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说·卷一-冷香别堰《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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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忙了几日,母亲打电话勒令我晚上回家。

她告诉我,这是我爸的意思。

华灯初上,我回到程宅。

难得见赵冷香也在,他正修剪父亲最爱赏的黑松老桩盆景。

心照不宣对视一眼,装着漠不相识的冷淡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确认过眼神,都是被我爸召回来的人。

一般我俩不住这儿,各住自己名下的房产。

若把程宅比作皇宫,我俩就是就藩的无权王爷,被驱逐到权力中心之外的地方,无诏不得归京。

我还好点,起码保留了我的房间。偶尔母亲思女心切,会留我小住一晚。

往楼上走时,赵冷香手中的剪刀“咔擦”“咔擦”地响着,让我多看一眼那盆景。

这人真没什么审美力,枝叶零落一地,修得不好。

冰冷的灯光从客厅层顶洒在他过分年轻的脸庞上,他抬头望我,露出一抹森森的笑。

“小心点。”

这是他对我做的口型。

头也不回地,我入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正壁上新挂一幅字,具体哪个大家所写我不知道,字里的内容倒熟悉——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朱熹的句,总深得他老人家的意。

“爸,我回来了。”我不敢多言,怕多生出什么事儿。

我爸一直看着我,只问。

“病,好些了?”

瞬间我的汗从后背冒了出来。心念电转间,无数念头飘过。

他问询的不是我的病,而是赵冷香的近况。

勉强牵起一抹笑,“还没好透,”我答的规规矩矩,“最近总觉得劳累,上班也不精神。”

病早好也给您和赵冷香吓出病了。

皱皱眉,我爸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再细细盘问我工作上的事,就放我走了。

临出门,他又叫住我,留下极意味深长的一句。

“程程,我竟不知道你我父女关系这么生分了。”

孤家寡人,何必惺惺作态。

我撩了把头发,装模作样地哼声。

“还不是您威严太过,我哪敢说话啦。”

在他看不见的视角里,我的脸冷成霜。

他在怀疑我跟赵冷香有什么瓜葛。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一病,想算计我的人不少。赵冷香只是其中之一,不料为他人作嫁衣,那黑松盆景算是受无妄之灾了。

毕竟我是程氏独女,本来还有当皇太女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机会渺茫了。

赵冷香,好样的。本以为他是消停了,没想到他是一发而牵动全身,直接废我一条后路。

从我第一日工作开始,他就已经有计划地打压和控制我的成长了。

他妈的,忍成绿头王八也讨不了好。果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好处是,我爸乐见其成我俩厮杀威胁不到他,放松了对我的管束。

短短几秒我想通一切,恭敬地退了出去。

还没等松一口气,缓一缓后背的黏湿,又有一句话顶了过来。

“你还没谢谢我。”

是赵冷香。停驻在走廊的一幅粉彩油画前,装饰灯的清光倾颓落在装饰画框上,泛出一尾锋锐的亮。而他侧过来的面部轮廓精致如中古之作,与此景相映成趣,气质凛冽自成。

好一个灯下美人。

如果他没用看笑话的眼神看我,那就更好了。

“谢你妈个大西瓜。”

我狠狠出一口恶气,朝外走去,脚下的小牛皮靴在他的鞋上碾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这是他应得的。而后,对方低低地笑了。

变态。

感谢这次,我还认知到了一个事实。

我与赵冷香,不过是曾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竞争者。

不反击,他是真的会弄死我。

都是什么破事儿啊。我心情不佳,喊谢栀去清吧喝酒。

“…好。”电话里的谢栀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了。

她最近跟纪亚俞打的火热,我又看不惯她男朋友,我们自然而然地疏远不少,很久没小聚在一起。

谢栀姗姗来迟。我已经喝了不少,身边围了些手脚不干不净的人。

方桌码满各种酒,酒瓶歪倒着几个,透明的酒液顺着口淌湿了一小片地面。我的思绪混沌着,正握上谁伸过来的手,轻佻地展出本性的恶劣。

“你,你,喜欢我?”我的手指乱晃,打了个酒嗝,又启出一瓶新酒,让那些人眼睛都看直了。

有人试图邀我共沉沦,“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

“既然喜欢我,那就把这瓶给我喝完。”我冷淡地打断对方,晃了晃手里的酒。

对方脸都吓白了,75度烈性酒,一瓶吹完人都该进ICU洗胃了。

“你——喝不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我…”

犹犹豫豫间,我已经拿起酒瓶深插进对方的咽喉,烈酒入喉倒呛他的气管,而后大量的酒液从唇角激喷如泉,溅湿了我的头脸。

我不留情地眨掉了挂在睫毛上的酒精。他挣扎得厉害,我的拳头一下一下狠揍他的胃袋,直到他瘫软在地,不知死活,我扔麻袋一样轻易丢下对方。

站起来,静静与刚踏进卡座的谢栀对视。

此刻在谢栀眼里,我应该比阿修罗还可怕。

可我还是努力对她露出一个像极平时的乖巧笑容,抬起手指蹭干净脸上残余的酒液,“姐姐,你来啦。”

我慢慢抹掉刚刚吃人的模样,恢复为数不多的理性。

一步,两步,我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要她看清我的真面目。

程家狡诈多疑的基因一直在我的血脉里流淌,自父亲的言传身教和赵冷香的冷嘲热讽中迸裂心脏。

我被父兄手把手教出,像极了他们。

他们告诉我。

弱者,是毁给强者看的玩意儿。

如赵冷香毁我。如我毁酒吧公关。

谁都不会一直天真。月亮注定是要西沉的。

“程程,还是回家吧。”

她偏过头,假装无事发生,向我靠近一步。

清泪潸潸湿了月亮的襟口,我伏进她怀里,哭得像个什么都没得到的孩子。那双温暖的手只是轻柔地圈住我,今晚再也没抱紧过我。

我借着酒劲上头撒娇卖痴地要她背我,晕着粉意的脸压着她的薄肩,眼底流过暗光。

这一次,我兵行险招。

全看在谢栀心目中的地位。

我既不想疏离谢栀,又要她保持警惕,远离我,远离危险。

谢栀未必看不出我浮夸的演技。成也好,败也好,于她都不会有损失。做这样的一场戏,对我来说不算太难。

所幸我赢了,谢栀是真心对我好的。

唱念做打一番,真是累极了。我放任眼皮沉沉要睡去时,听她耳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低似乎怕吵到我,简单述了我方才的情况。

“知道了。”

电话里轻微的电流声下,对方的声音安静地传来。

猛地睁开眼睛,我的呼吸频率却没变,没让谢栀发觉异样。

这个声音的主人,从未放弃盯我。连我最好的朋友,都成了他的内应。

而我只埋下头借醉意贪恋这一肩的温暖。

就算只是骗,我也得到了短暂的爱,不是吗?

原来,只是欺骗啊。

沉沉的不甘拖着我的神智沉底,酒意化作最好的镇痛剂。

大梦三千,终归一醉解千愁。

宿醉的疼痛把我的神智从水底捞起,睁眼即见我置身柔软蓬松的被窝里,旁边躺着尚在睡梦中的谢栀。缠指玩弄她的发,闻着令人安心的橙花气息,我慢慢找回昨晚的记忆。

——我吻了她。她没拒绝。

这超出了我的预期。

“程程,早安。”

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栀,把她弄醒了。

“谢栀,早。”

我收回视线,也收起心思,和她一起共进早餐,再上班出勤。默契地没说一句昨晚的事,似乎就能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

尽管如此,我们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冷了下来。我避着她,她避着我,有意保持着社交距离。

连纪亚俞也发现我俩之间的不对劲。

“程一水,你一早就喜欢她了吧?”这是一个男人对情敌的口吻。

我无法再逃避自己,保存好刚做的表格,顶了顶之前被咬破的舌尖,抬眼送了他一句,“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不予态度地当旁观者,对我们三个人都有好处。纪亚俞或许是真栽在了谢栀身上,跟以往的莺莺燕燕都断了联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至于谢栀,不能发展成为更亲密的关系,那就退回到原点。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让步。

谢栀方才去接水,正值对峙之时,走回座位看了看我们俩,态度都淡淡的。

我冷眼旁观着。纪亚俞百般讨好,好不容易才让这轮孤月清冷一笑,而她的眼睛却向着我。

眼波向我无端艳。

这一瞬间,我觉得她不爱我,也不爱纪亚俞。

“那你觉得她在爱谁?”

我猛地从记忆中回神,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草稿打满了谢栀的名字。颓然把这页纸塞进碎纸机里,才答他,“赵总监,你走路没声音的吗?”

“我是来告诉你,酒吧的事处理好了。”他敲了敲桌子,示意我收起满身的刺。

这会儿是下班吃饭的点,公司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才敢这么肆意。

“谢谢。”这句话我是真心实意的。那个酒吧是他朋友开的,有赵冷香的帮忙,对酒吧公关的赔偿才得以体面地了结。

“不碍事。”

他很闷地回我一句,眼神落在了公司大厦外的风景线里。

我站身走到窗前,随他视线的方向看。

暮色四合,灯火人间。庸庸车流形成一条璀璨的光带,延伸向远方,尽处是归家。

“有那么喜欢吗?”记忆中,赵冷香总是看这样的风景。他走上来,与我并肩同看,随口解释,“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是这样的。我对谢栀,无非只占个爱而不得,才如此失魂落魄。这样简单的道理,我看穿而参不透。

“那怎么办呢。”我喃喃反问他,也没想着他回答。

他企图用手指截住那条车流,几分孩子气流露在外,话也掉了出来,“让这个念头实现,或者毁灭。”

好吧,不愧是你赵冷香。

“你有这个机会做选择。毕竟她背叛了你。”他的声音不高,但让我的心一沉。

眼神慌乱地撞在他的身上。对方没笑,只是认真地等我表态。

“赵冷香,我不想看见谢栀去死…”我不知道他的底牌是什么,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路。

他得到答案,简洁地回应我,“知道了。”然后从容地离场。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冲着他的背影问。

“程程,哥哥不会害你的。”

留下这句,他走了。

心乱如麻地坐下,我知道赵冷香留着我是要对付我父亲,但为什么他要一一铲除我身边亲近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我看不透。

惴惴之中,我频繁地梦起老虞婆,黑羊和谢栀,有时会是母亲。她们在我的梦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梦的最后,总有一双大手托住一只瓶,瓶里装着我所眷恋的人。我想方设法去救总不成功,只能一次次看着瓶子狠狠摔碎,释放出一只只翩跹的蓝闪蝶。

是蝶梦我,还是我梦蝶?我几乎颠倒了现实和梦境。

左等右等都不想盼着那天,可那个时机终究还是来了。谢栀被请到了赵冷香的办公室里,我执意陪她去。

进门时,赵冷香多看我一眼,没让我退出去。

“东窗事发,你不能留在这里了。”这句话是他冲谢栀说的。而对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按照我们之前谈好的,两清。”赵冷香埋下头,潦草地签署离职意见,一点也不顾忌我的存在,问询了一句,“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只谈利益,不谈情分。真真儿绝情。

他这冷心冷肺的模样把谢栀惹红了眼睛,她上前半步,失了态,“师兄,你明明知道…”

赵冷香静静搭眼看她,毫不留情地施压,“你喜欢我跟我不喜欢你没什么必要联系,还有你做出的那些多余事情,你早便知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谢栀被他捏住了什么把柄,但看得出她原来是真的爱他。

我与纪亚俞,不过是她的备选。

办公桌上的几摞文件被赵冷香雷霆一怒,掀翻在地。几页纸正好掉在我脚前,林林总总的我只看清了数据造假这条。

我知道,虽然这数据不影响公司财务正常运行,但对股市的涨落极其重要,关乎公司的信誉。当下有很多公司会在这上面动歪脑筋,属于一条行业潜规则。

谢栀擦了擦眼睛里的泪,哽咽难言,咬着牙认了他的话,“好,我听话。去国外生活。”

“程一水,带她回去。”赵冷香一句话把我俩都打发出他的办公室。

公司没公示说谢栀的事,当是念及一点情分。加上赵冷香为她找的后路极为优渥,大家都当谢栀是飞黄腾达。

果然是赵冷香惯用的招数。只不过,这次他大大方方地利用了真心。

我不齿,也觉得危机感降临。这场博弈里他急切地打破自己的原则,处理掉谢栀,说明他的部署已十拿九稳。

还得承认,他是优秀的结果主义者,且不介意使用灰色手段去清理内部矛盾,善于通过表面的是非规则,掩盖事情本质之下的最优解,让敌人猝不及防。

我不能坐以待毙,可又有心无力。

还是太弱小了。

我只能紧抱谢栀,作最后的离别。她即将赴机,东西不少,还是为我带了几枝百合。

“程程。我没想过害你。他也是。”谢栀在最后依旧在提赵冷香。我看一眼远处落寞的人影,点了点头,不想与她多争。

纪亚俞沉默着,守在半尺开外的地方。

说到底,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我拿着那束百合走远,把时间留给他们。

“上车。”

目光一侧,车窗摇下,又是赵冷香。犹豫一瞬,我还是上车了。

“去哪?”他问。

“回公司。”我答。

低着头嗅香,车拐了个顺滑漂亮的弯,汇入车流奔向通往公司的大道。

抬头四望,风景线在后退。天边的云暗暗的,几声闷雷响,空气带了点潮意。

要变天了。

2023/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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