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五月戴科达斯就早早进入了初夏,好像一夜之间升起的气温似乎也将老国王骤然去世留下的阴霾驱散了许多,要多萝西·塞拉诺来说,那些剩下的阴冷和不安都滞留在戴科达斯王宫长长的柱廊阴影里。但现在这些隐秘的阴霾无关紧要,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先王的遗孀、如今的王太后即将到来的十岁生日。
这件事听上去骇人听闻,事实上也那么发生了:去年秋天,在最近一次与朗费罗的战争胜利后的冗长协谈里,最终朗费罗将国王的唯一的妹妹、九岁的吉安娜·维洛随边境交界地的维耶特领一同割让给了戴科达尼亚。事实上这种事在他们的历史上常常发生,或者说通常只是用婚姻象征休战,只不过六十七岁的思特查三世与九岁吉安娜的巨大年龄差距确实罕见。这场胜利也成为了“渔王”生命中最后一场胜利:婚礼之后的两个月,冬季还未来临,思特查三世便猝然离世,并未在世上留下合法的继承人。
当然,吉安娜公主——现在是吉安娜王太后——很显然没有感知到这之后半年宫廷内外的风暴,也许也不太理解自己的先王遗孀身份,即使老国王还活着的时候,她也只在典礼上隔着头纱见过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多萝西·塞拉诺终于穿过柱廊来到王宫花园的大水池旁时,吉安娜正在侍从们担忧的劝阻声中将裙摆卷到膝盖上打成结,光着脚在浅水区欢快地跑来跑去。她看到多萝西,高兴地朝她跑过来:“多萝西!”,终于离开了那片让侍从们忧心忡忡的大水池。
“大人,”多萝西叹着气说,“您看您叫他们担心成什么样啦。”
吉安娜在侍女准备好的毛巾上蹭了蹭脚,穿上了鞋子,“这么小的水池!”接着毫不掩饰牵强地转移了话题:“我觉得你的肚子变得更大啦!是不是马上就能看到小宝宝了?”
她抚摸上多萝西隆起的肚皮,丝毫不知道那里面的孩子本来会成为她的儿子、她的继承人。她才刚要满十岁,生活里充满了花草、阳光和家乡没有的湿热气候。她的“丈夫”思特查·埃斯皮诺的去世,好像和一片树叶飘落,一朵花凋谢并无太多区别。
多萝西·塞拉诺曾幻想过年轻的“渔王”思特查·埃斯皮诺的样子,王宫里有一幅巨大的画像,描绘的是二十三年前从朗费罗夺取了北方出海口,建立了北方舰队后穿着海军荣誉元帅礼服的思特查三世;朗费罗人曾嘲笑他是空有舰船没有领海的渔夫国王,在他夺下北方领土后,欣然将“渔王“当作了自己的称号。多萝西却不觉得这副画像就是年轻的思特查三世。这副画像是在他六十四岁时才绘制的,二十三年前的思特查·埃斯皮诺对肖像并不感兴趣,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正值壮年,打了前所未有的胜仗,女儿伊梅尔达公主刚满六岁,虽然按法律女性不能继承王位,但她生得健康聪明,使他摆脱了长子病弱早逝的阴影——曾说过,他不需要肖像来纪念他的功绩。多萝西没有见过这个思特查·埃斯皮诺。她来到这个王宫当宫廷女官时,年近六十仍然精力充沛的老国王唯一的事业是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努力,好让她们给他生一个男性继承人。
这也是人之常情,多萝西这么认为,或者说众望所归,思特查三世获得一个儿子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几年后他真的无子而终导致的风波也证明了这一点。但面对这个预备将余生所有精力都用在制造子嗣上的老人,幻想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没有人会质疑或者谴责这个老国王此时的努力,想想看,一个国家要是找不到合法的王位继承人,会发生多少麻烦的事情?至少三分之二的部门官员会焦头烂额的。
这幅画像被挂在议事厅的主座后面,精心设计的光线会让这幅画像以恰到好处的存在感笼罩这座议事厅,即使老思特查不在这座厅堂里,年轻的渔王也会时时注视这里,而这也正是思特查·埃斯皮诺想要的。多萝西非常肯定这一点,因为她就是监督画家绘制这幅画像的宫廷女官,负责传达并落实老国王对画像每一个微小的需求和意见。
这是一项非常可怕、并且危机四伏的工作,事后多萝西暗自总结,危险的程度甚至高于枢密院特使。人们也许不知道这个在法律上只是一个为国王发布诏书和提供顾问的行政部门究竟在做什么事、将要做什么事,但所有人都知道戴科达尼亚的枢密院是一个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的地方,而仅仅丢掉性命也许是最幸运的情况;权力和利益在其中盘根错节,枢密大臣总有各自的办法来确保自己的直属执行官——特使们的忠诚,因此手握超然特权的枢密特使们,也常常是隐形战争里的牺牲品。与之相比,为国王监制肖像画这项工作看上去简直微不足道,但这恰恰是权力漩涡的中心,她必须精确地揣测国王那些含糊的意见背后真正的信息:不够英俊?还是不够年轻?或是国王也没有想好自己真正想要的风格,应当安排画家们绘制三个以上七个以下的简图供国王选择?分析完成后,她便必须立刻制定画家们的工作进度并命令下属时刻监督,你知道的,画家这种……人,如果不用铁链和鞭子,是绝对无法按照规定的时间完成作品的。在最最顺利、没有下属犯糊涂、没有什么愚蠢的贵族试图借画像惹什么事、没有任何棘手意外的情况下,画家们交出了现阶段的作品,她就要精心挑选一个国王的心情不烦躁也不亢奋的恰到好处的时机,请他过目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提出几句宝贵的要求和意见。
这项工作总共持续了半年,画像终于令人满意地完成了,并在多萝西··塞拉诺的监督下,挂在了议事厅的主座后方。她正是在这个时候,在侍从们离开这里去忙碌准备老国王的六十四岁生日典礼后独自凝视这这幅巨大的年轻的渔王肖像时,不经意地幻想起那个真正的四十岁的“渔王”思特查·埃斯皮诺。
从那之后,直到思特查三世已经亡故的现在,这幅画像仍然挂在议事厅里。
在画像挂上去的那天,是拉蒙·佩尼亚打断了她对年轻渔王的幻想。
“你看上去很适合这里的工作。”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刻薄地揶揄她,“或者说,你其实更适合监督画像这样的工作?噢,这身女官礼服,真适合你。”
多萝西转过身,看到他穿着高级枢密特使的制式礼服。这说明他不再是秘密枢密特使,也意味着他有了更多光明正大的特权,最重要的是,她瞥了一眼拉蒙·佩尼亚别着金桂叶领章的胸口,他有了晋升枢密大臣的资格。
很明显这就是拉蒙·佩尼亚特意出现在她面前的理由。在成为宫廷女官前,多萝西·塞拉诺也是一名秘密的高级枢密特使。更准确地说,她是拉蒙·佩尼亚的竞争对手。拉蒙·佩尼亚,多萝西咬着牙想,这个下格里萨港出身的流民、无赖、骗子,竟在枢密院如鱼得水,好像天生是为了干这些肮脏工作而生的。在辱骂拉蒙时,她总忘记自己也是个在枢密院如鱼得水的来自脏街的乞丐女儿。
“也许只是你太不适合这里的工作。”多萝西轻巧地回敬他,“总得有人做那种什么人都能做的无聊活计。”
拉蒙·佩尼亚挑了挑眉头,他很聪明,所以他知道如果真的把这话当作多萝西的自谦,那他就真的是个得意忘形的大傻瓜了。多萝西在这愚蠢工作里获得了他在枢密院里无法知道的情报,这认知让拉蒙·佩尼亚轻快的心情往下坠了坠。
拉蒙·佩尼亚的细微表情诚然让多萝西感到自己扳回一局,拉蒙·佩尼亚是永远无法知道这幅画像是为什么会被绘制出来的。这好像很可笑,一幅画像,即使是名家绘制,即使是这个国家伟大国王的画像,又会比贵族之间的制衡争斗更重要吗?但重要的信息总是隐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里。例如这幅浮夸又无聊的画像所隐藏的,是半年前老国王思特查三世和他唯一的女儿伊梅尔达·埃斯皮诺的一次分裂和离心。
好吧,终于还是无法回避这位隐形公主的话题。伊梅尔达·埃斯皮诺从来像一个王宫里的透明人。因为她是女人,她没有王位的继承权,所以也就从未参与过与权力有关的活动,总是在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王室政务,去贫民区和脏街发放象征性的救济粮,去慰问阵亡战士的家人,巡访各式各样的医疗院孤儿院慈善募捐会上露面。她经手的最重要的政务不过是和平时期的外交访问和接待——大部分是和朗费罗,全是些什么人都能做的无聊工作。对这个国家的许多权贵来说,伊梅尔达公主实在是一个“隐形公主”,连利用她去讨好老国王都没有必要。
即使是这样隐形的公主也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显而易见地,她的所有东西都建立在王室上,这也是思特查·埃斯皮诺原本如此信任伊梅尔达的原因。她和她的父亲一样需要一个王位继承人来维系王室,共同的利益远比血脉更加牢固。但更多时候,完全一致的利益是比爱情更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伊梅尔达认为王位只是需要一个人来继承,这个人是否真正的王室血脉并不那么重要,她可以安排这个“弟弟”出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思特查三世显然不那么认为,他对伊梅尔达的信任几乎立刻就瓦解了,也许那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正被女儿背叛,他原本是那么相信自己百年之后他的女儿会尽心尽力辅佐他的亲生儿子。那次失败的会谈后没几天,思特查·埃斯皮诺就下令为自己的六十四岁生日绘制一幅肖像画。
这一切都隐秘地发生了,全无外人知道老国王和公主的分歧,国王只是更加勤勉地制造子嗣,公主仍然在做那些可有可无的形象政务,和他们在过去看起来的一样,只是一对不亲近也不疏远的王室父女。但获得这独一份的情报只能让多萝西·塞拉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伊梅尔达·埃斯皮诺就是她作为枢密特使真正效忠的对象,或者说,是大部分枢密大臣效忠的对象。
和她的国王父亲离心对她和多萝西来说都是个危险的信号。退一步来说,许多年前让老国王放心将枢密院这样危险工具交到伊梅尔达手上的,正是他们父女间共同利益带来的信任,相信即使他死后,伊梅尔达的利益仍然被捆绑在她血亲的国王弟弟身上,她会用枢密院尽心保全这个王室的血脉。当他发现伊梅尔达并没有被血缘束缚着,这份信任便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痕。老国王老了,但精力还相当旺盛,并非没有能力把这项工具再收回去——当然也不会那么轻松。
于多萝西·塞拉诺来说,一切更是岌岌可危。不管有没有权力,伊梅尔达终究都还是公主;可多萝西的身份和前途全然都掌握在伊梅尔达手中,不同于已经可以公开身份的拉蒙·佩尼亚,多萝西·塞拉诺在枢密院仍然是一个没有记录,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人,她可以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的秘密特使,这也意味着如果公主失势,没有人会承认她的身份和过去的功绩。好在这之后的整整四年,国王父女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恶化下去,这得益于伊梅尔达公主迅速地摆正了姿态,不再提起这种想法。当然了,信任这种东西,一旦有了细微瑕疵,和土崩瓦解之间的距离就会迅速缩短。没有人比为国王检查后妃生理周期的侍从女官更清楚国王正防备着伊梅尔达,多萝西被国王亲自要求更加严格缜密地记录与他同房的女人,为此她为思特查·埃斯皮诺拟制了一份长期夜间行程安排,完美精密地将国王的精力最有效地分配到各个女人身上,这工作让最后几年的思特查三世非常满意。
如果拉蒙·佩尼亚知道她还做过这样的行程表,也许会毫不吝惜他的刻薄嘲笑,“你开妓院当老鸨一定能发大财”,他绝对会这么说的。在多萝西忙于宫廷琐事的三年里,他在枢密院平步青云,已经成为了枢密大臣候补。在他眼里多萝西·塞拉诺也许已经不是值得在意的对手了,和枢密院比起来,宫廷贵妇间的家长里短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多萝西知道枢密大臣认为思特查三世生命中最后一次的战争胜利绝大部分是枢密院的功劳,老国王对这场战争兴致缺缺,战争发起和收尾全由枢密院决策,最终的停战谈判也全都由着枢密院分配所得利益。老国王唯一获得的是新王后吉安娜·维洛,但她才九岁,对他毫无价值,他还要忙着执行多萝西拟制的行程表。‘’
想到吉安娜·维洛,多萝西·塞拉诺的心突然柔软了一点。她将此归咎于怀孕期间的生理反应,为国王操持下半身事务的三年里她特意研究过这方面的内容,女人在怀孕时常常会对年幼孩童产生无理由的喜爱和包容。尽管小吉安娜公主到来后,他们的计划遭到了未曾设想过的变数,一度让多萝西也感到力不从心,但她从未迁怒过小吉安娜:这些变数本身就与吉安娜无关,她只是个被送到异国他乡当人质的小女孩,竟要作为一个老人的遗孀度过十岁生日!看她多可怜、多不幸啊。
现在回想起来,多萝西很难否认在国王刚刚去世时自己为维护吉安娜王后而作出努力也有一些出于这种生理上的母性。好在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用觉得丢人。”
这是当时的伊梅尔达·埃斯皮诺对她说的。
与吉安娜公主的婚礼后两个月,思特查三世,为戴科达尼亚创造了许多丰功伟绩的“渔王”在一天夜里骤然逝世。宫廷医官和术士没有检查出毒药和咒术的痕迹,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对吉安娜·维洛的怀疑:她来自那个刚刚战败且擅长魔法的朗费罗,她是那个“天赐女王”伊玟格琳·维洛的女儿不是吗?
多萝西本来也以为自己会加入这个行列的,思特查三世的突然死亡使她三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多萝西已经怀孕了,她花了三年成为思特查·埃斯皮诺最信任的女官,过几天思特查就会在精心安排的氛围下与她春风一度,然后惊喜地发现这位女官怀上了他的孩子,而各方面的记录都是完美无缺的,不由他怀疑这个孩子的血统,这个孩子也一定是个男孩儿,这场旷日持久的王室繁衍运动最终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因为思特查毫无征兆的离世,多萝西不得不面对一个比表象上更大更糟糕的烂摊子。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让多萝西难以维持自己一贯的得体,以至于在和伊梅尔达·埃斯皮诺的私人会谈上,她不经思考地说出:“这群责难九岁小女孩的蠢货,合该他们办不成大事!”
她惊讶极了,然后她发现这句话让伊梅尔达也惊讶了一瞬间。她向伊梅尔达道歉,指出根据自己的研究,这种情况是怀孕造成的,并不是她判断力下降的表现。而伊梅尔达竟说:“这不是丢人的事情。如果你想,你可以也应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瞥向主座的方向,思特查·埃斯皮诺六十岁时绘制的巨幅肖像正挂在主座后,这对父女好像在对视一般。
“我不会剥夺一个人获得自己子嗣的机会,这种机会可是连国王都会羡慕的。”
多萝西犹豫了片刻,说:“我不想错过接下来的硬仗。”
“不,你不会的。”伊梅尔达意味深长地说,“即使你选择生下这个孩子也不会错过最重要的事情的。”
一个身怀六甲的枢密特使,多萝西想,很罕见,但她也不是做不到。“我很快就会赶上佩尼亚的进度的。”她这么说道,她知道伊梅尔达喜欢看自己的下属互相竞争。
伊梅尔达却说:“拉蒙·佩尼亚?不,还远没到枢密院上场的时候,不过那些谁都能干的活总得有人干,他是个好人选。”
“什么?”多萝西总是摸不透伊梅尔达的想法,“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我需要你去做为更长远打算预备的事情。现在的你正合适做这件事。”
伊梅尔达指的“为更长远打算预备的”事情,就是指派多萝西·塞拉诺成为先王遗孀吉安娜·维洛的侍从女官长。这看上去仍然像个被流放边疆的糟烂差事,且不说吉安娜·维洛正处于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上——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多萝西也严格把控着侍从们的嘴,“她只是个小女孩!”——即使老国王还活着时,他也从没关注过吉安娜,更不会在意她的生活质量。然而老国王逝世的一个月后,情况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个月是伊梅尔达·埃斯皮诺公主最受欢迎的一个月,有王室血统可追溯的贵族提议由公主住持举办一次公开血缘检定仪式,选择血缘与王室最接近的男性接任国王;王室血统微不可查的贵族们则或是自荐,或是推荐适龄的儿孙,希望与公主达成婚姻关系,效仿其他国家实行的王夫共治制度;那些通过魔导技术发迹的新贵族们则提出由伊梅尔达公主签署法案,索性和平让出王室权力。伊梅尔达被卷进权力漩涡的中心,各方的诉求不可能同时满足,任是谁也难以全身而退,但伊梅尔达·埃斯皮诺却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让所有人都难以拒绝的方案。公主和大法官共同起草并通过了一份法律解释案,将“国王”解释为法律实体而非单纯的自然人,这部分也许有点晦涩难懂,接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根据朗费罗文献中的“女王优先继承制”,朗费罗先王朱利亚诺·维洛去世时,吉安娜公主的继承权应当优先于她的哥哥、也就是朗费罗现任国王克劳迪欧·维洛。吉安娜公主是戴科达尼亚先王思特查·埃斯皮诺的合法妻子,如今自然是戴科达尼亚的王太后,那么戴科达尼亚的“国王”自然是吉安娜·维洛的合法继承人,只要吉安娜·维洛是戴科达尼亚的王太后,这继承权就属于戴科达尼亚的王座,无论王座上是否有真正的人。
和合法继承整个朗费罗的诱惑相比,长公主伊梅尔达出任摄政代理国事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添头罢了,而完全依附于国王存在的枢密院则完全倒向了伊梅尔达,成为她密不可分的坚实盟友。年幼的王太后吉安娜·维洛成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宝物,多萝西·塞拉诺也终于知道“为更长远打算预备”的事情究竟是指什么。几个月后,连国王的去世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们都在用心筹划吉安娜·维洛的十岁生日典礼,据可靠消息,摄政公主即将在王太后的生日典礼上正式宣布本国对朗费罗的继承权。
“自然,这是权宜之计。”就在上午,在议事厅的单独会面中,摄政公主伊梅尔达对多萝西·塞拉诺说道。“希望那位殿下收到我的信后没有气得跳脚,他一定在骂我这个杀千刀的家伙用他心爱的妹妹当挡箭牌。”
“现在一切都很顺利,”多萝西说,“足够我们在吉安娜大人成年前解决那些老顽固。克劳迪欧殿下会理解的,何况这对朗费罗来说也不全是坏事,他们正需要修养生息的时间。”
她忽然问:“你觉得吉安娜怎么样?”
“她很聪明,也比表面上要坚韧。”多萝西回答她。
“我有一些新的计划。”
伊梅尔达注视着王座背后悬挂着的肖像画。这位长公主与先王的相貌只有几分相似,但画这幅肖像时,老国王委婉地暗示过参考融入一点长公主的样貌。也许只有思特查·埃斯皮诺知道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相似在哪里。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多萝西,是我的失败让你浪费了好几年的时间。”
“什么……不,怎么会是您的问题呢?”
“我失败了两次。第一次我以为父王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过去我们非常合拍,不是吗?但看起来,大约是因为我既没有过自己的孩子,也从来没有过继承权,没能想到他会那么想要亲生儿子来继承王位。第二次,也许你也觉得我们只是运气不好,你在这三年里也不是全无收获,但我不会否认这次失败。”
这些话让多萝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隐约感到,她曾努力追求的一些东西,即将以和她设想的不同的形式来到她手中。
伊梅尔达继续说:“所以我改变了一点计划。你很重要,多萝西,我需要你陪在吉安娜身边,如果你愿意,你即将出生的孩子也可以在。我觉得你不至于把这理解成我只要你做个保姆。”
多萝西·塞拉诺点了点头。
“明年起我希望吉安娜开始学习处理一些政务,我会亲自教导她。”伊梅尔达说,“我把你扣在这里太久了,去吉安娜那里吧。或者你应该直接休假?”她歪了歪头,示意多萝西隆起的肚子。
“都在掌握之中,大人。”多萝西轻快地回答她,用对于一个孕妇来说极为灵巧的步伐离开了这间房间。她不用询问侍从吉安娜大人的去向,径直穿过柱廊来到王宫的大花园,果然看到吉安娜在那里玩水。她看到多萝西,光着脚踩上草坪,欢快地向她跑来,好像裹挟着初夏的热度驱散开阴影里的最后一点凉意,让她无理由地心想,渔王的时代真正结束了吧。
——END——
蒂娜九岁的时候曾是月桂街很多秘密的守秘人,如果一个小孩没有钱去收集画册和玩偶,那收集秘密也是一件打发无聊童年时光的好活动。她知道住在10号的道尔顿太太的宠物小鸟是被流浪猫“拉妮”吃掉的,而不是道尔顿先生忘记关笼子让它飞走,他们的儿子小道尔顿和住在12号的寡妇伊莲娜有秘密的恋情,爸爸每周三都假装是去工作,实际上在酒吧坐一整天,她的弟弟乔拉把自己的乳牙盒子藏在了树上,但那里面是空的,真正的牙齿被他分散藏在了房子的许多角落,因为他在和他看不见的朋友玩乳牙游戏:他相信如果自己的牙齿被对手集齐,那个“朋友”就会从他身上拿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收集秘密的最重要环节是保守秘密,如果她忍不住把某个秘密告诉了什么人,哪怕是告诉了秘密的主人本人,这个秘密就不再是秘密,她的收藏也就会蒙受损失。妈妈有一根木棍,这是所有秘密里她最喜欢的一个,一根五英寸长,削得笔直的小木枝,因为常年被手摩擦而光滑发亮。它看上去是一个毫无用处也不美观的摆设品,但它一直存在于这栋老旧的房子里,并且毫无疑问地属于妈妈,因为它总是被放在碗柜、水槽、衣柜和针线抽屉,那些和爸爸同处一栋房子之中、却像毫不相干的平行空间一样的地方。 乔拉七岁的时候把一个汤勺当成玩偶,对它做所有其他孩子会对泰迪熊做的事情,给汤勺起名字,和汤勺过家家,抱着汤勺睡觉。这根木棍就是妈妈的汤勺泰迪熊,只不过乔拉到了八岁的时候就不这么做了,而妈妈仍然没有扔掉她的汤勺,她从不告诉任何人。乔拉八岁的时候爸爸认为他应该成长一点了,就用相当激烈的方式告诉他他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有怪癖,否则他这个年纪不会看不出汤勺和玩偶的区别,他扔掉了汤勺,但余生都在想念它。妈妈不是白痴,所以她的木棍泰迪熊——她的怪癖变成了她的秘密,才得以保存至今。
十七年后院子里的树被砍倒了。月桂街在五十年前也许是个街道干净窗户明亮的好地方,但和很多小镇街道一样在岁月里逐渐所有人都敷衍着过日子的地方。蒂娜九岁的时候,院子也疏于打理,但还不是十七年后让敷衍的邻居也无法忍受的微型丛林。九岁的时候蒂娜自己的秘密就藏在还没有那么野生的树下灌木丛里。
严格来说,蒂娜的秘密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她占有秘密的一部分:她在后院灌木丛里秘密饲养一只大狗的部分。秘密的另一部分属于那只能变成男人的大狗。十七年后,他们到院子里砍掉大树铲除灌木丛的时候,蒂娜感觉到一种恍若隔世的梦幻,她九岁的回忆散发着柔软温暖的光晕,尽管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一只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人,九岁以后,大狗离开的夏天以后她关于这栋房子的回忆就变得尖锐冰冷起来了。大狗在夏天里的一天来到这里,他高大但削瘦,毛发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很久没有打理,他只有一只明亮的眼睛,另一只蒙着白翳和灼伤的伤疤,不管是狗的样子还是人的样子。他是某一天晚上出现在灌木丛里的荧绿光点,蒂娜把乔拉忘在书包里发酸的面包放在树丛前面,第二天面包就不见了,她又把厨余垃圾放在那里,第二天垃圾也消失了,再然后她用碗柜里的沙丁鱼罐头换来了抚摸他头顶的机会。那个夏天她从商店和邻居家偷所有她能偷到的东西,有几次几乎被抓住了,如果家里的食物和垃圾消失太多,妈妈就会发现的。九岁的夏天结束前妈妈是一个能让月桂街7号这栋破旧老房子井井有条运转的伟大女人,房子里财富很少,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很多,但从不显得脏乱,好像她有什么魔法让房子永远保持那个样子,厨房里总是有蒂娜最喜欢的橙子派的味道,不过乔拉说那是柠檬糖的气味。他们砍倒院子里的树时,这样的妈妈竟也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情。
在认识这只大狗的夏天,蒂娜已经收集了很多秘密。她用住在7号的桃乐丝扔掉的断齿梳子梳开他打结的背毛,九岁以前,家里的梳子好像从来没有断过齿。她把一些新发现的小事讲给他听,桃乐丝新买了玳瑁套梳,很漂亮,但是一套假货。乔拉又开始和他看不见的朋友玩新的游戏,这次是在日记本上对话。他还是一只狗的时候就静静地听着,变成人的时候,他会还给蒂娜一些也许也是秘密的故事。
九岁的时候,蒂娜对一只狗会变成人的离奇毫不在意,好像那和乔拉有隐形朋友一样自然而然,也不觉得自己在后院树丛里喂养一个成年男人是一件非常危险可怕的事情。那只大狗变成人的时候畏缩在树丛里,好像害怕自己会吓到蒂娜,好像随时都会逃走。如果那时候蒂娜尖叫起来,他一定会逃走的。如果他逃走了,蒂娜就收不到他还给她的那些故事了。
他说有一只猎犬在森林里同一只老鼠和一只松鼠变成了好朋友,但猎犬有自己的主人,它的主人要他去捕猎老鼠和松鼠。猎犬就在一个夜里逃走了。他说有一座寂静的森林,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动物发出一点声音,她如果不小心进入一座寂静无声连树叶沙沙声都没有的森林,应该立刻离开那里,误入的人会被森林吃掉。 他说有一条无形无声的龙,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但有自己的爪牙和耳目,它有一群同样无形的猎犬在森林里不分昼夜地游荡,追猎那些发出声响的动物。
那个夏天警察常常来月桂街提醒这里的人注意安全,电视的新闻总是在说外面有很多危险的犯人。爸爸妈妈看上去没有变得警惕,月桂街从来也不是什么非常安全的地方。这年只是寻常的一年而已,即使十七年后再看也没有什么不如以往和平的事情发生。乔拉和他看不见的朋友整日玩古怪的游戏,爸爸照旧每周三假装去工作,妈妈温柔而强硬地维护这栋房子运转,蒂娜整个夏天都在偷东西喂养会变成男人的狗。九岁的夏天即将结束的一天,妈妈认为乔拉应该明白看不见的朋友是不存在的,蒂娜也应该要更像一个即将十岁的姐姐,应该停止像个心理变态一样躲在角落或者别人家窗户外面。他们提到了乔拉的汤勺。
乔拉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汤勺,他看不见的朋友和他的汤勺有同样的名字。这栋房子,这个家里一直以来都存在一些隐秘的怪癖,古怪的秘密,只是每个人都在假装自己的怪癖不存在。本来也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妈妈非要他们真的改掉,所以蒂娜在夏天即将结束的夜里从碗橱里偷走了妈妈的木棍,作为她逼迫乔拉再次扔掉汤勺和戳破蒂娜秘密的报复。她溜到后院,把这根木棍给了大狗,她从电视上看过狗玩衔木棍的游戏。
大狗变回了人的样子接过那根木棍,他用手握着木棍光亮的那头,好像这根木棍就该是这样使用的。他说这么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的,木棍的主人会遇到不好的事情,但他没有拒绝接过这根小木棍。这天深夜里大狗就消失了,没有告诉蒂娜他要去哪里,没有通知蒂娜他要离开,往后的十七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只狗会变成人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第二天清晨妈妈发现她的木棍不见了,在房子和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寻找它的时候,树丛里仿佛从没有过那样一只狗生活过一夏天。妈妈是维持这栋房子运转,维持这个家运转唯一的齿轮,当她崩溃的时候,这栋房子就开始崩溃,墙纸脱落露出发霉的墙壁,杂物堆到地上像垃圾场,食物失去香味,爸爸也不再假装去工作。大狗说的都应验了,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两个月后妈妈找到了一根新木棍,但爸爸在这两个月里离开了家,直到十七年后才回来,坐着轮椅,肝脏和脑子都被酒精泡得发硬,他错过妈妈的葬礼十年,不过他也不太在乎。他们的童年也是在那两个月里潦草终结的。他们把爸爸安顿在他原来的房间里,蒂娜和乔拉,勉强修复了房子的大部分,最后决定一劳永逸地处理掉那个无人打理十七年的密林般的后院。他们砍倒大树后蒂娜在树枝堆里找到了乔拉的乳牙盒子,所有的乳牙都在里面,她把盒子还给乔拉,乔拉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说过一个字了,好像他生来就是个哑巴。有时候连蒂娜都会怀疑关于会说话的乔拉的记忆也和会变成人的大狗一样是她童年时的臆想和幻觉,有时候她还会怀念那个不用嗑点什么就能看到光怪陆离东西的年纪。她用大树的树枝给自己削了一根小木棍,妈妈的那根放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躺在墓园的地下,这次蒂娜没有再偷走它。翻新的后院空荡荡的,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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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伯翰·卡德尔老爹,在纳塔城里还留有记忆的人已经非常稀少了。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可能在一些老旧的小酒馆听到“如果卡德尔老爹还活着,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管在哪里人死了都会很快被遗忘,死去许多年后仍然偶尔在某些场合被提起,已经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在卡德尔老爹这里,情况又有些不同,对很多人来说,比起卡德尔老爹,他们更需要一个“如果还活着”的卡德尔老爹,恰克·桑迪就是其中之一。
恰克·桑迪是纳塔人,现在居住在帕斯玛街区。他的肚子上有一道猎人的疤,是十多年前在纳塔城的屠户铺子里留下的,当时很多人都找骟匠干这活儿:过程都是剖开再缝上,无非是把摘掉公鸡卵蛋这步换成在人肚子里安上一个储血器,收费只要那些医生的三分之一。恰克找的这个骟匠装了一百多个储血器,大部份用起来都和医生装的没什么不同,恰克则刚好是运气不太好的那部份,储血器的位置常在奔跑之后隐隐作痛,狩猎还没去过几次,缝线口倒是鼓出一个肿瘤似的大包,一年之后他不得不再找了一个正经的医生取掉那个储血器和半个拳头大的肿包,才知道原来是骟匠多缝了一针,缠在血管上搞得血管循环不畅,摆脱这份痛苦总共花了两倍价钱。自此恰克·桑迪的猎人生涯还未完全开始就掉到了只比血罐多一点生存权的最底层,也因此,恰克·桑迪一生中所有重要决定都不完全是他凭自己意愿作出的,给臭名昭著的金牙德怀特当跑腿跟班不是他自己选的,与卡德尔老爹的不睦也不是他主动,从纳塔城搬去可怕的帕斯玛街区、蜗居在一间漏风棚屋里更不是他想要的,最后他自然也没能凭自己的意愿决定自己死亡的时间和地点。这样一个恰克·桑迪,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当了一次故事的主角。
恰克·桑迪死去前的前一夜,有两个从纳塔城来的年轻的猎人刚刚抵达了帕斯玛街区。两匹疲惫的马被留在了郊外的旅店里,他们则没有停留,在夜色里继续前行。这是四月的一个深夜,距离十二月纳塔城的大火已经过去了整四个月,要说起来的话,这两个大火的重要主谋身价已经“今非昔比”,但其中高个的这个洛多维科·里奇看上去很不满意,他认为那场大火虽然消灭了纳塔城里所有湖骸、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空前绝伦的大焰火、展示了他(和另一个名叫亚伦·桑切斯的爆破手猎人)精妙的手艺,却在经济上非常失败,他不仅把趁阔佬们逃出纳塔城时去闯空门的宝贵时机用在了为全纳塔城服务制作炸药上,还在事后被迫倒掏腰包修理房子和自己的家伙什。因此在三月下旬,纳塔城里的猎人工会和他们自己的屋子都修理得差不多时,洛多维科带着他的猎枪和一个长条形的包裹热切地邀请了罗斯·劳尔——纳塔城大火计划的发起人,出身于帕斯玛的小个子猎人一同前往不那么太平的帕斯玛。机会难得,他游说罗斯,看看十二月斯塔夫罗金医生亏了多少钱!那种乱子放在以往,早就给医生捞出一间新诊室了,上一次情况特殊,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应该错过帕斯玛。罗斯就这样同意了这趟旅程,她表示位于帕斯玛盖勾亚尾街的马尔穆特的老房子里还有些财产没有搜刮干净,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两个各有目的的年轻猎人进了帕斯玛的地界,在深沉夜幕里约定了一天后再汇合,便分别消失在这的城市的夜色里。
被杀死的这一天,恰克·桑迪起了一个大早。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距离他死去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他对此浑然不觉,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的征兆。这是一个很好的春天的清晨,上一个动荡的冬季结束后,潮湿温暖的海风终于能穿过东南的林地,裹挟着不知名的花朵和青草香气吹到这里。恰克·桑迪小心安静地关上门,这是他十多年来的习惯,还在纳塔城的时候就养成了,到了帕斯玛后做得更加小心谨慎。更何况帕斯玛最近不太平,当然这里从来没有太平过,但去年十二月从纳塔城来的难民和嗅着人味儿过来的捕猎者吸血鬼把这里变得更加浑浊,所幸白天还是相对安全的,能在白天游荡的吸血鬼只有那穿白袍子遮着脸、自诩保护无辜者维护和平的教会猎人。他从羊拐棍巷穿进没有名字的近道小巷,多绕了很多弯路,最后拐进了木兰巷。木兰巷是帕斯玛极少数用植物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动物下水命名的街道之一,一个第一次来帕斯玛的人听到这格格不入的名字大多就能猜到这条巷子里的人都做的什么营生。木兰巷的生意在晚上,姑娘们都劳累到后半夜,不到中午是不会有人起床的,恰克·桑迪到这里的清晨时分正是木兰巷安静得像个鬼城的时间。他轻手轻脚走到“铃兰海湾”门口,只敲了一下门,这门就打开了一道缝,缝隙里露出唐唐的痴傻笑脸。唐唐是个年轻女人,被卖到木兰巷的时候密封货箱里被关了太久,一度没了气,幸运地复苏过来后就成了半个痴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记不住客人的脸和说过的话,反倒因此被莉娜·乔伊斯选中当她的助手,并得了个新名字“唐唐”。
恰克·桑迪从门缝里挤屋子,果然看到装扮整齐的莉娜.乔伊斯坐在舞台下面,面前的桌上摆了一个小布袋子。莉娜·乔伊斯已经青春不再,乳房和屁股都往下垂,过去春波荡漾的眼睛下面多了脂粉也盖不住的深色眼袋,但作为一个老鸨她还非常年轻,并且能力超群,打从十八年前起就没人见过她卸妆和睡觉的样子了。莉娜·乔伊斯朝桌上的小袋子抬了抬下巴:“喏,东西都准备好了。”
恰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副兽牙大夹子,像一副狗用的假牙;一个装着不知道什么血的猪尿泡;一卷用皮筋捆起来的钞票。 “这真的有必要吗?”他不安地表示,“这些家伙可不是平时的二流子,你怎么会想要冒那么大的险?”
莉娜·乔伊斯瞥了他一眼,说:“你认得老克里斯蒂娜吧?”
“当然认得,她能算我半个妈。”
“对,你在这儿喝奶的时候老克里斯蒂娜专门负责提醒你付账,”莉娜·乔伊斯嘲讽道,”她有个女儿叫玛伦,在这儿生的,养到了十一岁。”
“我见过那丫头,黑头发的,长得不错,是个好坯子。”
莉娜·乔伊斯嗤笑一声,说:“就是为了躲着你们这种人,老克里斯蒂娜才把她送去大教堂。后来听说玛伦被选上当圣女,再过了一阵又说她资质不够好,被送去当隐修女,就再也没消息了。上个月老克里斯蒂娜听说什么怪物和疫病全都和教会脱不了干系,圣女什么的压根是在骗人,就亲自跑去教会要个说法,被踹出了门赶回来了,这会儿还瘸着呢。”
恰克·桑迪想着,好啊,这会儿他得看这婊子表演有情有义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莉娜·乔伊斯确实是这条街上最有情有义的婊子,女人在她这儿能活到老克里斯蒂娜的年纪,还能把女儿养到十一岁送去大教堂。
莉娜·乔伊斯继续说,“我们得让教会出点血,以血还血,”她捻了捻手指,“总得有人给老克里斯蒂娜点养老钱棺材本吧?”
“你说得对。”恰克·桑迪附和她,心里想着,放屁吧,为一个老太婆去敲诈教会猎人?但这会儿莉娜·乔伊斯放什么屁他都得附和,谁不知道她是疤脸维克托的女人,她嘴里长的是疤脸维克托的舌头,他不关心这对狗男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能确定如果这会儿拒绝了,下场不会比因为敲诈教会被捕更好。他小心翼翼地说:“但这活儿还是太险了,教会猎人看着那样,可也是实打实的吸血鬼啊。”
“你就劳驾在脖子上划个牙印子,把那个教会猎人单独哄到小道上,再把血往身上一泼,差不多的活计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到时候附近都是我们准备好的人,起哄闹事熟稔得很,闹起来了你趁乱跑了就行,以后绝不再来找你一次。”
恰克·桑迪只好讷讷地应承下来,意识到事情实际上都不归自己选择之后,眼睛就不由自主瞟向了唐唐仍然年轻翘挺的屁股。莉娜·乔伊斯响亮地咂嘴,在桌子下踢了唐唐一脚,吩咐道:“带他去德文娜的房间,老板娘请客。”这在平时可是求不来的好事,恰克·桑迪跟着唐唐往楼上走去的时候却生出一股悲壮的气氛,他不由得想,要是卡德尔老爹还活着,他大概还不至于摊上这种烂事,甚至还能在纳塔城当个末流猎人,不必沦落到帕斯玛来。
卡德尔老爹留在这世上的记忆已经非常稀少,这稀少的记忆有一部分被恰克·桑迪这样的人占有,实在是相当遗憾的事情,因为恰克·桑迪虽然常有一瞬“如果卡德尔老爹还活着”之类的念头,实际是从不希望卡德尔老爹真的还活着的,只不过是自从卡德尔死后,恰克的运气也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了。卡德尔老爹活着时有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握起拳时像一对铁锤,他死的时候一大半的手指都被砍掉了,一只手掌也劈了一半,可剩余的手握成的拳头看上去还是叫人害怕的大,缺了一半的拳头仍然捶聋了癞头鲍尔斯的一只耳朵。卡德尔身形高大,肩膀宽阔又坚实,先在纳塔北面的山林里当了三十年猎鹿猎熊的猎户,又当了十多年猎吸血鬼的猎人,头发花白了,仍像座铁塔一样坚不可摧。他爱管闲事,看不惯年轻猎人横行霸道,最看不惯臭名昭著的金牙德怀特那伙人,常常妨碍德怀特他们的乐子,连带着也对给德怀特跑腿的恰克·桑迪没有好脸色。恰克因此坚信即使卡德尔还活着也只是个愚蠢的老头,他难道看不出恰克也是迫于淫威才侍奉德怀特吗?恰克的肚肠被骟匠弄得一团糟,不仅没法装上新的储血器,还因为两次手术欠了债,不做德怀特的走狗,就只能当一条死狗,而卡德尔根本不关心这些。
恰克·桑迪可以证实的卡德尔老爹最后一句遗言是“操你妈的”。卡德尔老爹死在纳塔城的东欧尔街,现在那里已经因为湖骸之灾变成一片火烧过的废墟,否则某条地砖缝里兴许还卡着卡德尔的指甲盖,这样想的话,卡德尔留在世上的痕迹又少了一处。恰克不太记得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埋伏,反正领头的是德怀特,参与者绝大部分是他的同伙们,也有些和他一样憎恨卡德尔老爹的猎人。卡德尔没有带武器,他背上被砍了五六刀,头上挨了一刀,耳朵削掉了半只,浑身是血,大骂着“操你妈的”,夺过癞头鲍尔斯的刀,砍翻了弗兰克、埃文、克里斯特,其中的埃文当场毙命,克里斯特和弗兰克在被拖走的路上断了气。真正让恰克害怕的是他好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钢铁巨塔,血好像只是他红色的汗水,恰克相信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份恐惧,所以直到卡德尔碎得几乎认不出人形那些偷袭者才敢停手,即使如此,他的残肢血肉仍旧让他们心有余悸。那个高大强壮,粗鲁蛮横,好管闲事的伯翰·卡德尔老爹就是这样死去的。
在恰克·桑迪忧愁地寻欢作乐、回想他回不去的纳塔城时,罗斯·劳尔在“铃兰海湾”的屋顶上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
罗斯·劳尔自昨夜来到帕斯玛后,度过了不那么顺利的半天。归根结底,她发现自己来的时机不那么对。猎人罗莎琳德·劳尔,通常被称作罗斯,或者被称作“老鼠”,再往前一般被称作“罐子”,显而易见,这个称呼说明她曾经是猎人马尔穆特·卡罗尔的血罐。去年的年中里,马尔穆特不知道死在哪里了,猎人尸骨无存没个正经坟墓是很常见的,所以马尔穆特死于非命后——实际上至今还没有费恩·莫里斯诺以外的人看到过他的尸体,严谨来说,应该是失踪——去他的老房子里拿掉些他的家当基本上可以算作盗墓行为。盗墓这样的事也很讲究时不我待,罗斯收到马尔穆特的死讯从他家中逃走的时候拿走了一把钞票、一把猎枪、一肚子良药,十一月再回去那里的时候,马尔穆特的“墓穴”已经连门板都不剩了。马尔穆特生前是个精明的猎人,死后自然也是一个精明的墓主人,陪葬品经得起反复多次的搜刮。这一天夜里她一开始的运气不错,盖勾亚尾街有两伙酒气冲天的地痞在争吵斗殴,吵闹声刚好可以掩盖她在屋子里挖土撬砖的动静,街上的灯光可以掩盖她的小提灯,果然她顺利从茅房那块松动地砖下面挖出一小匣臭烘烘的贵金属,恶心,但是狡猾又精明。她找了两个小口袋分装了这些成色不佳的碎金银块,当她办完事,忽然发现屋子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只剩一点走动声和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她谨慎地灭了小提灯潜行到前门,本以为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但她刚刚靠近那没门板的门框,就听到有人说道:“你在那里面做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兜帽白袍子,用黑色面罩遮住下半张脸的人,这让罗斯被迫放弃了最后一点侥幸,这是一个教会猎人,一个替教会办事的吸血鬼——他看破房子黑洞洞的门说话,绝不是凑巧,而是他真的看得见隐藏在黑暗里的罗斯。她磨磨蹭蹭地走到门边,并不打算出去,外面的场景在帕斯玛可以说是极其古怪:两伙地痞无赖规规矩矩地分作两队,大多低着头站着,站在两个队伍中间像分水岭一般的是三个教会猎人,全都整整齐齐穿着白袍子戴着半脸面罩,身量高低错落,但袍子都长及脚面,夜风吹动袍子时活像一群夜游幽灵。
“你是哪一边的?”
那个教会猎人继续看着她藏身的门洞发问。罗斯只能期望外面那些无赖里没有还记得她的人,“哪边都不是,我……我住在这里。”
“这里?”教会猎人抬头往上看了看这破房子。
“它有屋顶,先生,我只需要一个遮雨的地方。”
两个教会猎人相视了一眼,决定不深究罗斯的回答。负责说话的那个转过去对那两队无赖汉说:“那么到此为止了。你们应该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很特殊,我们希望帕斯玛能够保持和平。”他顿了顿,补充道,“最近夜里很多人被血族袭击了,都快点回家去吧。”
人群恢复了一点窃窃私语的声音,开始稀稀拉拉地动作起来,大致上向着两个方向各自散去。说话的那个教会猎人打了个手势,三个幽灵就先后跳上了对面的屋顶——有能耐的人都喜欢在往高处走,罗斯想,这大概是一种炫耀——然后她看见对面屋顶上还有一个教会猎人,刚好站在灯光的边缘,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他自己的原因,白袍子看上去有些发皱,除了遮着下半张脸,还有眼罩遮着右眼。她也认得一个缺了右眼的家伙,她想,那个家伙从冬至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临走时他和洛多维科和她约定了明年春天再回来纳塔城。白色幽灵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一个悄悄朝她走过来的男人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是那个血罐?”
罗斯警惕地看着他,握住了藏在身后的火枪。
“我去年见过你给……马特?还是德纳?你给人跑腿,你现在还干这个吗?”
这倒新鲜,罗斯想。她回答:“看你的价。”
那个人交给她一个小袋子和十个利特硬币:“把这个送到木兰巷的‘铃兰海湾’,给莉娜·乔伊斯也行,等恰克·桑迪自己来取也行。”
“羊拐棍街那个恰克·桑迪?”
“对,你也认识他?那就好办了。这是维克托的货,噢,放心,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垃圾罢了……但是也别搞砸了,”他比了个划喉咙的手势,“维克托的货。”
他抬头看了看教会猎人们消失的屋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倒霉的教会怪胎……自从他们赖在这里不走,我们有很多事儿都没办成,”这显然是在指刚刚半途而废的械斗,大约是觉得罗斯没有什么威胁,他竟又抱怨了几句,“吸血鬼来这儿之前难道夜里就没人会死吗?快去吧,天亮前送到,莉娜·乔伊斯会打赏你的。”
前面说过,完成去年十二月的壮举后,猎人罗斯·劳尔的身价已经今非昔比,十个利特很难再买到她一次跑腿,这男人应该感谢自己多嘴提到了恰克·桑迪,才让罗斯屈尊为了区区几个硬币去送一袋内容不明手感古怪的货物。罗斯有些意外恰克·桑迪还活着,毕竟在她的印象里,会帮助陌生人的人在帕斯玛很难不变成别人的回忆。去年是这个恰克·桑迪代他的老板来买走了罗斯的良药,除了应付的钱,他还额外送了罗斯一块旧怀表、一把看上去价格不便宜的旧小刀。有点古怪,但罗斯仍然打算把他记作一个好人,打算回报这份馈赠。
——于是在把那袋货物送到莉娜·乔伊斯手上后,罗斯·劳尔躲在“铃兰海湾”的屋顶上,焦躁而后悔地听了半个上午这位好人白日宣淫。
四月十三日中午,恰克·桑迪离开了“铃兰海湾”,对六小时后自己即将被杀死仍然无所察觉,他走到刚刚开始苏醒的木兰巷街道上,日头高起来了,沿街的窗户陆陆续续地打开,露出女人们还未梳妆的疲倦的脸,年轻女孩们拎着水桶和扫把,嬉笑着把洗脸水泼到街道上,留宿的客人和他一样踩着水塘走出来。这让恰克终于真实感受到这是春天里很美好的一天,日光明媚,空气温暖又潮湿,劣质脂粉被水稀释后轻轻的香气像说不出名字的花,像美好春天里的梦,也稀释了他清早时的一点忧愁。他带着好了一些的心情打算去预习一遍明天的行动,这方面他是一个专业人士,所以非常谨慎;从木兰巷拐进一条冷僻小路时,一个拦路的年轻人打断了他的好心情。
“恰克·桑迪。”
这看上去不是一个很危险的年轻人,出现在正午,没有白袍子,所以是个人类;个子很小,有些瘦弱,娘娘腔,很可能也是个跑腿的,恰克在心里这样判断,但常年的谨慎让他没有轻视这小子,要知道火枪这东西让很多不危险的人也变危险了。“有什么事?”他问。
这年轻人的脸上是一种受够了的表情,他好像很不耐烦,扔给了恰克一个巴掌大的小袋子。恰克震惊地发现里面装着些碎金块。
“这又是谁要我干的活计?”
“没有谁。”这个小子开口说话倒很客气,“你去年帮了我,这是回报,现在我们两清了。”他看到恰克迷惑的表情,补充道,“一块怀表,一把匕首。”
这个年轻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岔路口。所有人都有秘密,帕斯玛的秘密特别多,世界根本是依靠秘密运转的,年轻人——罗斯·劳尔不打算去了解恰克·桑迪反常慷慨的秘密,她暂时从故事里退场了,直到今天的夜里才会再次出现。
被她抛下的恰克·桑迪还是没有想起这个娘娘腔小鬼的名字,这几乎白捡来的财富没有让他变得更高兴,反而像往他胃里塞进一块石头。他不记得罗斯·劳尔,但他清楚记得一年前自己慌乱送走的那块怀表,那把匕首,以及一颗金牙、一只耳朵、很多出现在他家里的恐怖的遗物。这些都要从卡德尔老爹说起。
伯翰·卡德尔老爹在这个故事里好似是一个完全无关的突兀部分,但一切关于恰克·桑迪今日今时的生活,实质上的起因都在于卡德尔老爹。小巷里奇怪的年轻人离开后,恰克·桑迪还是按计划去了明天行动的市场街,去用脚步测量他的行动路线。八年前他也是这样做的。
八年前相似的一天,恰克·桑迪找到了卡德尔老爹。他挂着一只青肿的眼睛,未干的血迹和眼泪鼻涕,说,救救他吧,德怀特他们要揍死他。卡德尔老爹从来没有给过恰克好脸色,但是给了他一壶酒,说,别怕了,他会去教训德怀特的,然后送他回去东欧尔街他的家里。卡德尔老爹走进了安静得诡异的东欧尔街,他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太晚了,很快他就变成了一具死尸。卡德尔老爹的最后一句话是“操你妈的”,他已经打聋了鲍尔斯,浑身是血,掐着恰克·桑迪的脖子举起另一只残缺的拳头,他看着恰克青肿不堪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的脸,拳头却始终没有落到恰克·桑迪头上,他愤怒地对恰克·桑迪吼 “操你妈的”,血沫子喷到了恰克脸上,然后他被德怀特从背后抹了脖子。卡德尔老爹就是这样死去的,很久以后他听说是一个夜莺猎人给卡德尔收了尸,他碎得一塌糊涂,下葬时却一个手指头都没缺少。
如果明天照常到来,帕斯玛人头攒动的集市上会发生相似的事情,恰克·桑迪会用那副狗假牙在脖子上划一道牙印形状的小口子,在市场街与驴皮巷子的岔路口请求早集上巡逻的那个教会猎人去巷子里帮助一个不存在的被袭击了的人。一旦那个教会猎人一只脚踏进驴皮巷子,恰克·桑迪就捏破装满血的猪尿脬,把血泼到自己身上,大声尖叫救命,莉娜·乔伊斯收买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把那个倒霉的幽灵团团围住。教会猎人咬了人类吸了血的消息在四月十三日就会传遍帕斯玛,整个市集的人都可以充当目击者,但恰克·桑迪不用再管莉娜·乔伊斯和疤脸维克托到底真的要讹诈教会还是另有所图,他已经逃之夭夭,离开帕斯玛了。和八年前不一样,这一次他决定在办完事后立刻离开。
卡德尔死后恰克·桑迪过了难得的一段好日子,德怀特的心情很好,所以出手也变大方了一点,平均每天都会少踹恰克两脚,这段好日子持续了不足三个月,德怀特就因为喝醉酒倒栽进井里淹死了。通常环境发生变化时位于最底层的动物会最先发觉,恰克·桑迪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感觉到了异样——和恐惧。他生活的纳塔城突然变成了一个暗藏危机的恐怖密林,他感觉不对劲,这是他第一次想:如果卡德尔老爹还活着,是不是一切都还是原样?生活不那么好,但是至少没有这种叫他说不上来的诡异恐惧。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卡德尔老爹曾经是这座城市秩序的一部分,首先他本身就遮蔽着许多像恰克那样底层人物,其次,他的存在让许多德怀特那样误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的家伙不至于真的无法无天。卡德尔老爹死去几个月后,随着德怀特的好几个手下也逐一死于非命,恰克·桑迪逃离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纳塔城。他们得罪过的人太多了,列一份可能寻仇的名单的话,每个人都得死上个七八次。
此后恰克·桑迪就生活在一份长久的、差不多要逼疯他的恐惧里。不论他搬去哪里,八年以来,每年都会有一天,他醒过来或者回到家,会在家里看到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放在那里的东西。第一年是一颗金牙和一堆牙齿,德怀特很喜欢大笑来炫耀这颗金牙;第二年是一只内侧往外翻像只包坏了的饺子样的耳朵,鲍尔斯的耳朵被卡德尔打聋后就成了这样;前年是乔纳斯的怀表,去年是马吉最喜欢的匕首。这些都在证明恰克·桑迪当年的感觉完全正确,但是八年过去,他仍然不知道那个恐吓他的人是谁,在为什么事寻仇,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决定不再送别人的遗物给他,而是干脆来取走他的性命。这一切都是从卡德尔老爹的死开始的。
这一天,恰克·桑迪在市场街到驴皮巷子逛了一整圈,去了当铺,把年轻人给他的碎金块换成了钞票,再去还掉了他的一部分赌债和赊账,傍晚时分他带着轻便了许多的随身口袋踏上往羊拐棍街的回程,缓步迈向自己的死亡。夕阳拉出的影子变得很长,街灯开始亮起,小巷里的年轻人让他想到,那个每年送来故人遗物的恐怖猎手是不是正在窥探着他,对他明天要做的事情了如指掌呢?于是当他回到自己的棚屋,看到扶手椅上搁着一条属于五年前死去的斯图尔特的木头假腿时,竟觉得它出现在那里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无论如何都甩不掉这个诡异恐吓者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事,他的一生里从没有什么事是凭他心意而且顺利的。
恰克·桑迪怀着沉重的心走向扶手椅上的假腿。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它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个他从没听过的陌生声音:“恰克·桑迪。”然后他看见从自己脖颈喷出的血把那条桃花心木假腿染成了红色。
有一些人认为,人即使还活着,也有一部分是依靠他人的记忆存在的,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么他的全部都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忆里。恰克·桑迪死前,曾经是八年前纳塔城那桩凶杀案最后一个还活着的见证人,在他死后,伯翰·卡德尔老爹生前最后的几小时时光、他的最后一场血战就不再存在于这世界了。洛多维科·里奇曾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占有了这最后一份记忆,恰克·桑迪活着或是死了,对洛多维科来说都会导致一个极大的遗憾。为此他不得不花了长达八年的时间来考虑。
洛多维科·里奇在昨天之前已经来过帕斯玛街区很多次了,帕斯玛对他来说不如纳塔城那样了如指掌,但差不多也是第二个老家那样的熟悉。每个月初会有教会猎人来这里巡逻一次,人们常觉得帕斯玛像一个漩涡吸引罪犯和恶人,可没有哪个城市在这大陆上是独立存在的,只不过污水总是会汇集到下水道,恶徒不知不觉都聚集在帕斯玛,帕斯玛又反过来关系着许多城市里的走私行贿和暗杀活动,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息息相关。教会猎人月初的巡逻一直以来只是个犯罪休息日似的过场,没有多少人想去触那些白袍吸血鬼的霉头,但去年的湖骸难民聚集到帕斯玛后,这巡逻变成了半月一次,再逐渐变成了每周一次,三月以来,教会猎人成了这里常驻的治安官。在这世上的某些时间和地点,对于某些人来说,和平是很多余的。洛多维科·里奇花了半天时间倾听这些为和平所苦的人(主要是那些急需不和平手段来巩固自己势力的地痞头目或是货物卡在某些地方的走私品掮客)的烦恼,这些人对和平使者的不满差不多快堆积到极限了,中午时分顺路去了一趟羊拐棍街的一栋房子,发现一楼棚屋的主人刚好不在家,于是他不请自入,在屋子里唯一的扶手椅上端正摆放好一条做工优良的桃花心木假腿,又离开了那里,去替那些苦恼的人解决一些价格合适的麻烦。
傍晚六点二十分,洛多维科·里奇决定再去一趟羊拐棍街看看恰克·桑迪是否已经回来。过去八年里他偶尔会在放置完恐吓遗物后躲在阴影里看一看恰克·桑迪的反应,有些病态,但是恰克·桑迪的表现对于他漫长的考虑有决定性的影响,恰克·桑迪获得的额外八年生命实则应该归功于他自己。四月的天暗得没有那么快,街灯已经点燃了,天光还算亮堂,夕阳残照把帕斯玛变成红色的城市,当他来到羊拐棍街的棚屋前时,敏锐感觉到了异样,门开着,屋里没有亮灯。洛多维科·里奇端着他的猎枪小心地走进棚屋,首先他闻到了血腥味,紧接着他看到一个人穿着白袍子的人正拎着恰克·桑迪被划开了喉咙的尸体。一个他很熟悉,但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穿着教会猎人幽灵似的白袍子的人。
洛多维科·里奇放下了猎枪。他问道:“亚伦?”
洛多维科熟悉的那个独眼猎人手里的匕首掉到了地上的血泊里,在他小心保护的白袍子上溅出一片醒目血迹。
四月十四日,帕斯玛有两则微不足道的新闻,一则是盖勾亚尾街的一间老房子失火,完全烧成了废墟,一则是羊拐棍街的棚屋里死了一个人。前一天夜晚,恰克·桑迪死去的两小时后,罗斯·劳尔在盖勾亚尾街等到了洛多维科·里奇,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像是好好赚了一笔。罗斯等他走过来,对他说:“我想烧掉这栋房子。”
洛多维科愉快地回答她:“那很好,就这么干吧。”
点火之前,洛多维科突然问她:“你还记得亚伦吧?”
罗斯当然记得亚伦,很难忘掉一个和你一起炸掉了半个城,并且一起坐在高楼上看这场爆炸和大火的人。她说:“当然了。”
“我们约好了明年春天再在纳塔城见面的,我们三个,对吧?”
罗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亚伦,她想起昨夜屋顶上那个让她感觉熟悉的独眼的教会猎人,隐约感觉到事情之间存在什么隐秘的联系,却无法分辨全貌。世界本来就是依靠古怪的秘密运转的,她说:“对,明年春天。”然后他们点了火,在这美好春日的夜晚,让火焰吞没了这栋没有带给过罗斯什么美好回忆的房子。
两小时前的羊拐棍街棚屋里,恰克·桑迪刚刚死去,尸体还没有变凉。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会觉得杀死他的凶手被八年来持续恐吓他的人堵在他的房子里这样的场景很有趣。洛多维科·里奇捡起了亚伦·桑切斯掉在地上的匕首,他说:“你们暗杀的时候都这样穿白衣服吗?”
亚伦·桑切斯接过了他递来的匕首,木讷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溅上了血迹的白袍。
亚伦·桑切斯是杀死了恰克·桑迪的凶手,但对于恰克·桑迪(的尸体)来说,他是一个完全陌生,从未产生过交集的人,或者说教会猎人。要简单概括的话,亚伦·桑切斯有一半是用谎言构成的,他因为意外成为了吸血鬼,然后被迫成为了为教会服务的教会猎人。类似的变故即使在这个年头也不那么常见,没有谁能给他参考和指导,于是亚伦应对这变故的方式是假装自己没有遭遇变故,假装自己仍然是人类,用一枚捡来的猎人徽章冒充工会猎人。需要的时候去做教会猎人,不需要的时候就当工会猎人,他已经这样干了很多年了,甚至用谎言获得了一些朋友,例如眼下和他同在帕斯玛的洛多维科·里奇和罗斯·劳尔。建立在虚假上的一切都是虚假,他血族意义上的长辈G夫人经常这样说。自私卑劣的骗徒,G夫人还经常这样说。
但是这一天他没有等到洛多维科·里奇的愤怒或辱骂,或者让他更加习惯的给他一枪,打断他几根骨头,洛多维科·里奇只是轻松地问他:“为什么要杀他?”
“西街的疤脸维克多。”
“喔,”洛多维科·里奇说,“很合理,这家伙是最不安分的。”他突然指指自己的右眼,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这只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吗?还是说其实是什么吸血鬼的秘密武器?”
“是看不见的。”
洛多维科·里奇发出一声遗憾的声音,好像故意不去管亚伦·桑切斯真正想听到的东西,他摆摆手,一边转身往外走去,一边说:“明年春天,别忘记了。”
洛多维科听到沉重的尸体落到地上的声音,他想,他的白袍子一定彻底完蛋了。屋子里的人问:“明年春天,真的还算数吗?”他回答,算数啊,罗斯也在。
我会来的。屋子里的人说,好像作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说,等我处理完……我会来的。
洛多维科·里奇毫不避讳身后刚刚发生的凶杀案,走到了最后一点夕阳掠过的街道上,路上的人全没有注意到他从破棚屋里走出来,明天他们发现恰克·桑迪的尸体时,也并不会去追捕这个可能的凶手,帕斯玛就是这样的。洛多维科·里奇花了八年考虑害死卡德尔的恰克·桑迪是否应该死掉,但当恰克·桑迪被计划外的人杀掉时,洛多维科·里奇却没有那么在乎。一个人如果死了,他就完全是有他人的回忆构成的了,恰克·桑迪所见证的伯翰·卡德尔最后一场血战、他的最后一句话“操你妈的”随着他的死消失后,伯翰·卡德尔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就会是他离开前对洛多维科·里奇所说的,“小子,明年春天那场狩猎我们一起去,别忘了。”这远没有他之前想的那么遗憾,他想,那个闯进他的家里,把他从父母腐烂的尸体旁边捞起来说“小子,跟我走吧”,将他养到成年的伯翰·卡德尔老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充满希望的“明年春天”。帕斯玛的街道上,这个温暖的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叫人沉醉的美好的春日夜晚,恰克·桑迪的故事结束在一个来自过去的,未到的春天里。
——END——
本来预定要写点私货的,然而失败了。话痨是绝症,搞一搞互动就已经筋疲力竭,完全没有空隙把私货插进去。
悲伤的故事。
依然是假定会有人看。依然是人设画风展览。
如果能觉得Prototype不像人就太好了,但感觉没有上一章那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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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只剩下一抹红。
这是介乎于夕阳西下与华灯初上之间的一点暧昧的过度。八成的天空已经被缀着宝石的锦缎般的黑暗覆盖了,仅剩的两成里,一成是晦暗的藏青到深蓝,一成是带着昏黄的微光。最后一丝暗淡的红色在天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也完全的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了,住宅与街灯亮了起来,但在未完全消退的日光里显得不那么明亮。
加拉盘踞在教堂平缓的阔顶上,平视着面前的车水马龙。夜幕正在降临,但这城市的居民自数百年前就已经摆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了。天幕低垂,可对街上的人们来说,一天之中最为精彩的时段才刚刚开始。结束了当日的工作之后,不必继续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们面上都带起了放松的神情或者和煦的微笑——他们有充足的理由这样笑,毕竟今天的夜风凉爽且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润,即便是石像也能轻而易举的感觉到。他们从繁忙、劳碌而疲惫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准备去通过各种手段去慰劳自己紧绷了一天的精神。在这个发达而便利的城市之中,只要有钱,自然有各色各样丰富的娱乐手段。
不过,那种灯红酒绿的放纵并不属于加拉。
事实上,被迫藏身于阴影之中的石像鬼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单纯而放肆的轻松或者愉悦了,这段“很久”的长度,大概可以以世纪论。那时的景象已经因长久的时间而磨损风化了,但他还能模糊地回忆起那时云集在此地的各色华丽长袍和唱诗班空灵的歌声。在那个简朴的年代里,神父与修女已经开始当年收成的葡萄酿酒,最初的几年里他们总是失败,但很快,这教堂便有了圣地之外的名气。有时一些更加尊贵也更有能力的存在也会驾临,为信徒施加恩宠、降下惩罚,或者单纯来看看。那是一段平静而安稳的时光,几乎毫无波澜,以至于加拉完全记不得当中所包含的那些细节了,只记得——宛如执念一般的——那是一段非常美妙的好时光。
但长袍和唱诗班已经不在了;神父与修女随后也离开了;酿造得恰到好处的葡萄酒也变了味;最后,终于神灵也抛弃了祂和祂的眷属在这地上的居所之一,恩宠与旨意也不再有了。
填补这些空白的,是异教的神像,异教的洗礼,异教的祷告,异教的膜拜,和异教的歌颂。
什么都没有剩下了。对加拉来讲,此地已没有丝毫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异教对神秘现象的容忍度也很低,他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在人前现身,为了活命,躲在阴影之中苟延残喘是唯一的方法。
他想要离开,想要去寻找另一个和这教堂过去时相似的地方——这并不难,一个教堂并不能动摇一个宗教的根基,如果可以,他只需要飞越一两座城市,便能再找到一个类似的。
问题在于,加拉无法离开。虽然与圣职者定下了契约,但作为恶魔种,他仍旧不受任何神灵的庇佑。神圣的律令禁锢着他,将他束缚在这没有栏杆的囚笼之中,日复一日,宛若困兽。
而且了无生趣。
重点在了无生趣上。
加拉对着天穹发呆。在需要打发时间的夜里,他总是会试着数星星,这是很考眼力的工作。最多的一次,他数了整夜,数字绵延到了五位数开外——但那也是近二百年前的记录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一刻也不停歇,总是庸碌于破坏、建设、发展的循环。低矮的放射被推倒,原址上建立起了高耸入云的大厦;昏黄的煤油灯换成了稍强一点的灯泡,又变成了明亮的路灯和遍布街道的霓虹,住宅之中白炽灯逸散出来的光芒也比天幕上的繁星强了不知多少倍。在地面上多彩的光芒之上,漆黑的夜空里已经很难见到过去那样明亮的星子了。
这夜里,石像鬼所能见到的星辰也仅有十二颗,其中的六颗肉眼已经很难辨识了,另有两颗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存在。在灯火通明的年代里,连这项本可以耗时颇久的、很难称之为娱乐的活动都已经无法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了。
加拉叹了一口气。
如果地面上没有那么多光的话——不,这不可能。人类发展的脚步一旦开始向前便轻易不会回头,寿命悠长的石像鬼深知这一点。与其期待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还不如换一个更隐蔽也更舒适的角落,重新变回石头,麻木地再耗过这新的一天。
石像鬼伸了伸翅膀,小心的从屋顶上站起身来。作为异教的礼拜堂,这座建筑在昼夜相交的时分已经完成了一天中它最后一次的任务。不再接待外来客人的教堂大门紧闭,庭院中也空空如也,但加拉依然必须谨慎。鉴于这宗教对教义之外的超自然力量都不怎么友好,无法逃离此处的石像鬼不希望自己被巡夜的教士发现。在明亮的夜间里飞上天空也是危险的,因此他鬼鬼祟祟地在屋顶上攀援,向着自己一早决定好的方向前进,然后——
光消失了。
这是很突兀的,加拉的眼前突然黑了下来,然后他的听觉才捕捉到什么难以形容的响声。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是自己突然瞎了,直到他抬起头来,确认了自己还能看见珍珠一般柔和而黯淡的星子。原本明亮的街灯、七彩的霓虹,还有住宅中窗帘后面透出来的温暖的光全都在一个呼吸之内湮灭了,车水马龙的街上响起了混乱的惊呼,汽车急刹与鸣笛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个角度里不能直接看到马路上的景象,不过加拉猜想,至少交通指示灯也遭受了波及,大路上或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是一场大范围的停电。石像鬼这么确认。
这座城市被称为迦南。
全市占地面积四千九百二十七平方公里,人口约一千四百万,始建于公元前六百七十二年,位于门纳海峡西侧,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坐拥加锡塔克湾和拉尔那海,纤细的海峡沟通贝克斯特与金庭两块大陆。迦南作为交通要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辐射范围广阔的经济、文化中心;然而或许也同样因此,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迦南市在历史上曾三次改旗易帜,被不同的王国攻陷后收入囊中。
即便统治者的名号和执政方针更换了,在长久的时光里渗透了这片土地的文化习俗仍旧如同痼疾一般难以去除。虽然迦南目前隶属于马尔马拉共和国这样一个信仰保守宗教、排斥超自然现象的国家,但在实际的城建工作以及市民的日常生活中,电子信息科技的应用仍然没有得到完全的普及与渗透。大街上一些不太起眼的地方,魔导科技的产物仍旧随处可见,无线网络的普及率也远没有达到马尔马拉治下城市的平均值。虽然电子网络的市场份额一直在逐渐加大,但依存于魔网的沟通在迦南之中仍然占据了主流。
对它来讲,这不是个好消息,但也不是个全然的坏消息。
它在旷野之中走了一天一夜,才发现了一条显然被翻新过数次的高速公路。凭借着无懈可击的拟态模仿,它顺利地搭到了一辆便车,而且很幸运的,车主虽然愿意载它一程,但却并不多话,而且也没什么好奇心。这极大地减少了它目前由于没有人格模板而令自己穿帮的可能性,与此同时,车内的网络热点也使他对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可能遇到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把握。
首先,它花了点时间,从自己废墟一般的记忆库之中刨出了几个要点:
1.自己是因某个国家政府的一项军事开发项目而诞生的间谍机器人。
2.这个项目已经被叫停了,自己也理应当被销毁了。
3.核心代码中的最高等级指令,“伪装潜入、保全自己”仍然在执行。
于是它得出了结论,自己整体的长远目标,就是伪装成人类进行活动,并且提防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追捕。
紧接着,它谨慎地对自己进行了卫星定位。鉴于它正乘坐在一辆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的车辆中,这行为并不容易暴露。很快它便知晓了自己目前的位置,以及这条路将要到达的城市。
迦南市,这是存在于它资料库中的知识。就如之前所述,作为一个起点,这介乎于好选项与坏选项之间:相对它原本进行活动的环境,在迦南想要接触到与它相互兼容的材料与能源当然会更困难一些,在遍布着魔导科技的城市里,纯粹的赛博人也不可能感到像是在纯粹的电子科技城市中那样的如鱼得水。不过至少,它总归还有办法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一小段时间,直到它有能力前往下一座城市。
没被扔到纯粹以魔导科技为城建主体构架的城市边上,这实在是很幸运——不过这真的是纯概率学上的巧合吗?它不知道。
这个问题的重要程度很低,因此它也就不再继续思考。对于下一个可能的落脚点,它已经做出了几个选择,但无一例外的全都是电子科技占据主流的城市,而且距离迦南有着相当一段的距离。这意味着它需要在迦南市完成从一无所有到至少初具规模的原始资本积累,并且不引人注目。
幸运的是,它就是被设计出来干这个的。
车主不能载它到市中心,因此它决定在大学城下车。作为城中之城,这里也有着发达的公共交通和完备的基础设施,最重要的是,这个区域全境均有无线网络的覆盖。它身无长物,但在连接上网络之后,这情况不会持续很久了。它行在街上,黑进银行的网络系统,从三个自助取款机里无卡取款,从不同的卡主名下取出了总计五百吉纳尔,并且抹掉了动账提醒。鉴于大部分人都不能准确地记清自己银行卡中的数字,这样的小打小闹是很难暴露的——再说均摊到每个受害人头上的这么一丁点的数额,恐怕连立案都不够。
这解决了最初的困境,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它决定要彻底抛弃这个身份、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它应该保持低调。
另外值得在意的一点是,它的情感模块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对更换这个外观模板的选项表示出了明显的抵触。
五百吉纳尔只能算是一笔小钱。迦南市中,一般的餐饮店中人均单次消费大约是十到十五吉纳尔;一间地段不算太好的、最简陋的那种出租公寓房,一个月的房租也有六百七十到七百;一辆还过得去的二手车则是三千到四千左右,而且手续费与保险还并没有计算在内。
不过它认为这些钱足够让它找到一份薪水过得去的工作了——黑客手段的确能方便快捷地为它积累资金,然而毫无谋划的犯罪行为也很容易令他受到司法机关的瞩目。鉴于情感模块拒绝令它变换目前的相貌,它只得小心地从零开始经营起自己目前的身份。
或许它可以在这座城市中找一份按时计薪、按日结算的工作,待上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在这期间做好准备,然后进行一次为获取生活生产资料为目的的完美犯罪,最后迅速离开这座城市。如果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能源获取渠道,或者宜于复制、补充纳米机器的材料,那就更好了。
获得了初始资金之后,它便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辗转来到了商业区。资料库显示,普遍来讲,一个城市最为繁华的区域能够令他更好地观测该地的平均生活水平与科技发展程度。实际情况与它所预测的没有太大的出入,唯一稍有些令它措手不及的是,商业区竟然没有完全地覆盖上无线网络。
它花费了比预计更长一点的时间才搞清了整个城市的全貌,并且通过平面地图与卫星图像制作了3D模型。在它决定移动到下一个预定地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等到它真的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它抵达了迦南市变电所,并且计划在此处进行一定程度的电力补充。总结规律、黑入闭路电视系统,并且进行完美潜入对一个拥有强大计算能力的人工智能来讲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因此这一部分它完成得很顺利。接下来,进入变电室,调整变压器并且准备充电的过程也安稳到乏善可陈。它唯一漏算的,是迦南市的变电所竟然是有人值班的。
它是从闭路电视系统里确认到这一点的。两个身着制服的工人正向着变电室前进,想来是发现了系统中的示数有误。虽然它已经基本完成了所需要的充能,但这依然令它感到了情势严峻,因为能够出入变电室的通道有且仅有一条——如果他们依靠的是自动运行的机械设备,它当然有把握瞒天过海。不过一个有着具体形貌的物体该怎么在狭小的、缺乏遮挡的空间里完美地逃过人眼的观察呢?
它的系统花了三纳秒给出了答案。
加拉很久没能够舒展翅膀,来一次正经的飞翔了。
停电只持续了二十分钟左右,但这一段被黑暗笼罩,因此也不必过于忧虑自己是否会被人看见的时间里,他倒是能够久违地攀上高空——虽然仍不能距离教堂太远,但也足够让他活动筋骨了。
这简直是久违的恩赐,他一开始这么想,但紧接着,他从高空俯瞰到了混乱的街道。长久的生活在人造的光明之下的人类已经不能适应全然的黑暗了,人们从一楼的店铺之中跌跌撞撞地蜂拥而出,因为至少马路上还有车灯照出的些微光亮;交通完全地瘫痪了,所有的车子都凝固在路上,茫然的车主打开车门,离开载具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他听得见女人和孩童恐惧的哭泣声,以及混在喧哗声中的异教的祷告,这令他难得的好心情迅速地坏了下去。
石像鬼重新降落回那广阔的穹顶之上,收拢了翅膀。他的所见所闻令他感到气闷,但他并没有帮助那些困境中的人的想法——本质上来讲,他是个恶魔种,恶魔种总是缺乏善意的。另外,他也不可能离开这座教堂的范围。
他就是在这时注意到那个红衣的男人的。
即便是在全然的黑暗中,那人的一头璀璨的金发也实在是显眼。加拉凭借自己种族在黑暗中过人的视力饶有兴趣地进行观察。他看着那外来者用显然受过训练的娴熟动作翻上了教堂的墙头,随后轻巧地落在了庭院之内,没有惊动任何人或者触动任何警报——那种人类后来安装的小玩意儿,加拉总觉得那对他是一种侮辱,只可惜他已经没有什么申辩的权利了。
他认为这是一个彰显自己与那些人造的产物相比更加优越的机会,因此准备展翅,并且即刻将那位不速之客驱逐出境。然而在他真正起飞之前,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感不到来者的灵魂。
加拉展开翅膀,巨大的黑影无声地掠过教堂的上空,依然向着那位不速之客的方向飞去,但缘由已经和方才的决定有了出入。他在庭院中的石碑上落了脚,完全无声的运动和深邃的黑暗理应为他提供了彻底的庇护,但外来者的目光仍然向着石像鬼的方向偏转过来了。
那不是人类。加拉这么确信。人类不可能这么迅速地发现一个受了黑暗庇护的恶魔。
“你是什么?”石像鬼这么问。
这句话音落下去的时候,供电系统恰巧恢复了。街灯、霓虹,以及居所中的照明再一次充斥了整个城市,各色光线驱散了黑暗与恐惧,远处的界面上传来了欣慰与感恩的喧哗声,整个城市仿佛在此刻重生。
那看起来是个红衣男人的东西直视着加拉的眼睛。或许那只是个单纯的动作,因为石像鬼从那目光之中读不出任何东西。
不,那双不带感情、无机质的翠绿色瞳孔之中所表示的东西,真的能称得上是“目光”吗?
——这是一个预料之外的阻碍。它这么想,并且立即试图制定应急预案,不过,这在最初就遇到了一点困难。它内置的资料库所包含的信息储存量是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搜索引擎也因此拥有着首屈一指的性能,独特的算法令它在抓取关键词的信息过滤上与其他同类程序有着云泥之别的优势,然而即便如此,这一次它也几乎是把自己的信息内存完全翻了个底朝天,才辨认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怪物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只守护建筑物的石像鬼,在官方的记录之中已经完全从大陆上灭绝的恶魔种。资料显示,通过灵魂来区分生物的种族与善恶是恶魔种的种族能力,这就意味着仅凭与人类极度相似的外观是不可能欺骗一个石像鬼的。
对方至少已经明确了它并不是人类,不然也不会问出“你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了。
更麻烦的一点是,在它的系统指令之中包含有某些非常棘手的细则条款。就比如现在,“若在任务途中发现国家保护动物、特殊物种或疑似灭绝生物,应在不影响任务进程的情况下立刻向总控制台传输坐标信息及音像信息”这一条被自动触发了。它花了一点时间试图拦截这自动传输的电子信号,随后发现自己的传输协议在物理层面上就已经被更改失效了——信号的确传送了出去,可是正确的端口却永远无法接收到。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它终于能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情况上了:“你是什么?”这个问题,它该怎么回答呢?
“一个自意识思考型仿生机器人。”
这是它给出的答案。
既然对方已经知悉了它不是人类,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强行遮掩就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了。它的逻辑回路认为就在此时此刻将这个识破了它身份的石像鬼就地灭口才是最安全的处理方式,然而经过严密的计算,它认识到自己很难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安静无声地解决一个以生命力顽强著称的超自然生物。
因此,计划便转变为对方交谈,并且尽可能获取信任,以求对方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最好的一种情况下,或许还能请求帮助。之后的事情,便可以从长计议。
石像鬼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它,才再次开口:“过去,我曾见过巫师的死灵使魔、术士的炼金人偶,以及魔法师的人造人。它们都多少有一丁点灵魂的力量,但没有任何一种从外观来看,能以假乱真到与你相提并论。”
加拉以一种惊讶而赞叹的语调说着。
而它只是沉默。对人类来讲这可不算是称赞,而对机械来讲,陈述这种既定事实也不会令它的情绪产生波澜。在面对这种令人尴尬的称赞时,人类或许会说点什么,因此当它伪装成人类时它也会做类似的事——但现在,在这石像鬼面前,它只是个机器而已。
幸而夜行性的恶魔并不在意这种类似独角戏的发展。在一小段沉默之后,他再次发问了:“你是为了什么被制造出来的?”
情感模块命令它做出了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问?”它反诘。
“因为好奇。你是人类制造出来的,而人类很懒,所以他们不论造什么东西都肯定有个缘由。”加拉这么解释,“就比如死灵使魔,巫师们指使这群可怜的东西干些他们自己不想干的危险脏活;术士们通过炼金人偶证明并且炫耀自己的研究与能力;魔法师的人造人……大部分都是实验材料,小部分是用来打杂的;而我是为了守护这座教堂,直到它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被制造出来呢?”
是的,从逻辑上来讲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理论。它这么认同了,并且试图检索全部的信息内存,或者从核心指令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可惜的是,虽然清除了它的存储器的操作员手段粗糙,并且留下了些许的信息残余,不过有关这方面的讯息,的确完全没有留下。
核心代码也只是命令它在保持伪装的同时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据此来看,它可能是科学伦理委员会中某个知名不具的社会实验项目,但这却又无法解释那些残留在它记忆库之中的微末信息。一个社会实验项目是无需令自己的实验品有通缉犯的自觉的,更何况,他们显然无法控制甚至无法预测它会做什么。
这一次的思考持续了三秒钟,对于一个有如此强大运算能力的人工智能来讲,这是一段长的可怕的时间。它考虑了数亿种可能性,然后紧接着,将其中符合逻辑的那些筛选出来,数字便立刻减小到了数万个——它还可以进一步筛选,然而运算模块认为应该停止这种无谓的耗能行为。它预测即便运行过全部的程序之后,还会有一百余种可能性存在,因此在缺乏信息的情况下,进行这样的猜测是无意义的。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库被强行格式化了。”它这么回答,“最有可能的一种推论是,我被我的制造者抛弃了。”
“这不常见。”加拉拧着眉头(如果他有的话)评价,“不常见,但也会发生。我没怎么见过被制造者抛弃的造物,但我听过它们的故事,大多不得善终。”
这话没怎么过脑子,说出口的一瞬间,石像鬼便后悔了。但那位不速之客对此却没有什么反应——它做出了回复,但加拉并不能理解其中带有的感情色彩。
“感谢你所提供的模糊概率样本。”它说。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感谢,还是有深层意义的讽刺,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不带丝毫感情的一句话呢?加拉想要理解成感谢,但实际上,他觉得讽刺意义或许会比较多。
“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处可去的话。”出于说错话的愧疚,石像鬼多少想要进行一些补救,“你可以待在教堂里。管事的人不会同意的,但我很熟悉这儿,知道一些不错的藏身处。只要小心别被其他人发现就行——这一点我也很擅长。”
加拉这么说,多少也是真心希望这个不涉及任何魔法的造物能够留下来的。他寂寞太久了,可以交谈的对象也寥寥无几,漆黑夜空上的星星也因为地上明亮的光而销声匿迹了。若是这外来者留下了,至少能陪他稍微打发一些时间。
那从外观来讲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机器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于是石像鬼愉快地抖了抖翅膀,在石碑上挪动了他的脚爪:“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做加拉,因为我是个滴水兽的石像鬼。”
“滴水兽(Gula)。”它用拉丁文重复。
“是的。”加拉愉快地说,“那么你呢?你有名字吗?或者至少,有称呼吗?”
它又沉思了一会儿,才给出了答案:“Prototype(原型机)。”
“好的,Prototype。”石像鬼再次拍起了翅膀,从石碑上悬浮了起来,“阁楼里有一个还算舒服的藏身处。既然你没有什么目的,你大可以在那里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实际上它是有一个计划的:在能源充足的情况下寻找一个不容易被追踪的网络,开始寻找制造自己的那个项目。它是纯粹由电子机械制成的,因此,发起项目的国家或者组织一定隶属于电子科技文明。这或许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但只要从自己原始编号的所属国籍开始筛选——
它突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理应是每个机器人都有的、必定会记录在核心代码里的原始编号。由其是它这样拥有以假乱真拟态能力的机器人,其原始编号必定会被科学伦理委员会这个跨国境的组织记录在案,并且严加监视看管的。
然而它不记得自己的原始编号了。
由于变电所的总闸故障,迦南市约百分之五十的地区在入夜时分陡然陷入了黑暗。本次电力系统故障仅持续了约二十分钟,但其间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失与混乱,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次日清晨的早间新闻大约是这么播报的,但实际参与了调查的有权机关和当值人员全都对这次故障发生的原因一筹莫展。
电力系统的断路器必须时常保养,最后一次有记录的检修正是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天,因此,故障绝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然而——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严丝合缝地嵌合在钢铁上的总闸开关硬生生地扯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