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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珲素来很喜欢车上的声音。发动机低声轰鸣;车轮滚动,贴合与分离同时发生;玻璃窗的松动处“刻刻刻刻”地彼此撞击;窗帘的拉手偶尔碰上去,“哒,哒——,哒”地响。她被这些声音包裹,这些疾驰的、远游的声音;各有所向,心无旁骛。于是她不再重要了,好的那种。同窗外闪动的景色一样,她化作一个符号。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很容易在车上睡着。
说睡着也不是真睡着。王珲睡眠不好,与环境无关,只是梦不乐意见到她安稳的样子。这让她总是带一些困倦,虽然不会呵欠连天,但哪怕是站着,在同一个地方久而不动,一双眼睛就开始发直。酒足饭饱后更是如此,晌午暖阳下更是如此,早起赶趟时更是如此。刚被旅游团拉到北京那天,行程安排她去看升旗;她个子小,在远一点的地方找了个石墩站上去,视线很快就在挤挤挨挨的一片人头之上化开了,只看到一面缓缓上浮的红点。
好困,好冷,王珲想,好想睡。我还要在这站多久?
什么暖的、软的东西贴上她的脸颊。王珲猝然回过神,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姑娘挤在她面前,手里抓着一袋豆浆。
“你还好吧?是不是太困了?”对方开口,声音舒亮爽脆,叫人无端联想到一些与细雨或绿苗相关的东西。她说:“升旗都结束啦!你怎么还愣在这呢?喏,这个给你!你脸色不太好哎,是不是血糖有点低?喝了这个可能会舒服点!”
她语速并不特别快,但自有一种流淌不尽的节奏,有没有应和都会叮咚作响。王珲把大脑拨到“讨喜的社交模式”,面上自然浮起一朵笑容,微微点着头。
“是啊,起太早了,不怎么习惯。”她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豆浆,又问:“你也来看升旗?”
那姑娘“嘿咻”一声从墩子上跳下去,回身对王珲伸出手;在王珲搭着她挪下去的时间里,她已经做完了自我介绍与计划行程的报告。王珲于是得知她叫俞闲,比自己小了足足七岁,四处旅游便是最大爱好,接下来正打算去琉璃厂那边逛逛胡同。她还问王珲要不要一起去,王珲本身也没什么计划,自然说好。她们一起走过一间卖糖葫芦的店,王珲想着要还那袋豆浆的人情,便停下来。
“你喜不喜欢吃这个?”她问,“选一根怎么样?”
“好耶!”俞闲小小地欢呼一声,扑到柜台上,“我要这个,夹着糯米的!”
她接受得如此坦然,倒让王珲准备好的说辞无处可用。到底还是小孩子,王珲想,又给自己拿了根只有山药仔的;光是看着俞闲对着山楂一口咬下,她便觉得牙尖酸涩得难受。她一直吃不了酸,苦更不行,既然是零食,当然要足够甜蜜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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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珲的脑袋重重向下一点,她醒过来。
对了,她在旅游大巴上,现在已经是返程了。王珲扶了一下在车窗上磕歪的眼镜,又把滑落了几分的外套拉回来在身前盖好。车上开着暖气,窗户早糊成了彻底的一片白;她盯着发了一会儿呆,才分辨出白色也不全是雾气的功劳,而是外面又下雪了。她伸手,擦出一小片玻璃,看见雪片一团团地扑上来。
“真的又下雪了。”她喃喃地说。
说完了想起自己隔壁还坐着人,王珲便转头瞥了一眼:虎寻哀坐得端正挺拔,既不沾困意,也没见倦乏。她知道那人有多么讨厌吵闹,于是对自己吐吐舌头,不做声地又把脸转开。前后多少有人听见了她刚才那句话,陆续伸手去抹窗户;好在已在北边玩了近半月,雪对她们早没有那么稀奇了,因而也没掀起什么波澜。王珲靠回玻璃上,盯着外面,很快又出了神。
贾村的冬天偶尔会下雪,但那种雪在播报时只能被叫做“雨夹雪”,典型的南方天气;至于苇城,更是连十度以下的气温都少见。不像这里,这里的雪下起来要慷慨得多,更松软、更干燥,不会一落地就化成一滩泥泞。要是下定决心倒下去,它甚至会温柔地接住你。
王珲知道这一点是在延边。那时候她蹲在市场门口,鲜甜带辣的鱼皮包饭焐着她的胃,还额外催生出一股不畏寒冷的膨胀自信心。于是她伸手,一个接一个地捏出了一整排不到一扎高的小雪人;雪人们并不太整齐,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还有的脑袋特别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这是因为王珲的指头已经冻得不太有知觉。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只顾着多捏一个、再多捏一个,直到这次将小雪人放下来时,旁边的空位已经被提前占满。王珲一回头,看见一个浅蓝色的身影蹲在自己旁边,也在捏小雪人往上摆。
“你好呀~”她声音软软地对王珲打招呼,“你堆了好多雪人呀!”
王珲点点头。她认出对方是同一个旅行团的,只不过此前还没说过话。“你也堆了很多,”她习惯性地以恭维的口吻回答,又问:“冷不冷?”
“有一点!”对方高高兴兴地说,“但是这么好玩,我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会儿~你呢?你的手都红通通的啦!”
“嗯……”王珲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已经连弯曲都很难。“嗯,确实有点冷。我去找点暖和的东西……”她站起来,向市场走了两步,又回头:“它们就交给你啦。”
她说的是那一排小雪人。王珲对花坛边的人挥挥手,自己就要走了;却听见脚步声很快跟了上来。“我给它们都戴上帽子啦!”那人说,指一下顶着枯叶片的小雪人们,“我也想去吃点东西了!我们一起吧?”
于是王珲就这样同苏念一起钻回了市场的热气之中。煮得咕嘟咕嘟响的鱼饼,铁板上刺啦欢叫的海鲜饼,笼屉上裹着蒸汽的晶亮小点……两人在过于繁盛的诱惑中举步维艰,最终一起找了家店面去吃汤饭。也不知道是王珲自己没看清还是点菜的时候沟通出了问题,店家给她端上的是一碗红通通的辣汤,她刚硬着头皮吃了几口,眼泪就和热汗一起掉了下来。烫加剧着辣,辣强调着烫;眼前本就被辣得模糊一片,镜片挂的雾又雪上加霜;王珲手里攥着纸巾,擦着汗、扶着眼镜、哈着气还吸着鼻子。太狼狈了,她想,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爱吃辣的东西。
不爱吃辣的王珲在“嘶嘶”的倒吸冷气中将整碗汤饭吃得干干净净,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苏念也没比自己好多少。……嗯,主要好在她没戴眼镜。“小珲~”她拖长声音说,“吃得好热呀,我们再出去玩会儿雪好不好?”
王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啊,”她说。
她们找了块厚实宽敞的新雪地,闭着眼睛、缩着脖子,横着心向后倒下去。雪接住了她们。余光里有碎雪被震起来,像小范围地重下了一场似的,沾到她们的头发和睫毛上。苏念咯咯笑着划动两只手,高兴地说:“雪天使!”
王珲学着她的样子。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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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感。王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侧躺在某个人的腿上,她惊得差点跳起来。
……也不算差点吧,王珲撑着手臂,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差点撞到虎寻哀的下巴。后者倒是对此不太惊奇,她只是垂着目光,视线安静地跟着王珲移动。
虎寻哀,对了。她们在返程大巴上,而她只是打了个盹。王珲控制不住自己困惑的表情,她问:“我这是……?”
“你睡着了,”虎寻哀说,“躺下来会舒服点。”
真是简单易懂。“原来是这样,谢谢,”王珲说,伴着几声礼节性的尬笑。用来当做被子的羽绒服又滑下去了,她伸手捡起来,折一下抱着;或许是因为衣服没盖好,她身上有点发冷。
还有多久才到机场?这疑问在王珲心底过了一下,但并不真的带有焦急。她想起自己那间狭小的、没什么采光的店面,想起排在墙边的花圈、挂在壁上的相框,养着黄白菊花的塑料桶和面额花哨的整捆冥币。现在它们都被覆在雪下了,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雪……雪还在下,擦过的那一块玻璃上又爬了薄薄一层新的雾气,不太能看清景色了。倒也没什么好看的,公路嘛,除了车就是隔离带,千篇一律。
啊,说到千篇一律。这趟旅游,她倒是见到了一些绝非千篇一律的东西。
王珲摸出手机打开相册,从后往前找。她照片不多,色彩鲜艳的更少;因为这样,要找的那一张就格外显眼。它有十分难得的绮丽的色调,与其分辨究竟是白、绿还是蓝,不如说是由这些颜色组合而成的虹彩。深黑的天空打了上半截的底,下半截是雪地,因为温度太低而冻住了些许,细小的冰粒像碎钻一样闪光。而在它们的映衬之上的,是货真价实的极光。
王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看到极光。当然,她知道这次的行程要去漠河;当然,她知道从地理条件上来看,漠河有机会见到极光……但这种幸运的小概率事件总是不会在她身上发生的。即便是现在,她仍旧认为自己只是蹭上了那只蝴蝶的好运。
王珲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摊旁边遇到漆玉奴的。她当时正在看一枚做成夏蝉外形的胸针,余光却瞥见有蝴蝶翩翩地停了过来;转过头才看清是漆玉奴那枚极具特色的发饰。对方离她不到半步,明明和自己一样是蹲着的姿势,却仍然显得亭亭玉立。王珲的藏品中也有蝴蝶,看着发饰栩栩如生的样子,她没忍住说了句:“哇,做得真好。”
漆玉奴转过来。“你说这个?”她问,指尖轻轻撩了一下蝴蝶的翅膀,“这是我自己做的。是标本哦。”
“标本?”王珲微微瞪大了眼睛,“不会很容易坏吗?”
漆玉奴的微笑似乎更柔和了一些。“虽然是得多小心一点,但是也没那么容易坏。你也喜欢昆虫吗?”
“呃……我会收集一些。”王珲谨慎地说。她的确常常把捡到的昆虫尸体固定在标本盒里,但她对“珍视”有些过敏,就算是兴趣也不愿太过沉迷。因此,她既不会修补破损之处,也从不拿出来展示或欣赏。它们被她整齐地码在橱柜深处,等到她搬家或有了什么其他变动,再被毫不在意地扔掉。漆玉奴不知道这些,王珲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她只是指了指摊位上一件蓝色的蝴蝶形饰品。
“我觉得那个会适合你。”
“唔,是吗?”
漆玉奴应了一声,将饰品拿起来细细端详。这就是逃跑的时机了,王珲站起身打算退开,却被酸胀发麻的小腿拉回了地上。她差点摔到漆玉奴身上,对方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
“你没事吧?腿蹲麻了?”她帮着王珲站起来,“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嗯……嗯,”王珲低着头,用披散的头发遮挡自己窘迫通红的脸。“真是不好意思……”
她们一起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也就一起收到了极光可能出现的消息。王珲看一眼就删掉信息收回了手机,正如之前说过的,她早就不再对幸运的小概率事件投注希望了。漆玉奴则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其中提到的时间和地点。
“离这儿不远呢,”她说,“一起去看看吧?”
王珲倾向于不要浪费时间。但旅行本身就是浪费时间。再说,她也没法对漆玉奴这样漂亮的人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好啊。”她说。
她们站起身,打开地图,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往观测地点走。路上经过一家饮品店,王珲选了黑糖珍珠奶,漆玉奴则捧上一杯无糖无奶的现泡纯茶。没走出百米,王珲差点滑了一跤,饮料洒了半边天。
好在没沾到漆玉奴的衣服上。王珲找出餐巾纸,擦着滴到自己袖口的那些。她突然说:“我觉得不会有极光的。”
“那就错啦,”漆玉奴轻快地说,“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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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颠了一下,王珲的脑袋重重撞向玻璃。一只手挡过来,又向两者之间塞进一个毛绒玩具。
“不好意思,”王珲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玩具是一只虎鲸,她想起来了,是虎寻哀在北京的海洋馆里买的。“我也买了,”王珲又说,“我买的是海葵。”
“嗯。”虎寻哀安安静静地点头,调整着玩具的位置。“睡吧。”
“有事叫我。”
王珲说,大半个脑袋都沉进了虎鲸的肚皮里。虎寻哀还没有应声,她已经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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