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次只响应了一些有对话的孩子^q^
最早体会到的是一股令人有些恶心的晃动感。
在意识还未彻底清明前,只有这阵晃动的感觉绵绵无休止。她在能睁开眼前猜测,自己是否在一辆行驶于绵延山路的大车货箱里,又或者此时大家正经历着诸如地震之类的天灾——她心里衡量了一下,宁愿是前者。
指腹干燥的触感、流动中的空气味和嘈杂的人声,伴随五感的复苏和晃动感的消失让她彻底恢复过来。
四周全是人。
她的队友和那些……外星人。那样奇怪的身体构造,她和她的队友们早已在战场上见过太多——那些装备精良的外星人给他们带来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的伤口——而眼前的这些,却尽是一副落魄模样。他们中的有些甚至以恐慌的神色望向装备完美的少年兵们。
惊弓之鸟对视惊弓之鸟。
在确认那些家伙暂时不会对己方发动攻击后,她转而关注同队的人。
队友们有些似乎比她早一点清醒:班长先生和两位负责任的治疗兵正一个个检查队友们的身体情况;也有人像她一样,茫然的朝四周打量当前情形;两三位队友此刻还闭着眼,但都有着快要苏醒的迹象……
环顾周围,她看到法尼奥•C。他在远远的墙边,Gera在他身旁,两人交谈着。然后,突然地,小小的男孩似乎察觉到投向自己的视线,倏地回望向自己,她轻轻颔首朝Gera致意,继续向右看去。
她由左至右打量着队友们,顺便在心里默数。一圈下来,同队的战友悉数于此——在这个不知从何而来、容量可观的大集装箱似的空间里。
一股焦渴的烦躁感袭击了她。这是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外星人是怎么回事……太多未知而无法掌控的事情让她的心情烦躁不堪。她推测士兵们大概是中了敌人的埋伏,却又疑惑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消灭掉他们?如果说大家是被当做俘虏和外星罪犯囚禁在一起的话,那为什么所有的武器都装备如初?
到底是什么人(或者团体),出于怎样的目的,把0049陆行军小队全员带来了这里?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无论怎样猜测都有无法圆说的地方,这份无知而无能为力的感觉使她焦渴。
这时候,同队的治疗兵詹森•海因里希和克罗恩•H•霍夫曼朝她走来。靠前的小个子医疗兵先生开口道:“一切都好吗?”
由于喉咙的干哑感,她起初只喑哑地发出“啊”的回应,状似失声,这令詹森脸色严峻起来。在两位医疗兵准备转身呼叫班长先生前,她赶紧开口:“我一切都好,只是有点渴。我很好,我很好。”
本着德国人严谨的态度,两位军医在确认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后才放心地向下一个士兵走去。
“Luna,”詹森一面朝别处走去,一面向后扭头,“……别太焦虑。”
在向大家给出外出探索的许可后,班长先生顺着一面墙壁坐了下来。虽然心里不太愿意去打搅神色疲惫的夏洛克•亚历克斯,Luna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夏洛克是一位尽心尽责的班长。虽然嘴上总念叨着诸如hero、想做大家的英雄、拯救地球这类的话,天真又热烈,带着点傻傻的气质,但Luna认为这样也不坏。不论信念是何,愿意为之坚守的家伙终归是令人敬佩的。更何况,夏洛克并不仅如他看上去那样单纯,敏锐的观察力和周密而发散性的思维模式都是他这个小队领导者所具备的。
看起来傻乎乎的聪明人,亲和却让人看不透的家伙。
刚说出目前的想法不太多,班长先生立即敏锐地抓住了这点,向Luna询问想法——这也正是黑发少女想要的,此刻的她渴望能和什么人交换各自掌握的信息和对当前状况的推理。班长先生是最好的人选。
把自己零碎的想法交代完毕后,Luna最终勉强把这一切总结为“也许我们被敌人用来进行某种战争上使用的外星实验”。她知道这个推测漏洞百出,依然无法自圆其说,却也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班长先生提出大胆的猜想,认为大家被移动至外星。而这难以解释是谁做了这件事,以及目的是什么这两个重要的问题。
最终,头戴护目镜的英雄先生向半信半疑、犹疑不定的重机枪助手建议:
“去外面看看吧,你会大吃一惊的。”
幸福的样子。
她看到热闹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两个小小女孩背着书包边跳边笑从她身边经过;一位父亲的肩膀上驮着睡着的男孩正漫步前行;白鸽们疾速从一对恋人头顶飞过,身影没入远处的树林;年轻美丽的少女站定,向一位面容和蔼的老爷爷放声歌唱……
她知道幸福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在战火还未波及到她的童年,在父亲可靠的臂弯、母亲温热的晚饭和兄长的皮筋弹弓里,那些每一个日出与晚霞都值得期待的日子里,她在久远的童年中见过幸福的模样。
她明白了夏洛克的意思——这里的确是不属于地球的地方。此处的每个人,脸上没有一丝因纷飞的战火而带来的阴翳,他们的灵魂没有一丁点战神阿瑞斯的火种留下的灼伤,他们是……幸福的。这样的幸福是无法假装的。如果说,在之前那个房间中的外星人瞳孔里还能嗅出她熟悉的气息的话,那么外面的这些人就是于她而言另一个世界的了。
她静静看了会儿路人,几乎泫然欲泣。一切都过于幸福,一切都洋溢着美好与平和,她在深夜的旧梦里见过,在对未来的期望里许愿过,而此刻,幸福兀地在她眼前,蛮横不讲理,把她的所有感官通通占据。
她感到说不出的孤独,而这孤独远胜以往所有。
世界将世界的孤儿遗弃。
绿瞳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收敛自己的情绪,转身走回她的世界。
几经波折被安顿好后,大家不得不正视自己来到其他星球的事实。
难民收容中心分配给大家的房间里有着智能计算机——这个地方连难民也可以被分配到计算机和房间,获得一日三餐——从电脑里少年们获得了更多关于这个星球的消息。
眼下能获得的情报虽然已经超出常识,却也无法否认它是真的,至少地点应该是真的。这一点Luna深有感触。
那么,士兵们真如被告知的那样,来到了遥远的未来某个星系的某个星球?而此时的地球早已湮没无痕?
Luna并不甘心曾经生存的行星被如此轻易地、毫不讲理地宣布灭亡,想必0049小队的全体成员也都无法轻易地接受那颗蔚蓝星球早已寂灭的事实。
如果真是如此,那些曾经为之消逝的灵魂和所有以信念铸成的抗争又是为了什么……
存在。
个体终会消亡,而如果说一切都毫无意义的话,我们又该凭借着什么活下去呢?
我们是否已经被昨日的世界抛弃。
Luna整备好一切,决定离开房间再一次出去探索居民区。
虽说可以勉强相信外面的治安大概还不错,但对于刚来到完全陌生环境的士兵们而言,结伴外出是更慎重的选择。少女决定先寻找结伴而行的队友。
她经过教堂长长的走廊,两侧洁白的石像和玻璃彩窗投下的光影使这条原本宁静的路显得更为神圣和静谧。
继续向前,在那宏大的圣殿中,Gera独自伫立。
圣殿里三三两两有一些人,而Gera像是与周遭的一切彻底割离开似的,Luna望向他,感到那里是男孩一个人的世界。
年幼的孩子无悲无喜,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肉眼无法看到的、不知何处的远方。她轻步走近,尽可能温柔地说道:
“Gera,愿意和我结伴去外面看看吗?”
小小少年将投于回忆的眼光收回,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那庄严神圣的管风琴乐章。
她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小小男孩。Gera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模样总令Luna想到或许转眼即逝的神就在那个地方。也许是他和她在那份同样的沉默不言中曾经达到了无法用言语去描摹的心意投合,也许她天性使然无法对年幼的孩子不温柔,她待这小步枪手总含着一份心疼。
他们沉默而自在地走到教堂的大门,熟悉并且礼貌的招呼声向他们传来。
是昂利•特里森。
年轻的狙击手一如既往,谦和得体地邀约Gera和Luna结伴,一同向着目前允许涉足的居民区探索。
三人正欲动身,一个熟悉的绀色身影从Luna的眼前一晃而过。
“法尼奥?”她试探性地呼出搭档的名字。
法尼奥和Morris停下脚步,与昂利、Gera和Luna三人相逢。
大家各自询问了接下来的打算,得知法尼奥和Morris准备向尚未许可踏足的居民区外进行调查。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明智的事,”她略微仰颈,直视着重机枪手海洋色的眼睛,“应该说,这个决策是缺乏考虑的鲁莽行为。”
法尼奥如往常那样,只是垂下眼来回视着他的助手,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知道。”
“在没有掌握太多信息的眼下,贸然出去很可能只是去送死。”原本快活的氛围被这干脆而残酷的发言变得逼仄许多。
“我知道。”
她凝视着法尼奥的脸,后者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变化——Morris和法尼奥身上漫不经心的烟草气味渐渐传过来,她收回目光,不再逼视年轻的机枪手。
她不再挽留。何况,这个人大概原本就是留不住的人。
大家各自叮嘱后,于教堂的大门四散开来,朝各自的目的地走去。
没走几步,法尼奥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是Luna。
“别做危险的事,尽可能注意安全,”她淡淡说道,“等你们回来时探索到的情报。”
“你在担心我们吗?”法尼奥笑开来,用饶有兴趣的神情促狭看向严肃的少女,“被漂亮女孩儿挂念真叫人荣幸。”
“……”对面只是如往常那样以沉默回应。
就在他以为谈话已经结束,转势准备回过身时,他看见助手小姐的眉眼有了笑意,嘴角不断上扬,最终彻底形成一个深邃的笑容。
“这种特殊时期里,你还是那么轻浮。”两颗小小的痣把她笑起来的五官称得更加生动。
“这种特殊时期里,你说话还是那么不留情。”他也笑了。
她做完最后的道别,向静候她的队友走去。
新世界向所有人打开了自己的大门。
一、生命
九点九美金五十颗子弹:惊爆新价格。店主老乔胡子花白,蓄了很长,在玻璃另一边一遍一遍地捻平橱柜上的红丝绒布。卖武器的老乔,今年过完了六十七岁的生日。那双皮鞋底下有一个小地窖,不放酒,放枪,挂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步枪或者冲锋枪,军用枪或民用枪,那里的黑暗像水一样倾泻,像火药味一样沉重。
子弹的价格跟鸡蛋的价格一样一直在和善地下滑。他之前心想,要是我是这里的公民,就立马去说服父母搞一个持枪证,买两把,一个左轮放在枕头底下,一个双管猎枪挂在衣柜里(好像世界上所有美国房屋内都要有从不拉开保险栓的猎枪)。他不是,又没有美国亲属,事情就有一点点麻烦。前几天,东郊的“梨小子”达克例行来找他,穿着写“永远的布鲁克林”的白兜帽,还有一个戴黑色颈部丝带的不说话的女孩子与他同行,长得像马蒂达。他们蹲在学校西边侧楼的后面拿报纸卷大麻,用简陋的滤嘴抽。那里有一片湿漉漉的草坪,面对枫叶林,能边抽边躺在落叶和鸟雀的尸体里。可以说这个场景几乎有着悲伤的诗意。在这里尽兴时达克曾说自己“像一个他妈的飘荡的鲤鱼旗”。那是他说过最有文学气息的一句话了,为此法尼奥感到异常好笑,因而对达克的厌恶少了一些。私立高中的课表相对来说更多变,不过也只是翘掉音乐课还是体育课的区别,都是周三的下午。那净是些美好的幻境般的下午。
“梨小子”有一次提起枪械的话题。他们那一圈的人,就是每个高中都会有的早就越过“酷”的边界的小孩,就是真的会开枪打人、进少管所的那类人。达克说想搞一只来玩玩。法尼奥觉得令人惊奇的反而是为什么直到十七岁他才有这个想法。法尼奥问,你知道一颗子弹多少钱吗?不对,再猜。不对,再猜。是一毛九分,一颗子弹一毛九分钱。
他高中二年级时住在在纽约常驻的意大利的小姑姑的公寓里,小姑姑不知道他翘的课,也不知道海上一红一绿开战的盛况,也不知道有时候漂洋过海会有信抵达这个钢铁丛林的一角。那些信教他沉默,使无边无际的自由有一刻尖锐的停顿。家里有一条苏格兰红狗,书架摆满了昆德拉的各版书籍,几本博尔赫斯和聂鲁达的诗,和基本没有的尼采。购买它们的双手充满着年轻的对生活的戾气。
一毛九分,这就是人命的价钱。非常低,低到你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它还低。一个小孩吃无数个价值两块的冰淇淋球成长起来,却被一个一毛九分钱的子弹射穿头颅。资本家究竟如何立足在战场上呢?凭海一样的死去的眼睛吗?
法尼奥把积点弄得在一学期内掉的飞快。摸清街边小巷的有最长的“欢乐时光”的酒吧,用长手长脚爬到墙与墙的尽头,很多朋友栖息在上面,常年大笑。黑丝带女孩留长了头发,尤其刘海。说话声却依然像马蒂达,大腿和胸脯的质感也像,假设电影与现实真的被想象相连。体育馆楼梯背后的器材室常年有着被汗浸湿的垫子。他脱掉黑丝带玳瑁色的外套,多次在其高高的透明的穹顶下互相发泄,亲吻她赤裸的小腹。完事后法尼奥在她身旁睡着又惊醒,发现巨大的玻璃外面正值日落。
之后他不再去那里,不再去找黑丝带女孩。再之后他和“梨小子”达克打了很重的一架,不过已经于事无补。拼命把对方踹到地上的一刻他知道自己该担心达克会掏出枪,或者冷兵器,让他满身血花。他发现自己没有一丝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被逼得不得不离开学校,甚至只要离达克远点,他还能自由自在地和达克的朋友继续蹲在学校西边侧楼的后面。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很多人已经搞到了枪,用或合法或纠葛的手段,像佩戴勋章一样偷偷摸摸地藏在腰间。他还没有,只可以去和历史教授套近乎,得到一次去教授家里的地下室带着厚厚的耳罩朝纸人打枪的机会,但那有什么用呢?可以让他变成公民,或者可以让他忘记身边的事吗?晚上他从亮堂的教授的白房子出来,一切都是漆黑的。法尼奥靠在废弃的小巷尽头呕吐,心中急切地希望在几千公里之外某个古老的港口之上,某个被黑西服教父拥抱的婴儿的襁褓中,某次那不勒斯的初升的太阳所照耀到的空气里,有一颗一毛九分钱的刻着他名字的子弹花十七年长途跋涉而来,目标是他的太阳穴;并意识到他一直在尝试杀死自己,比起杀死他人,杀死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可担,像一个轻松的坠落,落回威尼斯浅浅的水底。他所处在一个多么广漠而疏离的国家呀,给予他多少无法掌控的自由呀,如果他永远在皮靴形状的狭小子宫里,是否还能得到每一次黄昏色彩变化给予人的快乐,就像现在他得到的痛苦一样多?
第二天他眨着蓝色的眼睛,编一点谎话,跪着哀求小姑姑去康涅狄格州工作,好离海近一点。小姑姑在一个月后的星期日兑现承诺,法尼奥搬着两个大皮箱到公交车站,意大利女性叫他去和同学道谢,自己在咖啡厅等待。他直接去找了达克,很胸有成竹。达克就是那样的人,有着和其他坏孩子不同的单纯而愚蠢的心,法尼奥喜爱并喜爱利用他这一点。他装腔作势地告别一番,还去空荡荡的学校找到了正在训练的拉拉队,女孩们最集中的地方,跟每个人说最后一遍话。他很快后悔了这个行为。然后又跟随达克的指示去向黑丝带呆的地方,她住在绿荫大道的一人间的可怜巴巴的公寓里,床头柜有摆放的整整齐齐一打安全套。拿起其中一个的那刻法尼奥感到自己仿佛在破坏她生活仅剩的拼图,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这带来了扭曲的报复的快感。他们平躺在床上喘息,中午的阳光让她苍白的皮肤几乎看不清了。意大利男孩临走前从门口她毫无防备的外套的兜里摸走了两个密封袋的植物叶片。
康涅狄格州的这个高中比纽约的那个更昂贵一点,他说不准哪个好。上一个学期的积点没有算上,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法尼奥去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大学预修考意大利语、艺术史和生物学,在申请文里他没有提什么,写了某个暑假的从纽约向西的一个短暂的旅行,回忆里有很多雨水、黑夜中山脊的断崖、车的远光灯、帐篷和石头地。半个月内他又结识了一些躲藏在教学楼阴影处的男男女女,好像一个轮回。但这次更加稳妥,更加长久。
康涅狄格确实离海很近。法尼奥在数不清的夜晚跑向海边,十一月第二个星期六海的远方出现了闪电。在闪电出来的前一刻,一切都是平面的。闪电像一条细长而亮晶晶的河水,你立马就能看见有多少层云还在天上,甚至给人一种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错觉。隔两秒闪一次的灯塔的光粒显得那么小。这是一个伟大而震撼人心的美景,没有任何嘈杂的雷声传来。他看着直到半夜,把手机内存拍空。很难拍,黑夜里相机有半秒多的延时。里面一小半是模糊的发橙的云,很像落日,可能就是落日;有三张非常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云中爆炸了,兴许是云的心脏,是全世界军人和好人的血死在一座废墟。
剩下的一大半都是一模一样的漆黑,他删到天亮,右手拇指开始酸痛。
第二天世界就此改变,法尼奥有时庆幸在那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曾看到这样的景象,好像走马灯,每一次都出现并消失得过于迅捷,如同不存在的梦幻,云中的枪声;有时候也会怀疑它是不是某种迹象。
意大利的小姑姑给他看那些海报,每个人都看过许多遍,用很粗的字体写宣传标语。某个海角,某个海峡,某个山谷里正在发生无尽的战斗,它蔓延得很快,像杀戮的病毒。现在正朝绿白红的旗子那儿爬去,从圣马可教堂的圆顶往下看能觉察出很多异样。他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情。纽约州的东西他已经忘记了不少,包括曾经在迷茫挣扎的自己,它是一块很大的海绵,其中干净的肮脏的水都混为一谈了,显得不咸不淡。法尼奥请了一节课的假,翘着腿看世界地图,看上面的礁石用蓝点点标出来,看皮靴形状的半岛,一个遗弃的摇篮。他曾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回去。为期六年。他曾为此呕吐,或许是胃里的泪水。但现在不了。他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不了。他也不确定究竟意大利是否有那么需要他们。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花店日常开放,棕发麻花辫姑娘向他摆手。
法尼奥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感到一点点被背叛的愤怒,接近赌气的边缘,又收回,因为他想起了达克,不想落入媚俗的背叛的愤怒里。最后,他翻那些名人的书,他们都经历过战争,在苏联或捷克,便用近乎自嘲的儿戏的口吻说服了自己。他并不恐惧战争,如同不恐惧一剂让人脱离失眠的折磨的安眠药。他请的一节课的假永远没有结束。
二零一七年的冬日的飞机飞向罗马。他想到尿检大有可能过不去,借朋友之手准备好了盛着液体的白色的小杯子,心想自己算仁至义尽。在长长的队伍中法尼奥发现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每个体格正常的男性都被放了进去,像被路边小贩泼出去的脏水。有很多白黄相间的塑料条围住了绿窗户的古老的居民房。究竟是因为十一月还是因为二零一七年,罗马变了样子。梵蒂冈不再让游人进入。意大利男孩努力透过金棕色和黑色的头顶缝隙处看这个国家,最后只看了寥寥几眼。他隐隐在心底以为回到这里一定会产生什么不同。结果没有任何东西产生。
罗马没有挽留他很久,意大利不是重灾区。他感到失望多于庆幸。只有星空还一样。训练很无聊,像在和多人一起啃食一个没发酵好的长面包。他以前用尽一切办法去拒绝吃这个面包,用药品,用性,用社交,灵魂的碰撞,寄希望于遥远的家乡。最终在十八岁这一年接受了它。教练一直给的是空心弹。法尼奥明知道物理上感受不到区别,却仍然觉得手中的枪轻得像不存在,因为没有生命的重量。即使生命的重量是一毛九分。
几周后他们被转移到另外的地方。一开始坐运载车的后车厢,半岛的路上很多人致意,都是妇女和儿童。有一个罗马尼亚小孩挂着黑黑的眼圈,手握别人的钱包,目送了运载车很久。他朝对方报以微笑。可能他看不见,也可能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微笑。他们又坐飞机,看机械鸟的内壁挂满失败而阴沉的空降伞包,在十一月末到达了国际部队零零四一到零零四九。法尼奥不太清楚这里的地理位置,没有人告诉他们,也没有人关心。他们都是小孩子,如果抹去所有子弹,这本该是在巴别塔建立之前的人类的伊甸园一样的地方。
这里他见到格拉,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手腕上缠着十字架挂坠。这一定是一种基督无法原谅的罪孽。在他黄昏般的眼睛里法尼奥想起纽约。
到现在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纽约时期所有人不相互问年龄,交换的烟雾中每人的面庞都一样兴奋而衰老。这里不一样,再多的灰烬遮挡你也能看出来儿童的迹象,只要有一行泪水划开泥土,几乎教人有点气急败坏了。在几千公里之外意大利男孩看到的体育馆的玻璃窗外的日落也曾照进捷克。照进昆德拉逃亡的影子、格拉从未变声的嗓子,和海一样的死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