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5年】
維特將所有的馬俱都擦拭乾淨,他已經在這個要塞里面住了半個月,這裡住著的都是些士兵,他們幾乎天天都外出去捕殺入侵者和偷渡者——跟自己一樣的人們。
維特並不能被算成一個人,他沒有身份,頂多是個東西——周圍的人也只把他當作一個東西。
可是維特不在乎,他已經習慣了,從出生在礦場的一刻自己的身份就已經入定如此,他現在只能感謝自己沒有被殺死,十二年來他第一次穿上乾淨的衣服,第一次吃飽,第一次有床可以睡。
這些人對自己已經太好了。
維特小心地將沉重的長劍搬到架子上放置好,太高了他掂起腳才勉強夠着,他肩上的瘀青仍舊隱隱作痛。
“喂!偷渡的!還活著嗎?”
維特倏地回頭,差點撞到架子,慌忙之中才好險穩住,他認得這個聲音的,那是當時在雪原上將他從人販的馬車上鬆綁的騎士,年輕的臉看起來並不比維特大多少歲,卻有著比其他士兵更懾人的氣勢,在見過了這帝國的元帥後,維特才知道當時的騎士便是元帥的兒子——王子,或者這樣稱呼。
此時他並不明白為什麼帝國的王子要來馬厩找自己——可能是自己犯了什麼錯,或者像其他人一樣只是想找自己麻煩取樂。
不管是什麼。
“是,大人有何吩咐?”維特低著頭,目光擺在那雙白色的靴尖上,他的話音在顫抖,小到幾乎聽不見。
“不要這麼畏畏縮縮的。”對方不高興地說道,一把拉著維特的頭髮強迫他抬頭看自己,“一副沒用的樣子可不能留在這裡。”那淺綠色的眼睛比什麼都高傲。
“算了,跟你講也沒有用。”王子說,才把維特放下,“你——叫什麼名字?不會連個名字都沒有吧?”
“維特……”
“轉身。”
他聽見這個命令的時候愣了一下,但還是乖乖地照做,下一秒王子就掀起了他的襯衫,露出背後的烙印。維特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慌忙地想要將後背藏起,可是對方只是笑。
“跟我們這裡用的格式很像嘛。”王子說,“雖然我們這裡已經很少用奴隸了,但你沒有身份呢,照理來說還得再烙一個,你說這次烙哪裡好?我讓你選。”
維特抿抿嘴,並沒有回話,他不記得烙印,似乎是出生就在他身上的東西,他知道自己不該感到恥辱——畢竟自己是個連自尊都不配擁有的東西。可是為什麼此刻他卻這麼想要躲起來不被看見?
王子在他背後祛了一聲。
“這樣沒出息,以後永遠都只會是一個隨手可丟的廢物。”這一次開口,便不是方才的調戲,而是滿滿的不快和惱怒,這讓維特想起了從前的工頭,接下來給他的估計就是鞭子或者拳腳。沒關係,維特會對自己說,過了就好了。“倒是回話啊!”隨後一巴掌就拍在維特後腦上,令他差點失去重心。
“是,大人……”維特回答。
“我還期望著自己撿回來一個有用的東西,看來是我太高估你們這種人了。”維特感覺到有東西在頂自己的后腰,於是回身去面對王子,才看見他手上握著烙印用的模具,上面排好文字,“我東西都準備好了,看到沒?沒想到是個這麼沒用的,那我還烙什麼?直接殺了還比較簡單。”
維特並不想死,他撐過了一切,就是為了活著。
不管遭遇了什麼都沒關係,只要自己還能繼續活下去。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跪在地上低聲哀求。“請不要殺我,”他這樣說,“我願意做任何事……”
對方一抬腳,就將維特踢倒,他感覺鐵烙的模子敲擊在他身上,就算他缩起來,也還是不斷擊打他的背部。就像在礦產的生活,維特在心裡說道,你知道的,這種感覺。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王子立在他上方大聲斥責,“給我個理由不殺你!聽到了沒有?給我看看你的意志,你的尊嚴啊!”
維特嘗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難道這就是能滿足你的生活?任人擺佈,受盡欺辱?”王子沒有任何停手的跡象,反而更加用力,“不是要我不殺嗎?倒是想辦法不要死啊!”
鐵棍敲在維特的手腕上,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斷裂,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恐懼——他阻擋了,他竟然阻擋了,如此忤逆的舉動要是在從前這便是跟死了沒有任何區別。
維特的每一個思緒都在責罵他的愚蠢。
王子看著維特,那樣的眼神帶來的壓迫幾乎能讓他崩潰。
可是下一刻王子卻揚起嘴角,手中的模具離開地上一臉困惑和害怕的維特。“這不是可以的嗎?”他用腳尖推了推維特,“起來。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維特全身都因為剛才的責打而疼痛,但還是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他不知道現在是如何,更不知道這個人是否只是想要開一個殘忍的玩笑。“我……”他戰戰兢兢地回答,“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很令人滿足了……”
王子抬起一邊眉毛,“真的?你是認真的?”
維特點頭。
對方無奈地嘆氣,揉了揉額角,“你……真是沒救了。這樣吧,”他說,“你以後就跟我做事,聽見沒?”
維特聽見了,可是他並不明白,他只確信這不解全部都寫在自己的臉上。他的目光跟隨著王子繞過馬厩的柱子到另一頭的爐火邊,王子將手裡的模具放進火裡,直到有字的那一端發出紅光,才回頭招維特過去——維特乖乖地照做,就算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王子的手拉住維特的右臂,力道之大手指能陷進幾乎只剩骨頭的手臂,那燒紅了的鐵就在維特的眼前被按壓在皮膚上,鼻子裡聞到一股燒灼的氣味。
維特放聲尖叫。
“閉嘴,這一點根本沒什麼。”王子不耐煩地取下模具,扯下一塊皮膚,留下焦黑的傷口,另一隻手還捏著維特,而空閒的手再一次拍在他的頭上,“叫你閉嘴!”
被這一拍維特才回過神,他極力閉著嘴不發出聲音,可是眼淚還是不斷落下。王子從口袋裡取出藥和繃帶為他包紮,手法雖然粗糙但是非常熟練。
“好了。”王子最後說,“居然弄得這麼麻煩……”他放手,“你以後只認我做主人,知道嗎?這個帝國啊——總有一天全都會是我的。”他笑,也是比什麼都高傲,“倒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令人滿意的生活。”
【3894年】
斐契走上鐘塔的樓梯,他好久沒有走到這裡來了,也不知道該說懷念還是不懷念。他推開頂端的小木門,那個巨大的鐘和齒輪就在他面前擋住對面窗口的光,他緩緩地繞過障礙物,坐在窗原的人似乎嚇了一跳,立刻回頭,才放下心。
“怎麼在這裡啊,很危險的。”斐契說,“掉下去就完了。”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們才會是最高興的吧?”基里爾微笑,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傷勢還好嗎?”
斐契點頭,坐上窗台,他幾天前被抓去地牢,那些處刑人還很開心地去關他的牢房裡面轉了幾圈,要不是基里爾來,他現在估計已經在被扔進焚化爐的路上。真是不甘心,他在心裡說,明明就是敵人。
“謝謝。”斐契說,看著基里爾的左手,也是纏著繃帶,這個傻瓜,居然就這樣空手往帶刺的鐵索上面抓,整個地牢中心都快被嚇出病來了。“你呢?給我看看。”接著他握起基里爾的手小心地檢視,看對方的反應,似乎沒有稍早看起來的那麼嚴重。“讓陛下受傷了,現在整個地牢都會恨死我。”
說得好像他們以前不恨一樣……
“沒關係,再過不久你就能回去了。”基里爾回答,抽回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側著頭,望向底下的城市,今夜並未下雨。午夜的首都大多都熄了等,西城尤其無光,而東城相較之下卻很明亮,城堡腳下的間城區還能見士兵在巡邏,就算早已進入宵禁時段,首都的宵禁比其他地區長,也更加嚴格,城門都緊閉了,沒有人能出入。
斐契並沒有看著城市,而是將目光放在面前的人身上,這個帝國的王。
仁慈的王,人們都這麼稱呼他,斐契卻要在這個形容詞後面提上疑問,仁慈嗎?還是只是殘忍的一面呢……
那淌滴在自己身上的血和平靜的眼神,彷彿一邊在說:我還是在乎的。
另一邊卻在說:你能活著,是我允許。
基里爾閉上眼,“我想厄裡西斯進城了。”
“那我該走……”斐契正要起身,他不知道這人怎麼突然這樣說,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就是厄里斯,隨後卻被基里爾抬手制止。
“沒關係,他走不到這裡。”他說,“但你這幾天要小心一點。”
斐契笑,“我可不打算待幾天。”
“是嗎……”基里爾小聲地回答,似乎有些失落。
斐契也跟著沉默了,他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比較好,這不是一個容易取悅的人,也不是一個容易被激怒的人——反而是這樣才難以相處,斐契還在努力地搞清楚這失落從何而來。
“真好。”過了很久基里爾才又開口,這次帶著微笑——溫暖的笑,“有這麼大的家。”
“明明就麻煩的要死。”斐契回答,“你還敢說我?你的哥哥和妹妹們呢?你們還有血緣關係。”
“他們……”基里爾這時仍舊在微笑,“我們一年前還想盡辦法要殺死對方。”
也是,我忘了。斐契有些後悔他說了這些話,王位的爭奪雖然沒有在表面上看起來很激烈,但是腥風血雨終究無可避免——前國王和斐契自己的父親都成為了犧牲品。有時候斐契會害怕,他沒有任何理由感到害怕——因為沒有一點證據可以支撐這背後的原因——可是他有時候會想,基里爾所操控的,比他現在知道的還要多。
他不確定,也不想確定。
基里爾突然抬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事情一般,“斐契。”他說,“加入我好不好?”
斐契愣了一下。他很想,斐契會這樣說,但他不行,有些基里爾堅守的東西他至死無法認同——他沒法為這種人做事。“對不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嗎。”基里爾點點頭,跳下窗台是想要回去了,他走了幾步,然後回頭,還是那樣的微笑,“下次記得稱呼我陛下。”
【來自肖恩無情的嘲笑】
她帶著那張票來到東城的劇院,她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在這裡觀賞表演,東城是貴族的區域。她坐上柔軟的座椅,這個小型包廂裡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個人。這很奇怪,她對自己說,但是想到那是工匠的票,又似乎不那麼奇怪了。深紅色充斥著每一個角落——所有座椅、天花板和地毯,還有牆和舞台前的布幕。那顏色莫名的令人恐懼,上面印著白色的標誌,跟那些在士兵的制服上、城牆頂端、街角牆上的公告上的標誌一樣。
燈光暗下來,她看著那些已經熟悉的人偶演著她已經熟悉的劇本,直到最後一個故事,她傾身,讓自己能夠看得更清楚。第一個上台的人偶披著跟布幕和整個空間一樣的深紅色長袍,有著牙白色的頭髮和淺綠的幾乎無色的眼眸,還有軍人的神態和舉止,它鞠躬,最後一個故事便開始。
第十二個王的故事:
就在這個城所在的地方,那時的國王有許多敵人,但是他的國家仍舊固若金湯。國王曾經是一個軍人,於是他以軍隊的規範統治他的國。國王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跟他很不同。國王看他兒子溫順軟弱,就覺得他無法接替他的位置,於是他心裡打算將王位傳給別的人。
國王這樣跟王子說,但是王子沒有生氣,他回答,只要是父王的決定我都會聽從。
但國王的臣子卻說,小心啊,陛下,你的兒子覬覦你的權杖。
國王覺得不可能,於是將他們的話當作玩笑。
有一年,南方的侯爵開始壯大兵力,擴張領土,並且擅自立法,國王非常憤怒,他一直都憎惡那個侯爵,於是暗中決定出征,收回那塊土地。除了國王最信任的軍官和王子以外,他不打算將計劃告訴任何人,並且他決定親自領軍,讓其他的貴族都知道國王不可忤逆。
國王騎上馬,身後是他的軍隊,他帶了並不多的士兵,但他相信自己可以輕易取勝。王子來到門口送別,他親吻國王的手,他說,祝福父王凱旋歸來。
軍隊進入南方侯爵的領土,準備夜裡一舉將城池攻下。由國王帶領,他們來到城門,但是卻見侯爵的軍隊已經在裡面守候,彷彿早就知道有人要來襲。
兩軍立刻開始交戰,但是靠著城牆和堡壘,國王和帶來的軍隊逐漸被擊潰,國王自己也身負重傷。
臨死前,國王問侯爵是誰做了那個背叛他的人。
侯爵笑了,他說,那人便是你的兒子。
國王死後,王子理所當然的登上王位,成為第十二王。
她聽見身旁那個陌生人的笑聲,小到幾乎無法察覺,那是怎麼樣的笑呢?是帶著被娛樂的開心和一些些苦澀的無奈,這樣的笑聲,讓她不自覺的看向包廂裡唯一與自己作伴的觀眾。那個人卻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
那個人好像也有著牙色的頭髮和幾乎無色的眼睛。
【3496年】
厄洛伊慶幸自己被醫生放走了,他的嘴角不比剛剛被割開的時感覺奇怪,儘管這傷口對他來說還能夠忍受,他在戰爭中受過的傷比這個嚴重得多,真正令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就在剛才,艾登——他的主子,要他俯下身,並將匕首放進他的嘴裡。
厄洛伊知道艾登的性格——他都能很確信地說只有他最清楚艾登的性格,在那無害純真之下藏了多少算計陰謀。他對此並不介意——直到剛才。
再這樣下去連命都要賠上了。他對自己說。
兩年前他為了自己的國家出征,卻戰敗了,他那早已失主的國家被奪去一半的領土,他自己作為戰俘被帶進這個城堡受審,就是那個時候,艾登站出來說話,國王對此顯然非常惱怒,但是最終答應赦免兩個人。
厄洛伊就是那樣活下來的。
也是那個時候他知道艾登的同情心是極為昂貴的。
“你們這些人可笑的自尊。”他聽見眼前這個年僅十四的孩子笑道,“白給你們的自由就好好拿著便是,你死了那我的努力豈不是浪費了嗎?出去啊,到我父王面前讚美我的仁慈啊。”艾登揮揮手,“算了,既然你不走就留在我身邊工作吧,想隨時離開都可以,我不在乎。”
厄洛伊走下樓梯,手不斷地摸著嘴角的繃帶和紗布,心裡很複雜,一部分是因為他驚覺自己“可笑的自尊”是真的很可笑,而且將他拖進了一個可怕的深淵。
是時候該走了,他對自己說,越早離開越好,他本來就不該在這裡。
他轉身,再過不遠就是艾登的房間,艾登住在城堡側邊一塔的頂樓,一個很小的房間,平常不會有人經過。他緩緩沿著螺旋向上的階梯,被從小窗漏進來的月光分成一節一節,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爬上這個樓梯,厄洛伊從來沒有對一個決定如此堅定過。
但就連如此堅定的他在站在房門前也要動搖。
兩年前他也站在這個門前,穿著這個國家的軍服,艾登還很茫然地問他他是誰要什麼。他並不喜歡做這個工作,艾登對他來說終究是個敵國的王儲,第一年簡直就是在照顧一個過於好動的小孩。
可是他走過來了,他現在也走過來了。
厄洛伊敲門。
“進來。”艾登在門後面說,聽這種應答的語氣表示他正在看書。
“打擾了,殿下。”厄洛伊轉開門把,卻沒有走進去,房間裡有些冷,他看見艾登並沒有關窗。艾登從書頁上抬頭,望向門邊的厄洛伊,眼神中在詢問他想要什麼。
“不進來嗎?”
“不了。”厄洛伊再一次無意識地伸手碰了碰嘴角,這個動作似乎讓艾登有些難過。“殿下我……“
“我很抱歉。”艾登說,“痛嗎?”
“不會。”厄洛伊停頓,迅速地重新考慮剛才的決定,他不討厭這個人,可以說是習慣了,如果他離開得花許多時間習慣沒有艾登的日子。但如果不走的話……“殿下。”半晌後厄洛伊重新開口,“我要走了。”
艾登只是微笑,“是嗎?”他點了點頭,表示允許,“有錢嗎?”
“有。”
“那就好。”艾登緩緩地向後靠,注意力回到剛才讀到一半的文字上面,“再見。”他說,一邊隨意地揮了下手。
厄洛伊心裡知道現在如果後悔也來不及,自己說完告別的話的那一刻已經不是屬於這裡的人了,他身上深紅色的制服,腰間的長劍都不再是自己的東西,眼前的人也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厄洛伊低下頭退了一步,他是否該感到悲傷?還是應該為了脫離這看不見前方的路而感到高興?雙手背在背後握得很緊,他準備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國家——無論還剩下多少國土。
“再見,殿下。”
【3888年】
厄裡西斯,背信棄義之人,出賣者。
厄裡斯走上熟悉的街角,他曾經是這街上,甚至這個小鎮最令人害怕的存在,就因為他可以下手奪取生命而毫無猶豫。現在他也沒有變,只是立場如今已經不同了,國王承諾如果他能交代出城裡所有惡黨的位置,厄裡斯就能被赦免並且在首都間城區取得一個位置。
他個人是對國王和帝國沒什麼興趣,但是王子眼中的一抹黑暗足以說服他留下。
只是為了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大事。
出行前他已經指出城鎮裡所有的據點,計算着士兵已經紛紛到達,他現在帶著六個人準備端了街尾的那個藏匿點——同時也是他原本居住的家。深夜的街道沒有人,一般居民在晚上是基本上不敢出門的,雖然位於首都附近,但這裡毫無治安可言,也看不到士兵在巡邏。
被遺忘之地,人們這樣形容。厄裡斯並不同意這種說法,是被記得的,他說,只是名聲壞而已。
他們停在一棟廢棄的建築前面,厄裡斯能感覺到身後的士兵有些猶豫。“就是這裡?”一個人問。
“啊。”厄裡斯應道,他要身後的人安靜,自己走進宅邸的殘骸,焦黑的木頭早已坍塌破碎,又因雨水沖刷而腐爛,這本來是一個小貴族的宅子,十幾年前被大火吞噬。
他當然知道火是誰放的。
聲音在笑。歡迎回家,它低聲說道,厄裡西斯。
閉嘴。他在心裡回答,他一點都不想念這個家。
厄里斯往建築深處走了幾步,白色的軍靴上沾染了灰塵和灰燼,最後他蹲下,摸到地上一個暗門,他用自己鑰匙將門打開,底下亮著燈,表示人都還在。
聲音數著那些名字,都曾是厄裡斯的同伴。同伴嗎?它又說,真的?厄裡西斯?你自己信嗎?你可曾有過同伴?
他爬下梯子,下面傳來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是厄里斯。”他聽見維洛妮卡首先打破沉默,她曾經是自己成為女友的人。“只剩下他有鑰匙。”
“你蠢嗎?”另一個人說,厄里斯認得出來是伊利修,最先跟他一同作案的人——事實上他都不記得多少,這幾年來他跟聲音不斷地來回搶奪主控權,他一直到踏進城堡才真正能讓聲音閉嘴,這表示他能記得的並不多。 “他被抓了,被帶去首都受審了,你以為士兵不會拿走他身上的東西?”
“但士兵不知道這裡。”
“他們會問出來的。”
他們都不用問。聲音說,走啊,厄裡西斯,為何停滯不前?怕了嗎?那就讓我來處理吧。它笑起來,反正總是我在處理這些事情不是嗎?
他邁開腳步,鞋底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響聲,而走廊另一端再次沉默。
“厄里斯?是你嗎?”
“我回來了。”他回答,然後轉身面向客廳的門口,擺出他能夠做到最親切的樣子——這是個笑話,聲音這樣說,你即將要背棄他們,為何還要如此大費周章?它嘆息,要是是我,他們已經死了。
閉嘴。
維洛妮卡倒吸一口氣,跟其他六七個人一樣幾乎無法相信,伊利修也不例外,但他下一秒就皺起眉毛,他伸手拉住想要奔向門口的維洛妮卡。
“你想幹嘛?”她回頭。
“我們要逃出去。”伊利修說。“現在。”
“這樣很讓人受傷啊,伊利修。”厄里斯說,“這麼快就忘記我們的交情了嗎?”
“交你個頭。”伊利修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匕首,將刀尖指向厄里斯,“你別以為我是瞎子,”他將匕首稍稍向下傾斜,“士兵的靴子?你回來幹什麼?”
“我想他會有解釋的。”維洛妮卡說,她的眼神告訴厄裡西斯她自己都不信。“是嗎?”
厄里斯聳了聳肩。“事實上,我還沒有想出一個好的解釋。”他低下頭思考了一會,“這樣說吧——我要改過向善了。”
伊利修發出苦澀的笑聲。“你在開玩笑。”
“沒有,我是認真的。”厄里斯也收起微笑,他裝得有些累。這場荒謬的戲演得夠久了,聲音說,它開始躁動。“你們想見見我剛認識的幾個朋友嗎?”隨後他傾身向後,對著另一端點點頭。
恐懼瞬間在房間裡所有人的臉上漫開,除了伊利修之外他們幾乎是跳起來想要逃離這個地下室,厄里斯側了側身將路讓給他們,他知道這些人跑不掉,樓廊大概只能讓兩三個人同時通過,而梯子一次只能爬一個人——這些人甚至都到達不了梯子,士兵早就在走廊尾端等候。接著尖叫和混亂從那一頭傳來,證明了厄里斯的想法,他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
“你……”伊利修憤怒地手握著匕首,關節發白,“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厄里斯再一次聳聳肩,“我說過我已經改過向善了。”他抬抬手阻止剛剛走來的一個士兵,示意那人等一下。
“魔鬼不會改過向善。”伊利修看厄里斯的眼神是厄里斯見過最充滿憎恨和責備的,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少見的反應,對方揚起嘴角,“你——你這個混蛋,我跟你夠久,帝國答應給你什麼?估計免你一罪你就被收買了吧?”他向前走一步,“你,厄裡西斯,你這個叛徒!你知道你的罪比任何人都重,就算國王今天赦免你,你終究要死在牢裡你知道嗎?我詛咒你要死於最殘忍的刑罰——如果還有人能比你更殘忍的話……”聲音有些不耐煩地嘆氣,在周圍徘徊,伊利修的字句就這樣在厄里斯耳裡成為嗡嗡的背景音,這令厄里斯開始煩躁,他這次決定同意聲音的決定。
厄里斯伸手抽出身旁士兵腰間的劍,後者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厄里斯已經走到伊利修身邊,他比這個人高了一個頭,他捏著他的臉,硬生打斷他的話並且逼迫他張開嘴,手中的長劍順著伊利修的喉嚨被往下推,血立刻湧出,他抓著的人只能痛苦地嗚咽。
門口的士兵什麼都不敢說,似乎也是被這種景象所震驚,卻也沒有準備阻止。
厄里斯最後將長劍抽出,聲音的笑聲在耳邊遊轉,他蹲下,用屍體的衣服擦乾淨長劍的刀刃,然後還給那個士兵。“沒了,這是最後一個。”厄里斯說。
【3893年】
第一聲號角響起,凱恩就醒了,他從來都睡得不深,就連維特非常小心地將門推開一個縫他都能夠知道,他現在很迅速地起身,穿上制服和大衣,他聽見維特已經在外面徘徊。最近天天都有夜襲,可能是因為天氣回溫的緣故,白天變長,夜晚變短,對於按照日出日落作息的巢來說這是件格外累人的事情——偷渡者和入侵者也知道。
凱恩從十四歲開始就跟著軍隊,所有夜襲他都參與,就算他現在成為了元帥也沒有停止過,今天也不例外。
每一天都是戰爭。
每一天。
第二聲和第三聲號角也跟著吹響,表示入侵者在第三道門被發現的,凱恩大概地計算了一下,自己還有一點點時間,就很快地坐回床沿,搖了搖睡在層層棉被之間的人,輕輕地親吻那金色的長發。“起來,亞倫。”凱恩說。
“我聽到號角了。”亞倫不耐煩地試圖將身上的人揮開,並且回到溫暖的棉被之中,凱恩心裡清楚他不喜歡半夜被吵醒,亞倫要睡一個安穩的覺並不容易,“走開,快去集合。”
“親一個,快。”凱恩說,有點命令的意思,一邊回頭看門的方向,他真的該走了。“沒時間了。”然後他又搖了搖亞倫。
對方嚶嚶了幾聲,才終於翻過身,雖然仍舊閉著眼,可仍舊敷衍地碰了一下凱恩的臉。至少這次有反應了,凱恩對自己說。他已經開始學習對亞倫有點耐心——他的脾氣在巢可以帶來很好的結果,他比他的父親帶來更多紀律和組織,他甚至覺得他再過不久就能接管十四城——不過這卻在眼前這個人身上碰了壁。
可以說是碰了一萬次壁。凱恩總是這樣嘲笑,他能守住一個帝國邊境的治安,卻要盡自己所能才能守住這個人——才能守住自己對這個人感到的責任。
“就這樣?”凱恩失望地歪了歪頭。“我可是要去為帝國戰鬥的啊。”
亞倫這才睜開眼睛看他,那藍綠色的眼睛一直都有些濁,並不像一般人的那樣清澈透明。亞倫看凱恩的眼神在淡漠之上有些別種的複雜。“等你回來再說。”他最後說,然後一轉身就躲回被子裡。
凱恩嘆氣,只能嘆氣。
這也是戰爭,而且比他將要參與的更加艱難痛苦,讓他流過更多的血受過更多的傷。
“你自己說的。”凱恩說著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