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riman's Prophecy I
No.201 Throne of Hourglass
国王在他的黄金屋里醒来。睡梦中他听见了骚动,曾经拥护爱戴的人民说要革他的命。那些下作的野蛮人高举农具,嚷着一口充满泥土腥味的痞话,过市时浩浩荡荡,像蔓延的鼠疫。守城侍卫没有抵抗,鱼贯而入的病菌就在温室内倍速繁殖。现在国王大汗淋漓,过去为他扇风驱热的仆人已死,他眯起眼看到帐幔上积了灰,似乎很久没有人再来这里为寝具更换清洗了。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这样想着他爬下了床,盘踞在两肩的蛇吐了吐信子,分叉的暗红色指向了宫殿深处。那儿蹲伏着哭泣的年轻侍女,一个十五,一个昨日刚成年,她们吃的最后一顿是御厨准备的早膳。国王已来到了她们的面前,“抬起头来。”后者应允照做。“它们该用餐了。”
下着暴风雪的三月天。讽刺的是,现实往往就比假设来得怪诞。这个世界早已不再是我们过去所熟识的样子,像是一场永无尽头的通货膨胀,上帝已死而政府不在,人人高歌自由精神,而有形之手却只用于喝酒前的买单付账。我把车停在了佩斯特的院子外,手心里攥着记录答案的小纸条,那是用来打开智能门通讯系统的密码。以某位友人的话来说,“屏幕上每天出现的都是些简单易懂的问题。只要有一些逻辑思维能力的人就能够解开。”,但毫无疑问,我的水准一定低于平均值。车外的温度跌破零点,我站在寒风里哆嗦,按下了“获取题目”的按钮:
11 12 14 18 26
38 62 74 102 122
? 230 230 230 230
Answer? =________.
在输入146并确认后,界面上的红色指示灯变为绿色,我收起纸条松了一口气。这种通过作弊得来答案的方式不知为何竟给了我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心理上的不忠,尽管我既不初谙世事也全然没有那样的对象。佩斯特的声音随后从机器里传来,“欢迎,肖恩。这几天我刚好新进了一批红茶。”
“谢谢,佩斯特。”进屋前我最后整理了一下衣领,“话说你不考虑将门口的那东西做些修改?”
“恩?比如说?”
“呃……像是取消答题,变成指纹识别什么的,后者也更加安全。”
对方笑了,“这可不一定。”
“好吧。”我明白他在指什么,“那更加快捷。”
“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下一秒,门被打开了,佩斯特从后探出脑袋,“来当面说吧,我的好作家。外面的天气有够糟。”他身上依旧穿着四季不变的工作服,我无奈地摇头,一时没了兴致,但佩斯特对于我的消极态度向来有备而来,“今天我们去Ahriman's Prophecy,另一片区域。”他看上去很兴奋,镜片后的双眼炯炯有神。
在这尴尬的时刻,我选择了沉默。直至第一杯茶喝尽的时候,舌尖的音符才和遥远记忆中的拜火教联系起来。恶神的预言书,这是那个区域的名字。缺失的知识,像是木桶底部的短板,它在意识洪流的面前不堪一击,我全然无法想象自己将要看到的是什么,它成了一片白,却没有对立的黑色,虚空架设,像是远赴南方湿地的候鸟,在冬季来临之际不留片羽,在下一个春天时遗忘逝者的名字。不过念在佩斯特向来思维缜密,我坚信谜题皆有一解,只要当事人乐于分享,因果的对应关系便清清楚楚。我们准备出发了。房屋深处有通往地下的电梯,共有几层未知,全程通过佩斯特的语音操控,几乎断绝了一切入侵的可能。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相当幽深的走廊——墙壁的颜色左黑右白,上下联结的部分为灰;除去尽头厚重的金属门,两侧各有6扇用轻薄材质制成的门。而左起的第一个房间便是此行的终点,上面有名牌写着:Throne of Hourglass.
“藏品的称号?”
“对。你一定在想为什么它会标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一反常态。”我附和道。
“因为没有刻意隐藏的必要。它很大件,并且一目了然。”
在佩斯特说完这句话不久后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巨大的沙漏和石头的王位,字面意思,但在具体的摆放和细节上还有值得一书的地方。两者似是组合体不可分离,沙漏高约3米,上下两块用于固定的木板为长方形,由狭窄管道连接的玻璃球仅占后二分之一;前半部分是王座,由大而光洁的石头砌成,靠背的顶端镶有即可三颗圆润的红宝石,两侧靠肩处各雕有一条蛇,脑袋突出,目视前方,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苏醒攻击来访者的错觉。
“要不要去坐坐看?”佩斯特怂恿道。
“不……我总觉得蛇正盯着这边看。”
“可它们只是石头。肖恩,你别想太多。”他将手里的木板举给我看,“在你参观之前,我已对它们做过多次详细的观察记录。瞧这儿,时间、温度、湿度、现象、感想,完全没有问题。它就是一件不会运动的死物。这里和Orange Grove不一样。”
“也可能只是没有触发条件,或者不是原始状态。就好比美杜莎在与海神波塞冬私会前只是一个美丽少女。当然这个例子不够恰当,我只是由蛇开始联想……”
“现代社会可找不到双翼蛇发的女妖。”佩斯特不以为然,“施暴者与受虐者身份一旦统一,正常观念便会受到冲击,逻辑短路,辩论四起。我曾以为你不喜欢探讨这类命题的。”
“不,蛇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只不过人类的恐惧和憎恨全都融于偏见根深蒂固。”肖恩焦虑地抚了抚额头,“……这里面一定少了些什么,但我不知道。就像是……”
“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传说。”佩斯特没有等待他客人的回应,自顾自地讲了下去,“现有的可能性我在半年前都已全部尝试完毕。亲吻王座不起效用,除非我能搞到一个真正的阿里曼和古波斯国王。别再费心思了,它自有另外一个结局。你再仔细看看。”
我走近了玻璃球,上面映出了一个面容扭曲的人脸。那是我,却又不是我。那双眼睛我觉得陌生而悲哀,它被疑惑缠身,被臆想困扰,寻求答案之路曲折昏暗,信念之光随着流沙下陷,金色陨落的时候悄无声息。
“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流尽?”
“24小时整,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佩斯特笑道,“那样迎来的将是终结,整个装置会自燃,卖方特地交代我的。每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必须将玻璃球颠倒一次,确实是可转动的设计。”
“里面装的是金粉还是铜粉?”我眯细了眼,“它亮得超乎寻常。”
“前者对了一半。它是金粉和沙子的混合物,比例1:100。”佩斯特叹了口气,“说到底,不过是尘埃。”
注释:
阿里曼(Ahriman),在祆教(Zoroastrimism),又为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中称安格拉·曼纽(Angra Mainyu),恶界的最高神,黑暗与死亡的大君。阿里曼与琐罗亚斯德奉为上帝的阿胡拉·玛兹达持续不断地进行斗争。阿里曼统驭以六大恶魔为首的无数魔鬼(德弗,Daeva,泛称古伊朗神话传说中的魔怪,与善神为敌)造恶无数。偶尔会化为人类接近诸国国王,教以奢侈令王堕落。阿里曼於国王堕落後用计亲吻国王双肩,令国王两肩各生出一对蛇。可怕的是,这对蛇每日各需吃食一个活人的脑子。
那道数学题的规律:后一个数为前一个数加上其个位数与其他位数上所代表数字的乘积。14=12+1x2;122=102+2x10;230=230+0x23
Cheat既有作弊之意又有出轨之意。
Orange Grove III
「No.103 Lamb of Guilty」
今日的午餐是煎蛋卷和德式土豆色拉。前者由佩斯特负责准备,而后者我对其情有独钟。先前等待锅内水煮沸的时候,我的手里正捏着一颗刚刚去完皮的新鲜土豆,不再粗糙的表面摸上去光滑而冰凉,浅黄色的块茎令人心情愉悦,也许不消多久它就会继续因为呼吸作用而酶促褐变,但此刻我对它的赞美却永恒而不可辨驳。
一颗土豆,一颗本该生长在地里的成熟土豆,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这之间经过了多少环节?我们不同物种,关系遥跨星河,甚至在一年之前都还是不曾有过交集的生命体,但是如今我们相遇并被紧密联系在一起,身处食物链的异处,共享不含悲喜的宿命。水已经烧开了,翻滚的气泡催促着我把土豆扔进锅里。我照做了,感到一种两手空空的落寞,思考的脚步由轻盈到沉重。记忆在间歇性的钝痛下牵引而出,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童年的剪影;座无虚席的教室,讲台离课桌那么高而远,牙齿咯咯打颤,书上的建议不起作用——「把下面的听众想象成土豆。」全然无法消除我的恐惧。为什么是土豆?因为颜色像吗?形状像吗?何时植物能够如此满怀恶意地嘲讽和质疑?它是茄科茄属,默默无闻,安守本分,可人类从不是那样的存在,即便换作生活中任何近似的东西,此情境下两者的并排我不能接受。人与土豆的界限究竟在哪里?今天,它即将成为食物,我身体的一部分,日后通过新陈代谢慢慢地排泄出去,那么,这艘永无止境的特修斯之船又将驶向何方?
我关了炉灶的火,把捞出后冲水凉透的土豆切片,拌上盐、白胡椒粉、橄榄油、白醋、清汤和西式芥末酱,最后装盘时撒入了些许法香碎。终于完成了。可它已花去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大的方桌上还放着煎蛋卷,我和佩斯特互相称赞对方,像是出于礼貌或例行公事,毕竟两个单身男子厨艺自知。这一次,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疲惫,午餐后并未急着带我去看他的藏品,只是为我泡了杯安神用的花草茶,去淡化那些残留在舌尖的记忆。
下午两点,我在103房间里看到了某样东西。它的形象实在出人意料,大小也是,最初的预估高度落空后,我的眼球快速转向,对上一匹没有脸孔的幼兽:通体白色,身躯瘦小,稀疏卷毛下脊骨突出,纤细四肢隐隐透着皮肤的淡粉,此刻若是有一阵风刮过,定会颤颤巍巍站立不稳。开门的声音让它竖起的耳朵朝后抖动了几下,蒙在面部前方的黑色布料一角飘起,但马上又垂下回到了静止状态。我和佩斯特正踩在厚厚的干草上,脚下或许还混有些沙土或草木灰,房间尽头左侧有食槽和水槽,天花板上建有通风系统。
“这是什么?”我压低了说话声,但佩斯特脸上浮现出的笑容表示这没有必要。他就用着和平时无异的音量,“猜猜看?”依旧是不怎么负责的言论。我无奈地接受提议,屏住呼吸,走到了离它只有3米远的地方。至此没有发生什么变故。我并不是一个太接近自然的人,现代化农场不曾参观过,探索频道的纪录片也看得断断续续,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那瞬间听从了自己的直觉。那是一只常见的家畜。“羔羊?”
“基本正确。不过想必你也知道这不可能是答案。”佩斯特说道,“迷宫里的每一件藏品都由我亲自挑选,其中有些价值不菲,在正式的拍卖会上竞价所得;有些一文不值,被人随意地丢弃在垃圾处理场;还有一些,在被我改造前只是黯淡的半成品,而今却有着神奇的魔力。生命与死物,天然与人工,或光鲜亮人或阴暗腐朽,世人难识其正体,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反常(abnormal)。那些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事物绝不会被请到这里。大致上拥有收藏癖好的人都有一定的契机,富商巨贾多是从经济效益或收藏价值上入手,而其他执著于一物的往往因为心理需求,虽然我不敢断言,但最初的藏品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它带给我们最强烈的愉悦或痛楚,就蛰伏在记忆的最深处,每当重见阳光的时候就苏醒过来,催促着人类去完成内心的冲动,像一个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的仪式,供上活祭,点燃火把,以血画门,度过灾难之节。”
“你一定属于后者。”我终于有了说话的时间。佩斯特夸张地点了点他的头,富有节奏感,就像是公鸡行走时向前摆动脑袋那样,“没错,我甚至就拥有所谓的第一件藏品,日后有空时我会详细地和你介绍。现在我们回归正题。她不仅仅是一只羊。”
“她?”我注意到了人称变化。
“对,她。不过严格从生理上来讲是他,你也一定发现了羊腹下的那玩意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去把那块罩在她脸上的布揭开就行了。不过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羊的深度知觉不好,一下子看不清太近的东西。伸长手臂、身体稍微离远一些……那样的距离你也不会受太大惊吓。”
“她的脸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对了,顺便一提它是只克隆羊。”
“它?克隆羊……等等、佩斯特你想说明什么?”我刚才几乎就要伸出去的手停下了,新接收到的消息令人迟疑,“你不会在指……”他耸了耸肩,用铅笔的末端敲了敲木板,“羊可没有羊权。从头到尾都是人类的把戏,呼吁什么就是稀缺什么,只有当单方面的剥削破坏了平衡时,才会亡羊补牢地去想挽救措施。没有利益,没有需求,根本不可能推动技术革新。服务和进步全人类?当然,会有一批人是这样,但绝大多数都不是。今天他们只在动物上试验,但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器官的先进性毕竟有别,即便杀死一万只白鼠也无法得到某些数据。打个比方好了,人类和猩猩。后者的智力有目共睹,会模仿学习,会主动制作工具,科学家们尝试过许多方法教它们学习人类语言,但是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为什么只有人类能够掌握如此精妙的线性语言?因为发声器官的不同。猩猩在大笑的同时可以呼吸,但人类不是,不信的话你现在可以尝试。又比如说大脑。现在我们对人脑功能的研究仍是冰山一角。因为不能进行活体实验,过去战时日本法西斯有拿俘虏试验过,但那毕竟是非人道的。好吧,我现在也有些羡慕你手里的土豆了。”
“……你那时看到了?”
“恩,充满哲理的土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快去揭开真相的面纱吧。我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了。或许刚才的那些事情我根本没必要在你面前提起,毕竟你才是那方面的行家。”
我苦笑了一下,慢慢地揭开了艺术品的画布。
那是一张迷路的羔羊的脸。左半边的鼻子依旧粉嫩,黑色的眼睛看上去温润无害,我的脑中响起那句话,「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寻找替罪之羊的我们充满罪孽。这是一张年老的女人的脸。右半边的皮肤松弛塌陷,密布的皱纹攀上了眼角,她的眼睛浑浊无光,像是积满铁锈管道里流出的水,有着令人作呕的黄色。她是万千人类中的一个,又是这一个中的几分之几,我无法想象她从何而来,又遭受了怎样的命运。即便她是完整的个体,我也不愿朝她的样子多看上几眼,她总是在笑,笑得我胆寒心虚,咧开的嘴唇被用线缝上羊的另一半,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有一条空隙,它或许联结着地狱或是欲望的深渊,黑得不可见底;从那里传出了难以描述的味道,食草动物的嘴里泄出一股腥膻,这压抑着的、隐秘的、晦暗的欲望倾袭了我的嗅觉。
我迅速地后退几步,忍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布料一经撒手又重新飘了下来,盖住那张1/2 + 1/2 > 1的脸和脖子上系着的那个金属吊牌。万幸的是,我看清了上面写的字:Lamb of Guilty。
“她的大脑是……?”我用手支撑着膝盖喘气。
“羊的,否则她会选择去死。”
Fin.
提示/注释:
关于文题可查阅Lamb of God
酶促褐变:在有氧的条件下,酚酶催化酚类物质形成醌及其聚合物的反应过程。
特修斯之船:古老的思想实验之一,感兴趣者可自行百度。
深度知觉:人对物体远近距离即深度的知觉,它的准确性是对于深度线索的敏感程度的综合测定。
关于羊的问题参考了该网站:http://www.sheep101.info/senses.html
「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以赛亚书五十三 6)
人脸选择了年老女性,是考虑到了母系氏族;随着原始农业及家畜饲养的出现,作为其发明者的妇女在生产和经济生活中、在社会上受到尊敬,取得主导地位和支配地位。(这一条其实可有可无,忽略就好)
本小说的所有观点不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谢谢。
Orange Grove II
「No.102 Apple The First」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苹果。
我在这颗星球成功地降落了。舱门打开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片亮白的光芒,它刺得我睁不开眼,只能大口地呼吸空气,让扩张与收缩的肺部感受新世界的呼唤;其中我或许呛出了眼泪,或许生存的哭号已梗塞于喉,无奈事情太过遥远,巨细之处有所讹误不可避免。那时的我无知无能,再也没了供养机体的保护,周身都是可趁之机,正是在这近乎赤裸的无防备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与刚才的危机感截然不同的东西,在不远处的地方,有着和太阳一般的温暖,它正注视着我,穿越了汹涌的气流和一切挡在道中的险阻。然后下一秒,闹钟打碎了我的梦境。
今日的佩斯特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他一直都那样,工作服、木板、笔,我敢说科学家是用智慧盗取时间的人,五年十年不过一瞬,他们的容貌不改,高速变化的是认知、理念和大脑被开发的进程,即便消瘦的身形淡出人们视线,他们又会换一种方式卷土重来,在新编教科书上成为不朽与永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让我混乱而跳跃的思绪重新锢进现实的画框之中。在欣赏完他的第一件展品后,我便魂不守舍,像是有一根针被刺入了胼胝体,世界在我面前发出惊呼与嚎叫,海浪拍崖,火山爆发。在我的眼中,被阉割下的阳具似乎不再是生殖器,它既不可笑也不龌龊,它是否出自于一个男孩的身体亦不显得那么重要,它存在于人造的玻璃器皿中,但又不在哪儿,它生活在我的记忆中,又似乎与我在便所时掏出来的东西同父同母,就像是在远古冻土层里沉睡3万年的巨大病毒,被灼热的好奇心唤醒,在今世引发一场跨越时空和维度的激荡。它成为了一个令我心迷神乱的符号。
“你看上去很累。”佩斯特说道。我并不掩饰地干笑几声,随着他再次来到了橘子园,打开了第二个房间的门。跃入视野的是一大片红色,外围的弧线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苹果,与一般成年男子等高,最突出部分的截面周长需要至少三人合抱。佩斯特关上门的这会儿,空气里飘散着的苹果香已经到达了我的鼻翼。那是股清甜的味道,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眼前东西的产物。“这是我的发明。”科学家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类似遥控器的玩意儿,“看到上方的出风口了吗?在网格后面有喷雾装置,根据个人喜好可以改变浓度的大小。”我点了点头,经他那么一提醒,才发现这个房间并没有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除天花板外,地面上也有一些需要引起注意的地方:在苹果的一周有一条连通的凹槽,又在其他方向上辟出另外三路来,一直引导至房间两侧的排水沟附近。
“这个苹果是一个浴缸?”我开玩笑道,佩斯特接受了我的发问,“50%,猜对了一半。准确地说,它是一个消除疲劳的装置……能够让人回忆起一些已经忘掉的感受,顺利的话,还能改善睡眠。”
“你听起来不是很有把握。”苹果的表皮红得发艳,我摸了摸下巴,“为何不选择更自然一些的颜色?现在它看起来像是假的,当然这规格也不可能有真货。模拟一下植物果实的表皮状况,应该不算是太难吧。”
“确实不难。不过,它是刻意被我做成这个模样的。”佩斯特笑了,“你可以去摸摸它,我的朋友。不觉得这红色很棒吗?有着蛊惑人类犯罪的魔力。是神是袛都不可阻止。毒蛇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禁忌之事板上钉钉。”我一步步走近了发明物,而身后的话仍在继续。“你是它的第一个公开见面者。要不要尝试一下?我会指导你如何使用并确保安全,作为交换,你只要告诉我你的感受就行了。毕竟有内部测试者的意见才能不断地改进它。”
我用手指戳了戳苹果,并没有想象中的果肉韧性,反倒似是海绵,凹陷下去的表面上生出许许多多的细小褶皱,它看着令人生厌,所以我很快就松了手。佩斯特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暧昧的词句总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但我确实是累了,消除疲劳迫在眉睫。不妨一试。“好吧。告诉我怎么做。”
“太好了!”佩斯特在遥控器上按了一个键,伴随着一些金属声响,苹果上半部靠近果柄的地方被翻开,构造上有些像潜水艇顶部用于进出的舱门;内部空心且不大,内壁是淡粉色,我可以看到里面有澄清的水,兴许是某人在我到来之际准备的。“水我已经加热完毕,温度控制在37摄氏度。在进去之前,我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佩斯特蹲在了房间一角的小箱子面前,从中他拿出了一副潜水眼镜和一根可弯曲的塑性管子。“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可以准备脱衣服了。记得要把内裤也脱得不剩,这对发明的测试非常重要,噢,别担心,我并不是同性恋,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既然对方做了这样的宣言,我也没了可以忸怩的原因,只是按顺序照做。接着我戴上了眼镜,鼻子呼出的热气迷蒙了视界;含住了长管子的一头,另一头被佩斯特轻轻地握在手里。最后一步——蜷曲身体头朝下沉入苹果内部的水中。
液体灌入耳朵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疯了。一个狂人的痴言痴语我居然信任至此。究竟是为什么呢?猛然接触到液体的皮肤使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无数上升的气泡伴随着下沉动作在眼前匆匆闪过。我的双手紧紧环抱着双腿,我的血液倒流,我的胃液翻腾,我的心脏砰砰失去控制;瞳孔缩小,肠道蠕动,我将唯一的吸管视作救命稻草,贪婪地大口呼吸。气体里充满了惊惧和后悔的味道,还有此刻无法品尝到的致命苹果香。我的疲劳消失了,将之吞噬的是不可理解的困惑和铺天盖地的绝望,还有一些知名不具的情感静坐在意识的河岸。现在我的身体卡住了,仿佛是量身定制的那样,内部的突起物托住了我的肩膀,不偏不倚。视野里没有其他活动的物体,那儿昏暗不清,我选择闭上了眼睛。液体包围了我,我成为俘虏无处可逃,整个人的身体变得轻飘飘,而唯有大脑越发昏沉,连发出让一根手指移动的指令都艰难万分,像一块裹着海藻的石子沉入海底,回归从前那片夜不能寐的潮水里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活着的理由就和不想死亡的原因一样不清不楚。就这样睡去是否就可以迎来终点?终点是什么?那么……起点呢?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再往前是少年,及膝白袜和小牛皮鞋的片段在脑海中快速播放,长有雀斑的男孩在高年级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想要反驳对方,说出真理,那是他在书中看到的句子,它没有错误的可能;人人都应该尊重并实践真理,怎么能让谬误的篝火越燃越旺?可是,他所坚持的正确在一场校园暴力中草草落幕,皮鞋的其中一只被扔进了校园深处的湖泊里,那儿居住着相貌丑陋的两栖动物,在每一场倾盆大雨过后,肆意地扩大领地,让白浊色的卵附着在石阶或穴隙的阴翳里。胆怯占领了我,臆想囚禁了我,人言鞭挞了我,就连书写自由之词时都有凹凸正反两面。我想要逃离这里,像一只咬伤主人的流浪的狗。
我睡着了。几秒后,在溺水的痛楚中惊醒。原本含着的吸管在灰暗中不知去向,胡乱滑动的四肢伸展不开,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似被钉在实验台上的青蛙,等待着命运的银针捣毁脑部。佩斯特!我尽量用脚打出水花,可无人回应;依靠着潜水眼镜里所剩无几的氧气,我使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敲打了粉红色内壁的底部。
哗的一声,水向四周倾泻而去,苹果装置裂开了。我沉重不堪的身体一丝不挂,抵着地面的手臂支撑着虚弱的上身,肺部的再次通畅让我跪着猛烈地咳嗽。我重新闻到了苹果的香气。不可思议的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我仍觉得它美味可口。一条干毛巾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佩斯特正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感觉怎样?”他看起来相当欠揍。
“糟糕透顶。”
佩斯特摇了摇头,“别这么说,至少你现在不想死了吧。母亲生你的时候,可不希望你像之前那么愁眉苦脸。”
“……”我接过了毛巾,开始擦起了自己的身体,“我仍想保留意见。”
解释:这篇写的其实是子宫,内壁淡粉,羊水呈透明色,温度与体温相同;蜷曲头向下亦有所暗示;佩斯特的话中有提到亚当与夏娃所食用的禁果;我所依赖的管子其实模拟脐带,脱光衣服是为了仿效胎儿;文章第二段是用象征写出生过程和母亲的视线;苹果是双寓意,第一句指人,第二是子宫。
Orange Grove I
「No.101 Porcelain Cherry」
打开那扇门,你看到的是寂静。雨击玻璃的杂响、餐桌刀叉的触碰、铜锁解开的咔嚓,那些微不足道的噪声在记忆里迅疾地退潮。人类对着艺术品怔怔出神,像是鱼吐气泡的那样,嘴唇上下翕合,淡红色的容器没有吃进任何饵食。眼前的瓷娃肌肤有着雪一般的白,脖颈中部的地方是完美的切面,以上没有东西,缺失的头颅让这本就模糊性别的美更加难辨。你的眼睛浑浊,目光直直地穿过空气盯着后方的墙。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你是在期待着什么?一位妙龄少女的身影?无邪少年的笑容?还是说,妩媚贵妇的眼神?热意渐渐攀上来,你的身体失去控制。你开始感到害怕,此刻的无名氏竟比断臂的维纳斯更具残缺美。顺着光裸的颈部看下去,那是一具纤细的身体:胸部贫瘠得令人怜惜,上衣的衬衫看得出剪裁精细,恰到好处地贴合着轮廓;腰部以下的部分却是蓬松的裙子,长度没过了足,面上缀着打成蝴蝶的蕾丝花边,褶皱的阴影晦暗而暧昧。震惊剥夺了你口出言辞的能力,直到同行的第二人善意地拍了拍你的肩膀。有什么想问的吗,像是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对上你绿色的眼睛,捕获内心全部的动摇。
“它的性别是……?”我发问的声音有些颤抖。佩斯特没有感到一丝意外。他在纸上重新写了几行字,把铅笔架到耳廓上。他冲着我神秘一笑,随后向前方走去。棕发的男人在人偶前停住脚步,弯腰撩起了那条拖至地面的长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升的内衬和慢慢露出的雪白双腿,然后在这令人面红心跳的最后一秒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到了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密闭罐子和一些规律盘绕弯曲的管子、末端消失在与身体嵌合的内部。罐子里的东西我意外得非常熟悉,尽管它是如此的羸弱、纤细、惨白,那样的姿态只存在于童年隐隐绰绰的记忆片段,但我绝无可能将其认错,它像是一只争抢领地失败的丑陋虫子,没有活力的表皮皱巴巴地挤在一起,任何过路女童的嬉笑都有可能消去它最后想要傲然怒挺的勇气,只是疲软地倒下蜷缩起来,让有着抗腐蚀作用的试剂充斥它的横沟纵壑的每一处。它或许过去还有过幻想,让主人带它游览各地,在闷热的夏日里将子孙后代用纸包裹起来,留在肮脏旅店垃圾桶的最深处;又或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它从青春期男孩的裤链里蹦出来,隔着内裤烙下的印记随着双手的爱抚彻底捋平,倾泄出传达出强大本我的快感。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它的梦早在一切还未成熟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我盯着那样东西陷入了思考。
“你就是这样将它这样买来的吗,佩斯特?”
“当然了,我的朋友。”收藏家得意洋洋,“别忘了它的名字。”
Porcelain Cherry Fin.
注释:
1 Orange Grove 橘子园;马来语中orange指人。
2 porcelain 瓷;cherry 樱桃,亦有童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