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
长在花里的少年说,我是铁道列车,第三车厢底部的漆皮有点剥落的19世纪古董。
而河里的少女只是饮水般的咽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
001.
桥上的雾总是太浓。无论是岸边交错生长的枝干还是桥面深灰色的石砖,统统浸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劲:湿漉漉的,绰绰影影的。那就是浅井雪存在的地方,总是落着雨。
水滴好像永远也滴不在浅井雪的身上。稍微抖抖,尘世的一切就从他的身上剥落了。就连黏着在他身上的、属于另些人的感情也是:虽然轻易就能攀到他的肩头,几天过去就滑到他那黑灰色长摆的底部、再爬不上去了。
只有孤独栖息在他周围。孤独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挂在他瓷做的脸蛋上,划过他消瘦的臂膀和腰部的曲线。
——就算孤独不在乎,它也得承认浅井确确实实是个漂亮的人!
浅井有时会想,如果孤独有实体,那大概是一只带尾巴的小兽。一旦睡着就会用尾巴包住身体、藏起眼睛来。无论如何,孤独必须是冷血动物才是,只是冬天绝不冬眠。
他的时间太多,总在思考。浅井雪不是那种除了脸蛋一无是处的花瓶。他蛊人多靠个人魅力,只是自杀者更容易被吸引。
那天的雾气很大,他照例坐在桥边等着,等着有人看见他。只有想要自杀的人才能看见他,于是他就可以顺势提出陪死服务——浅井雪不管那叫殉情。虽然对方一般都带着情,但那都无所谓,因为他只是桥边的幽灵。感情从他的左臂穿过,大多在他的眼睛里开花。花期很短,转瞬即逝。
终于在掉落的花瓣充满街道的时候,他等来了他的客人——至少先等来了客人的声响。他听到了落水的扑通一声,于是攥着好奇的心探头去看。失足落水吗?正常的自杀者不应当不被他吸引。
然后那颗脑袋就那么冒了出来。那个姑娘沉着雾从河里浮起来,眨着眼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在白茫茫的雾气里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浅井说,”你能看见我,是吧?“
“嗯嗯。”女孩以极快的幅度点了两下头。她的头发上还挂着水滴,在剧烈的动作下顺着发丝滴哩哩的淌下来,晕染进灰色的河水里。浅井——他才十九岁,还是个少年——几乎就要直接问“你是不是想死”了。但他稍稍停顿忍住了冲动,决定继续走寻常步骤:“你是?”
“我是潮汛。”这不像真名,至少不该是属于这里的名字,浅井正想着。但是那女孩,自称潮汛的从河里冒出来的怪孩子,歪了歪头,接着说了下去,“你什么时候能跳下来?”
“什么?”
“我饿了。你什么时候能带着人跳下来?”
“隐喻?”——于是潮汛开始摇头了。“不是的。你有时会带着人跳下来,自杀的人会填饱我的肚子。”
“你吃尸体?”
“我吃除那以外的任何东西。名字、记忆、才华……如果有的话,梦我也是吃的。还有思想和颜色,以及活力什么的。除了尸体,剩下的我都吃。记得自杀者的眼睛总是灰色的,脸色像蒙着黑纱吗?”她笑了,尖尖的犬齿藏在后面若隐若现,“因为我都吃掉了。”
“哇哦。至少我只要钱。也许有时候也骗骗感情,不过你拿走的可比我多多了!”
“嗯,无所谓吧?死掉之后那些都不属于他了。还是她?都好啦,灵魂没有性别之分。”
他不再说话了。实话说,他还没搞懂什么,只是被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感染,问不出问题来。一阵暧昧的沉默之后,风吹响了铃铛,先开口的是那个姑娘:
“你现在不跳下来吗?”
“一时半会儿跳不下来。”
“好吧。”她露出怏怏的神色。
002.
自那之后,潮汛就缠上了他。
浅井雪是个过于随性的人。在滂沱的大雨里也穿着短衣短袖,衣摆燕尾一样飞。不多的布料露出他消瘦的胳膊和腿,白的过分。他显得脆弱又易折——但他已经死过了,所以实际上是无坚不摧的。
他知道自己是无坚不摧的,所以总是很放肆。他会念白有害的诗歌——如今潮汛会坐在他旁边、一边听一边晃腿;他会哼唱过时的歌——潮汛拄着手说过时,然后他再叫喊“永不过时!”;他还会跳伞——潮汛在河里诱惑他,说来吧我过时的小朋友,跳跃不是跳跃,跳跃是飞翔;他还搞到了一把伞:把伞撑开,雨水就从伞中流出来,水珠就穿成串滴落到桥面,发出叮铃的闷响。
浅井雪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也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的存在,而且知道自己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不愿意去理会这些。或许这就是他的天性吧!他喜欢自由,他喜欢做任何事情,他喜欢去追逐任何东西。
“追逐自由的时候,人是一只飞鸟。”他说给潮汛听的时候,她这么说。
浅井斜她一眼,“你也会念诗?”
“偶尔。身子里住着一个诗人的灵魂。”
“我还以为你会把灵魂都消化”
“啊啊,他挺有趣的。我留着了。你知道需要鳗鱼保鲜沙丁鱼吧?他的灵魂能保鲜其他的,他们总是吵架!”潮汛说着哈哈笑起来,身子平展展仰过去,扑通一声掉在水里。
然后她咳着水冒出来,“浅井!要不要去河里看看?”浅井摸了一把脸,抹掉那些不存在的、溅在他脸上的水花。他一脸茫然,还没懂是什么意思,但她的手已经向他探去了。
潮汛伸手去够他,享受着水带给她的快乐,如同琥珀里终于封上了一颗生命,河变得鲜活。
“浅井!浅井!”她眯着眼睛叫,直到胡乱挥舞的手终于攥住了对方消瘦的手腕。也许是他自己把手送了上去也说不定,但现在没有时间计较这些,潮汛用力向下一拉,和浅井一起跌在河里。
“你要干什么?”他嘟囔着,闪烁的眼睛像一只猫,“你不怕被雨吃掉吗?”
她笑,“我是人鱼,雨是吃不掉我的!——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以为我是要把你吃掉吗?”
“你不就是要吃掉我吗?”
“哪有的事!浅井,幻想难道是你这种人的通病吗?”她终于找到了,张开手臂将河流分开,露出一块比周围深的多的河床。
浅井跟着她翻过石头走进去,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不是通病,不过是病态!——但我可是正常的!像我这样的妖怪都是这样正常的。”
“好好,你没病。”
“不,我有病,你知道我有病!”他抬起了手,撞上周围的泥块,“我病的很严重!”
“小心点!别撞坏了。”潮汛听不懂他的怪话,只好就这表面意思往下讲,“好吧,那么,我知道什么能治好你,看!”她拉开了帷幕,露出下面的房间来。灯光昏暗的过分,四周插着蜡烛——没有温度也没有热量,冰冷的好像燃烧的火焰不过是幻觉。
他定睛一看,音乐才传入耳朵。那大概是相信之物即变为合理的把戏。总之他听到合唱,看到一排姑娘深情的眼睛,“如果痛苦灼烧他,那么是爱还是仇恨……”
他正听着,声音就淡下去,再响起就不再是那个音调,布景也变化了,女子在蓝月亮下舞蹈,“我们称他是唐璜……。”
浅井疑惑的看去,潮汛对着他摇头晃脑,一副陶醉的模样,“刚才是最后一句了,再接下是新的开始!”
“很美吧!这是唐璜。”她伸手去拨弄舞台上的小人,“永不落幕的唐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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