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新鲜出炉的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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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赫尔走近窗户,看到雨已经停了。几个工人的半截身子淹没在一条沟里,捣鼓着黑色的下水道管子。流经这座城市的温特尔河下游处曾经是船业的繁华中心,可如今那些辉煌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当乌赫尔穿过瓦坪朝下望时,他只看到锈迹斑斑的库房和空空荡荡水泥路。

再远一点的街上有人的喧闹声,正高声谈笑,逐渐靠近。要不是这些响声,乌赫尔一定会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生灵,可还没等他们的喧闹声传过来,他已经离开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

在这个清新的晚秋天气里,乌赫尔却在房间里点起了炉火,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当然他没有忘记那烧灼般的痛苦,至今也不敢直视这令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只是他的工作常在夜幕降临后开始,此时除了拿起火钳拨弄炉火以外,他实在找不到可做的事情。

疼痛麻木了,可一直是存在的。他要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左脸上,专注于不要让这块已经烧焦腐烂的脸继续侵蚀他,平息疯狂的心跳,在深渊边缘把它拉住。至于别的痛苦,那些湿润粘稠的触感他早已学会习惯,也习惯压抑自己苦闷的心情,但是他始终想,要是没有那种不适和窒息的感觉,那这几乎就是幸福了。

他在这街区居住不过短短几周,却像是和它已经相处许久那样愉快。人人谦逊有礼、热情洋溢;而展开在圣•德伯雷教堂上的苍穹是多么晴朗,他是多么喜爱那些笑着的脸庞上闪烁的光啊!

他一直很喜欢大城市的夕阳和霜重的清晨,这总能让他有某种奇妙、令人吃惊的想法。当然,这是他仍然年轻,仍然有信仰的时候。乌赫尔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他那半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上,用手指描绘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是他付出的代价。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他需要付出这个,或者说,付出其中一部分代价。可他能就此心安理得吗?干干净净地从其中抽身而去?

刚开始,他并非没有出现过幻听。他听到了烙铁贴在自己脸上、皮肉烧焦的嗞声,听到了血滴落的粘腻声响,或许还夹杂有一星半点堵在喉咙深处的叫喊。这些声音偶尔会让乌赫尔错以为自己仍旧站在属于自己的命运交叉口,随时准备在不经意间跌落到更深的深渊里去。但那些都并非是如此具体的细节,他甚至对这样的交叉口一无所知。

在这个有壁炉的房间里,窗户同样是敞开的,只要他坐到窗台上,就可以看到一些互相紧挨着的小松树,它们后面是一株株的白桦,树干像纸一样雪白。透过被风吹得轻轻抖动的树叶,可以看到深邃的蓝天。

透过房间内浓重的枯木的烧焦味,可以感受到自然的勃勃生机……这可真是滑稽!从外表上看,乌赫尔没有健壮的体魄和漂亮的英武气派,也没有快活的性格,即使微笑,他的脸上也带有挥之不去的愁容。对待生活,他也毫无热情可言:他既不动人,也无生气,如同其他平庸和陈腐的东西一样。

没有谁会喜欢这样的人,他也不能给别人带来任何愉快的心情。可那些责备的、刺人的话语,那些充满同情和惧怕的眼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怎么样,他都尽职尽责完成自己的工作,从不额外追求什么,也从不摆出一副牺牲者的模样。至于怜悯,他向来不需要这个,甚至对它嗤之以鼻。要是提起过往,认为它们还有挽回的机会,那就无异于不愿意正视现在这个残破的自己了。

平静下来的乌赫尔就这样想着。在带着沥青和树叶气味的下午,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炉子面前审视自己,审视火焰中挣扎的人,审视那半张见不得人的脸。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过去十几年里一直纠缠着他的东西好像随风而散了、或像是好像被利刃干净利落地切除了那样,他终于得到了解脱,正走向一个什么目标。

必须朝向它,朝这个方向前进。乌赫尔带着恢复过来的悠然自得的神态,做了个手势,一个想要切断一切的、冷酷无情的手势。

 

2.

藏在布雷汉姆巷子深处的酒馆是一间天花板很低,舒适宽敞的屋子,里面有几张高背椅和木桌,吧台的架子上挂满闪闪发光的酒杯,巨大的玻璃储存罐里装满浑浊的酒液。虽然有壁炉,但是没有生火。

乌赫尔是店里唯一的服务员。他站在柜台尾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玻璃酒杯,不时抬起眼皮看看没有被点燃的、黑漆漆的火炉,然后叹一口气。

他在这间酒吧做工纯属偶然,可能是店里的壁炉很符合他的心意,又可能是女店主做的牛排让他心生喜爱,总之,他就这样留下来了。无论如何,对于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个避风港。

擦了半天酒杯,乌赫尔点燃一支烟,吸入的烟雾刚进喉咙,他就看到酒馆里面来了客人。一个瘦削、满脸冷笑的男人走进来,对他说:“威士忌。”

乌赫尔掐掉烟头,给他倒了一杯酒。对方拿起酒杯,也没急着喝,只是问:“顾客都到哪里去了?”

“现在还不算喝酒的好时候,客人不多,主要是夜里谈生意的本地人。”

“看来你对此适应得很好啦,做个侍应生。”

“这样不好吗,拉布伦先生。在厨房里找个活干,甚至在图书馆,怎么样?我可不是在说笑。”

“妙,”拉布伦说,“不能再好啦。”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瑞恩,有人要见你,坐早班船来的。”

乌赫尔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有些愕然。他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只要听到第一个音节就能认出来。可他已经多少年没能抓住这能说明自己身份的证明了?多少年来,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代号、一个普众的姓氏。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酒杯,身子前俯,问:“是谁?”

拉布伦看着纸条,“罗伊•埃斯波西托先生。Discepolo?什么意思?”他感到有些迷惑不解,但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的朋友,你愿意去见他吗?”

“干嘛不呢。”乌赫尔答。

“好吧,”布拉伦说,“你好好准备一下,晚上说不定还要去招待另一具尸体。他们认为在旧仓库里的那个老家伙随时有可能死掉。”

“承蒙关照,您真是慈悲啊。”乌赫尔耸耸肩,一边拿起酒杯继续擦拭一边说:“这类事我干得妙极了,你绝对找不到另一个比我做得更好的人。况且,我还擅长把‘可能’变为必然。”

“绝对如此。所以老板才愿意把你派到这里来。”

“派来收拾烂摊子?你别再打趣我啦。你明知道我不想和任何东西打交道,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他收敛起笑容,把酒杯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放,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是这样的,”拉布伦对他说,“现实使你不得不做好充分准备,要跨过无数尸体才能到达你的目的地。可它不值得吗?”

“让我说句心里话吧,先生。关于任何事业是不是值得牺牲,哪怕是一个人生命的问题,我早就开始就此感到惶恐了。突然间,我感觉到我已经老了,真的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再也无法干其他工作了,更别说卷入什么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游戏。”他显然意有所指。

 “好。但无论如何,预付现金是我一贯严格推崇的规矩。”拉布伦笑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大叠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钞票。

“你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你。你一向非常慷慨,马上就能定下来,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人。”乌赫尔说,然后开始按成交的数目数钞票。

 

3.

霍特斯顿曾经是兰开海岸边上的胜地之一,它是一座安逸舒适、人口稀疏的城市,就是在假期旅游高峰的时候也是这样——去那里的游客不多。乌赫尔发现这地方很合他的胃口:海滨游人寥寥无几。他站在已经处于半荒废状态的码头的围栏前,看见地平线模模糊糊的山群,心里轻快极了。

他从来没有在霍特斯顿生活过,可在这里,任何东西都会使他想起往昔的岁月,特别是有一个下午……他在房里熬着日子,只有熊熊燃烧的壁炉陪伴他,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没有因此而感到焦虑,只是精疲力尽胜过了他的不安。

除非接到命令,他很少在白天踏出自己的暂住地,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黑洞洞的房间。乌赫尔数十年如一日服从主顾的安排,这于他而言无异于呼吸或眨眼,他服从这样的意志,就像是服从当年给他带来无边恐惧的意志那样。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庇护所,点起炉火,看火焰在自己眼前跳动的模样。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片刻独立思考的时间。

每到一个住处,房间的墙纸和窗户的位置就会不同,少有的几件家具上蒙着不同的布,但是从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投射过来的阴影总是和以前没有区别。时间能够使任何情感冷却,而要改变某些习惯却需要更长的日子,但毕竟也是有个尽头的。

风,鞭挞着海湾灰暗的睡眠,卷起层层白色的浪涛。北面,穿过雾霭,能看到仍然在持续发出光亮的灯塔。乌赫尔把手搭在栏杆上,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一般情况下,要到十二月份才是旅游低潮,可是他发现越临近九月,这海滨城市就越发荒凉,甚至变得有些不堪入目,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脚踏在木板上的哒哒声。一个人走了过来,靠在他左边的栏杆上。那人二十来岁,有一张充满活力的脸,穿着黑雨衣,戴鸭舌帽。乌赫尔抬起脸,对他笑笑说:“看起来你还不算太晚。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年轻人放下提着的黑色手提箱,从口袋掏出烟点上,并抱怨了一句。“先生,你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里,可真够难搞的,但好歹是有惊无险。”

“哦,那这样就没有问题了,”乌赫尔说,“起码我们都能心中有数。让我再多说句话吧,盼望你能走好运,可别又制造流血事件。”

乌赫尔说完,弯腰提起箱子,毫不犹豫地沿着码头迈步向前走,木板在脚下传出咚咚的响声。那年轻人伏在栏杆前没有动弹,直到脚步声消失了,他才转过身来。

和负责交接的人分手二十分钟后,乌赫尔租了一辆汽车,开着它一直往北面的温特尔河下游地区疾驶。不久,他把车拐进一处较为隐蔽的街角,熄火,然后打开手提箱。他的东西性质特殊,很多时候不能通过正常的途径运输,因此总是需要委托别人转手。乌赫尔虽然对此感到不满,但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正如那个年轻人所说,这个手提箱里面放着他需要的一切——白色的医用防护服、几瓶混合试剂、手套、剪刀、抹布和一堆金色别针——所有他工作时需要的东西。更实际的是,里面还有一把装好消音器的手枪,好几个装得满满的备用弹夹。

“唉,这东西可就免了吧,我看到枪就害怕。”乌赫尔一只手掂了掂手枪,决定还是把它放回手提箱的底部。

 

4.

霍特斯顿的人口和其他城市比起来少得可怜,因此有人刻薄地形容说,一旦有人死了,霍特斯顿的风俗不是把人安葬,而是带着尸首在城里转悠,使得这个地方看上去人多一点、热闹一点。

旧仓库落在一个小石板广场的边缘。当乌赫尔走到那里时,仓库门边上正站着一个人,是换了一身装扮、穿着紧身衣的拉布伦。他一看到乌赫尔,立刻就被吓了一跳。“你非要穿成这样吗?”他问。

“没办法,”乌赫尔解释道,“我一点都不想沾点什么东西带回家,这是习惯,已经改不了了。”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医用防护服和黑色雨靴,脸部则被目镜盖得严严实实,这使得他说的话变得无法被听清,他不得不加大音量。

拉布伦把仓库的门打开,沿着一条半明半暗的走廊往前摸,乌赫尔跟在他的后边。空气里弥漫着焚香和蜡烛的气味,这味道很浓,让人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间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好像坐了个人。拉布伦忍不住退后了几步。

“真的在意?先生,”乌赫尔说,“当你死了,也不过是死了而已。”他在椅子前面停下来,打量了一下老人的尸体。这具尸体的衣裤都沾满了大片血迹,头发凌乱,脸上有几道血痕,嘴角还在往下滴血。“就是这幅模样。”他说。

拉布伦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然后站到了旁边。他们进的这间房是准备间,要把尸体收拾干净然后装进裹尸袋里。至于清理现场,这对乌赫尔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他从手提箱里找出抹布和喷雾,开始把地上的血迹溶解、抹去。

“放心吧,就是把他弄成个畸形儿,他也会毫不在意……只要他的老母亲感到舒服。”乌赫尔一边擦着地板说:“红漆地板。我开始喜欢这里了。”

“没必要——一点都没必要。”拉布伦颤抖了一下,“毫不感谢,作为一个天主教徒,我会坚持火焚的。”

“火焚?火焚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你的一大部分该去哪,可能在泥沙地,又可能在海底。”乌赫尔撒完洗涤剂,又拿出几个瓶子对着原本有血迹的地方喷洒。他显然心情愉快,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拉布伦聊天。

很快,整个仓库内部,连带那张木椅子都像是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乌赫尔擦了擦手,环视了一周,确定没有被自己遗漏的细节,然后问:“满意吗,拉布伦先生?”

“美极啦。你是真正的艺术家,我的朋友。现在该把那间房的玩意搬出去了。”

乌赫尔跟着拉布伦走进尽头的房间。透过朦胧的亮光,他发现尸体的脸血肉模糊,几乎难以辨认。于是他惊叹道:“看起来和我的脸差不多。人类的手法真是花样百出。”

乌赫尔摸了摸尸体的腿,发现它硬得和大理石一样。“不过,直言不讳地说,这种欺骗要是真的成了功,那也是只从外表判定的结果。” 

拉布伦打断他:“还是先继续工作吧。” 

他准备的裹尸袋有些小了,为了把尸体套进去,他不得不把尸体的腿弯曲成另一个姿势,这费了他一番力气。完了,乌赫尔还摸了摸裹尸袋,语气温柔得说:“这下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啦。”

他们把尸体弄出大门,推着车走上弯曲陡峭的山路,来到一座杂草丛生的海边悬崖上。乌赫尔从车里拿出合适的铁链,在袋子上拴好。他们两个人推只车把走到悬崖边,谁也没有说话。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乌赫尔眺望远方的地平线,看到太阳正喷薄欲出。他们同时把车一翻,将那具尸体抛了出去。下一刻,它栽进海涛里,伴随着一声浪花水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赫尔露出了笑容。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快活像是电流般传遍了全身。“天主保佑你,瑞恩。”他自言自语说,“可你又干上了,你这个混蛋。”他耸耸肩,推车转身就走。

在乍看朴实无华的表面背后,霍特斯顿的阴影和其他他所知道的城市一样残酷暴虐,对此,乌赫尔心中有数。他想起了那把被自己放在箱底的枪,又觉得这看起来不像是原来那么可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