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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运转。  

  

————————————————————  

  

预言之年代501年,12月23日,暗月城。  

一如既往的,从自然光线上来看,这座城市之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昼夜交替,除开料峭的寒风之外,在其他地方也无法令人感觉到季节的差异。漆黑之月静谧地悬挂在城市的上空,俯瞰着街道上大多向着房舍之内移动,因此逐渐变得稀疏的人群。  

大约是傍晚时分,换做在其他世界中有着正常天光的城市里,应该已经华灯初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游手好闲之徒也会在这个时间里倾向于选择一些能在室内打发时间的活动,普通商旅也不会认为此时是离开城市的好时机——夜里总是不安全,即便在昼夜差别不大的暗月城里也一样。只有揽客的挑夫与向导还眼巴巴地驻守在中央公园的中心部分:“门”的所在地附近已经不像是白日里那样摩肩接踵、门庭若市,可蓝色的漩涡之中还是会时不时地泛起涟漪,以供终于从其他世界抵达了暗月城的旅者们通过。这些远道而来的访客们或许还能为他们带来一天中的最后几桩生意。  

在这座城市当中,这是司空见惯了的日常景象。晚饭之后前来公园散步的闲人或只是匆匆路过附近的忙人都不会向“门”那边的人群以及间或产生的喧闹投以过多的注意力。然而,当一阵与惯常不同的喧哗声——准确地说,是人群惊恐的声音——出现时,还是吸引了周围大多数人的目光:  

悬在半空中的“门”泛着蓝色的涟漪,其正下方,一匹高大的白狼端正地立在地面上。  

“请冷静一点——”少年清脆高亢的声音在因大型食肉动物的出现而产生的骚乱中心响起,“我是德鲁伊!这一位是我的动物伙伴!我担保他不会伤人的!”  

混乱的人群稍微恢复了一点秩序,但疑虑而焦躁的杂音还是弥漫在附近的空气之中。这也难怪:在面对可能的生命威胁时,仅存于语言上的解释说明从来都是苍白无力的,更何况,发出呼喊的不过是一位年轻的精灵——不好说到底是这位精灵过于年轻了(他看起来甚至没有成年),还是那头白狼体型过大,总之,在这位金发的少年一边发出安抚的解释说明,一边向白狼靠拢、用自己的一只手臂环住它的脖颈时,人群反而更加惊恐地发现,那匹狼的肩高几乎与它主人的身高是完全相同的。  

这一段骚乱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若是在其他的城市里,或许这件事最终会闹到执法队出现才能终止。但这里是流动人口,或者干脆一点,冒险者人口,占比基本和常驻人口持平的暗月城,而带着“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动物伙伴”的冒险者虽然不常见,但也绝不是非常稀少的。谢天谢地,没有大分贝的惊声尖叫,没有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的人丢来的各种杂物,没有可能发展成踩踏事故的相互推搡,甚至没有闻讯后迅速赶来、气势汹汹地请来者往监牢里一叙的执法队。这里的人们最为过激的反应,不过是惊叫一声,后退散步,最后抓住身边相熟的人神色惊惶地议论一番,然后快步离去而已。  

普通路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以带路为生的向导们。这些以和各式各样的商队佣兵冒险者打交道为生的人具备更加毒辣的眼光:这白狼的品种并不难认出,暗月城南边月湖湖畔就养着一大批,即便不是由德鲁伊看顾,在得当的教养下,它们也能成为人类忠诚的伙伴——即便带领着它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没成年的精灵德鲁伊,也没什么可怕的。  

何况,这种初出茅庐,或者干脆就是来帮自己家大人跑腿的年轻人总是从各种意义上都很容易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的目标。  

只是他们没想到,在自己上前去与对方交涉的时候,会直接撞到墙上:  

“不了,谢谢。”显然并未成年的高等精灵松开了他环在自己动物伙伴脖颈上的那只胳膊,以一种不太符合他看起来的年龄的沉静态度有礼貌地回复,“我不需要向导,我对这里很熟悉。”  

“但您总需要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吧。”还有不死心的向导说,“恕我直言,您要是带着这样……一位朋友,”这位侏儒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向白狼的方向比划了一下,“能栖身的旅店就非常有限了。而我恰好知道有些地方的老板不拒绝这样有威胁的大型动物暂时居住。”  

白狼不太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毛,用鼻子喷了一口气。那位侏儒向导忍不住往后悄悄挪了一小步。  

“非常感谢,但真的不必。”自称对暗月城非常熟悉的冒险者——锡里昂·暹罗德,曾经参与过大约两年前那一场盛大冒险的卷宗学者——笑着回复。  

“我想我有个朋友很愿意收留我们两三天。”  

  

  

弗莱明·卡伦的客栈遭遇了不速之客。  

这是不常见的状况。这家客栈被开设在暗月城北部的区域,因为相对临近神殿区,执法队的岗亭也设立在大门不远处,所以闹事的人总是罕见。一楼大堂的骚动刚刚产生的时候,弗莱明正在二楼和会计盘账;而当他被这些杂音吸引了注意力,放下了手中的账本准备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账房的大门便已经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卡伦老板!”女招待乔伊斯焦急的声音隔着那层木板模糊地渗进来,“您快下楼去看看吧!”  

“怎么了?”中年男人将挂着链锁的门板打开了一条缝,注视着女招待惊慌失措的面孔。  

乔伊斯先是吞咽了一下,多少缓解了自己紧张的情绪之后,才开口:“有一个人——他带着一只巨大的狼,站起来恐怕比人都要高!一楼的客人们都吓坏了。”  

显然,乔伊斯也被吓坏了。弗莱明咋了咋舌——他倒并没有对这个情况感到害怕,只是觉得不耐烦:门口那块用通用语写着“不接待超过半人高的大型食肉动物”的木牌又不是摆设,为什么还是会有不认字的冒险者带着明显会被这个条件排除在外的动物来到他的店里?  

城北客栈的卡伦老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即便他断了一条腿。原本是佣兵出身,结婚成家之后才安定下来的弗莱明叫乔伊斯稍等一下,便气哼哼地关上了账房的大门,开始解拴在门把上的链锁。在铁链哗哗作响的噪音下,他又似乎听见了门板之外走廊上乔伊斯的惊叫:  

“卡伦小姐!现在不要到一楼去!”  

听见自己十岁的女儿正在往一楼跑的脚步声,弗莱明在愤怒之余又升起些焦急的情绪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配给账房的这道链锁如此难以解开,他几乎要耗费一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上面。而在那几道“咔哒”声终于响起之后,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拉开了门,丝毫没管随着一声巨响落在地上的那道锁,也忘记叮嘱会计要立刻锁好这道门,抄起立在门边的拐杖,抡起自己的一条木腿,“笃、笃”地踏着木质地板,大步流星地向着一楼走去。  

这又让他分外怀念自己失去了的那半条左腿。  

“伊迪斯!”他大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希望她听见之后能够自己回来——乔伊斯已经指望不上了。女招待惊慌失措地待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副觉得自己应该下去,但却没有勇气的样子。弗莱明懒得发火,干脆将她一把推开,自己一步两个台阶地向着大厅冲去。  

“伊迪斯!”他在楼梯上再次呼喊女儿的名字,回应他的是小女孩咯咯的笑声。  

“爸爸!”小姑娘听起来很高兴,“锡里昂哥哥来了!”  

弗莱明一开始还没能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真正抵达了一楼,从楼梯间里转了出来,看见了那只俯卧在大堂正中央的巨大白狼——那可真的很大。弗莱明可以确定,它和城南边那位女骑士所饲养的巨狼是同一个种类,但它的个头在那其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它的主人显然把它养得很好。现在,那匹巨狼正以一种不像是凶残的肉食动物的乖巧趴在地上,任由十岁的人类小姑娘开心地扑在身上。弗莱明有一瞬间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直到他看见站在一边的那位精灵:  

他不高,面相在精灵当中也显得很年轻,甚至有些稚拙,身着厚重的防风斗篷,显然是刚从其他什么寒冷或者风大的城市中来到暗月城,风尘仆仆,灿金色的长发和翠绿的双瞳中似乎还带着从别处贮藏而来的阳光。  

锡里昂·暹罗德的一只手还放在白狼的背上,神态有些心虚和尴尬。  

“嗯……嗨,卡伦先生,好久不见了……我看到外面的告示牌了,很抱歉伯伦希尔已经长了这么大……但是您说过不论他长成什么样子都会给我们俩在这儿留个位置的,所以……”  

大厅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弗莱明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是的,当然!”那一点焦急和怒火已经从独腿的店长心中烟消云散了,所剩的只是旧友重逢的喜悦。弗莱明·卡伦愉快地走上前去,用单手捞起自己的女儿,“但你应该提前跟我来信说一声的,我的朋友,你瞧,伯伦希尔可把我家的女招待吓得够呛呢!”  

  

  

白狼伯伦希尔被暂且安置在客栈后身的院子里。那是店长不愿意不对外开放的地区,也就无所谓吓到客人。大厅在店长的一番解释说明和锡里昂的连番保证之后总算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乔伊斯总算肯下楼来继续招待客人,唯一对现在这种情况感到不满意的恐怕只有伊迪斯一个:小女孩显然还想继续跟伯伦希尔玩耍一番,要知道,这么大尺寸的一只毛茸茸是很少见的。  

虽然锡里昂认为随着伯伦希尔的成长,他的毛已经没有他小时候那么好摸了。  

“可我还真没想到伯伦希尔能长到那么大。”弗莱明向吧台上递出一杯牛奶,令附近的其他客人纷纷侧目——这是客栈,当然也同时提供食物和酒水,只是不常有人会点一杯牛奶这么……小孩子气的东西。  

可当接过这杯牛奶的人年龄似乎确实不大时,这个疑问就被解开了,众人探究的目光被自然地收了回去。锡里昂已经脱下了外边罩着的防风斗篷,露出了下面轻薄些的衣装,双手捧着木质的杯子,等着牛奶的热度从杯壁里渗透出来,温暖他的手指。  

“我原先也没想到。你看,两年前他才那么小一只,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狗崽子。”高等精灵少年没有抬起手去比划大小,毕竟他们都见过当时伯伦希尔还能被放在兜帽中时的样子。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端起杯子来,皱着眉头抿了一口牛奶,随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放蜂蜜了?”  

弗莱明耸了耸肩:“那时候你们总这么点——按人头数减一点几杯麦酒,外加一杯牛奶,放蜂蜜。”  

锡里昂没说什么,但从表情上来看,他是很开心地接受了老板的善意的。年轻的精灵继续专心对付那杯有点烫嘴的牛奶,倒是弗莱明对过去升起了一点伤感的缅怀。  

  

  

人在缅怀过去的时候,总是会首先想起令人开心的事情。  

比如说,“那时候”,弗莱明还有一双健全的腿。他会阔步走在大厅里,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冒险者,同时也威慑那些可能闹事的恶客;掌握后厨的人还是他心灵手巧的妻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正逐渐变得有些肥胖,弗莱明觉得这无伤大雅,可她自己倒觉得很苦恼。那时的市长还是宁娜·格雷,她发起的跨越世界的冒险所带来的大量人流着实让整个暗月城的旅馆客栈都忙碌了一阵——而锡里昂所在的冒险小队则格外偏爱弗莱明的客栈。他们的固定阵容包含有两位诗人,两位牧师,一个带着叽叽喳喳的小鸟、本人也叽叽喳喳的德鲁伊(正是锡里昂,虽然很快他便纠正别人自己其实是一名卷宗学者),还有一位高大的战士。弗莱明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样的人,不过对一家客栈来讲,他们都是规矩的客人——或许其中有些态度轻佻或者喧闹的家伙,可他们不会喝多了闹事,也不会对他的妻子动手动脚,所以他很欢迎这个小队以固定的周期前来拜访,也不介意当时还只有八岁的小女儿和锡里昂(及他养的小鸟)闹在一起。  

这是个良性循环。不久之后,这支队伍便把他的客栈当做一个休整用的据点,多少算是一份固定的生意。但那时候,他们还不过是客栈老板与熟客之间的关系,甚至相互叫不上来姓名,只是同处一室的时候能够相互插科打诨,牧师和诗人们会盛赞老板娘做的炖菜,弗莱明也记得住几样他们常点的东西而已。  

——直到两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  

  

  

“说来,柯茜呢?”坐在吧台后面的弗莱明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没听见那只小山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站起身来,以目光四处搜寻,而在他找到目标之前,首先听见的是木质的杯子被放在吧台上时磕出的一声钝响。  

“不必找了。”锡里昂说,“我把她留在德莫拉北方的原野里了。”  

这个表述令弗莱明一时间有些困惑,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这大约是在说那只山雀已经死去了的意思。  

他肯定是在脸上露出了些与悲伤或惋惜类似的感情,因为锡里昂紧接着便开口安慰:“不必为她悲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生命是循环往复的,死亡不过是新的开始。”  

这是典型的德鲁伊式论调,而或许精灵德鲁伊会更擅长这么自我安慰。动物的寿命和人类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与精灵相比更是如此。德鲁伊虽然拥有与动物建立起牢固伙伴关系的能力,但却不能为自己的动物伙伴延长寿命,每一个德鲁伊总会面临与自己相处多时、感情深厚的动物伙伴分别的场景,而对精灵德鲁伊来说,这样的场景是他们将要面对许多次许多次的。  

锡里昂呢?虽然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但那是以精灵而论的——若是将他的年龄放在人类中间,那可足够一个人完完整整地过完一生还带拐弯了。或许精灵少年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分别的场景,至少现在,弗莱明从他尚还稚气未脱的面孔上看不见多少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温暖的怀念。  

倒是弗莱明,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竟然对一只满打满算也没有同他相处超过一个月的小山雀身故的事升起了些怅惘的感情来。这感情驱使他忍不住发问:“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锡里昂耸了耸肩:“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柯茜原本是从树上落下来的雏鸟,侥幸被我捡到收养才活下来的,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七岁,对一只山雀来讲年纪很大了。我想劝她待在温暖些的地方,回到菲薇艾诺的森林里,但是她一定要跟着我……”  

精灵少年又喝了一口牛奶。  

“德莫拉北方的风真的好冷。”他最后这么说。  

小山雀拥有一个很小的墓地,一个被突兀地立在冻土上的坟包。锡里昂将她埋在一棵高大的雪松底下,或许来年的春天雪融之后,会有野草和鲜花在那附近生长出来,雪松之上也会有别的鸟儿筑巢孵蛋,开始下一轮生命的循环。  

弗莱明,难得地,开始为一只鸟儿感伤了起来。他还记得那场灾难之后,伊迪斯哭肿了自己的双眼,还是一个毛球似的柯茜在小女孩的面前蹦来跳去,用自己清脆的歌喉和柔软的绒毛令她最终破涕为笑的。  

在那场灾难里,他们都失去了很多东西。  

  

  

至今,弗莱明还对那天冰冷刺骨的极寒心有余悸。事故从中央公园开始,他的客栈几乎是首当其冲——在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巨大的冰块便以常人不能理解的速度吞噬了街道和建筑。他只是震惊地跑出来看了一眼,左脚便不慎踏中了地上的寒霜。它们像是有意识那样,飞快地顺着弗莱明的腿脚蔓延上来结成了冰块,即便他一边大喊一边尽力远离向前突进的冰块也没有用。他记得他大喊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名字,想要让她们快些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区,可在冰块压垮建筑、将它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时,他几乎绝望了——这很快,只有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甚至他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灾所带来的非人力能抵抗的巨大绝望就已经压垮了他。  

他想要干脆扑上去,以自己的肉身阻止冰块前进的步伐,而这时候,他的肩膀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扯住了:  

是那个冒险小队的成员,棕红色头发、有些年纪了的那位牧师。  

“别做傻事。”他提着一柄沾着血的斧子,说,“你还有妻子和女儿,为她们多想想吧。”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来自左腿处的剧痛: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沾染了冰霜的那小半条腿,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那位牧师在为他在创口处施展了一个神术,便将他托付给了身体健全的其他逃亡者。疼痛令他意识不清,失血则让他眼前发黑——这件事之后,他只是勉强能够看见那个金发的精灵被谁从二楼扔了下来,好在安稳地落地了;紧接着是那个小队里另外一个牧师,他可没有精灵那么好运,恐怕被摔断了一条腿;最后从楼上落下来的是那个高大的战士,而他显然是有所准备的,落地时依靠翻滚卸去了冲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行动的伤害。  

关于那场灾难,弗莱明自己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躺在城北的珂宁神殿里了。他的女儿昏睡在他的身边,眼眶红肿,额头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据牧师们说,她只是遭受了不小的惊吓,只需要用些草药就能很快恢复,和弗莱明自己,或者那些被封在冰块里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就比如说,弗莱明的妻子、伊迪斯的母亲,在这场事故当中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他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记得那个冒险小队中成员的名字的:那个切断了他的半条腿却保住了他的命的牧师叫做霍勒斯·庞培;而锡里昂·暹罗德在当时一片混乱的境况中保护了伊迪斯,让她能够顺着人潮一同来到神殿区寻求庇护;在更之前一些的时候,在他的小女儿面对冰霜的追赶逐渐因为恐惧而气力不济、即将被吞噬的时候,是那个名叫阿维德·斯特加尔的北地战士挺身而出,用力将她抛向前方,远离了生命的威胁。  

  

  

天灾很快消退了,但真正的灾难现在才刚刚开始:且不说混乱的城市治安或者隐约开始肆虐的疫病,只说弗莱明自己所需要面临的问题:他被毁坏了的店面需要重新修葺,而且他本人也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有一阵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伊迪斯还在他的身边,而且时常泪眼婆娑、整日露不出一个笑容来,使他无法真正放下心,或许他会放任自己就这样追随艾瑞克而去。但那个时候,他恰巧遇到了正在四处帮忙的锡里昂。  

他们相互认出了对方,进行了一些礼节上应有的寒暄。出于道义,弗莱明认为他应该知道自己这几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于是他向精灵少年询问了些基本的信息以及此后他们的去向。  

“我们的两位诗人倒是都好好的——可我不是很清楚庞培和洛伦佐去了哪。”锡里昂回答,“我从一开始就没看见庞培,洛伦佐很快就跟我走散了。被封在冰里的那些人在寒冰消逝之后是找不到尸体的,我只能说他们失踪了。”  

“那么那位高大的战士呢?”弗莱明追问,“他救了我女儿一命,我得好好地感谢他才行。”  

“你说阿维德么?我看见他被封在冰里了。”锡里昂回答,“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弗莱明无言以对。  

从这时开始,他们之间才从“熟人”渐渐地变成“朋友”。或许是因为有动物伙伴做打底,德鲁伊在面临生离死别之事时总是持有一种令人敬佩的豁达观点。弗莱明能够以与其他人相比更快的速度走出灾后创伤,或许锡里昂这种豁达到足以影响别人的态度功不可没。  

另外,就是伊迪斯。他自己或许可以放任自己颓废下去,但为了女儿,他必须得要强打精神努力赚钱养家才行。  

那场灾难之后,锡里昂在暗月城滞留了一段时间,不时也会前来看看弗莱明和伊迪斯的情况如何。他们尽力相互扶持着,从自己亲友在灾难中逝世的阴影中挣扎起来(主要是锡里昂拖着弗莱明),用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让所有事情都尽量回到正轨上去。  

原本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客栈重新建设完毕,新老员工招收满员、各司其职(但很可惜,新的厨师做不出原先那样好吃的炖菜了,他更擅长鱼类料理),伊迪斯的脸上再次有了笑影,暗月城的风波过去,商旅和冒险者们再次开始使用城市中心的“门”往来于各个世界。一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人忘却伤痛,但已经足够令人看见生活的希望。在这时,锡里昂向他们告别。  

“我想去寻找阿维德的出生地。”在被问到要离开做什么的时候,锡里昂这样回答,“洛伦佐和庞培不怎么说他们从前的事情,但阿维德曾跟我说过,他在出生的小城里还有些亲近的人。我想,那些人应该知道这个消息,或许我还应该在那边帮他做一个正经些的坟墓。”  

作为一个德莫拉人,弗莱明觉得自己应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你知道那座城市具体的名字吗?”  

锡里昂摇了摇头。他们不经常谈论自己的过去,精灵少年所有的线索,只是知道那是一座位于德莫拉北方的城市,附近有绵延的雪山,以及作为传统会在葬礼上吟诵的一首诗。  

“这太笼统了。”弗莱明皱着眉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我不觉得你会成功。”  

“总要试试。”锡里昂笑了笑,“反正我有很多时间。”  

  

  

“你找到斯特加尔先生的出生地了吗?”弗莱明问。  

锡里昂摇了摇头。  

“就像你说的那样,大海捞针。”精灵少年终于喝完了那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彻底地搁下了手中的杯子,“我在德莫拉的几间图书馆和一些学者那里花了些时间,地图上符合条件的小城大概有四十来座——但在我实际去看的时候,那里竟然还有些不在地图上的小村镇什么的。我甚至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每座城都去过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弗莱明也忍不住为少年的失败而叹了口气。  

“所以,你回来这里是因为你放弃了吗?”  

“才不。”少年回答得斩钉截铁,并且纠正了客栈主人的用词,“我只是路过这里。”  

据他说,他在德莫拉的北方游历时,意外在一间拉玛的神殿中落脚过。他帮助了神殿牧师们解决了一点小麻烦,而牧师们作为回报,在听取了他面临的困境之后,认为或许有某种法术可以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我报名了苏古塔魔法学院。”锡里昂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既显得和前文没什么逻辑,又会在惊讶的意义上吓人一跳的话,“已经考上了,这次是回家借点学费去报道。我只在暗月城再待一天——去拜访一下奥莉薇骑士小姐,把伯伦希尔带给她看看——就启程去苏古塔。”  

弗莱明挑了挑眉毛:“——可是,你找个法师来帮你不是更快么?雇佣法师是很贵,但总不会贵过苏古塔魔法学院四年的学费。”  

“有真才实学的法师大多闭门不出自己在塔里做研究了,还不如直接从学校里找。更何况,我对魔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很感兴趣,多学些东西又没坏处。”锡里昂耸了耸肩,“我是精灵,反正我还有很多时间。”  

但阿维德·斯特加尔在小城中的亲朋恐怕不会有。弗莱明腹诽——他不知道作为精灵的少年是否意识到过这一点,但出于直觉,他总觉得,对方应该是知道的。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怀疑锡里昂对他说过那些理由不过是托辞而已,又或许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放弃,可锡里昂不说,他便也从未拆穿过。  

他只是也耸了耸肩,祝福道:“那么,祝你学业顺利。”  

“借你吉言。”精灵少年笑了笑,回应。  

  

  

锡里昂来到客栈身后的小院子里。  

这里是不对客人开放的区域,是以多少显得疏于打理,有些凌乱。劈到一半的柴火和喂马用的干草挤挤挨挨地堆在草棚中,木桩上插着一把斧头,伯伦希尔俯在地面上啃着一条牛的后腿,听见锡里昂进来的声音后抬起了头。  

白狼的身后的地面上,与周围环境相当不符合地,插了一把双手大剑。  

那是阿维德·斯特加尔生前所持的兵刃。灾难发生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将它从客栈中带走,此后也失去了将它重新找回身边的机会。这把剑就静静地躺在变成了废墟的建筑物之中,直到灾难结束后,准备重建自己产业的弗莱明让它从破碎的木料和玻璃当中重见天日。  

北地战士没有留下尸体,也不存在什么能够被安葬的东西。弗莱明在同锡里昂商量过之后,在新建的客栈之中为它留下了一个位置用于纪念。这把剑半截埋在土中,半截耸立在庭院,或许会有人时常前来做一些基础的保养,至少从大剑裸露在外的部分来看,它并没怎么锈蚀风化,还是一如既往地锋利。  

锡里昂拍了拍白狼伸过来的脑袋,走到了那把大剑前。伯伦希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像是扫把一样在身后摇摆的尾巴渐渐停息了下来,白狼跟随着自己现在的主人,在大剑面前站定。  

“这是阿维德的剑。你本应该和这把剑一同并肩作战。”锡里昂对自己的动物伙伴说,“伯伦希尔,你还记得他吗?”  

白狼呜咽了一声作为回应,他也低下头,仿佛正在哀悼。  

锡里昂轻叹一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手势,低下头,念出了那首诗: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  

你的声音,   

陷入坚实的冻土。   

  

少年清越的声音回响在院子里,伯伦希尔乖巧地待在他的脚边。  

吟诵这首葬礼诗时,他陡然间觉得寒冷——就仿佛身在德莫拉的北地,旷野上呼啸的寒风敲打着锡里昂的鼓膜。  

  

“十一月,风雪和诗歌填满你的胸膛。  

  

深沉的悲伤逐渐漫了上来,如同海浪轻柔地拍击岸边的沙滩。  

阿维德拥有的并不是如此寂静而安宁的谢幕,但幕布在落下时,总有着相似的叹息。  

  

“冰雪与荒原,少女和枯枝,  

鲜花是奢侈的,  

缅怀也是奢侈的。  

  

这不再是奢侈的。锡里昂在心中说。你的名字或许不会流传下去,但你救助他人的事迹将被铭刻在这座城市上。人们在祭奠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英雄时,你也理当享有那些尊重与缅怀。  

这里是暗月城,你已经与她的历史同在。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你干枯的胸膛里,  

在我锈蚀的心脏上。  

  

你救下了很多人。或许你总是因为自己没有救到的那些人而感到自责,但你要知道,那些被你救助过的人对你抱有真诚的感谢——他们会记得你的帮助,许多人会记得你,你会活在他们的心里。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听见你寂静的灵魂,  

寂静、  

寂静得震耳欲聋。  

  

我也会记得你,一生都不会遗忘。  

  

“我最后一次歌唱你,歌唱腐朽和永恒,  

和永恒的寂静。”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了锡里昂的手指上。  

年末岁尾,暗月城下雪了。  

  

长剑沉默着,如一座无字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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