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在笔记和草稿逐渐铺满纸张的同时,癸生川的恢复居然在混沌的作息下意料之外地顺利。当梶原绫人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能活动着僵硬的肢体一瘸一拐地和对方打招呼了。
“唷,所长。”梶原咧嘴笑道,“好久不见。”
“都说了,别叫我所长…”后者一脸冷漠地回应着,简单点了点头,而后抱臂看向面前弥荣脑病院的大门。
虽然说是要停业装修,但这座坐落于幸代田的洋馆附近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施工的人影。在大堆大堆的建材间,院子里的草疯长着,大门处拴着的挂锁锈迹斑斑。与其说是改造,更像是荒废了三个月,颇有种鬼屋的风范了。
梶原摇了摇铁栏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精神病院本身性质的缘故,这里的围栏高耸,顶端尖锐,难以翻越,虽然经历了风吹雨淋,倒是意外地还很坚固。而研究大门挂锁的癸生川则推了推眼镜看向梶原:“挂锁是普通的锁,锁孔上面的划痕还很新,最近一定有人频繁出入这里。 ”
“能打开吗?”后者打量着癸生川,而前者正从包里掏出一包铁丝。
“……还行吧。”癸生川摸了摸门锁,链子于是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来,“说起来,我记得你上次说、魍魉是这里诞生的怪物?”
梶原错开视线:“嗯。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没有实际见过。”
“这样喔。”侦探转动铁丝,喀啦喀啦地拧着门锁,“那我们就进去看看……”
不对。他话音减弱,抬起头来的时候,视线迎面撞上从门里款款走出的某个研究员模样的青年来。
“——欢迎光临。”那人轻笑着,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危险的寒光,而癸生川上下打量了一圈,目光却不免落到对方手里抱着的几只文件袋上。看起来,那应该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癸生川…”梶原拽了拽他的衣袖,一副要逃跑的僵硬的架势。而被点到名字的青年只是放下手里的铁丝,与那人正面对峙:“您好,请问您是?”
“铃鹿裕行。这是我的名片,请笑纳。”那男人隔着门缝递来一张名片,而后把目光投向梶原的方向:“绫人,你没和你的新朋友说吗?弥荣博士的事,还有我的事。”
癸生川眨了眨眼睛,肌肉记忆般地接过来名片,而后看向了身侧的助手:“绫人…?所以你们之前认识?”
“嗯。”回答他的则是轻而肯定的声音。梶原清了清嗓子:“铃鹿首席研究员,别套近乎。”
“是吗?说起来弥荣博士还算你养父呢。”男人笑眼弯弯,“时至今日,博士依然在为你加入夜雀组一事感到惋惜。如果你想,研究所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想都别想。就是你们造出了魍魉的怪物吧。”
“造?这话不准确喔。”铃鹿推了推银丝眼镜,玻璃的镜片闪出寒光,“妖怪、物怪、鬼怪…它们是自然的造物,自古以来就已经在这片大地上栖息了。我们只是碰巧发现它们而已,就像小孩子在山涧捡拾漂亮的小石子一样。”这么说着,清秀的研究员轻轻叹了口气:“作为合作伙伴,我确实为绯世小姐的事感到惋惜,但你不能因为山火而埋怨落雷。还有,如果你们实在在意的话,那请便吧——不过,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这么说着,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白色建筑,推开门,从癸生川和梶原中间穿了过去,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还进去吗…我们。”癸生川垂下手去,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动摇。
梶原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那扇铁门:“嗯。”
+展开梶原第一次见到癸生川的时候,是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傍晚。那时候的他,在鸟越山里莫名其妙地就迷了路。当他撑着油纸伞走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时,猝不及防地,从山坡上和泥水石块一起滚落下来一个人,几乎是砸在他的面前。
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动物。这是梶原对癸生川的第一印象。他没怎么犹豫,便抛下伞,把那人抱在怀里往医院里冲。那家伙比他想象中的要轻一些,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错觉,体温冷得吓人。在那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上,黑色的凌乱的发丝和从额角渗下来的血水与带着泥沙的雨水混做一团。梶原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飞奔下山叩响最近的那家医院的门的,他只记得,当他把那人安顿到病床上时,他和对方已淋得透湿。
等到癸生川勉强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了。他断了三根肋骨,一条腿折了,脑袋上缠着绷带,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软组织挫伤。紧接着,梶原给他捎来了一屁股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账单和他同事们的讣告。癸生川只是麻木地听着,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虚空,就像一具了无生气的木偶。
葬礼的通知单是在又一个礼拜后陆陆续续地出现的。期间还夹杂着警方和记者站在不同角度对这起事件的不同阐释。在癸生川恢复意识之后,梶原就很少来探望他了。来的更多的是警察和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作为鸟越山惨案的唯一幸存者,他被追问了各种知道的不知道的问题。仿佛每个人都想从他这里挖出点料。亲人生前的样子,他们是怎么死的,在鸟越山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存在的不存在的记忆搅合成一团乱麻。红色的血,白色的碎肉,还有黑色的…他想不起来,也不想回忆。脑袋从太阳穴开始闷痛。断掉的腿骨在呻吟。那些淤青紫了又黄,周身的挫伤痛到一个阈值以后,就连痛觉仿佛都丧失了。
当又一天结束的时候,癸生川就这样径直地,满不在乎地倒在床上,任凭薄薄的弹簧床垫震得整个后背生疼。他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在那里,风扇的扇叶在缓缓转动着。一圈。两圈。
如果世界明天就这样终结的话……他想着,大脑空空荡荡。成为葬礼里被祭奠的对象应该会比送葬的队伍更幸福吧。不用悲伤,也不用考虑葬礼的麻烦事情,只要躺在棺木里就好了。时间一到,就被专业的殡仪师送入炉膛子里,灵魂伴随着跳跃的火光一起摇曳。
而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串沾着粘稠酱,汁的酱油团子缓缓滑进他的视野。
“要吃吗?”那串酱油团子连接的末端,笑嘻嘻的青年,梶原绫人如此说道。
真是令人不快的脸。癸生川恹恹地想,要是这家伙当初没多管闲事就好了。而这份厌恶在看到对方收回手,啃着自己的那串团子的时候又加深了几分。真是可耻的、不合时宜的幸运。事务所的其他人都变成了白纸上的一行黑字,为什么活下来的却只是他这个作为实习生的半吊子?癸生川移动视线,看向了梶原,而后者咬着串团子的签子,回以一个欢快的笑容。
——必须得做点什么。梶原看着癸生川空洞望向天花板的眼神,心里暗暗想着。被救下来的小子总是一副要寻死的样子可不行啊。带着黏腻甜味的竹签在他嘴边上晃了晃,而后,他扭头看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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