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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繁枝陰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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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不喜歡夏季。   

對於兒時的我來說,神社旁的樹木就好像在外玩耍時的避難所一樣,其樹蔭可供人躲避盛夏時的暑熱和毒辣的日光。在那個時節,站在樹木的繁枝下,會聞到泥土和植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香氣,還有萬物被炙烤的辛辣味道。   

我——那時候大概是剛剛開始學漢字的年齡吧,時常和姐姐一起在神社附近探險。雖然據我父母說兒時的我並不是個好動的孩子,但探索高大的建築是每個小孩的必修。我時常挽著姐姐的手,或者更具體一點,我被姐姐拉著到處走。姐姐比我大七歲左右,在小孩子來看,那真的是巨大的年齡差,在我看來,姐姐幾乎跟成年人一樣。   

雖然已經記不清楚她那時的樣子了,但在當時,我模糊地認識到她很漂亮。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小孩子的認知會把喜歡和美貌所混淆,不過,她應當是個好看的孩子。因為我記得,在她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廟會的時候,經常會有不認識的大叔走上前來要和她握手,儘管那可能是因為百日紅家的威望也說不定——誰知道呢。不論如何,幼時的我是非常黏這位姐姐的,只要在家裡,就會“姐姐”的說個不停。   

姐姐是個很開朗的人,笑起來很好看,微微勾起唇角時,能看到淺淺的酒窩。她從不厭煩我,即使一個小孩子會不停重複說同一件事無數次。   

時間隔得過遠,使我已然記不清一些事了——但我依稀能憶起我們倆並排站著,她拉著我的手,在神社有蔭蔽的走廊上行走,小心地繞過那些漆成紅色的頂樑柱,然後溜到建築物的內部去,不過那是少數時間。童年夏日的大多數時間,是在神社四周的樹林中度過的。當樹葉繁茂而在泥路上投射出陰影時,我便知道夏日到了。   

    那天我如往常一樣躲在榕樹的陰影下,在樹的根部上做著,倚著樹聞嗅樹香。手上拿著一冊漫畫,但根本無心去讀,我將臉貼著樹皮。似乎是意識到我的無聊,姐姐把我從樹根上拉了起來,硬是拉著我走向別處。   

“千海,”她叫我,“快過來,快過來呀。來,爬上來。”她鼓舞我爬上一棵樹,可那棵樹對小孩子來說太高大了些。我試了好幾次,直至手臂被粗糙的樹皮摩破,便放棄了,坐在樹底下,有些迷茫地盯著她看。千織姐見我沒跟她一起爬上去,便急了,即刻跳了下來。她讓我抱緊樹,然後憑藉臂力上去,這種事情讓一個五歲的小女孩自然是做不到,她只好背著我,讓我再憑自己的力氣上去,費了好一會兒功夫吧——我們總算是坐在樹上了。她無言地倚在樹幹上,我好奇地盯著她看,半晌,她說話了:   

“你看,在高處,景色不一樣吧。”   

我於是順著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實際上,我沒看到什麼,只有森林的樹冠,重重疊疊地,雖說確實和平日所見有些許不同吧,不過真的說不上什麼特別的。對於看慣了森林的我來說,也說不上什麼別緻的景色。   

“唔……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她,卻得來對方一臉驚訝的表情。千織姐看著我,歎了口氣,然後伸出食指——   

彈了彈我的額頭。   

我痛得立刻用手捂住了頭,越覺奇怪地盯著她看,她沒作罷,又捏了捏我的臉。   

“明明是非常好的景色呀,千海,你一定沒在這麼高的地方見過天空。”她說,然後底下身來注視我的眼,我困惑,她卻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吶……原來是這樣。”她一邊喃喃著,一邊抱起了我,一時間失去平衡的我嚇了一跳,險些因為反射性動作而掉下去,姐姐也嚇了一跳,動作明顯滯住了,不知道是因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平衡,還是因為害怕我掉下去。   

 “……唔。”   

“別,別哭呀千海!你看,沒有掉下去呀!來——給你看看,在高處能看到的天空。”她說著,把我舉了起來,我不禁害怕地閉上了眼。當我再度張開雙眼時,看到的是——   

樹冠上方的青色天空。   

我還是第一次從這麼“近”的地方看天。以前的話,最多只是在平地上仰起頭來看天罷了。察覺到我的吃驚,姐姐輕輕笑了起來:“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   

不止是很厲害這種話可以一語概括的。天空——該怎麼說呢,好像觸手可及,又如同相隔甚遠的幕布一般,時值夏日,天空正是最清爽的淡藍色,給人一種與炎熱時節相違的印象。往下看,則是巨大的鳥居。人造的景色並沒有帶給人格格不入的印象,相反,非常自然且壯觀。   

我不禁對著那天空入了迷。   

姐姐有些得意地問道:“感覺不錯吧?”我只能用匆促的點頭來回應,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好的回答。然後在點頭的同時,樹發出了一聲呻吟。   

“……呀,糟糕了。”“……嚇?”   

在一聲奇特的木材斷裂聲裡,我們從樹上掉了下來。幸而柔軟的樹葉和泥土做了承受衝擊的軟墊。姐姐抱怨了一聲“好痛——”然後帶著不安的眼神看向了我,似乎在害怕我哭出來。說實在的,確實很疼,所以原本我的眼眶裡都淚水打轉了,可是看到她那副表情,我只好把裝作沒什麼大礙的樣子,衝著她笑。千織姐看到我笑起來,卻僵硬了,隨即哭了出來。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只好輕輕撫摸她的背,拙劣地安慰起她來。   

回家以後,管家小姐立刻就意識到我們闖了些禍,在她的三言兩語下,我們便“招供”了出來。她也只好讓我們比平日更早些沐浴更衣,­­­­等我們換好衣服之後,她卻皺了皺眉頭。“今天是千織小姐的十三歲生日,這一天是非常重要的呀,今天必須要穿得更好些才是。”她說著,讓姐姐脫下已換好的衣服,再換上一套禮服。禮服的顏色樸素,花紋卻很高雅。管家小姐幫姐姐換上衣服後,又為我換了一件。她綁腰帶綁得過緊了,我便以一張哭喪的臉看她,她卻不理我,只轉向姐姐,說:“千織小姐今晚要注意言辭,宴席上不僅有本地的名門,純血滅卻師的名族們也會來訪,至於千海小姐,則要和我們同席了。”   

“千海不能和我坐在一起嗎?”   

“那萬萬不行。”官家小姐嚴肅地說,我很少見她用這種表情說話,“您應當知道,千海小姐是混血滅卻師。”   

姐姐沒再說答話了,她牽起我的手,拉開紙門,熟悉的走廊莫名在此刻變得寬大又陰暗了起來。我有種“姐姐,”我叫她,“生日快樂。”   

“這句話要留到待會兒說,千海。”姐姐好像有點生氣地說,不過她馬上又摸了摸我的頭,“沒關係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唔?”我有些沒懂她的意思,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庭院裡的丁香樹的影落在地板上,巧如點綴,花已被廚師摘了拿去釀酒,或者做丁香油。稍遠的杏樹倒是能看到青澀的果子掛在上面,不過我和姐姐嘗過幾次,難吃得很。   

家中四處都是客人。   

用來做會客廳的和室自然是擠滿了人。往日的話,大宅中不可能每天每個地方都會有人拜訪,母親的身體不好,平日是不出臥室的,弟弟慎一才剛剛開始學走路,父親則晚歸。傭人也並非每天都要將每個屋子打掃一遍,有些客房是隔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才去查看一次的。家裡突然變得這麼熱鬧,讓我覺得有點討厭。   

有人看到了姐姐,便向我們打招呼。有些人我曾有過一面之緣,不過大多數都沒見過。孩子沒幾個,大多強撐著顏面,做出一副端莊的樣子,也有較早熟的,挽著父母的手,和大人對話。姐姐因為要和訪客談話,便鬆開了我的手。管家小姐拉著我去了廚房,給我一碗蕎麥麵,蛋羹做配菜。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慢慢吃了起來。管家小姐歎了口氣,不過沒說什麼,廚師很喜歡我,所以又給了我一個糕點,小小的,花瓣一般的形狀,裡面是紅豆,嚼起來很甜。   

我安靜地吃著蕎麥麵,能聽到紙門後廚娘阿花在啜泣,她說:“千海小姐和千織小姐太過可憐了,明明都是那個人的孩子,為什麼……哎……”我聽見官家小姐低聲安慰了她幾句,似乎說了什麼神社、巫女、還有純血。我那時尚年幼,未能理解其中的含義,只覺得阿花哭得莫名其妙而已。   

“千織小姐今晚過後便會入神社。”管家小姐輕聲說,“千海小姐呀,只能作為百日紅家的混血滅卻師活動,從今天開始,她就要接受訓練了……哎,這都是因為那個人。”   

我越發地不解,不過沒詢問什麼,吃完晚飯後,我覺得無聊,便四處走動。餐室自然是不會再去了,官家小姐不讓我去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在。我是這麼覺得的。大概是到了宴席的時間吧,走廊和客廳裡都沒人了,餐室發出暖橙色的燈光,想必客人們正在用餐吧。我於是決定去以前和姐姐發現的秘密房間玩。   

秘密房間是個閒置的倉庫,暗且小,官家小姐並不特別留意這裡,因為秘密房間要住人的話,大小有些寒酸了,不適合做客房,鋪上被褥後餘留空閒的位置很小,因此用來做倉庫更合適吧。我如往常一般,躺在秘密房間的榻榻米上,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好。姐姐和我一般來這裡說些悄悄話,或者在這裡悄悄做手工。做出來的盡是些沒用或是沒法用的東西,不過在過程中兩個人都很開心就是了。我們有一次還仿照探險小說裡的情節在地上設了陷阱,防止大人們進來,不過因為用的繩子——或說棉線太細,一點實際的效果都沒有。那些東西理所當然的由傭人們收拾走了。   

我踡縮在地上,思考著要做什麼好。榻榻米的味道滲著久未打掃的灰塵味,不過意外的讓人感到安心。我從櫃子裡翻出來了一本被當做“聯絡志”的舊雜誌。那其實是模仿偵探小說裡的諜報情節做的,有留資訊的紙被小心地剪掉了三毫米,用我們特製的亂序五十音寫上了密碼,其餘的部分都是普通的訊息。雜誌原本是本面向小學生的科普讀物,上面的內容早就爛熟於心了。我無聊地翻動著,查看每一個被我們特別標記過的地方。   

雜誌增添了新的記號。   

我翻開那頁,讀了讀上面的字。   

“我要去進神社內了。”   

唔,看字跡是姐姐的字,只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也不知道有什麼含義——“進神社”對我們倆來說是件普通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我繼續看了下去。   

“再見了,千海。”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家裡最大的孩子了。”   

我盯著那幾行字,只感到疑惑罷了。我翻過身,躺在榻榻米上。秘密房間裡的燈比別處要暗些,大概是因為不常用的緣故,散發著黯淡的光線。燈的開關也與別處不同,要更老久。燈光暗的連天花板上都有影子,但仍然照耀著房間,寂寞的,盡責的,待在最高處。   

永遠孤身的。   

我闔上了眼,然後不知怎麼地,就感到困倦了,頭好像變得很沉。我蜷起身體,在秘密房間裡睡著了。再度醒來後,餐室那的光已暗,雖然還能聽見談話聲,但明顯比之前要小些。我躡手躡腳的走在走廊上,想看看餐室裡還有多少人。卻一頭撞上了一個影子。   

“唔……”我揉了揉頭,看向對方的臉,比我高處兩頭的姐姐一把抱住了我。她無言地拍了拍我的背,我悄悄抬起頭來看她的臉,只見淚水決堤般溢下。   

“千織姐,生日快樂。”我小聲說道。她眨了眨眼,看著我。   

“謝謝,再見了,千海。”   

我那時還不懂她的意思。   

我那時還不懂那句再見的含義。   

她十三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   

二   

明明已經是橘子熟透的季節了,那名為殘暑的燥熱卻還在盤踞著,遲遲不肯鬆手。我擦拭起額角的汗珠,瞇眼看著庭院裡的箭靶,靶子想必也被灼陽燒的火辣吧,要是一箭射上去,不知會不會像電影裡那般起火……我胡思亂想著,管家小姐察覺到我在走神,便瞪了我一眼。我於是又將注意力投入進弓術中了。   

深呼吸,將意識擊中在一點,然後拉動弓弦。和弓對我來說過高了些,使用起來頗為勉強,舉起弓便已是使足了力氣,因此為我準備的似乎是比平常的大小要更小些的西洋弓。   

拉弓的力道會決定箭射出的速度,可是,就算將弓拉到極限,準度不足也是功虧一簣。比起刀劍相爭,弓更追求使用者的計算能力,力量平衡,以及——心態。   

我鬆開弓弦,箭尖劃破空氣,呼嘯著向箭靶的中心而去——   

我轉過頭去看管家小姐的臉色,對方有片刻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卻馬上又恢復成冰冷的樣子。我知道她是在讚許我,便放心地繼續了下去。   

當箭靶上射滿了劍,弓箭的練習也就結束了,剩下要學的則是吸收和控制外界的靈子。我比起初學時要更進步了,已能自由地進行靈子武裝,不過要長時間保持靈子所鑄之弓的外形還是有些困難,飛鐮腳則是學得吃力。   

每日放學歸來後就是學習這些東西,我仍不太懂做這種事情的意義。管家小姐說是為了消滅在現世活動的虛,卻又說消滅虛是死神的責任,不需要滅卻師過多插手,更不用去援助死神。   

我不懂。我不懂這樣有什麼意義。   

管家小姐遂又說道:“死神在一千年前與滅卻師們一戰,因我一族與他們的殺死虛方式不同,不過,我並不覺得當時的死神有做錯什麼——畢竟放任滅卻師不停地消滅虛,確實會引起兩界的平衡崩塌,死神的做法是正確的。”   

我不懂,因為那樣的理由就要殺死那麼多滅卻師嗎?   

我也不懂,為什麼明明只需要普通的妥協就好了,卻仍然推動其成為戰爭。   

我靜靜地看著管家小姐,想聽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但管家小姐卻只歎了口氣。她平靜地看著我,再度開口了:“像你我這樣的混血滅卻師,生來就是為了保護純血的滅卻師們存在的,就這一點上,你我並無太大差異,你總有一天會為了你的姐姐而戰,她是純粹的,血裝的天賦刻在血管裡,甚至不需要後天的練習,而我們需要。是的,這就是——天賦的差距,血統的差距,從出生起就被定下來的距離,使人無法前進的桎梏。一個你無法逾越的——大山。”   

“這世界上有努力無法到達的地方嗎?”   

“是的,有的。儘管很殘酷,但我必須要現在就告訴你。即使你現在無法理解也沒關係,你會慢慢瞭解的,因為這是你我都會經歷的事。”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我問。   

“拼搏、努力、磨礪,知道達到那個極限時的感覺,然後,祝福那些超越極限的人。”   

“那麼——誰是錯的?”   

“沒有人,沒有人是錯的,一切都是註定好了的東西,這就叫命運。但是,你不能痛恨你的命運。哎……我是不該向你這樣的孩子說這些的。”管家小姐道。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努力?”   

“——你要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是需要努力的,連努力都不付出,又談何極限?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瞭解自己是個凡人,而非天才,是必要的。可你真的付出努力後,才能明白什麼是天賦決定一切。”   

我聽著這句話,思琢其背後的意義。然後拉動武裝靈子的弓,將其射向箭靶。管家小姐一如既往的沒有過多的神色表現在外,但我卻隱約讀懂了她的意思,沒再走神。閉上眼,試圖吸收萬事萬物中的靈子——靈子就好像空氣一般,即使刻意認識了,也不知道該如何操縱。而滅卻師卻好像充氣筒一般,吸收,再施放——我是這麼理解的。我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始進行靈子武裝。   

“堅持一小時,待會兒開始練飛鐮腳。”管家小姐淡淡地說道,我以點頭來回答她。靈子組成的箭矢劃破空氣,擊中靶心。   

三   

自從姐姐走後,我很少再去神社旁探險了,更多時間是安靜地坐在森林的某處,看書,或者練習。神社平日很少有人拜訪,因此我也會在樹林中練習滅卻師的技巧。鳥居如同也確實是一個結界,將神社和山下的其他地方一分為二。天氣漸冷,象徵秋季的紅葉已然漫山皆是了,我撿了幾片夾在書裡。被我夾在書中的紅葉雖然勉強保留了形狀,卻失去了艷麗的顏色。   

這是為何?   

是因為紅葉原本就應死去,只是勉強被人類保留,已書籤的形式夾在書中嗎?雖然就人類的眼光來看,紅葉可謂美不勝收,不過實際上,綠葉轉紅應當已是葉子步入老年的象徵了吧。即使夾在書中,免去化為泥土的命運,卻也始終缺少了點什麼——那東西或許該叫做靈魂吧。紅葉即使製成標本,也始終是死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任其腐朽化作泥土中的養分說不定要更好些。讓其成為來年春天泥土中的養分,應當是紅葉的命運才對。   

那就是它的命運。將其製成標本,是一種強制打破命運循環的行為吧。   

留不住的東西,怎麼也留不住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東西,也會慢慢變成留不住的東西吧。   

我想是這樣的。   

我將書本闔上,收回自己的書袋中。秋日的陽光穿過稀稀落落的樹枝與樹葉,落在地上,將山染成金黃。我無言地走向山頂的神社,久違地拜訪了神社。從鳥居走到神社的距離並不遠,像往常一樣,神社裡並沒有什麼人,大多數人只在節日時拜訪此處而已。看守神社的巫女看見了我,便打了聲招呼,並不管我要做些什麼,神社原本就是百日紅家時代守護的東西,一如滅卻師之名。神社的墻上掛著破魔矢和弓,被漆成紅色的頂樑柱則處在昏暗的地方,我拿起鈴搖了搖,形式性地進行祈禱。   

神社一如往常。   

我走向神社的內部。神社如同無限延長一般看不到盡頭,實際上,恐怕只是因為室內過於昏暗罷了,古老的建築方式讓陽光只能從最上方的窗棱中滲入。   

神社與信仰的功用不符,看起來怪陰森的。   

好像在暗處,吞噬著什麼東西,給人以一種脊樑發毛的感覺。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什麼東西吞噬著。   

——百日紅家的神社不同於一般的神社。   

那神社不光是用來祈求豐收、或是籠絡神明的,同時,神社也壓制這座山裡的什麼“東西”,管家小姐這麼說過。   

一直以來都是管家小姐教育我,並與我一同玩耍。母親與我交談的時間倒是少之甚少。慢慢地,我也能理解到母親看我時那種仇恨又醜陋的目光是什麼意思了。她一定很恨我的存在吧,儘管我們在名義上是母女,實質卻並沒有血緣的關係,姐姐是個純血滅卻師,而我卻不同,單從這一點上就已經能夠看出了。   

對於這一點我也很抱歉,但是,事實是,我無能為力。   

神社的內部越發的昏暗了,大概和太陽開始下墜有些關係吧,我想。百日紅的神社似乎是較大的,內部的結構頗為複雜,儘管我和姐姐曾在這裡進行過不少探險,但時至今日仍未將其全部構造勘察清楚。   

我在黑暗中依稀分辨著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道結構看來頗為複雜的門,能夠看見門內似乎用紅燭擺動,透過鏤空的檀香木,綽綽人影與房間內靜坐著。   

我從未見過這個房間。   

房間的構造猶如巨大的鳥籠,似乎是為束縛住什麼而存在的——能依稀地看到有尊雕像擺放在其中,然後是與雕像對坐的……“某人”。我輕輕推開房間的門來,房間的門上做了些修飾,還掛了幾張符紙——   

靜坐在房間中央的,是個留著黑色長髮的身影。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我暮地感到恐懼,神社似是吞噬了人類的巨獸。是的,神社就是那樣的東西,他將姐姐吞掉了呀——姐姐,我的姐姐,千織姐。那門窗即是怪物的巨齒,而房間則是其喉舌,姐姐就在那裡,與那怪物的象徵對視著——   

我感到恐懼,又感到悲傷,眼淚早已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似乎是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姐姐轉過頭來,看向我,那雙眼裡早已無了活力與光彩,只剩下孔洞,還有黑暗。“千海?”她略吃驚地問道,我點點頭,不知該怎麼回應,卻見她發怒了。   

“快離開啊,千海,快離開啊。”她有些氣惱地說道。   

“姐姐,你為什麼不回來了?”我問她,她並未作答,我卻見到她臉上蒙了一層傷感,“姐姐,快出來啊,和我一起回家吧。”   

“不行,我要在這裡看守山神大人遺留下來的東西。”   

“為什麼?”   

“這就是我的宿命,千海,”她說,“百日紅家本家每代的長女都要看守這神像,我們的姑奶奶曾看守過這裡,姑姑也曾經在這裡,我不能,我不能讓她們的努力在這裡斷掉呀,快出去吧,快出去吧千海,我愛你。“   

我看向那神像,神像有張扭曲的笑臉,富足的胖臉上帶著紅暈,我仿佛聽見它在嘲笑我,那神廟最深處的神像在嘲笑我,扭曲的笑臉變得更加扭曲。它在告訴我,姐姐也是那些留不住的事情,就像紅葉的色彩。她已被這神社給吞吃了。與其說是看守神像,不如說是她作為祭品,被獻給了神社。   

我哭了出來。她見我哭了,更加惱怒了,卻不斥責我,只是盯著那個神像看。   

我感到了恐懼。我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懼,我卻不知道那恐懼是源自何處。我害怕看到刀,我害怕看到血,我害怕看到傷口,那是因為我怕別人疼,也怕別人死。但是唯獨這次,我卻為我自己哭了出來。   

我跑出了仿佛鳥籠的房間。   

腳下的是黝黯又無盡頭的走廊,我奔跑著,好像它在無限延長,我知道它在無限延長。奔跑讓我勞累,但我的頭腦卻在不停地告訴我:不要停!不要停!若是你停下來,你也會被那東西吞噬殆盡,就像你的姐姐一樣。   

昏暗的走廊。   

終於,我看到了神社的門。我將其推開,沖了出去,外頭是幾近垂下地平線的落日,秋日的晚風輕拂著我的臉。滾燙的霞雲飄過透頂,深藍色的幕布則已籠罩了天空。我一時間說不清楚天空究竟是藍色,還是橙色,還是紫色了。我在那晚風中,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去,腦袋裡只有姐姐那張發怒的臉,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   

可我已經沒有再次像她道歉的機會。   

她呀,會一直在那裡,看守著那籠中的神像,直到死去,直到化為骨灰,就像落入塵土的紅葉,會慢慢腐朽,然後消失在人眼看不見的地方。而我無能為力。   

我無法像製作紅葉標本一樣,帶她脫離那命運,我甚至不清楚,那行徑是否是對的。若是她不願意呢,若是她仍要固守那家族的使命呢——更不要提那之後會如何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眼淚已乾涸得差不多了。太陽在持續下沉,天空中,黑色的部分越發多了,能憑著眼角的餘光勉強看到黑色天鵝絨上的星辰,其雖黯淡,卻仍在閃爍著光輝。我一步一步遠離那個吞噬了姐姐的神社,將其拋棄在背後。   

可那神社中似乎有什麼在哀嚎著,哀求我帶走它。   

我無力而為。   

四   

新年伊始。   

我窩在暖爐旁,一邊吃雜煮年糕,一邊看夏目漱石的小說。女傭田村小姐為我端來了一杯滾燙的熱茶,還有紅豆丸子。庭院裏,落雪越發多了起來。傭人們從昨天下午初下雪時便開始忙碌,但仍抵不住如同鵝毛般的大雪堆砌在庭院裡。杏樹猶如生了新花般,在雪中婀娜地搖擺著枝頭。   

母親自然不會在新年的時候在家宴上缺席,所以我便留在房間裡和田村一起度過新年了。對於這一點,我並不覺得討厭,我原本就不擅長應付人多的地方,加上分家的親戚似乎很期待宗家的私生女出糗,我對新年的聚會原本就不帶有什麼期待,反倒是一個人在房間裡吃著年糕喝著熱茶要自在些。   

即使是新年,姐姐也沒有回來。   

她一定——還在那神社裡,獨自一人面對著滲人的神像吧。想到這裡,我感到心臟一陣疼痛。但是,那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了。   

田村是個很好的女傭。她不會僭越,問些不該問的事情,也沒有一般女僕的大嘴巴,我和她相當合得來,雖說我們並不常談話,但我喜歡她。   

將年糕的湯底喝完,我窩在被窩裡,繼續讀起小說。那隻三花貓最後墜入水缸裡,死了。實際上,我對這本小說並無過多的喜愛之情,只是覺得書中的角色可愛罷了。嗎,對於孩子來說,這本書的意義就好像在飽腹時吃一張無味又幹扁的餅,既不知道意義何在,也不會喜歡吃這種東西就是了。   

將小說合上,我端起熱茶,有模有樣地學著大人喝了起來。我那時雖未完全懂事,對茶水卻情有獨鐘。所謂在嚴寒冬日裡喝上一杯暖茶的幸福感,也可以體會得到。母親因為這一點更不喜歡我,她覺得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樣子。像姐姐和慎一那樣天真可愛的孩童,更得大人歡心,而我似乎懦弱又過於安靜了。   

田村跪坐在榻榻米上,看著我喝完茶水,她像往日一樣面無表情。   

“唔,我想養貓。”我心血來潮地對她說道,當然,那是任性話,又帶著半分戲言的色彩。田村看著我,烏黑又無光的眼球打著轉,她收起我面前的空碗和綠茶,說道:“夫人有肺病,家中是不能養寵物的。”   

“沒關係吧,宅邸大得很,讓貓在別的房間裡就好了……啊,我想要只三花貓,一定很軟吧……冬天的時候抱著它,就像抱著玩偶一樣。”   

“千海小姐,您是認真的嗎。”   

“唔……只是想要啦。”我倒在榻榻米上,臉貼著榻榻米的紋路,在冬天裡,榻榻米使用的特性一下子就體現出來了。一點都不冷,我想。女僕田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的無理取鬧。“千海小姐,養個寵物會需要您用更多的時間呀,”少間,她又問道,“您是想要三花貓是嗎。”   

“嗯,不過母親大人不會同意的吧,我想。”   

“夫人一定會反對的,不過,悄悄養起來倒也沒關係。”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似乎是心軟了,有了些打算。   

過了幾日,雪開始消融,天氣比新年時更冷了。因為不少分家的人回到本家,家中的客房盡數滿了,倒也有同年齡的孩子,不過都不怎麼待見我就是了,約莫是從父母那裡聽了些閒言碎語的緣故吧。   

我自己一個人倒也玩的痛快,雖說一個人打不起來雪仗,但做雪人沒人打擾,完全不怕別人毀掉自己的傑作。田村一直提醒我戴手套,但即使戴了,手指也被冰雪凍得發麻發燙,雖說比起不戴要好上許多。我身體還不錯,不至於因為玩雪就病倒,田村也會為我準備洗澡水。   

我就是在這方面喜歡她。   

泡完澡後,我裹上鬆軟的毛巾,因為水溫的關係,皮膚被泡得通紅,但在雪地中的寒氣與疲憊一掃而光,身體一旦暖和起來,意識也開始放鬆了。我又看起一本書來,書名是憤怒的葡萄,故事的一開始文筆便冗長無味,情節則痛苦不堪。我看了幾章,覺得難受,就沒再看下去了。此時睏意襲上,我鑽進被褥,早早睡了。   

我做了個夢。   

夢中,有片潔白的雪地。我模糊地認識到,那是神社前的空地。   

似曾相識的情景。   

姐姐還在的時候,經常帶我去那裡玩。姐姐的手很溫暖,似乎只要抓著她的手,冬日的寒冷便一掃而光。我們會在神社前打雪仗,不過更多的是做雪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也不想再記清楚了。   

我走進神社中,神社如往常一樣,陰暗,散發著讓人心生敬意的氣味。在供桌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   

不能看。   

不能看那個東西,有什麼聲音如此對我說道。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和那東西談話。   

——然後,去找姐姐吧。   

我走向神社的內部,黑暗的長廊裡,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爬過。   

背後有聲音響起了。   

千海。   

千海,我們來玩吧。快來呀,我做好了雪人呢。   

回頭看看呀。我在等你回頭呢。快點,快點啦。   

是姐姐的聲音,可我卻不知為何,感到恐懼,聲音不停地響起,從懇求到幾近哀求的悲慘。好可憐,我想,然後順著聲音回過頭去。   

眼前只是個神像罷了。   

我從噩夢中驚醒,胸口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壓著我,那毛茸茸的傢夥踩著我的胸脯,蹬上我的臉。噩夢元兇用那雙琥珀色的貓眼盯著我看。田村急忙跑了過來,為我拉開那隻貓。貓似乎並不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愧疚,反而悠閒地舔著前爪。   

田村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看向我,說道:“這是魚店的阿妙給我的,他們家的母貓一年前生了貓仔,喏,雖然作為養的貓大了點,但是這傢夥似乎很粘人。”她輕輕搔動貓的毛絨絨的後頸,貓咪發出了滿足的嗚咽聲,斜著眼看我。   

“啊,謝謝你。”我趕忙謝過田村的好意,田村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姐想為它取什麼名字呢?”   

“啊……年糕好了。”我說,抱起眼前的三花貓來,貓對我的抱法很不滿,略帶嫌棄地看著我,琥珀色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屑。   

五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在神社旁的森林中度過了。夏日的悶熱與聒噪吵人的蟬鳴讓人失去練習的興趣,只想在樹下的餘蔭中乘涼讀書。管家小姐一如往常的嚴厲,每天都佈置下作業,於是,每天下午跑到山頂的神社成了一項樂趣。山腳下的城鎮和山腰上的村莊,從高處看就好像樂高積木堆砌出的模型似的,那裡比家裡的氣氛要好,大家只當我是個普通的孩子,最多是“百日紅家”的孩子罷了。   

城鎮上的人很友好,就算是去買普通的作業本,書屋的老闆娘也會悄悄地塞給我點心,不認識的孩子會對著我笑,魚店的老闆會問我年糕還好不好啊,諸如此類——真的是個很普通又很可愛的小鎮。   

神社中的“她”,我則不打算再拜訪了。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有三年了,管家小姐也不再提起她,母親成天圍著慎一打轉,似乎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傷痛吧。父親還是老樣子,不怎麼關心家裡的事。慎一則絲毫不記得與她有關的事,畢竟那時他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走路的孩子。   

她曾經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也漸漸淡了,我們的秘密房間隨著時間積塵,她的臥室也被搬空。她在那個房間裡的味道,她拉門時的力道弄壞的門框,她用的掉了漆的彩色鉛筆……這些東西的存在漸漸消失了,被取代,被替補,被換置一新。除了偶爾,來家裡的親戚會偶爾用“正巫女大人”這個名字提起她,平日是沒人會刻意說起的。   

我甚至有些搞不清楚,“她”的存在是不是我的幻想了。但是,當我走進神社參拜時,卻好像還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她仍在神社的深處,一人面對著雕像,守護百日紅的神社、信仰,以及強大。她一定很寂寞吧,一定會有很想哭的晚上吧,一定會想去走走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再看一次樹冠上的天空,再穿一次禮服,去讀小說,去看電影,去認識不一樣的人,每天都享受著不停變化又一成不變的世界……那些東西,她都沒有權力再去享受了。   

“千海小姐,集中注意力。五架縛可並非等閒,只是做做樣子是學不會的。”管家小姐說道,我頷首,想像薄薄的靈子束縛住他人的樣子。   

管家小姐見我已無心再練習,便生氣了。她再說了一次五架縛的訣竅,我點頭以示理解。等到太陽開始下沉,練習便結束了。管家小姐和其他混血滅卻師每晚會出去巡視,並非為了協助死神,只是為了一族的責任罷了。死神與滅卻師之間經過時間的磨礪,雖說仇恨仍在,但也不復往昔。百日紅家中認為死神當時做的事情十分正確的,也大有人在。   

畢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最後的滅卻師們,已經將那時的傷痕遺忘。   

百日紅家作為最後的滅卻師家族之一,被死神們控制著。這一點,我慢慢開始瞭解到了——有時在家裡會有身著黑袍的人與父親會面,也有死神和管家小姐還有其他混血滅卻師們一起外出。   

我大概不久後也會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吧。   

夕陽西下,茜色的天空在頭頂浮動著,黑暗逐而襲上,卻仍見太陽如同一個紅彤彤的大球伏在山崗上。我換了身便於行動的打扮,年糕從我腳邊躥過,蹭了蹭我的腳裸,我彎下腰,輕輕摸了摸它的頭,它滿足地蹭起我的手掌來。   

“我去神社了,年糕,晚餐的話去找田村吧,對不起啦。”我走到門關,拿起鞋拔,換上雙運動鞋,“我會回來的。”   

貓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我小心地推開了家門。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消失。   

我像往常一樣踩著山路,台階崎嶇,多數缺了角,走起來並不穩,但我早已習慣。道路旁的樹木在微風中搖曳,沙沙作響,一如往日。在陰影下生長的不知名花朵則靜靜地綻開,為夏季平添了幾分趣味。如果沒有植株,我恐怕會更討厭夏季了。   

鳥居已近在眼前,我走上前,似乎是有孩子惡作劇,在鳥居上刻了些什麼東西,但所幸並不顯眼。夜色將近,也看不太清楚。   

看管神社的巫女小島看見我來了,便過來迎接。她悄悄塞給我一包點心,然後帶我進了神社。天色漸晚,神社的內部比平日還要更加黑暗,檯子上擺了蠟燭,點點火光照亮著神社。小島是個很熱情的人,大概是因為平日見人見得太少,見到我便說個不停。內容包括過來參拜的信眾的趣聞啊,貢品會悄悄消失的神奇事件啊,還有偶爾會有捐贈大手筆的來客啊諸如此類。我和她交談甚歡,管家小姐並不愛聊天,田村則少話,於是小島便成了我最常說話的大人之一。   

“哎呀,我們前些日子才換上貢品,最近又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社裡惹了老鼠。要是有,那可太討厭了。至於正巫女大人,老樣子,還是在守著那神像,不過比以前好多啦,我給她送飯的時候,她還蠻高興的。哎,雖說她有點可憐,但是像山神獻上一位純血滅卻師,是咱家這邊的傳統呀……”她不停地說著。我靜靜地聽,有時對她的嘮叨報以微笑,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她’想必也已經適應了吧,啊,要是惹了老鼠,那最好還是清楚一下……畢竟是神社,有老鼠實在不太像話。不過,並不是什麼大事,以後注意就好了。”   

“千海小姐說得對,咱家也是這麼想的。”小島換上一副嚴肅的臉孔,向我點頭道,“咱家也該努力了。”   

“辛苦你了。”我說道。小島為我端了一杯水,因為已經晚了,就不再喝茶。   

小島搖頭,擺了擺手:“這倒是沒什麼,咱家原本也不覺得看管神社的任務繁重,百日紅老爺也說了,千海小姐會與咱家分憂,倒是咱家從以前開始就覺得,千海小姐很老成呢。”   

“咦?謝謝。”   

“不用向咱家道謝!”小島有些緊張了起來,不過她用茶杯掩住了自己的表情,等喝完以後,她歎了口氣,“哎,咱家真是高興千海小姐過來與咱家說話。不過,也不早了,待會兒我便送你下山吧。”   

“沒事,我自己再在這裡看看就回去了。”我說,“別離開神社。”   

小島有些憮然,不過還是答應了。我便走向神社的內部,神社的長廊上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木頭香,走廊的盡頭,燭影晃動,想必在最深處的那個房間裡,“她”正如往常,默默地守護著那神像。   

一聲不和諧的聲音在腳下響起,我看向地板,發現自己似乎踩上了片塑膠紙。   

是小島弄的嗎?到不至於,她雖然粗心,但還不至於忘了打掃,沒有她和百日紅家的允許,任何人也無法深入神社的內部。我知道小島會在每日太陽落山前打掃神社,即是說,這東西是在那之後所留下的。   

我四處張望著,走廊空寂,除我和看管神社的小島,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才是。難不成這便是小島所說的“老鼠”嗎——老鼠又怎麼會把玻璃紙落在走廊上呢。我推開小島所住的房間,那其中並無異常,只是和神社的最外層不同,疏於打掃。地上留著幾個腳印,淩亂至極。   

那並非是小島的腳印,小島在神社中,是只穿木屐的。   

“是誰?”我問,四周靜悄悄地,並沒有答話,我躡手躡腳地查看起小島房間裡的擺設——樸素至極的神職人員所需的物品,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衣櫃裡想必沒什麼衣物,而桌上的擺設也勉強可以說是能維持體面。我走出小島的房間,神社的走廊盡頭,有什麼人踩在木製地板上的聲音在嘎吱作響。一個黑影矗立在走廊上。   

“你是誰?”我問。   

黑影向後退了幾步,我跑向前去,想看看對方的面孔,卻一不小心絆倒了。對方見我跌倒在走廊上,便不再逃,反而走過來,扶起我。我疑惑地看向她,憑著遠處的燭火,勉強能看到她的五官輪廓,還有身形。   

那是個比我大上幾歲的女孩,對我來說,稍稍有些高大。打扮得並不得體,衣著骯髒,但頭髮很柔順。燭火下,能看見她那雙栗色的溫柔眼睛,在注視著我。可她似乎又為自己的舉措感到惱怒,大概是為自己不應該這麼現身在我面前而後悔吧。   

“你沒事吧。”她問,聲音很年輕,但不尖細,是那種給人以溫柔感覺的柔軟聲線。我愣住了,盯著她的臉看。   

“你是誰?”少閑,我問她,她不發話,只是查看我的傷口。我的膝蓋擦傷了,但並沒流出多少血,很快,血便止住了。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我是百日紅千海……”我小聲自我介紹道,比我稍大些的少女看著我的眼,大概是出於禮節,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藤野緋十裡……吶,請不要告訴別人我住在神社裡的事情,好嗎?”   

“啊……”我有點愣住了,“您……為什麼要住在神社呢。”   

雖說夜色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她似乎有些難堪,但還是回答了:“我以前住的地方被火燒了,所以……哎,我就只好住在這裡了,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她垂下頭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只好點點頭。   

“那麼,我便當做是沒遇見你了。”   

“哎……?……謝謝!”藤野小姐有些意外地看著我,“沒問題嗎……?”   

“唔……在人少時可以喲,新年的時候就沒辦法了……不過,我不會說出去的啦,請放心……藤野小姐?”我說。   

“不用用敬語……可以叫我緋十裡。”她有點害羞地看著我,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她看著我,問道,“千……海的腿,沒事嗎?”   

“沒問題呢……吶,這包點心給你好了。”我摸索出方才小島交給我的食物,緋十裡似乎有些開心,但沒說什麼,“那個,沒有去神社最深處的房間看吧……”   

“沒有。”藤野緋十裡說。   

“那便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呢,改日再見哦。”我說。   

無頭無尾的相遇,這就是我和緋十裡姐的第一次見面。自認識她後,我去神社的次數又頻繁了起來,夏季,就飛快地在神社和訓練間度過了。   

“嗯,今天的便當是蝦皮飯糰哦,緋十裡姐,”我打開便當盒,將飯糰遞給緋十裡姐。她面露難處地接過了,快速地吃了起來,眉毛擰成了一團。   

“唔……怎麼了,很難吃嗎?”   

“稍稍有點呢……唔,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還是謝謝你……”她吃了起來,我將盛著熱茶水的保溫壺地給她。熱茶的溫度剛好,不會讓人覺得燙口。   

“茶水很美味呢……謝謝你,小千。”她輕輕說道,我臉紅了起來。等她吃完以後,我收起餐具,坐在神社的走廊上讀書給她聽。她一言不發地聽著,偶爾糾正我的漢字讀音。   

我開始慢慢地喜歡起夏天了。   

在樹蔭下,在神社中,和緋十裡姐待在一起的時光,我很快樂。   

我開始慢慢地喜歡起夏天了。   

在庭院裡和管家小姐練習滅卻師的技巧,聽她講滅卻師的戰鬥,還有讚頌滅卻師之王的歌。   

我開始慢慢地喜歡起夏天了,不是一個人的夏天,而是柔軟的、讓人感到舒心的夏天。微涼的晚風會拂動樹林,陽光則充沛明媚。屬於我的夏天,還有我和別人的秘密,都在那年建立起來。   

我想我是喜歡夏天的。   

六   

慎一漸漸長大了,上了小學,開始識字,我則進了本地的中學。學校裡的氛圍很好,儘管大家埋頭於讀書,但各自間的關係非常不錯。我在那裡有了朋友,也經常會有人會和我聊天,講講日常的瑣事,抱怨父母的決策,或是向我訴說對考試的不安。一言概之,並不是什麼非常有特色的學校,但平凡得讓人舒服。   

上了中學後,我去拜訪神社的次數日漸少了。與此同時,管家小姐的滅卻師訓練卻逐日增加,我在學校的課業和滅卻師的訓練兩邊中間尋找著一個平衡點,通常每每洗完澡後便倒頭就睡。年糕不如小時候那麼粘人了,變成了一隻冷淡的貓,田村和我還在照顧它。似乎能勾起它熱情的只有魚。   

母親又大病了一場,不過,近日好了些,不怎麼咳嗽了。她照樣不願意看見我,我也刻意避著她。慎一不知道這回事,經常拉著我往母親那邊跑。   

一切開始歸於平淡。然後就像往年一樣,夏天又來了,帶著從南方來的暑熱。   

初二那年的暑假,我的滅卻師技巧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天早黑了,四處的路燈亮了起來,太陽降下地平線後,酷暑的燥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管家小姐帶著我,在黑夜中跑動著。   

“就在這附近有虛的靈壓。”她說,我感受到一種討厭的感覺,好像世界上憑空多了個骯髒的異物。她快步走向前,我緊跟著她的腳步。   

在眼前出現的是一隻龐然大物,灰白色,很難將它和人類的靈魂聯想在一起。那怪物空洞的胸口和面具上的可怕臉孔,讓我覺得可怕又可憐。   

“一般這種情況下,由我們來進行暫時的壓制,隨後,死神會趕到,那時我們只要退出戰場便可以了,不能打擾他們進行魂葬——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開始吸收空氣中的靈子,瞄準眼前的怪物。   

“身為滅卻師千萬要注意的是,不能被虛所傷,我們對虛的抗力,比起一般人類還要弱些,一旦被侵蝕,就只能在痛苦中死去,若是同伴被虛所傷,取他的性命才是仁義——能明白嗎?”   

“瞭解。”   

白銀色的弓矢一擊射向巨大的怪物,怪物在被擊中後發出了一聲嘶吼。管家小姐點了點頭,示意我做的很好,她取出一把靈子凝聚而成的刀,砍向眼前的怪物。   

“這些都還只是普通的虛,真正的大虛很少會出現在現世。除了吉裡安外,虛是有痛感的,並且,他們有思維——畢竟原本還是人類。至於我手中的這把武器,則是切割靈魂之物,儘管可以作為刀劍使用,本質卻還是弓箭。”   

“咦?為什麼?”   

“滅卻師不會用弓箭以外的武器。”管家小姐說道。   

虛那雙孔洞的眼睛看著我們,發出咯咯的笑聲,然後其再度沖向前。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眼前出現了身著黑色和服的年輕女孩,看起來,不過比我大幾歲罷了。她拔出腰間的日本刀,砍向憤怒的怪物。接著是肉體被斬斷和刀劍叮啷的聲響,虛的身體被一分為二,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其屍體迅速地分解,消失在空氣中。   

“我們混血滅卻師只要起到暫時壓制的作用便好了,死神會像現在這樣斬殺他們。儘管我們將其稱作共同管轄,但實際是我們協助死神。這種做法並非所有滅卻師都同意,僅僅是百日紅家這麼做而已。”   

“……嗯。”我點頭。   

“死神比起我們要更強大,這件事無可厚非,畢竟,他們有上百上千年的時間可以修煉,而我們滅卻師,實際上仍然是人類,肉體會隨著時間腐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有些規律是無法避免的。”她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少了之前的沉重,“那麼今天的課程就到此為止。”   

我追上她,點了點頭:“好,明白了。”她笑著回應了我,我原本以為她是不會笑的。   

回到百日紅的宅邸後,我倒頭便睡,田村拎起我來,硬要讓我去泡個澡再睡。年糕聽到我的聲音,便跑過來討吃的。我給它的淺碗裡放了貓食,便去洗澡。   

田村扶著我出了浴室,回到臥室後,我在床鋪上快速地睡著了。   

第二日清晨,我帶著書本還有便當去了神社。清晨的神社一片寧靜,小島還沒起來。緋十裡姐在神社前的空地上等著我,我遞給她裝了食物和小說的包。   

“最近真熱啊。”她說,開始吃起放在便當盒裡的飯糰,我聽見她的話,便點頭附和道:“嗯。”她無言地吃著,我則將視線轉向其他景色。夏日的清晨,空氣清新微涼,毫無正午時那種讓人發狂的熱度。   

“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她兀然說道,我睜大了眼,她將最後一口飯糰吞入腹中,然後拍了拍手,“一直麻煩小千,不太好……所以我去打工了。”   

我感到大腦一片空白,我過去從未想過,藤野緋十裡總有一天會走出神社的。可是她總會出去,她的命運未曾在此處也開始,也永遠不會在此處斷結,她原本就只是神社的訪客。我問:“哎……?你要離開這裡嗎。”   

緋十裡姐似乎有些羞愧,她垂下頭,說道:“……也……是的,我要離開了,因為一直麻煩著小千你,有點不太好。”   

“唔……老是住在神社裡,也確實有點不方便……吶,工作的地點找到了嗎?”我問她。   

“是的,我們還是可以保持聯絡哦……這是我工作的地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名片,我接過,略有些呆滯地看了看名片。名片畫得很可愛,在上面的似乎是家孤兒院的名字。   

“不用在這種地方工作也沒關係,我可以讓我父親給你一個工作啊……”我輕聲說道,緋十裡姐卻搖了搖頭,望向遠方的森林。空寂的山中,有鳥叫聲響起,在此刻變得格外刺耳。頃刻,緋十裡開口道:“我在來神社之前,一直住在孤兒院裡。雖然那一年……孤兒院著火了,我在走投無路間走進了這間神社。”   

“啊……”   

那是屬於她的過去,我從未知道的屬於她的過去。我這才如夢初醒,我意識到我原本就並不熟悉“藤野緋十裡”這個人,她會因為怎樣的理由離開這裡,又……與我何干?就像兩條原本互不幹預,直到在一點上相交,但那又如何?只要不斷地向前走,直線又會離開了。   

“我啊,我一直很嚮往能夠做一名孤兒院裡的老師……能夠改變和我一樣的孩子們的命運,我覺得很了不起,所以我想去那裡。小千,一直以來麻煩你實在是很抱歉。我啊,我其實……真的很喜歡你。”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變得空空如也。我抬起頭,看向緋十裡姐的側臉,她的眼神像平日一般溫柔,卻包含著堅強在內。“嗯,我也很喜歡緋十裡姐哦……”我有些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甚至不太確定,“喜歡”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這時,惹人煩躁的鳥叫聲再度響起,“緋十裡姐,加油哦。”   

“當然啦!小千也要常常和我聯繫哦。”她說著抱了抱我,發育良好的柔軟胸部揉蹭我的胸前,隔著布料我感受到了她的體溫。過了良久,她鬆開了抱著我的手臂,走下了神社前的台階,向我揮手道別。   

我木然地舉起手來,向她揮舞著,直到她的身形化作石階上的一個小黑點時,我才意識到我流了淚。   

她走了。   

我回到神社,走進神社的深處,唯獨此刻,我想和“她”談話。令人熟悉的陰晦的長廊裡,帶著一股熟悉又可怕的感覺,我才意識到那是“她”的靈壓。我拖著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向前走去,長廊如同無盡般長得可怕,直到我停在屬於“她”的,那放置著神像的房間的紙門前。   

“吶,姐姐?”隔著薄而堅實得可怕的紙門,我向門那頭的正巫女問道。   

半刻,“她”說話了:“千海?是千海嗎?”   

“嗯,是我哦。”我說,門那頭的她沉默了,頃刻,她又說話了:“我一直在等妳再次來到這裡,千海,謝謝妳,妳還是來了……不過我很開心。”   

“姐姐……我想和你講件事情,我有一個朋友,我和她非常要好,可是她現在,離開我了呢……我有些不太清楚,該怎麼辦……唔。”   

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組織語言,然後,她回答了:“千海的朋友是個怎樣的人呢?”   

“是非常……溫柔的人。”我說,“嗯……很怕熱,很可愛,有暖褐色的頭髮……說起話來感覺非常溫柔,很害怕麻煩我,不喜歡吃我做的飯糰……”   

門那頭的她只是平靜地聽著我的話。沒有回答,沒有打岔,只是平靜地聽著,我在此刻反而更需要這樣的傾聽。等我說完後,她在沉默中發話了。   

“我覺得,他那麼倉促地離開千海,只是因為害怕千海會覺得寂寞,又不想麻煩千海哦……吶,千海?”   

“……哎?”   

“你的心中應該早就有答案了,對吧?因為你知道那個人是怎樣的人,在心裡。”她輕輕說道,我感到自己的心臟終於回復了平靜,淚水則早已乾涸。   

“是……的。”我回答,擦了擦自己的臉,紙門後的她笑了出來。   

“怎麼了,現在感覺還好嗎?”   

“好多了。”我說道,她似乎很高興,但又有些捨不得,她問我:“要走了嗎?千海。”   

“嗯……要在管家小姐發現我偷偷溜出來之前回去呢……”   

“那個人還是像往常一樣嚴厲呢。”她像預料到了一般說道。我點了點頭,但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見。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問問她,那時的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吶……姐姐,你在進神社的時候,不會覺得討厭嗎?不會覺得孤獨嗎?”我問道,她遲疑了一會兒,歎了口氣。   

“我啊,我其實很討厭孤獨,不,我害怕孤獨,害怕的都要哭出來了……我其實……”   

並不想守護這個神社。她說。   

想在外面的世界活著,想和別人一同分享愉快的時光,想在學校裡認識新的朋友,在城鎮裡看電影,買書,享受午後的陽光。這種心情與旁人別無二致。   

“只是,這是百日紅家的長女的宿命,僅此而已罷了。”她說道。   

我再次開始感到難受了起來,匆促地向她道了別,山上,聒噪的蟬鳴再度響起了,太陽一點一點地跳出地平線。我狂奔著,絲毫不在意自己可能會跌倒,不停地向前,向下,向著山下的百日紅宅邸跑去。我恐懼,恐懼身後的神社,但更恐懼的是被冠以百日紅之姓的自己,如果是我而不是姐姐進入神社,會怎麼樣?如果我能有更多的力量,會怎麼樣?   

為什麼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力量,留住身邊的人呢?   

我在山下的宅邸前,停了下來,田村焦急地站在宅邸前面,直到看到我。她慌忙跑過來,對我說道:“管家小姐她,被虛侵蝕了。”   

“……?!”我還未理解耳中所聽到的資訊,她便拉著我的手,快步走進宅邸內,拉開一扇紙門,那房間內,有數人圍著地上躺著的一個女性打轉。   

“不行,已經無以回天了……”有人說道。我感到恐懼,更無法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管家小姐在我眼中是強大且完美的存在。那人怎麼會被虛所傷?   

“我們在外面遇到了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虛……她被傷到了,你看,她的傷口還在泛著黑色啊……”有個混血滅卻師說。   

我不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我伏在管家小姐身邊,似乎是意識到我來了,她張開乾燥的嘴唇問道:“是千海小姐嗎?您來了啊……讓您看到我這幅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你的傷口……”我喃喃道,她微弱地點了點頭,然後露出了笑。   

“還記得我在那天說的話吧,這種時候,取了我的性命……便可。”   

紙門被猛地拉開,突然闖入的男人拿著切割靈魂之物走了過來,我認識那男人,他正是我許久不曾見的父親。   

“您來了啊。”管家小姐注視著父親的眼睛,說道,她好像終於放下心了似的,閉上了眼。剎那間,被靈子所包裹的武器刺穿了她的身體。她四肢癱軟在地上,死了。   

父親像往日一樣,並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管家小姐的屍體。   

“安心走吧。”他平靜地說。我怒不可遏,對他會那麼麻木地殺死管家小姐而感到悲傷,田村拉住了我的手,低下頭來向父親請安。等父親走出和室,才將緊緊握著我的手鬆開。我無法自控地大聲哭了出來,她將我攙扶到了臥室,等我哭得漸漸無聲時,遞了杯熱茶給我。   

“為什麼,為什麼啊……”我重複著這疑惑,田村只是搖了搖頭,半刻,她說:“那個人是老爺的表妹。   

他一定是不希望她離去得太痛苦吧。”   

我再度失聲痛哭了起來,田村冷靜地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力量不夠,所有那些曾經在我身邊的人都離我而去了,去了遠遠的、遠遠的地方,再也無法追趕他們的腳步。而我無力而為。   

我想,我大概還是討厭夏天的。   

七   

升入高中後,我開始在神社裡幫忙。說是幫忙,其實小島一人足矣勝任,不過是過去神社打掃打掃,和信眾說說話罷了。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經常會有人向我傾訴煩惱,我時常在傾聽完後,安慰他們。來神社的人原本不多,卻開始逐漸增加了起來。有人說,原本以為百日紅家的大小姐要更加內斂,沒想到說起話來是個很好的對象。   

我並不善於說話,只是擅長傾聽罷了,就像神社深處的“她”一樣。   

管家小姐死後,家中的混血滅卻師不復以往的力量,不少原本為了百日紅家的名聲而來的人散去,分支則盡力向本家引薦其他混血滅卻師,進行戰鬥。   

我不懂。   

我不懂明明是有力量與天賦的純血滅卻師,卻還需要龜縮在宅邸,讓其他人守護他們的姓名。   

我不懂。   

我不懂那時死神為何沒有出現,若是他們去了,管家小姐或許不至喪命。   

我不懂。   

我不懂,百日紅家究竟強大在何處,若是它真如那些人口中所說的那般了不起,又為何要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一人獨守在神社中呢。   

我不懂,我真的什麼都不懂。   

——漸漸地,我也明白過來,管家小姐所說的所謂“力量的極限”為何物了,純血滅卻師通過天賦能得來的事物,我則僅僅只能靠後天的親分鍛煉,而死神,他們有漫長的時間可以去練習——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不公吧。   

每天從神社歸來後與其他混血滅卻師圍捕虛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慎一似乎很憧憬我的樣子,總是說著,有朝一日,也要練成像千海姐姐一樣強大的力量,加入圍捕虛的隊伍。事實上,我並不強大,而他在母親的阻礙下,也不可能與虛有接觸。畢竟對滅卻師來說,血統的純粹與潔淨要高於一切,這就是千年以來仍能倖存的原因。   

我不停地錘煉自己的力量,但越是盡力,便越瞭解,自己的極限已近。不屬於我的天賦,又該從哪得到呢?哪裡都沒有。我無力,我弱小,我什麼都抓不住,但我同時害怕孤獨,害怕的要死,害怕我所愛的人逐一離我而去。   

“千海小姐是個溫柔的人。”田村總是這麼說,“因為溫柔,所以誰都不想放棄。這是不行的,因為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東西就只有一點點,很少一點點,比茶杯裡能裝的熱水還要少,所以,有的時候必須要學會放棄。”   

我靜靜聽著,給自己盛了一杯熱茶,聽她講話,庭院裡的杏樹再度隨著季節死去,光禿禿的樹枝上什麼都不留了,有誰會相信那棵樹曾在盛夏時結出甘美的果實,在春季時開出白色的花呢?誰都不會吧。庭院裡盡是落葉,只剩下些未能及時除掉的野草還頑強地生長著,而幾日前的落雪,則昭示著冬天已經來臨。   

年糕踏著細碎的步子走了過來,時間流逝,它已經成了只老貓,總是一副看破紅塵的眼神,遠遠地躲著人,只跟我和田村還親近些。我抱起它,摸了摸它的脖子。年糕無甚反應,只瞇著眼和我一同看庭院中的事物。這時,有個分家的孩子拿著封信跑進了庭院,急切地說道:“有人送了這封信來,是封邀請函。”   

“並非大事吧。”我有些困惑地說道,那孩子卻搖了搖頭。   

“信上似乎有靈壓的痕跡……哎,我想讓本家的人來打開比較好。”他說著,遞來了信封。信由華麗的信封裝著,信封上沒有署名,也沒有發件人的地址和相關訊息,並沒有郵戳。這封信是由對方親自送來的嗎?我暗想,交予田村,讓她拿給母親看看。   

半個小時過後,母親神色凝重地從臥房中走了出來,她帶著怨恨的神色看了我一眼,又讓田村把慎一叫來。過了一會兒,父親也回來了。   

此事非比尋常,尚年幼的慎一似乎也感覺到了,在父親面前正襟危坐著。母親不停地小聲重複著“這不應該啊,這不應該……”父親對母親的行為感到煩躁,便瞪了她一眼,母親立刻收聲了。我納悶地看著父親,父親思琢了片刻,開口道:“來信人自稱是滅卻師之王。”   

“滅卻師有王嗎?”慎一納悶地問,但父親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手中的信件。半晌,他發話了:“我們百日紅一族,原本以為滅卻師大勢已去,便依附於死神……這下倒是好了。”他歎了口氣,將手中的信函撕掉,隨即看向我。   

“死神那邊自然是不可能脫了關係,只是眼下這情勢,恐怕也得和無形帝國建立起聯繫……”他喃喃著,我打了個寒顫。那雙眼裡的感情好像凍結了一般,只是在計算如何將百日紅一族的利益最大化罷了。我意識到,我沒見過幾次面的父親,是個可怕至極的人,“千海,恐怕得讓你去一趟無形帝國了。”   

我默默點頭。他歎了口氣,卻沒再說什麼,只讓田村幫我收拾行李。又讓我回到臥室去,接著,這小小的家庭會議便結束了。   

我呆呆地看向毫無生氣的庭院,思索個不停。   

我突然意識到,我憎恨身為滅卻師的自己,更恨無力的自己。我不只恨我自己,我更恨滅卻師的存在——若是沒有這樣的存在就好了。什麼純血,什麼虛,什麼家族,什麼責任使命——若是那力量與我無關便好了。可我需要那力量,我需要那力量去守護我所愛的人,與我所愛的世界——正因我無力,所以我對那力量渴求。   

我意識到我是個很貪心的人。我並不因無力而想放棄,反而想,若是能力不夠負起那些東西,那便需要變得更加堅強,直到足以負起。   

我拾起行李,走出百日紅家的庭院,冬日的寒冷讓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幾日後,我到了無形帝國。   

與其名“帝國”無異,全部滅卻師盡數身著白色的軍裝,單是遠遠地看著,便給人一種威壓感。我被騎士團團長領至御前,覲見無形帝國之王。初見到王時,我只覺得驚異。   

從外表上來看,王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然而,她們卻帶有一種可怕的威壓感,單單是盯著你看時的眼神,便想讓人低下頭。我行了禮,便退下了。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一身冷汗。   

我匆忙地走出王的宮殿,身為騎士團團長的瀨文小姐將地圖畫給我看。我連忙道謝,開始尋找自己的房間。等到了房間,便開始整理行李。洗漱完畢之後,我躺了下來,開始思考並整理近日所經歷的一切。我打開行李箱,田村將滅卻十字放在了最上層。我將其合在手心間,冰冷的金屬莫名的讓人冷靜了下來。   

那是“最後的滅卻師”的憑證,管家小姐所留下的遺物。我看著那五星狀的標誌,意識到管家小姐和之前數代滅卻師,都曾用這個標示,進行戰鬥。   

“啊……?”   

眼淚不止地溢出,我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為什麼要哭呢?我問自己,答案卻很明顯了。   

那是因為自己的無力。   

若是我變得更強,那時候管家小姐說不定就不會死。   

若是我變得更強,興許姐姐就不需要為了那無聊的家族責任而一輩子待在神社中。   

若是我變得更強,也許誰都不會離去。   

……都是因為我太過弱小了。   

我將眼淚擦乾,試圖冷靜下來,這時,門被叩響。我有些疑惑會是什麼人在此時拜訪我。   

“請進,門並沒有鎖,”我說道,隨著門被打開,一黑一白的滅卻師之王走了進來,我為自己的失禮而臉紅,連忙走上前去道歉,“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沒關係哦,”黑衣的滅卻王擺了擺手指,走上前來。   

“啊……那個,我去泡茶!”我慌亂地說道,想從行李箱裡找出來茶具,等找到以後才意識到,房間裡根本沒有熱水,我便更不好意思了。   

半晌。   

我不好意思地將盛著熱茶的杯子獻了上去,滅卻王似乎不為茶水的香氣所動,而是看向我的雙眼。那種仿佛要被看透一般的可怕壓力又回來了,我卻不知道該不該將視線移開。   

白髮的滅卻王緩緩端起茶杯,喝了下去:“百日紅,你想得到些什麼呢?”   

“哎……?”我有些沒理解她的意思,“什麼……都……”   

什麼都無所謂。我嚥下去了後半句話。我並沒有什麼想得到的,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和力量。我只是……害怕孤獨而已。   

內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真的嗎?”   

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我其實……我想讓原本該離去的人,留在我身邊。   

這就是我的慾望,僅此而已。以此為契機,我……   

“……我想得到,能夠讓所有人幸福的力量。”我說道,不禁垂下頭去。仿佛看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似的,黑色的王者輕輕笑出了聲,不止如此,白衣的女孩也露出了微笑。   

“不想再讓人……離開我了,然而我卻毫無能夠抓住機會的力量,我……該怎麼辦呢。”   

我為自己能說出來這樣的話嚇了一跳,但淚水卻已淌下臉頰,“哎……?抱歉,失禮了,請讓我擦一下……”   

“沒關係的喲。”“沒關係。”   

“哎……可是……”   

“有那樣的想法,非常好呢,我覺得啊,百日紅是個溫柔的人呢!”黑衣的王點點頭,露出一副開心的表情,白衣的王則點點頭,似乎是為了肯定,她淡淡地說道:“不用這麼勉強自己也沒關係哦。”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只是感到些許暖意,從心臟那處開始迸發,我低下頭,向滅卻師之王行了禮數,拼命斟酌自己的詞句:   

 “謝謝您,王……請您……給我力­­­­量。”   

猶如雙子般卻並非雙子的王露出了微笑。   

*   

“吶,白,總覺得百日紅那孩子終於變得有趣起來了。”身著黑色和服的女孩用略帶抱怨的口氣說道,她的語氣與外表年齡一致,能感覺到是個非常活潑的孩子,“之前還真是無聊啊,只是因為身負家族之命這種理由呢,果然維持了太久的禁錮,即使是血液也會枯竭腐朽啊。不過百日紅一族也真是的,竟然認為可以兩手抓呢——”   

“百日紅只是雖然稍有起色,但還是不夠有趣啊,黑。”與她並排站著的白衣女孩則相反,冷靜地說道,若是此時有人在旁,大概會驚異于女孩的語氣于成人無異,甚至更為老成。   

“說的也是呢,果然還是花音比較美味!”   

“當然,那畢竟是我們,不,我……”   

“所期待的甜美的果實啊。”滅卻師之王異口同聲地說道,接著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   

“一切,都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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