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是球兰,”雪下咲也说,“虽然颜色很可爱,但是拿这种花束当慰问品可不行哦?”
伫立在她前方的怪异的确如球兰般长着聚成球形的花序,每朵花都舒展着五片粉色的花瓣,正中的花蕊被黑白分明的眼球替代。然后,大概是为了将重要的繁殖结构弥补回来,一圈颜色更深的花瓣在球形底部模拟出了嘴唇的形态。它们几乎没有合上的时候,嫩黄色的花粉接连不断地从中吐出,在整个怪异周围笼成了一片薄雾。咲也将视线移向下方,支撑怪异的枝干是蓝色的,在接近地面的一端分成了四条根须;两片与枝干同色的叶托长长地伸展着,末端被膨胀的眼球挤成杏仁核似的形状,看起来就像粉色的孔雀翎。
如果忽略这东西总共有二十多米高的事实,它或许的确能如咲也所说,称得上一句可爱。
咲也驱动扫帚围着怪异飞了一圈。她的身影完整地映在和她个头差不多大的眼球中,吸引着它们一同转动。藏在花粉之雾中的叶片蠢蠢欲动,咲也猛然拉开距离,避开了一记抽击。刚要松口气,怪异却像沾湿了毛发的小狗一样抖动起来;粉色的花瓣纷纷落下,直追扫帚而去。
“坐标系建构完成,射程数据实时更新中,”通讯里传来鹰井正秋沉稳的声音,“要试试它的极限吗?”
“驳回,尚不了解怪异的全部攻击模式,如果还有什么后手……”咲也压低握把,以急促的俯冲躲过花瓣的风暴,“指挥室,能看清怪异底部的情况吗?现场观测不到根茎部分的最末端,让我有点在意……”
等比放大、像素补足、噪点消除,简单处理过的图像很快出现在咲也面前的投影屏幕上。一片模模糊糊的浅黄色挡在前面,只能隐约看出后面四条蓝色的根须扎进了土里。“那些花粉似乎会对探测产生干扰,我这边不仅拿不到清晰的画面,连能量等级都扫描不出来。以目前的影像,只能处理到这个程度了。”她听见正秋的声音,“如果想要看清内侧的情况,恐怕必须要突破那层花粉的幕布才行。”
“了解。”
咲也简短回复,紧握着扫帚垂直飞向高空,追随其后的花瓣仿佛是独属于她的航迹云。植物园位于绿地区,附近没什么高层建筑;达到约摸百米的高度后,咲也便急转回身,魔杖已经握在手中。
“那么,这就鸣响今天的开幕礼炮吧——!”
项目名称:普通攻击
输出功率:14
射击模式:手动
弹道修正:无
视效附加:彩带;彩纸屑
项目实行。
嘭!
攻击魔法的声音传到地面上时,已经被弱化得像打开汽水罐的声响一样无害。如果有人抬起头来,便会看见让人联想到庆典的纸带礼花、十分符合春天气氛的散落花瓣,还有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色兔子。它们直直坠向地面上的怪异,降到与花球同等的高度时才如同落在草地上一般,打着滚站起身、跳着步跑起圈。这情景就如同魔术一般不可思议,可惜怪异丝毫不懂得欣赏。三十二只眼球随白兔一同转动,花瓣聚成了又一轮暴雨。
“成功了……!果然是比起固守更喜欢追踪的类型!” 正秋接连敲下一串按键,“那么,就趁这个时候——!”
怪异的花瓣与叶片对成群的白兔穷追不舍,而咲也端坐在高空的扫帚上,如指挥家一般挥动魔杖。小兔子们在她的操控下一次次避开怪异的攻击,只有几只被花瓣或叶尖擦过,随着“嘭”的轻响化作白烟消失。或许是被这些纠缠不休的小东西惹恼了,怪异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了过来,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架从草坪隐蔽处起飞的无人机。在正秋的控制下,它保持着低噪音的慢速模式,贴着地面缓缓前进。
“正在穿越花粉层,再帮我争取十秒钟——不,五秒就够了,”正秋的手指在键盘上快要敲出残影,“高度失控?动力系统离线……!等等,至少图像——啧!”
耳边传来似乎不太顺利的声音,咲也没有发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一张图片被传送到她面前的投影屏幕上。这一次的画面果然比之前清晰了许多,能确认怪异的四条根须都探进了土里,土块与草叶溅得到处都是。
“我直接说重点。第一,根据扫描到的怪异反应来看,这东西的根已经扎进地下了,而且能量等级不低,不知道会有什么效用;”随着正秋的说明,画布向下延展,扫描得到的根须大致形状与能量等级都以红色标注了出来。“第二,那层花粉除了影响探测,似乎还有切断动力系统的作用。在无人机上的表现是这样,至于在人体上会如何运作,我可不敢保证。”
“明白。那么,果然还是应该先把根须逼出来——”
咲也说。然而,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变数已然发生。怪异发出石崩木折般的异响,以其为中心的草地迅速变得焦黄、枯败,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圆圈。圆圈还在扩大,被纳入其中的树木花草也与草地一样,转眼间迎来衰颓。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拉起扫帚全速拔高的同时,咲也听见通讯里传来正秋急迫的声音:“立刻回避,咲也!怪异的能量等级突然翻了一倍!”
不用他说咲也也看得出来,因为怪异正在她眼前以吹气球般的速度膨胀,几秒钟的功夫便长到了之前的两倍大小。这还不算完,她刚勉强退出花粉之雾的影响范围,就看见怪异的花球又矮了下去——只是矮下去,并没有缩小,能量等级也没有回降——咲也若有所察地看向枝干,它们以一种好笑的形态弯曲着,像水母游泳时的触须。
然后枝干们猛然伸直,植物形态的怪异借此力量,一举跳了起来。
……谁家植物会用这种方式移动啊?!
没空吐槽这些细枝末节了。从刚才的情况看来,这只怪异突然提升的能量八成是从其他植物那里吸收来的,那么将它引到植物密度低一点的地方应该会更加有利;在此基础之上,如果能降低对建筑物的损害的话……
转瞬的思考过后,身为目标的咲也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往植物园旁边的步行广场飞去。在她的扫帚之后,花形的怪异如同笨拙的水母般在空中滞留了片刻,随后重重落在石砖铺就的平整地面上。沿着被砸出的裂缝,四条比先前更加粗壮的根须向下挖掘、钻探,却无法像上一次一样融入土壤。
“如何,指挥室?”咲也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花粉之雾还没有形成,现在应该能观测到包括根部在内的全部情况——怪异的能量等级还有上升的迹象吗?”
“是的,成像很清晰……目前没有,不如说在以十分细微的水平回落,应该是被刚才那次跳跃消耗掉不少。趁这个机会——”
“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握住魔杖,咲也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只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最后再让我确认一件事吧?”
项目名称:普通攻击
输出功率:10×10
射击模式:半自动;连发
弹道修正:启用自动追踪
视效附加:金色火星
项目实行。
据已有数据分析,大部分怪异都不具有能够在短时间内分析战斗情报并改进自身的智慧水平,咲也眼前这株粉色球兰也不例外。而人类,另一方面,在这一点上则遥遥领先。
短暂的几次交锋之后,躲避怪异的攻击对咲也来说便已称得上轻车熟路;因此,当她一边拉开距离一边用魔法还击时,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夏夜的祭典上玩烟花棒的孩子一样轻松。低功率的攻击并不能对怪异造成太多实质性的伤害,不过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伤害,而是激怒。在十次连发攻击的时间里,咲也已经拉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怪异的叶片早就鞭长莫及,只剩花瓣还在穷追不舍。即便如此,它也仍旧站在不到一分钟前的着陆点上,分毫不曾移动。
“看来你的步数已经用尽了呢。真遗憾,那么——”
咲也操控着扫帚转过身。她一手摘下帽子对准袭来的花瓣,另一手握住魔杖停在帽子前方。花瓣如投进黑洞一般就此消失、无声无响,在魔术师的舞台上,这不过是最常见的小把戏。咲也微笑着,杖尖在帽檐轻点。
“既然是春天的花束,就送给你红心的蝴蝶吧?”
蝴蝶应声飞舞,从扑克牌上剪下来的红心组成了它们的翅膀。如同真正的蝴蝶一般,它们追寻着花朵,将怪异温柔地围覆。
项目名称:普通攻击
输出功率:127×32
射击模式:半自动;齐射
弹道修正:无
视效附加:聚光灯束
项目实行。
魔杖挥舞向下。眼球在强光下损毁,花瓣一片接一片凋零;蓝色的防护壁像蜡块一样融化,露出保护在内的核心。咲也将礼帽重新戴好,然后抛出一枚硬币形状的纳品。
“是正是反?”她对逐渐失去形体的怪异发问。
硬币落回掌心。没有回答,因为她总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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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治用时:A
魔力消耗:A
己方损伤:A
经济损失:A
受害范围:A
观赏效果:A
综合评价:A
正秋对于显示在屏幕上的结算界面没有丝毫意外。“还是一样的六边形战士,好几项细则的得分都达到上限了……真不愧是你,咲也,即使算上正式入职的魔法少女,这也是最高分了吧?”
刚从模拟室走出来的咲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将扫帚放下,解除了变身。
“哪里,能改进的地方还有……最后齐射时,每只蝴蝶实际上只需要122功率就够了吧?我的估算总是会有误差呢。”
一直没出声的社长帕尔加勒·易卜拉欣伸手,毫不留情地在咲也头顶敲了一下。听到咲也“唔……!”的一声后,他又改用手掌将她的发顶摸出一点静电。
“不用对自己这么吹毛求疵,”易卜拉欣说,“好了,该关机的关机,该收拾东西的去收拾东西,接下来是出门赏花的时间了!”
正秋按顺序一一关闭系统,咲也将扫帚放回装备柜里收好。易卜拉欣拎上准备好的便当盒,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三个人一起从专用梯离开大楼,春日的花瓣予他们以迎接。
这次是普通的花瓣了。
*
注:咲也的生日在夏天,因此这里将时间线设定在了咲也正式入职之前,不能出现场只能用数据在公司里打打模拟。此时合叶鼠也尚未在B&B就职。
Ch.3
即便杀死自己的凶手近在眼前也不会冲上去复仇,甚至还能平静地和对方握手——哈特耐基·桑切斯就是这样的人。
露娜收回右手,指尖顺着他掌心的皮肤擦过去,即将离开时却被捏了一下。她挂着不变的微笑抬起头,男人也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用两人恰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不用找了,我的戒指没有戴在手上。你不也一样吗,‘托克医生’?”
……但他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不应该是。
露娜后退了一小步,围绕着她的花香变得更浅淡、更绵长、更无孔不入了。“我真意外,桑切斯舰长,”她故作惊讶地说,“您难道不想挽救瓦格兰特号吗?要是更浪漫一点,您不应该与它共存亡吗?”
桑切斯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他侧头嗅了嗅,意识到他是在分辨自己信息素的味道后,露娜感到一阵异样的恶寒。“晚香玉和泉水,”桑切斯说,“还有酒精……香水?原来如此,第一印象纤细又娇弱,然而实际上是人工制品做出的假象——的确是你的风格。”
这太让人反胃,露娜听不下去。她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那味道便如被阳光蒸发的朝露般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也像对方一样嗅了嗅。桑切斯并不好闻,就像柑橘的叶子、葡萄的外皮、坚果的硬壳或酒液的沉淀……是任何一种气味去掉了其中富有吸引力的部分后剩下的,引人生厌的残留。她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的表情,重新用自己的信息素将其盖了过去。
“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回去拯救你的宝贝不归舰啊,尊敬的舰长先生,那是你的职责吧?”
露娜并不期待听见回答,她一边说一边回到桌边。传送者们突然出现后,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餐桌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大家都三三两两和自己感兴趣的人站到了一起;寒暄、介绍、七嘴八舌,气氛比之前还要热闹。没人再将注意力停留在这里,露娜便毫不客气地在火锅里一通猛捞。口味放在其次,营养才是首位,因此她一片肉也没有留下。她完全没理会在身旁的空位坐下的桑切斯,将食物吹冷后,便一口气全送进嘴里。
而桑切斯只是盯着红得发亮的那口火锅。“这是什么?”他问。
“通过烧灼口腔来杀人的异世界毒药。”露娜说,倒也不完全是谎话——她尝第一口的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身为一个几乎没有接触过调味料的当代孤星人,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爱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的口腔;但一点疼痛而已,她向来擅长忍耐。短暂的适应以后,她便能够面不改色地咀嚼和咽下一整口食物——就像现在这样。她在桑切斯的注视下将自己的碗一扫而空,连带其他自己提供的餐具一起用光脑提供的免费淡水快速冲洗干净,然后收回仓库。洗到最后一只碗的时候,她问:“你死了多少次?”
桑切斯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抛起又接住。银色的,没有任何花纹或镶嵌,只是一个光溜溜的圆圈——他的戒指。“我回去过一次,”他说,“正是在那一次,我看见你的手上出现了戒指。”露娜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而桑切斯对此也并不在意。他一步跨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足够他状似亲昵地牵起露娜的手,将那块微凉的金属放进她手心。
“被月牙与指针装点的金色指环,对吧,‘托克医生’?当你握着匕首的时候,它被淹没在我的鲜血里。”桑切斯说,语气里有一种让露娜感到熟悉又陌生的、灼热的疯狂。“你太专心于把刀刃捅进我胸口了,因此没有注意到;但我从那时就明白了,我们会在这里重逢……在这个没有律法又无法死亡的世界里。”露娜的手指被他摩挲着;露娜的脸孔被他注视着;露娜的目光与他相接——当她浑身都被笼罩于他投下的阴影中时,这更给她增添了一分诚恳。
她将另一只手伸向领口,探进一根手指拉住链子,轻柔又缓慢地将它一节节勾出来。桑切斯见过的戒指就坠在最下方,被月牙与指针装点的金色指环,如假包换、分毫不差。露娜踮起脚,桑切斯对于她来说太高了,因此她有些不满地拽了拽他的前襟;然后她才用手环过他的后颈,将那根项链重新固定好。她将指环掂在指尖,怀念似的看了最后一眼,才舍得让它沿着桑切斯的颈部的皮肤滑进衣领以下。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撤离的指尖恰好从他的喉结上擦过去。
“那么,请您说说看,”她问,并不把面孔扬起来,简直像是害羞了似的,“重逢之后……您想要做些什么呢?”
Ch. 2
“你怎么不去帮忙?”齐芜问。
“我不擅长合作。”露娜笑眯眯地回答。
“态度才是最重要的,”齐芜振振有词,“再说,你就不能给一个易感期的Alpha留点空间吗?”
“我说过可以提供帮助。是你……嗯……”露娜歪了一下脑袋,“无视了一位淑女的提议。”
“淑女?”齐芜侧过脸看着她,“淑女?我可都听见你折腾莉莉的动静了!淑女!”
露娜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在她说出什么话之前,厨房的门被打开,锦秀领着——或者说押着——江牧一起走了出来,莉莉梅耶在他们身后忙不迭地把门关上。
江牧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锦秀则黑发蓬乱、面有薄汗,衣服上还沾着难以辨明本体的污迹。他一屁股在露娜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长出一口气。
“不顺利?”他这副模样看得齐芜疑虑陡生,“你们不会把我买的食材都浪费光了吧?”
“没有没有,呃……”锦秀赶紧摆手,又不知想起什么,心虚似的把手放了下去。“浪费是没浪费,就是卖相……可能不太统一。”
露娜不在乎卖相,但适度地显示骄纵是让人放松警惕的好方法;再考虑到深渊世界的环境,表现出努力适应的样子又能增添一些亲和力。她习惯性地这么思考着,却没有开口;倒是一边的齐芜已经在本色出演“显示骄纵”那部分了。露娜托着下巴,手指在脸侧敲打。嘀嗒,嘀嗒,嘀嗒。
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里现在一共有六个人,露娜是其中第二个到达的。第一个莉莉梅耶是不够有自觉的玩具兔子,第三个锦秀是不用教驯就已学会握手的良犬,第四个齐芜是第一次踩到泥坑的长毛猫,第五个维利奇是自带柔光的独角兽,第六个江牧是精神堪忧的野狗。露娜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没有值得下手的对象,但是……
按照“光脑”的说明来看,在深渊是死不掉的。
生命是不可复燃的火焰,正因如此,将其吹熄才会充满乐趣。若是变成了通路即亮的电气灯,那么操控它的明灭不过反复拨弄开关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呢?……当然、当然,她也明白,若是开关的次数足够多、频次足够高,再坚固的灯丝也会烧断。但从快乐与辛劳的收支角度来考虑,那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这让露娜感到无聊。
锦秀歇了一会儿,又回到厨房帮忙;齐芜依旧在桌边扮演等饭吃的娇气包;江牧扛着镰刀窜出去追不知道是什么的深渊生物。露娜假意唤了几声野狗,任由猫矜持地整理自己的长毛,然后也走进厨房提供帮助,好像自己是一只良善而无害的食草羊。很快他们就端着红通通的锅底、卖相参差的菜碟、凑不成套的餐具一起走出来,把东西摆上餐桌。还没来及坐下,又是一阵混乱:江牧不能吃辣,光是闻到味道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而锦秀甚至还想扔点辣椒下去。最后还是维利奇从中协调,露娜贡献出从光脑那买到的锅,花十多分钟重新煮了一锅清汤底;来自六个不同世界的人终于聚在了同一张餐桌边。
露娜听说过“火锅”这种东西,但并没有实际见过。身为一艘无法在途中得到补给的不归舰,瓦格兰特号的食品仓库里只装了兼具能量效率与空间效率的营养补充剂;就算是在登舰之前,由于迁移期的孤星*环境恶劣、原始物种丢失大半,人们的饭桌上也几乎只能见到合成食品,没有谁会奢侈到巨资买来新鲜食材却只是在开水里涮着吃。桌边其他几个人的样子倒像是对这种烹饪方式习以为常,露娜不出声地嚼着食物,又一次——这是第几次了?——真切地体会到六个人之间的鸿沟。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深渊世界的夜空星河灿烂,但由于这颗行星没有卫星,所以其中并没有像月球那样显眼的天体;这景象倒是与孤星恰好相似。或许是因为这幅景象唤起了一些乡愁吧,哈特耐基·桑切斯的脸孔莫名浮现在露娜眼前。
……不,不是这么感性、缱绻、纠缠不清的状况。他真的在露娜眼前。
椅子腿在地上刮擦时发出的尖锐响声打破了餐桌上热闹的气氛。其余五人循声抬头便看见突然站了起来的、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方向的露娜,顺着她的目光,又见到几个凭空出现的人影。
“啊,是传送过来的人吧?”露娜分辨出维利奇的声音,“免费传送活动,刚才光脑有说……大家都吃得太专心了,或许没有注意到吧。”
她的确没有注意到。真不应该啊。看来那种无事可做的倦怠一时麻痹了她……不过不要紧,接下来不会了。
露娜轻巧地推回椅子,向那些人影中的一个靠近几步。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她周围。
“晚上好呀,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您呢。”她微笑着,语气柔软又惊喜,还带着隐约的怀念。“桑切斯舰长,您还好吗?”
*在露娜的原世界中,人类诞生并生存了近两万年的行星名为孤星。迁移期从塔纪5027年开始,因人类将精力着重放在从孤星迁移向新的世界而得名。
Ch. 1
她一边看着书,一边用指尖在封面的侧边敲打。嘀嗒,嘀嗒,嘀嗒。这种龟肉质鲜美,营养丰富,那书上写,成千上万去太平洋捕鲸或进行其他作业的水手从来就把它们当做维持生命的给养。*房间外静悄悄的,她有些不耐烦,看也不看地一连翻过几页。此时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奥古斯塔斯的生命已无法挽救,这次她读到,他显然已处在弥留之际。*她合上书。
与那“啪”的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急促的脚步声隐约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她笑起来,又立刻将笑意收敛。来人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不等她应答便一把推开,看见她刚从椅子上站起身。
“怎么了,马库斯?”她关切地问,“这么着急,难道有人病倒了?”
马库斯张了张嘴,差点像他定期来这里做心理诊疗时一样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克制住那份坦诚,立正行了个礼。
“请跟我来,托克医生,舰长正在等您。”
啊,那个顽固得像块石头的家伙。她绝对不享受与他接触,但这已是最后一道磨难了。看在即将到来的盛宴的份上,她和颜悦色地站起来,爽快地点了点头。
“走吧。”
他们走过一盏又一盏冷白色的灯。观景窗全都被严丝合缝地遮上了,舰船内得不到一丝外来的光亮。这很少见。乘客们总是更愿意看看窗外的景色,即便那里只有无垠的黑暗和偶尔滑过的宇宙尘埃。她佯装惊奇,边走边问:“怎么把窗都关上了?亚兹夫人他们没意见吗?”
“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不是马库斯的声音回答。像放了半个月的蛇口面包一样硬,和丢进海里的普拉过废石一样冷。舰长哈特耐基·桑切斯走过来,鞋跟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解散。”他对马库斯说。不等对方走开,他已经伸手紧紧钳住她的胳膊,大步走向舰桥。马库斯瞪大眼睛看着长官从未有过的粗鲁行径,而她心情很好,甚至有空对马库斯摆摆手示意没事;尽管她必须小跑才能赶上桑切斯的步伐,而且非常确定自己的手臂已经被捏青了。他们停在巨大的屏幕前。
“解释。”桑切斯说。
她看了一眼屏幕:近在咫尺的瑰丽星云,漂浮在周围的太空垃圾——或者说,前辈们的残骸。她终于笑出了声,转过头面对着桑切斯。
“怎么了?”她由衷地问,“难道不是一幅美景吗?”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桑切斯看起来并不怎么惊讶,“为了美景?”
她感到自己难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这就是你的问题!”她喊起来,“你看——你明明——你早就知道!你知道是我!”
“我没有证据。”桑切斯说。这会儿他倒显得有点惊讶了,但原因显然是她的激烈情绪,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不是“索拉·托克竟然是假冒的”,不是“拟月星云竟然是个死局”,不是“这个冒牌货竟然蓄意隐瞒这件事,欺骗了所有人”。她只想揪着他的头发把那石头一样的脑袋浸到冰水里去。
“这是人类的最后一艘不归舰,”她咬牙切齿地说,“而你是舰长。‘我没有证据’!天啊,你没听说过事急从权吗?换了任何人都会——”
“你难道期望我那样做吗?”桑切斯打断她,她怀疑这是他一生中首次打断别人说话,“你不是想要……怎么说……‘赢’吗?”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匕首从她的袖口滑出,才割开一点皮肉对方就避开了刀刃接下来的路径。打斗绝对不是她的强项,没过半分钟那柄银器就易了主,嘲笑一般在桑切斯手中闪闪发光。但她太了解他,甚至到了让自己作呕的地步。她在屏幕上看到拟月星云燃烧似的越来越红,于是用尽所有力气冲过去。
匕首现在埋在桑切斯的胸膛里了,因为她将它夺回。她将它夺回,因为桑切斯放松了力道。桑切斯放松力道,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会将自己的喉咙送到刀刃边。
她双手紧攥,以免被血液浸得又湿又滑的刀柄从掌心溜走。她一次又一次将刀柄提起来——送下去。
“这——就是——你的——问题——。”她说。桑切斯的眼睛还睁着,琥珀色,映出她头发散乱的样子。“我——绝不——需要——”
瓦格兰特号被撕碎了。
*出自《阿·戈·皮姆历险记》第十二章和第十三章,埃德加·艾伦·坡著,曹明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