前曾有位才子郎君,最擅譜曲填詞,常於柳陌花巷中遊走,被封風月宰相,後奉玉帝招入天庭為官。這郎君憐惜那一眾相好的姊妹,生前受盡人世萬般苦楚,死後亦不得立碑豎墓,祗餘骨灰遺棄爛土;又因罪犯邪淫,魂魄當投入畜生道,便是能再世為人,亦祗能為奴為婢,仍是受人欺辱,不可超脫;故而臨登仙時留下半縷魂魄落到此處,化作這株柳樹。自此後,人間風月場中的姊妹兄弟,若得從良便罷,若是不得解脫的,身後俱都來此投靠,以求安息。至今已過千年,方成此無間風流原。
原上眾人不知郎君姓名,便以其魂所化之柳樹相稱,尊為柳郎君。這風流原在柳郎君之庇護下,四季無轉,光陰不度,日日春朝,夜夜秋月,時時歌舞歡鬧,真如神仙一般。祗有一三七日,乃是祭柳節,最是熱鬧,原上結燈放炮,剪彩傳籤,一如人間新春之慶。
柳岸聽罷不禁歎道:“這柳郎君實乃一代真仙也,可惜在下未逢佳時,不得見祭柳之盛況,若說按禮,在下也當向這位郎君祭上一香,拜上一拜的。”仙子卻道:“公子卻是不必拜的。”說著將桌上茶碗收了,又道:“公子乃是個有緣人,今日雖非祭柳之節,卻亦是佳日,不知公子可有意隨妾走一走我這風流原?”柳岸高興極,起身拜道:“自是要走上一走的,還請仙子引路。”
二人自另一方門出了柳根軒,又是別樣風景,祗見滿眼白李绛桃,紅梅粉杏,如雲迴雪,若雪堆霞。柳岸跟隨仙子穿過重重花幕,便到了一片漾漾清海,玉波粼光之間,生百丈老藤蔓蔓成橋,間以萬條垂花作長亭,橋下有紅盞翠盤拂搖,橋上是蝶舞鶯歌相伴。藤橋不遠處,立一小亭,亭前有蘭舟一葉,似待客將渡。
仙子道:“我原上姊妹兄弟,皆在這清海對岸的園中居住。不知公子是願意踏橋,亦或乘舟前往?”柳岸道:“藤橋雖美,還是乘舟,景更寬闊。”二人上了蘭舟,忽而一陣涼風狹露而來,繼而自不知何處吹來滿天白絮,飄飄灑灑落在水面,蘭舟緩遊其中,似行雪原。正是:
新晨細柳露凝香,萬絮飛來滿地霜;
小槳輕催湖半雪,遊心閒氅正清涼。
真是好一幅天光雲景。再看那仙子,生在此花繁葉茂之地,卻是一身素白,既無金玉佩身,亦不簪花為飾。柳岸一時好奇,開口問之,仙子但笑,反問:“依公子所見,此風流原景色可好?”柳岸道:“若非夢中,斷不敢想世間有此盛景。”仙子便道:“此景既妾,妾既此景,公子既覺此景世間難見,何問妾不以世間之物飾身?”柳岸大笑,連作三揖。
行至岸邊,二人再踏青毯,柳岸道:“一路行舟而來,祗見那藤橋自波中生,又歸入土,雖枝壯花繁,然觀其形,更似旁支,而非主幹,不知這藤橋之正根究竟何在?”仙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矮墻,道:“前方乃是魏園,公子所問便在其中。”
推門進入魏園,已能隱隱瞧見內園中的紫藤花色。穿過幾道月門花徑,一株老紫藤赫然眼前。老幹盤龍,虬蔓築巢,花簾迎風,或蜿蜒粉墻之上,或醉飲清泉之中,紫雪霏霏,翠扇搖搖,好一派艷絕天下之色!身畔又生一株較小的,也是冶麗非常,花葉似帶雪妝,顯出點點銀光來,更舔一分嫵媚風情。
仙子見柳岸看得癡傻,笑道:“公子莫看呆了,這可是公子一直想見之人。”柳岸奇道:“在下想見之人?此處祗有柳岸與仙子,何來他人啊?”仙子道:“我風月場上的姊妹兄弟,來此風流原後,各化花草樹木,一如千年前之柳郎君,這紫藤便是一位公子所想見之人化成。”柳岸愈加驚詫,半晌才道:“此事實在稀奇,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祗不知是怎樣人物,才能成就這一番艷景?”仙子笑道:“公子不妨一猜?公子雖未曾見其生前,但此君距公子亦不算太遠,乃是當時的一位名伶。”
柳岸思索一番,再看眼前景色,又想起此園之名,道:“可是先帝時的秦腔名旦,魏三魏長生?”仙子點頭,道:“公子果真聰慧,正是此君。”柳岸歎道:“自我入京,便常聽京中老人提起魏伶,說他戲中諸般好處,乃是開一代風氣之大伶!在下仰慕許久,祗可惜生得太晚,無緣得見。據說其最終乃是於後台嘔血而死,一生心血盡付台前,卻未能善終,實在令人歎惋。”仙子同歎。柳岸又道:“這既是魏伶,那這株小的,想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陳銀官了。” 仙子笑道:“正是他。”
柳岸朝魏藤拜了拜,雖未能見其生前之姿,能在此觀此盛景,亦算窺得魏之一絲餘韻,於願可足矣。之後又在魏園中賞玩許久,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仙子又領柳岸來至另一處園子,名曰王園,不過十數尺見方,較魏園小之又小,卻裝飾得富麗堂皇。園中祗一玉几,上置一盆蘭花,金葉玉瓣,好似工匠雕琢。柳岸道:“這難道也是人所化成麼?”仙子道:“亦是一位名伶,公子當識得他名。”柳岸道:“此園既姓王,此花又是蘭花。聽聞早年有一位王郎,名喚湘雲,此人喜蘭,更擅畫蘭。有前輩撰《燕蘭小譜》,其卷一專詠此君,更盛讚其人如蘭有國香,人服媚之。”亦是正解。柳岸倒不留戀此處,又隨仙子遊覽了幾處園子,一路上說了許多話,此處略去不表。
遊到此時,柳岸心想,方才見的,都是些男子所化,卻未曾見過女子,便道:“仙子言,此風流原,除梨園弟子,還有教坊姊妹們的身後,在下走了這許久,卻為何不曾見一位女子之化身?”仙子笑道:“她們自在此處,公子卻見她們不得。”柳岸奇道:“這是為何?難道在下有甚非禮之處?”仙子道:“卻非如此。祗因她們生前,皆是淪落漂蘋之身,不得不嚥苦自賤,倚靠侍奉無數男子以求苟活一時,故而在身後,是斷不願再見男客了。”柳岸心道:想來她們在此地,一如尋常女子般閨門禁閉,早不做門面的買賣,如此般不見男客方是正理,我此問著實唐突了。想畢言道:“吾觀今古傳奇小說,曲子戲折,雖不乏若李益(霍小玉傳)李甲(杜十娘)等薄情寡義之輩,卻亦有謙謙君子如秦重(賣油郎)等公,雖皆出自書家之筆,卻難道此情真不存於人間否?”仙子聞言歎道:“若得於生前遇著良人,又怎會在身後魂歸這無間風流原呢?”柳岸聽罷,竟一時無語。
稍待平復心情,柳岸又向仙子問道:“仙子先前曾言,僅那青史中留名者方可託生為花為木,但這樣人物終是極少數,那些未得留下名姓者,又該依託何物,於何處託生呢?”仙子道:“亦在此處。”柳岸道:“不知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二?”仙子道:“正在公子足下。”柳岸低頭四顧,不明所以,道:“足下祗有泥石鋪路,並無花草。”仙子道:“無名無姓者,死後祗得為塵為泥,亦或青石苔蘚,使人踐踏。” 柳岸聞言頓感心慟,再低頭望去,竟不知該如何下腳,好似足下所踏,盡是瑩瑩肌膚,吹彈可破。
仙子見柳岸面露窘迫,寬慰道:“公子不必介懷,塵泥石土無思想,並不知疼痛屈辱。”柳岸歎道:“仙子雖如此說,然在下實在心中難安,在此遊玩許久,想來也該到辭別之時了。”仙子忙止住他,道:“公子且再暫留片刻,尚有一處地方,非得請公子賞臉不可。”柳岸道:“卻是何處?”仙子道:“乃是一座畫樓,內中藏著我風流原各處景致之畫卷。其中許多,公子方才已覽遍,祗尚有幾幅上好的丹青,未得墨客品題,便不成景,故才想請公子賞光賜墨,以便日後造景之用。”柳岸聞言好奇心生,然又見足下所踏,猶豫更起,道:“仙子抬愛,本不該辭,祗是此去又不知是多少路途,雖皆是無名塵土,然生前皆為人子女,在下何敢再加踐踏。”仙子笑道:“公子心善,妾有一法,可不以足行。”語罷輕晃手中香爐,桂煙邈邈,飛作一道彩練,一頭落在柳岸跟前,一頭不知延向何處。仙子道:“請公子登虹梯。”
二人如踏雲而行,不一時便見一座華美畫樓矗立眼前,朱漆金繡,鏤星雕絮,許多奇花異卉環繞周圍。仙子領著柳岸徑直走去畫樓深處一間書房,房中佈置古雅清幽,柳岸看了甚是喜歡,不覺放寬心來。仙子將提香爐掛在窗邊,請柳岸在房中捎帶,便去取了幾幅畫卷來。道:“便是這幾幅了。”
柳岸隨意取出一軸,軸上題曰《倚風聽月圖》,展開來看,乃是一幅雲高月清的工筆。畫中一把孤琴對月,琴上不見弦,卻生一絲白煙繚繞而上,直到月中。此畫線描精緻乾淨,設色清雅幽麗,意境深遠,若在人間,定是傳世名作。柳岸將畫卷細細品來,一旁有仙子為他研墨潤筆,柳岸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這畫樓誰建,畫卷何來,更不知一筆落下,便是命定,接筆便評道:
風者無形,月者無聲,如何倚得,如何聽得?所謂倚風聽月,不過有人自作多情,妄求那不可得之物罷了。而所謂風月者,著的亦不過一個情字。
接著又取過第二軸,題曰《鶴引桃泉圖》,乃是一幅寫意橫軸。畫上一片冷白大漠,黯淡天際,然遠處一片艷麗桃林,恍惚漠上開春,林上一隻仙鶴盤旋,似為迷途之人領路,畫中無泉,而泉水自在。評曰:
桃者陽之樹,耐旱寒,其花美果甜,木可驅邪,乃人間佳樹。鶴者,真天上仙禽也。大漠無垠,難辯前途,不知掩埋多少無辜客骸,若得生遇此木此禽,便是幾世造化所修,困境自解,當可再踏行程。奈何桃壽苦短,蜃樓易散,終能成全幾人?
再取第三軸《碧浪雪帆圖》,乃是一幅焦墨山水。畫中松林成浪,密雲作帆,風雪旋擊其間,林前一蓑衣人,手持木杖逆風而行,風後雲間,清天朗日初露,好一派壯闊景象!題讚曰:
霜兵雪馬嘯雲中,冰箭寒刀奪戰功,
任遣金戈催煉骨,吾心勝日傲冬風!
接著又將其餘十多幅一一品題完了,正欲擱筆,卻見一隻威武雄雞突然躍上窗簷,一聲高鳴振聾發聵,柳岸乍醒,未及披衣,即奔至案前提筆寫下《風流原賦》,洋洋四百多言,一氣呵成,款罷,方長舒一氣,頓覺曉夜寒涼。正欲回榻上再睡,又想起夢中奇遇。心道:按那仙子所言,無名無姓者祗得託生為塵土泥石,若我將他們之姓名事跡一一記下,豈不可免了其死後亦遭人踐踏之苦?於我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想罷便起身披衣,也不喚那書童,自己就研開墨提筆寫將起來,將所交所識諸戲子妓女之姓名容貌,性情喜好等事具都記下,至書童醒來呼喚,方覺天明,再看案上,竟已記下六七十人,這才暫緩筆墨,攜童兒一道出外吃飯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完】
评论MODE:笑语/求知
我脑子已经写傻了,帮我看看通不通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