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川小番外,写来好玩的
●标题捏他了《28年目の甲子園》,但和电影关系为0
●グロリオサ是嘉兰百合(Gloriosa),高知県的名花卉之一,花语是热情与荣耀
●《島より》和《冬を待つ季節》很好代T-T
从东京回高知的路上,慎也睡过去很多回,做无数个梦,以致于下车时脑袋发昏,跌跌撞撞挤出高知站,口袋里掏出手机摁开机键,发现女友明理发来好几条短信,而他一直没来得及回复。
站外是独属于高知县的天光,比东京的更澄澈明亮,晃晃地扎进慎也眼底。慎也闭上眼睛伸懒腰,腰部传来几声咔咔的脆响。
确实是有些年纪了,这一路奔波下来,即便慎也带的行李不多,也被折腾得够呛。于是他没忍住嘲笑了一下几天前坐在电脑前规划行程的自己:就那样敲击几下鼠标,摩挲几下键盘,一咬牙,选择了新干线而非更快也更便宜的飞机。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这是个蠢决定,毕竟十八年前他也是搭乘南风从高知出发去往东京,在列车上瘫到浑身散架以后还要拎着沉重行李在冈山换乘的惨痛经历,不时还会在夜里将他惊醒。
高知唯一的机场在南国市,到慎也原本的家有一定距离,但坐新干线就可以直接在高知市下车了。慎也这么想着,边打哈欠边叩手机上的按键给明理道歉。慎也离开高知那会儿,县里计划在四万十川建机场,后来告吹了;前几年又打算在宿毛和一本松町边上建一个,依旧是胎死腹中。如此交通不便的穷酸气,从慎也小时候起就没变过。当然这不关慎也的事,这两个地方离家更远,完全不会在考虑范围内。
下午了。接完明理的电话,慎也扫一眼屏幕上的时间。盛夏的高温熏得人心情烦躁,蝉的声音也很吵,慎也像个傻子一样背着旅行包杵在车站出口,擦过身边的人群混了土佐腔调、近畿方言、标准语和一些说不上来的口音,大多是旅客,三五成群,将空气捂得愈加燥热。慎也抬手抹一把头顶的汗。早知道该直接回父母家,而不是答应……
“慎也?”一个男性的声音在前方打断慎也的抱怨,并非慎也记忆中的音色,却又有些许熟悉感,操着与标准语相去甚远的音调,是慎也后来再也没说过的土佐腔。慎也抬起眼皮,视野内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穿宽松的格子衬衫,浓眉大眼,头发和胡子都有精心打理过,滑稽地梳着自以为正式的发型。慎也盯着那双眼睛,这样亮的一双眼睛,往下是圆鼻头和总微微翘起的嘴角,那么只能是——
“孝太。”慎也点头回应。住在街对面的山本孝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跑到慎也家邀请他一起上下学,两人就这样一直熟识到高中毕业。孝太的样貌比十八年前成熟许多,那副驮菓子店老板儿子的傻蛋神情却一辈子停留在了脸上,冲出慎也年少时期的记忆,出现到现实当中来。
“还以为你又不回来呢,结果答应得那么爽快,吓我一跳。”孝太还把慎也当十八岁小孩,往这边一靠,手臂自然地就搭到慎也肩上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说有重要的东西要给我。慎也缩了缩肩膀,在心里翻个白眼,嘴上只是说了句:“嗯,顺道看望下爸妈。”
孝太顺过慎也的包,提在手里掂了掂:“哇,好轻!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慎也眼睁睁地看着包从自己肩上转移到了孝太肩上。也好,即便包里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件换洗衣物,一路下来也压得他的肩膀足够酸痛了,孝太乐意拿就让他拿,慎也正好趁机歇一歇。“住几天而已。”慎也憋了半天才没把后面那句说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明天一早就从龙马机场飞走,免得孝太苍蝇一样扒拉着他嗡个不停。
“先上车吧,我们去小幸店里坐坐。”被旅途拷打一轮的慎也现今不过破抹布一块,孝太轻轻松松就将他揽上了那辆光看外观会怀疑是祖上传下来的破车。
“小幸的店?”会被孝太如此称呼的只能是高中隔壁宿舍的中嶋幸士朗了,慎也对此人唯一的印象是气质像黑道,天天黏着孝太东拉西扯大谈八卦,也许是因为他俩名字发音一样,也有可能是废话大王苦苦追寻十五载终于觅得了知音,慎也没有兴趣深究。
“前几年开的啦,是家烧肉店,味道还不错,我没事就去店里找他唠几句,他家卖的酒……啧啧。”孝太一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开始摸下巴回味无穷了,慎也赶紧打断他:“那快走吧,一会儿该到饭点了。”
外表像古董,车里倒是干净整洁,飘有淡淡的柚子香气,符合孝太一贯的作风。离柚子成熟的季节还远。慎也想起高中的时候,每到十一月份贵树都会和平井叔叔往棒球宿舍搬几大袋自家果园产的柚子给大家分,孝太一人就可以啃掉大半,慎也说他迟早会变异成柚子人,后来所有人都管孝太叫“柚太”。
“我记得中嶋说他将来想做消防员。”
“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的嘛,我以前还天天做梦自己成了职业选手嘞。”
“也是。”
“那么久的事亏你还记得,我都快忘喽。”
慎也知道孝太只是在没话找话,隔三差五就要和中嶋打交道的孝太怎么可能忘记这种事,慎也甚至都能想象出他俩捏着酒杯红着双颊脖颈感怀青春不再的画面。
于是慎也闭紧嘴巴看向窗外。在新干线上的时候,他将身上所有的电子产品都按了关机键,身体歪斜到窗户上,脑袋紧贴着窗玻璃愣神。窗外的景色往后跑去,从一片平坦变作遮蔽天空的起伏山峦,慎也知道那是离老家越来越近的预告。夏日的阳光很刺眼,看着看着视线模糊了,脑子里也模糊了。有做梦的记忆,却说不清具体梦见了什么。或许是与老家相关的什么物事,关于这一点慎也能够说出很明确的感受,那种感觉和在东京的时候一点不一样,有别于大都市的高楼林立,大抵是满眼的果树与海港,抑或是山坡上的一小块平坦地,熟悉又令人怀念得犯恶心。
这才是慎也选择新干线的真正原因:无关站台的远近也无关预算,他只是想要列车无休止地行驶下去,无限靠近却永不到达。他对这座被海怀抱的山城始终抱有恐惧,他不该属于这里。
河原木慎也今年秋天就要满三十六岁了,十八年前他被逃离的渴望推搡着踏上了南风号,没有让任何人来送行。大学毕业后入职东京的一家建筑公司,在这里定居,最近准备跟交往了五年的女友明理结婚。除了偶尔和父母通电话外,几乎切断了与高知的所有联系。父母理解慎也,从来没要他回来过。
不知不觉自己离开这里的时间已经和自己在这里长大的时间一样长了。“还是老样子。”慎也透过脏污的车窗望向远处的高知城,自言自语。
“才不嘞。”孝太反驳他,“早就没有那么乡下了。”
确实比以前现代化一些,但无论如何都仍然是那样贫穷落后的小城。《听见涛声》上映的那年慎也还在读大学,观影期间能听到后排的抽泣,走出电影院时,周遭与他一般年纪的年轻人无一不在感慨青春的遗憾与怅然若失,讨论拓和里伽子的爱情故事,慎也只是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上,回味电影里他唯一印象深刻的部分:里伽子说高知是说话像时代剧那般老土的乡下地方。没错,他也是如此评价自己的故乡,不发达的经济水平、贫瘠的教育资源,放眼望去不是山就是海,真正愿意留下来的估计只有老年人。
“我记得広濑前辈毕业以后也去了东京吧,你跟他有联系过吗?”
这下更是没话找话。慎也皱起眉头,他又不是孝太那样的交际狂,连大上好几届的前辈都能毫无障碍地称兄道弟。広濑世代称霸甲子园早在慎也上高中那会儿就已经快算得上是十年前的传说了,像慎也这种连甲子园的边都不沾的弱小世代选手,又有什么渠道去跟広濑正一男认识呢?
“没有。”
“说起来贵树家大儿子决定好要去秋川中学部了,你一直在东京应该还不知道,现在贵树都快有第二个孩子了,他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妻子是上大学认识的,和他一样眉眼漂亮得吓人,所以生的孩子长得俊,人也伶俐得很,贵树给他取名叫‘优胜’。”
平井贵树是慎也高中时的下铺。当时秋川棒球部宿舍是四人同部屋,他、孝太、贵树,还有阿征。贵树家住土佐,家里经营果园,种的柚子又大又甜。慎也每次生气都叫他平井少爷。从他家到学校也就一小时左右的车程,他却仿佛从冲绳飞到了北海道,入学后每天晚上都蒙在被子里哭,害得他们几个花了一个多星期轮流同他挤一铺安慰他,不然吸鼻涕的声音会吵得一整个房间的人没法睡。慎也敲贵树头笑他不像土佐人,孝太敲慎也头说某人碰巧住高知市就美着吧,况且训练真的很累,想去甲子园就稍微理解一下队友的难处吧。
“跑得可快呢,打击也很有一套,指不定上了高中真能拿县优胜,完成咱们未尽的夙愿,哈哈,可惜我家妞儿是女孩子,进甲子园是无望了。哦对了,贵树一直要我叫你回来,说是要和你去钓鱼,你刚上高中头两个月不老嚷嚷着没有鱼钓算什么高知人吗……“
但慎也没在听了,他的思绪早就飘到老远的地方,孝太的话语仅仅作为声音震动耳膜,并没有进入大脑化为有效信息。甲子园。慎也砸吧两下这个词汇,品尝不出滋味来。甲子园,再砸吧两下,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最后还不是没去成,白费那么多力气拼死累活两年半。慎也的头也在痛了,他不再看窗外,闭上双眼瘫在座位上,彻底变成了一块破抹布。
“怎么了?晕车吗?”孝太腾出一只手盖在慎也额头上。
“别跟我说话。”慎也有气无力地发声。
“你才是老样子噢。”孝太的手从慎也额头上挪开了,“比高知还高知。”
孝太帮慎也摇下车窗,热浪和蝉鸣找着缝隙,一并涌进车内,扑在慎也脸上。慎也晕晕乎乎,像坐在新干线上那时一样,半清醒地做起有关高知的梦。
慎也对高知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蝉像今天一样吵人。或者说要更早一点,因为到处玩乐的日子早在上中学前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泥土铺就的场地,还有缝上红线的无数颗白色小球。高知是一成不变的山与海,吸入肺部的空气里总是混杂有海潮的咸腥。但是那个夏天远比老家的风景更令人记忆犹新,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夏天结束的上午,应该恰好就是十八年前的今天。七月的太阳早就已经过于毒辣,戴着头盔的慎也站在打击区,钉鞋扎进泥土里,空气很烫,伴随每一次呼吸灼烧喉咙与肺部,脚下的泥土被炙烤出了一种独特的气味,手里的金属球棒似乎也因炎热变得沉重。板凳席上队友们的加油声透过本垒上方膨胀的空气传进慎也的耳朵里,从打击区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跑者站满了垒包,投手高举起了他的手套。每个人脸上都黏着一层薄汗。随着胸腔一起一伏,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此般夏日里逐渐扭曲,变得模糊而又不真切。
然后记忆就断片了,最后扎进他眼里的是朝本垒飞来的白球。慎也依稀记得那一瞬间自己笑了,掠过视野的白色弧线清晰可见,是慎也最擅长打的内角偏高球。慎也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本垒打的路线!慎也握紧了球棒,身体开始旋转,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管不着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那道白色的轨迹。挥棒、落空、三振出局,大抵如此。
但是慎也确实听到了那个声音,他也确定那就是本垒打的路线。他不敢回头看休息区,铁栏杆后面有一张不会哭的笑脸,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吗?现在大家应该都在哭才对。
这是他高中三年最后一次进甲子园的机会,也是最有可能进甲子园的机会。在刚刚的挥棒之前,计分板上每一种颜色的灯都亮满,比分是11-12,只要打出一个二垒安打就能扭转局势。
慎也跪在地上,淌过眼睛的不是眼泪,仅仅是汗水。那个声音如同耳鸣般回荡在耳畔,比《三垒手》里消失的本垒更可怖的噩梦一下又一下敲击他脆弱的神经。地面像投向本垒的球那样旋转,每一粒尘埃都像投向本垒的球那样旋转,旋转,旋转,旋转。
“应该换渡边代打的。”天旋地转之间,野野村监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慎也的面前,慎也抬头看那张隐在帽檐阴影里的脸,嘴唇不住哆嗦,“野野村监督你搞错了,最后打席应该换渡边代打的,他这个夏天还没上过场。他是四棒,为什么不让他上场……”
野野村监督没有说话。
慎也忘了最后是谁拉他起来去列队,大概是作为主将的孝太,也有可能是主审或者野野村监督,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慎也引退后没有参加红白战,同棒球部断了个干净,宿舍的物品全部搬回家,与棒球有关的一切统统塞进柜子里,人也锁在房间,没日没夜地念起书来。从家里去学校只需要骑十分钟自行车,这就是地元的好处。慎也躺在床上狂笑不止,妈妈来敲房间门,问他怎么了,他赶紧拉灭了房间灯,整晚整晚看窗外微弱的光透过窗帘映在天花板上,不知不觉睡过去。
慎也最后凭着不上不下的成绩勉强考取了东京的大学。所以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打棒球呢?慎也盯着录取通知发呆。如果没有开始打棒球,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出生在这样一个全国垫底的县,说实话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权,相比靠这种水平的文化教育,打棒球更可能争取到好大学的推荐名额,仅此而已。但慎也一直以来都搞错了,他只是一个会在最关键的打席被三振的天赋平平的普通人,要怎么去奢求比高知工科大更好的学校呢?如果没有开始打棒球,凭着自己的努力也可以走出高知。去过甲子园的広濑前辈不也是靠文化成绩考去东京的吗?所以为什么当初要选择打棒球?
于是慎也决定再也不回来。既然考上了东京的大学,那就留在东京。他早就厌倦了高知无休止的海潮之声与被群山遮挡的狭隘视野,他要留在东京,去享受与棒球无关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年是平成2年,慎也独自一人在站台上哼歌,小田和正去年发布的单曲《寂静的夜晚》,他在KTV听了这首歌快一百遍,早就能够倒背如流。
“寂静的夜晚,时钟已指向明天。”
慎也蹲下身,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将自己彻底框进暗处,直到听见列车鸣笛的声音。
“这送别你的痛苦的夜晚,脚步声远去。”
也许是晕车的缘故,晚餐的烧肉慎也尝不出什么咸淡,勉强填饱肚子就搁了筷子。中嶋跑去亲戚家吃饭了,慎也猜他是不想见到自己,对此慎也没什么所谓,少了这个苍蝇二号正好能还慎也的耳朵一片清静。
“这么快就吃饱了?难得回来一趟多吃点嘛。”
“你是哪里来的老爷爷。”
“哎呀,真是服了你了!喝酒吗?”
“不用了。”
“那可乐嘞?没有碳酸饮料不是完整的中年生活!”孝太又在揶揄慎也,甚至夸张地抓起了头发。这句话的原文是“没有碳酸饮料不是完整的高中生活”,秋川高棒球部禁止一切碳酸饮料,当时慎也正值爱喝可乐的年纪,在宿舍里疯狂抱怨野野村监督的不人道行为,结果被孝太记到现在。
“谈正事吧。”慎也被孝太蠢得头痛,必须赶紧让这出滑稽戏停止,“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想知道的话你先陪我去河边打水漂。”这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人比孝太更厚脸皮。
“以为自己在演青春片啊。”慎也怒了,“果然是骗人的,我回去了。”
“诶诶诶,别走,东西就在我的口袋里,一下下就好,嗯?”
慎也永远拿孝太这样的人没辙,他叹了口气。太阳快要落山了,橙黄色的日光穿透门帘,斜斜地在桌面上勾勒出棋盘格子的图案。
“你今年几岁?”
“刚满三十六,咋了?”
“走。”
高中毕业以后慎也删除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换了电话号码。但孝太凭着那无人能敌的厚脸皮和耍无赖的嘴,硬是从慎也母亲那要来了慎也的新号码,无论慎也换号码多少次,总能被他找到,然后电话+短信连番轰炸邀请慎也回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慎也跟母亲控诉过好几回,一点用也没有,电话照样打,短信照旧发,慎也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学习黑客技术黑进了自己的系统。到最后慎也彻底麻木了,反正孝太并不会频繁骚扰,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说自己太忙没空参加就是了。慎也没办法责怪母亲,母亲到现在还在为慎也棒球部发生的事忧心,于是他之后给父母汇报近况时再没提到孝太找他的事。
两周前,孝太突然打来电话,上来就用猴子一样的声音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慎也,请他务必抽空回来一趟,直接把慎也准备好的理由与按下挂断键的动作堵在了半空中。无论慎也怎样追问,孝太始终不肯透露半点有关所谓重要东西的具体信息。慎也对此事持一半怀疑态度,孝太或许只是想找个借口蒙他回去,可非得要他回去干什么呢,这点慎也想不通了,秋川棒球部少了河原木慎也并不会有什么缺损,相反说不定是天大的恩赐。
既然想不出孝太骗自己的理由,那么姑且相信他一次吧。刚好明理这段时间要回老家去,临走前说慎也这么多年没回家,结婚这种大事多少也该当面知会父母一声。
其实慎也大概能猜到孝太想给他什么,正如同孝太懂得如何拿捏十八年岁的慎也一样,慎也多少也猜得出来十八岁孝太的想法,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人会大变样,有些东西是刻进骨子里的。
离家十八年的河原木慎也总算下定决心购买了回乡的车票。
孝太的古董车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摇摇晃晃停在了仁淀川边。一路上慎也被车载音响大喇喇播放的B'z吵得快神经衰弱,打开车门一个趔趄:又是仁淀川。慎也早就对仁淀川腻了味了,从小就被各种人以各种理由拖来仁淀川,要么是父母朋友想来观光,要么是学校组织活动,上了高中野野村监督还时不时带棒球部的队员到仁淀川烧烤。孝太也早就该烦透了,毕竟他和慎也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还比慎也多住了十八年高知。
“怎么不去镜川,跑这大老远。”
“现在是夏天,镜川要放烟花,人太多了嘛。”
“实在不行也该去下田川或者国分川吧。”
“主要是这里水漂亮,比较有氛围。”
“打水漂的氛围?”
“好了啦,偶尔怀念一下青葱岁月不也挺好的。”
“随你吧,天都要黑了,快点打完水漂回去。”
“我捡到一颗顶好的石头,保证你看了目瞪口呆。”
孝太做了一个扔石头的动作,却没见石头脱手,手上也没拿着任何石头。“瞧好了。”孝太转过身,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照片,褪色和磨损都很严重,借着微弱的天光,依稀能辨别出这是一张拍摄于上个世纪的双人合照。
慎也什么也不用看就知道这是什么。双腿被钉在地上般无法动弹,周身的血液仿佛一点点冷下去了。他闭上眼睛,将周围的空气仔细吸进肺部,又缓缓地吐出来。
慎也什么也不用看就知道上面有什么:那是一张两个男孩子的合照,脑袋剃得光光的,身上穿解开第一颗扣子的黑色诘襟,左边那个有柔和的面部轮廓,笑容灿烂到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排大牙;右边那个的脸被黑色记号笔涂掉了,看不清长相和表情。就连黑色记号笔的走向他也能闭着眼睛描述出来:自己涂掉错别字不像孝太那样画圈,也不像贵树那样划斜杠,而是像棋盘格一般规整地画完横线画竖线,即便是出于愤怒与绝望做出的举动也透露出一股可笑的认真劲。
慎也和阿征唯一的一张双人合照,照片的右下角写着一行被潮湿天气洇开的小字:那是本垒打的路线。那个夏天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属于棒球部的阿征的照片被转交给了胜利的队伍,属于慎也的阿征的照片从此消失不见了。这是孝太在电话里反复强调的重要的东西,慎也猜得分毫不差。
“就这个?”
“就这个。”
两人都不说话。太阳完全落了山,无边的夜色吞没了仁淀川的色彩,也吞没了河岸边的身影。孝太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据说是整理社团活动室的时候找到的,不知怎的飘到柜子下面去了,一直压着。前段时间学校决定要把那里翻新了,一年级小鬼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发现了这张照片,広濑前辈知道阿征的事,就联系了我。哦对了,広濑前辈现在是秋高的新监督,他说欢迎我们这帮老家伙回去看看,话说哪里老了啊,连四十岁都不到……”
慎也早就忘了阿征长什么样了,即使看过照片也想不起来,因为拍得实在是太模糊,又受损得厉害。慎也知道阿征一直在天上瞧着,包括那颗带来故事结局的球,还有慎也不成样子的歪歪扭扭的挥棒。
阿征全名叫渡边征介,曾经是秋川棒球部的不动四棒,睡在孝太的上铺,圣诞节棒球部的游戏活动上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慎也,之后野野村监督用自己的相机给他俩拍了一张合照。
能够找到的所有与阿征有关的照片全都是笑脸,所有人都佩服阿征,所有人也都爱着阿征,有阿征在的地方不会有垂头丧气,输了比赛眼泪都流到了嘴角也会笑着安慰大家。阿征家在四万十川种花,中嶋说阿征可怕得像入海口的黑潮一样,至于具体怎么像他又说不清,因为他地理太差了。可阿征明明也很普通,会在宿舍大谈特谈因为偷偷拿零用钱买游戏被爸妈数落的事,每次去KTV都点吉田拓郎跟小田和正的歌,在教室里也唱,声音难听得要命,嘶哑得像锯木板。
就像慎也记得照片里被画了几条杠一样,慎也记得阿征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叫做:“那是本垒打的路线。”那时他已经不大能轻松自如地组织语言了,却还在很努力很努力挤出笑容。慎也一个字也没听懂,脑子里像是有电流,嗡嗡响个不停,从病房走出去,眼泪流下来。之后眼泪哭干了,就再也没有哭,包括那个炎热到有些过分的夏天里三振出局的打席。
慎也投不出像样的球了,球的路线永远有意识似的避开右侧内角的位置,大幅度地偏离到左边,从好球带旁边擦过去。一开始作为捕手的贵树还会频频上来提醒慎也打席上没有人,后来慎也的球直接偏到天上,卡进拦网里,他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叫来了野野村监督。
野野村监督不是那个年代普遍的魔鬼监督,尽管训练时很严格,私下里却能和部员打成一片。慎也跟孝太他们一起算过,他应该是広瀬前辈高二那年就任的。校史荣誉墙上有他的照片和名字——高三时和队伍一起夺得了秋川甲子园初优胜的野野村隆夫,大学毕业以后回到母校带领棒球部又获得一次优胜,黑白色的合照里,穿着旧款队服的秋川前辈们蹦蹦跳跳,单手指天,仅仅是一瞬的定格,却仿佛能让人听见让整个甲子园沸腾的巨大声响,地动山摇。
慎也上高中时,他依然很年轻。慎也很喜欢野野村监督,野野村监督就像哥哥。慎也以为野野村监督会跟自己长篇大论摆事实讲道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慎也的脑袋,慎也一下子就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掉。
队里所有人都告诉慎也:那不是他的错,阿征本来就有血液和心脏方面的毛病,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而已。这件事慎也早就知道了,医生说过好几遍,阿征的父母也是。
阿征住院期间,孝太作为队长和经理奈绪子一起代表全队,每周带着大家写给阿征的信去医院读给他听。慎也尝试过给阿征写信,每次都是写了开头就划掉。纠结一个月,他拜托孝太帮他捎了一束花。年初的时候阿征跟慎也说最近高知流行培植嘉兰百合,慎也觉得嘉兰百合很丑,他让孝太帮他买黄玫瑰和满天星。
阿征在他生日那天奇迹般地醒来,棒球部凑钱买了蛋糕。“阿征很想见你。”孝太告诉慎也,蛋糕就这样被放在了慎也的手上。慎也没有任何办法推脱。他提着蛋糕站在阿征的病床前。阿征脸色很差,壮实的身体变得干瘪,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费劲。
慎也离开医院时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秋日的高知天气渐渐转凉,天黑得也越来越早。风是带点咸腥味的清新,擦过脸颊的时候尚有暖意,灌进肺里就成了冰。高知永远没有尽头的山地,上坡,下坡。慎也翘掉了晚上的自主训练,一路从高知市骑到四万十川,在河口被石头绊得人仰马翻。骑行的路上可以听见海潮的声音,悠远的,被称作黑潮的暖流推动海浪敲击岸边发出巨响。四万十川冰冷的水流总有一天也会汇入这片蓝色的温暖怒涛,共同雕琢崎岖的海岸线。他们说将来四万十川会修建机场,慎也希望机场现在就能落成,这样他就可以搭着飞机去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之后阿征的病情不断恶化,到最后孝太和奈绪子也不再去医院了。阿征的葬礼举办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天气甚至晴朗得有暖阳,就像阿征本人那样,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刻也要给所有人好脸色,即便被投了触身球也要信誓旦旦说他能打出本垒打。
慎也不再投球,转去做了外野手,把训练重心放在了打击上,一门心思提升长打能力,最早起床,最晚睡下,休息日取消,没日没夜。孝太说他发疯了,再这样练下去会si……孝太叹了口气,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这样下去会受伤的。慎也才不在乎,只有挥棒的时候他才能忘记球如何从手里飞出去,一刻不停地挥棒,就能一刻不停地想象出球朝自己飞来的轨迹。他本身就有不错的长打能力,作为投手的时候也总是被安排在上位打线。这下永远稳定在了四五棒的位置。
最后的夏天,秋川棒球部的赛前口号是:“带阿征去甲子园!”
比赛结束以后,大家都在互相拥抱抹眼泪,即使是最坚强的人,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忍住不哭,可阿征的确没有哭,他在相框里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慎也也没有哭,发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每一处角落的灰尘都抹到手上蹭在身上,活动室的所有人都被他吓跑。孝太和贵树扯他回去睡觉,有什么东西明天再找。
“不见了。”慎也只是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慎也知道阿征一直在天上瞧着,那天晚上的星星太亮了。
“慎也,大家一直都很担心你。你从那场比赛结束后就没怎么和大家说话了,”
“慎也,没能带阿征去甲子园是大家共同的责任,那颗球本来就是难打的路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孝太的声音仿佛从相当邈远的天际传来。
“那又怎么样呢。”慎也只是嘀咕着,手里不住地动作。孝太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那张本就皱巴的照片早已在手里成了一团。
慎也的视线是模糊的。天上的星星太亮了。高知还是有值得怀念之处的,譬如这里的空气即便在最刺骨的冬季也比东京饱含重工业成分的污浊要叫人畅快得多;这里的星星也在每个不下雨的夜晚闪烁千颗万颗。慎也捡起河边的石头。
打水漂的姿势和投球的姿势相去甚远,但都需要发力的技巧。小学的慎也是班上打水漂第一名,高中的慎也直到二年级的秋天之前都是棒球部的王牌投手。
石头在水面轻轻蹦跳了两下就沉到水里去,在孝太手电筒的光照耀下能够清楚地判断它是如何动弹。
那是本垒打的路线。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