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飞·莫托里,他是个心理学顾问,他建议我回忆一下自己的家庭环境,对恢复模糊但没有完全消失的技艺有帮助……谁知道呢,试试总没有坏处。小时候,我住在菲英岛……在丹麦,安徒生的老家,可能也是小红帽的老家吧,反正我小时候好像见过狼。”
司书穿梭于木头书架间,许多书架顶端高的要碰到天花板,业已被厚厚的灰尘掩埋,每放下一本厚书,都有尘灰簌簌落下,如冬天下雪一般,旧书馆里下着灰。可能落灰是全世界各地的书籍都无可避免的命运,灰尘过敏的人不配进入知识的殿堂。司书正忙于将被乱七八糟塞进柜子的书按字母排序整理,在按字母前,要先找到对应的语言,毕竟不是每一门学问里都有“abcd”这样易懂的符号。一卷物品清单放在书桌上,管理员没有阻止,诺特就当她默许,阅读起单子上的内容,许多书的名字拗口到像顺口溜,阿什么什么氏在一个名字是俄或者埃的城市,书就摆在一边,书封是灰扑扑的雾蓝色。
“很好,至少这个词我认识,我来帮你放,你为什么一次只拿五本书?这像一种奇怪的强迫症。”诺特热情且无效地奔忙起来,很快,她发现,即使她怀里的薄册子更多,她的进度也还是一样缓慢。在几百个字母里漫步,除非对书柜就像对自己的卧室一样熟悉,想在正确的地方放下书籍的难度堪比要给一个暴躁而乐于尖叫的狼人婴儿换纸尿裤。诺特的帮助很快就变成了彻底的干扰,管理员在抱着五本书或四本书及一个花瓶各处穿梭之余还要抽空解答她的问题。
“为儿童写成的故事集,但没有一个故事适合儿童阅读。”诺特大声朗读道。“这简直是安徒生二世,他的故事集原本能把所有的小孩儿吓哭。歌莉娅演过一个改编版,你看过那个剧本吗?一般来说,最后一幕,他们请来一个侏儒,在脖子上戴了一个假的小红帽的头,在聚光灯底下,那玩意显得更惊悚了。小红帽询问狼,外婆,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呀?狼回答,‘是为了让你和你的外婆团聚呀’,然后就把小红帽的头拧掉了。有一天晚上演的时候,拧掉脖子之后,血呲了三英尺高,都飞到第一排的观众脸上了,结果他们开心的要命。那个演员应该是真死了吧,看她的表情,应该不知道最后是这种安排。”
管理员没有表现出惊讶,作为宴请了一群怪胎和罪犯的主人,她表现的见怪不怪。如果是信件,诺特能想到她的回信的开头:很高兴能听到您的见闻……接着她们聊起关于童话故事在舞台上会被怎样改编的问题。司书的皮鞋在地摊上规律,轻松地发出碰撞声,她爬上一架骨骼疏松的木梯子,把一本真皮封装,铜色金属角的厚书放在了架子最顶上,书口是粉红色的封口画,画着玫瑰,宛如伤口里露出来的粉红色软肉。梯子吱呀吱呀地惨叫个不停,福克西亚在它罢工之前下来了,两人一起把它搬回角落,到隔壁的屋子去找另一个过来。
“一间砖石屋子,屋顶是棕木头的颜色,附近方圆八百里地鸟不——只有这一栋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伊埃斯科城堡,和所有的老城堡一样,经常有人说里面闹鬼。你见没见过鬼,还是妖精一类的东西?”
罗莎莉亚抬起头,手里还抓着一把小菜刀和半颗洋葱,她以看矮妖的眼神看了诺特一会,说道:“没有。我听说过。”
“在哪儿?”
“到处都有,南边到北边,西边到东边,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有他们自己的厉鬼故事。”
诺特从框里捡了一颗土豆,炉子里刚烧上热水,冒出一片白色蒸汽。“我非常擅长剥皮。”她说道,一边开始将土豆皮螺旋状地削下来,刀子精准地从根茎上切下来一层薄皮,剜下每一个黑色小窟窿,巧妙,精湛的削土豆技术。罗莎莉亚·阿拉德暂且接受了她的存在,虽说诺特进屋的时候也没有询问对方同意与否,她只是说嗨,还记得我吗,我们还聊过天呢!接着诺特拉了一把木头凳子坐下,在她嘴里不停地咕哝了一阵子以后,罗莎莉亚给她讲了一个英国厨子和法国客人的故事,可想而知,故事以可笑又不幸的方式结束了。诺特把一堆土豆皮丢到厨余垃圾的框子里,那里面还残留着一些上一顿饭时被福克西亚丢掉的品质不佳的梨。少的可怜的商船和客船来往在岛屿和各大陆之间,岛带着一种非同凡响的百慕大三角式的气质,访客以高的惊人的概率掉进暴风雨夜里的晚上,活着的湿漉漉地爬上岸,死了的湿漉漉地被洋流卷走。
“无论是海浪,还是林子里的坑,都能找到那么多类似于遗物或者明显就是遗物的东西,各种意义上的遗物,这附近死的人肯定比出生的人都多了,今天还是甜美的骨头,说不定明天就改名叫美味的尸体了。”诺特摆出她最亲切可人的笑容:“我可以吃这个吗?”
桌上是一盘去蒂的草莓,以冷水清洗过,闪烁着动人的鲜红色。罗莎莉亚已经开始将土豆与圆葱切块。“不行。”她说,利索地把盘子拿走了。
“你为什么在这儿?”
“天窗效应?”罗莎莉亚反问:“你觉得能不能吃食材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不,它们根本就不是一类问题,就‘你为什么在这’这个问题,各种各样的答案都很有意思,哪怕你说是因为这里的菜品不够精彩之类的,那至少能证明你很幽默。”诺特晃着凳子,让它只有后两个凳腿真正着地,厨房的水龙头上是一个滴水嘴怪兽,仔细看来,它不是被直接雕刻在水龙头上的,是个无聊的人把它套在了上面,怪兽不是石头,石膏做的,而是廉价的塑料制品。“但如果是‘我能不能吃草莓’,我想要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如果你说可以,我就可以说‘谢谢,你人真的太好了’!可是你已经说了不可以,我就只能接受,毕竟,我是一个很礼貌的人,而这是你买的草莓。”
“我是从书屋的地下室拿的。你要是对水果那么有兴趣,不如自己去拿一点来洗。”
“不了,我更喜欢吃别人的东西。比起光顾福克西亚的那个可供自由出入的储藏间,我钟情于她桌子上的点心。”
“非常别致的礼貌。”
诺特无聊地玩了一会凳子,比起她,厨师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菜板和煎锅上。洋葱很快在黄油煎烤里变成了焦糖色,罗莎莉亚把它们倒进一锅牛肉汤里,蒸汽很快就变得格外迷人。诺特看着牛角包在烤箱里膨胀,罗莎莉亚将盘子拉出来,在面包上刷了一层油,再重新塞回去。在诺特眼里,它们已经熟了。
“剧院有个厨房,我在厨娘的黑名单上。因为我总偷吃东西。”
一只长腿的灰色幽灵蜘蛛爬过墙角,黑蚂蚁在木头缝隙里进出,证明书屋确实修建在人迹罕至亲近自然的地带。随之太阳轮转,橘黄的黄昏与蓝紫的月色更替,炉火不紧不慢地燃烧着,远离城市烟灰的天穹上亮起几个诺特叫不出名字的星座,她很少抬头看星星,对于其存在本身不明不白的人而言,凝望过于遥远的地方容易让他们觉得眩晕。司书敲敲门,走进厨房,在几瓶料理用的葡萄酒后摸了一把,摸出一串钥匙。书屋的钥匙。诺特低声且颇为刻意地啊了一声,惹得另外两个人都停下手头原本的工作转头看她。“它不应该在这里,我明明看到你把它放在一本书底下了,我还等着你找不到钥匙,把所有人都锁在书屋外面……”诺特想看看那串钥匙,但管理员不是很想给她,“你写信说‘就算丢到海里它也会回来’,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结果是真的!”
“天啊,”罗莎莉亚说,“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我真希望你在这里已经找到了一些正事可做。”
“你的情况听起来比较像健忘症。”
“你这么说也没错。”诺特对这个暂时的同伴说,她们在走廊上碰见,打过招呼,随意地交谈两句。黛西火红色的头发里夹着一缕白色刘海。“我没有那么确定。所以,在你不小心买下那片地方后,发现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邪教徒,他们玩点邪教聚会,会不会有吃人,杀人一类的情节?”
“就这些方面,我应该对潜在的投资人实话实说吗?而且,你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可疑,据我所知,就算在这里,我们受到的保护也是有限的,更别提曼彻斯特。”
她撩起一缕耳朵前的头发,把它顺到肩膀后面。和所有头发打卷儿的人一样,黛西·金面对着发梢常显杂乱的问题,但她似乎不怎么在意。诺特注意到,她对自己的银白头发也不是非常在意,至少并非负面意义上的,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坦然。诺特在记忆中搜寻着她的身影。亮眼的红发,领口上同样闪烁的三颗红宝石,裁剪精良的裙式长外套……有了。灰眼睛,睫毛时常低低垂着,与人谈话的时刻不算太多,也不是太少。她坐在吧台边,时常与调酒师谈话,忙于欣赏光芒落在酒液表面朦胧的反光。调酒师点燃了一小块水果和一朵干玫瑰,在那股甜味儿的味道里,烟雾似乎都变成了玫瑰色。不知他们聊了什么,爱好偷听其他人谈话的人有许多,诺特是其中之一,这个不体面的小爱好和偷窥癖一样都暂且被雪藏,这里可说起的东西太多。
“我看起来很可以么?”诺特微笑着问。
“这里的多数人看起来都很是这样。”黛西说。
“有些是不讨人喜欢的可疑,既然如此,祝你不要遇到他们?说不准,指不定也会成为一段奇妙的缘分。”
她们相互点了点头,各自离去了。诺特走过挂着油画,黑白肖像和风景照片的走廊,世界上千百个疯子中,鲜少有人能保持纯粹的沉默。不在集会上演讲的人兴许会将画作偷偷塞进拍卖行,匿去姓名,也试着匿去行踪。一张肖像的眼睛里被虫子啃了个洞,画像神情肃穆,眼神低垂,视线落进她身后的楼梯扶手下方。我的房间在哪一层来这儿?诺特摸了一下衣兜,钥匙上挂了门牌号。她决定先向下走,向洋葱,土豆和所有生命生长和即将归去的地方。她在土地上度过了二十来个年岁,她的左手小拇指内侧用玫瑰红色纹了一串代表出生日期的数字,文字没有被皮肤拉长过,肯定是停止生长后留下。
书屋里的人们的共同点是遗忘,相互交谈的人遗忘过去,书架和墙壁上的人名被遗忘于过去,像被积雪覆盖的冰湖一样令人琢磨不透。她看着并不艳丽的,苍白的花园。不知怎的这幅画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白色,连大地尽头初升的太阳都是大半个惨白的圆形。她慢慢走到下一层,遇到了黛西,她也停在一张画前,画中内容是一扇同样纯白的大门,更加如梦似幻。诺特见过这个地方,曾走过它的门槛,脚步落在阶梯上。
“很有意思。”黛西说。
“是啊,”诺特说,“非常有意思。”
门是墙壁的伤口,亦是可能性。书屋的房门大多一个模样,背后的秘密千差万别。偷窥癖由此而生。在某些画像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孔洞,连着另一间屋子里的图景,不过噤声书屋的墙壁都封的严严实实,没有偷窥孔,没有暗门……没有。但她仍等待可行的机会。走出大门时,一段尘封记忆表面的死皮忽然被掀开一个小角。她想到海水与破碎的冰碛岩,沙砾石头白骨和狂欢夜后的玻璃瓶碎片彼此镶嵌,海边有人在丢许愿瓶,瓶子里用丹麦语,有时也是英语写着致捡到这个瓶子的人,祝愿——祝愿——海浪啪一声拍到陡崖上,白鸟和乌鸦大叫个不停,客厅中养着一只红蓝色羽毛的大鹦鹉。那些日子里她也是访客。十四岁,我看到了纯白之门,它如浪花一般雪白,如雪花一样冰冷,如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一般迷人。醒来后,敞开的紫红窗帘外晨光熹微,她擦擦眼角的泪水,眼眶一如既往的酸涩疼痛,她只好拉上窗帘。
歌莉娅的舞台永远崭新,刷着黄油一般琥珀一般的防水漆,底下旧木板中的五分之四近乎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另五分之一无可避免且令人惋惜的化作粉尘落到了窗格形支架的底下,舞台下方是一块宽敞的有一人半高的暗室,圆形小电梯上上下下,把主演送到舞台中央。午夜最后一场仅为忙碌的老客人亮灯,歌唱与舞蹈仅留高潮部门,他们三五成群笑谈着从包厢里出来,坐到舞台前最近的地方或干脆是舞台边缘的软垫子。芭蕾舞式的莎乐美刚卸下悲剧性的妆容和血渍,上一秒她还死于毒杀,下一秒她等待断头台。戴细链子的赤脚在台上敲击出空洞的响声,迈步再旋转,拉起纱巾仿佛煽动翅膀,丢下它们如同飞蛾蜕皮,最后一条在脊背上扯出一条长长的缝隙,拉开封装肉汤的软皮,肌肉纹理清晰可见。就到此为止了,抱有一丝神秘气息。诺特并不喜欢别人真的来品尝她的味道,那是一份漫长无趣的活计。她也不吃人,不过她知道在诸多隐秘世界的聚会上人体都是最后一道压轴菜,有时以新鲜的水果花朵装点,有时赤裸裸的,和活人一样新鲜。
打开那扇门、打开可能性,即伤口,即现实未来记忆与幻想间脆弱的薄膜。院落里只是夜晚,从外面看着书屋好像比桥那边的小镇更加庞大,肃穆安宁地立在土地上。院落里有另一只蛾子,他的触须是深蓝色,脸上横着一大片伤口。“你不知道吗?”他笑道,双眼明亮:“在沙龙里,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么多人脸上和身上的伤疤?啊……在外面,在无趣的俗世。问的好。有人害怕,有人惊讶,还有人觉得恶心。还有些亲爱的,贴心的善良人会给我怜悯与同情。这是个好地方,大家都懂得多一些,愚蠢得少一些。”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飞蛾之舞”,与一些业务简介。你的好帮手,好朋友,帮你探求敌人身上的谜团,帮你解决问题,或干脆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名片的角落有一块红棕色,一时看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染上去的,兴许是暗示,以隐秘世界的方式暗示了一个隐秘的秘密。
“也许吧,也许等下次见面,我会给你讲讲这个有趣的故事。”他模仿鞠躬的动作短暂弯下腰,仍旧抬头对着她微笑,形体好像司芬克斯,言语和神态显得精于欺诈与流血。“如果我们还会见面的话!那肯定是另一个美丽的夜晚,天空会比今天深沉一些。”
“为什么不多珍惜明亮的夜空一点儿呢?”诺特问:“我还以为罕见的正是可贵的。还有,你们喜欢吃人吗?”
“我喜欢的是可贵的。”美国人回道:“更偏爱于其中一部分。”他抖抖身上的长斗篷和头顶上的触须,隐匿进桥梁对侧斑驳的树影。
诺特想起林地,林地永远存在,触手可及的夜空不可多得。她抬头望了一阵子,只觉得双目刺痛。
罗莎莉亚和她的助手在厨房门口聊天,诺特要到了一碗汤和两个热乎乎的牛角包。面对她的称赞,对方的回应是“正是如此”。
策展人并不愿意理会她,他和她说“晚上好”,但眼里的意思是不好。伊曼先生自我介绍来自德国,中年人带着皱纹与正儿八经的礼貌的面容和他的黑绿条纹领带都带着一股故土的气息,诺特勉强没有问他对人头和人类皮下油脂做的既不好闻也不长明的蜡烛是否感兴趣,但她确实见到过一些类似的东西在仓库里吃灰;其次她没有问他是不是另一个披着伪装身份的条子——没有一开始就问。对方用不紧不慢也不显得很受冒犯的语气回答道:“不是。”诺特遗憾的摆了摆手。道理上她当然知道这问题很蠢,真正的警探不可能在被问及时就告诉你真相,还有这问题本身会让她本人更加可疑,她做好了在聚会结束后,无论是否找回记忆都立刻卷铺盖跑路的准备。她算不上真正为了解决失忆症或者健忘症而来,遗忘本就是天性的一部分,她不过是忘记的快了一些,彻底了一些。
他停下来打量挂画,以一种歌舞剧演员不会理解的视角考量着它的价值,从绘制的笔触,作家的名字,画面的内容到它陈旧破损的程度。他手里拿着一支始终都没有点燃的雪茄。他没有发表他的见解。向前两步,他以同样的方式观察着柜子上随意摆放的石膏雕塑,它只能让诺特想到素描画教师里那堆和洋葱及大头菜摆在一起的东西,一个愤怒的学生把它举起来砸烂邻座同学的头,因他向颜料盘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伊曼先生量角器似的眼睛对上雕塑空洞的眼眶,它放置的时间太久,多了脓液般的浅黄色和一片片不规则的黑色印痕。他用双手,一只手拖着雕像底座,一只手扶着它的额头,将它翻来覆去地观看,在底座上找到细小的作者姓名与一串年份。他念出一个罕见的名字,比疯人在壁橱说出的逻辑清晰的话更加稀奇,从未听闻,诺特一时都没听出那是个名字。但策展人似乎颇有印象和兴趣。
“有人会喜欢它,可惜保存得不好,”他低声评价,“但还能修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写了两笔,同诺特从方向相反的两扇门离开了。
一个一头金发的女人靠在窗户边上打电话,显然她借用了图书馆的一台座机,电话里叽里咕噜地传来异国语言。诺特误以为她在打电话,走近了才意识到她手里的是个奇妙的物什,电话机里正自顾自地响起难以辨别的言语,听多了颇为刺耳。想必她也有类似的感触,有些惋惜地将电话放下了。“我有些好奇,”她说,“我接过许多通电话,全世界各地的,不过我暂且歇业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听不懂这台座机在讲什么。真古怪,我总觉得它想和我说点什么,是什么呢?”最后一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尾音震颤,语调悠扬,发音标准,并且自如,大抵是来自生养她的家庭而不仅仅是一本绿皮子教科书及远渡重洋的外语教师。窗户开着,她的手搭在窗框上,以旋转微缩号码盘的动作画着圈儿,窗台上有一只死掉的蜜蜂。
“这些东西,”诺特以流畅但不够生动的希腊语回道,“它们的存在为了诱惑与欺骗,还有为了欺骗而存在的爱情。”后者在希腊语中有单独的一个词,论证了希腊人的精神世界比英国人,可能还有世界上任何另一种语言的使用者逗更加丰富。哲学,诡计和谋杀都是上前年来被津津乐道的话题。诺特捡起那只死掉的蜜蜂,发现它没有尾针,它的一段内脏和尾巴一起被扯走了,有人说蜜蜂发动攻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蜂群,因而它们在注毒的同时就会死去。不知何人的身上多了一个胀痛的鼓包。诺特觉得他和它都是自讨苦吃,她捏住蜜蜂的翅膀,同时拔掉了两个,让它的身体掉到地板上。
“您不是希腊人。”和电话机结下奇妙缘分的女人说,并且告诉诺特她是迪俄涅,希腊式的名字后坠着一个长长的难度的姓氏,如安菲忒里特云云。她客气的说您可以叫我迪俄涅,诺特很不客气地欣然接受。“但您学问渊博。那么,女士,在这个并没有充满诱惑的沙龙装点的夜晚,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看,现在已经到了午夜了,是大家都乐于去做梦的时候。我只是被这个小东西吸引,它诱骗我到这里,却不肯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信息。”
“您想知道些什么?”诺特问道。
“福克西亚女士邀请我们到她的书屋来做客,是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点。我和您,有着共同的疑问。对我来说,疑问是好事,诱惑未尝不是。”
“我迷路了。”诺特说:“我想这些门牌号上有一定的规律,但我没有读。”
“看来您喜欢没有引导的旅程。”
“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有趣的事儿,”诺特耸耸肩,“我今天遇到了许多。多走走,舒活筋骨,认识一下新朋友。很高兴遇到你,祝你做个喧闹的好梦。”
+展开你好,我来忏悔。
雕像并不回应,挂在桌前的护符嗡嗡颤动着。诺特把她自己带来的灰粉色软垫——颜色像一块不再新鲜的软肉,但它很干净,至少未面相地板的那一侧是这样——摆在房间中央,前不久,有人来擦拭过房间,雕像和木地板上都带着一股肥皂和旧抹布的潮湿味道。蛾子在一闪一闪的吊灯旁边转圈。窗户面对湖泊,被钉死了,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从窗口逃出去,或者里面的人从窗户跳出去自杀。有时候这些事就是会发生。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像修女跪拜圣母像一样跪了下来,尽管在她心里仍然觉得姿态与动作都毫无疑义。那封卷成小捆的新自围裙衣兜里露出一个角,她把它塞了回去。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说,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一个你知道它会在何处的地方,大概吧。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简而言之,让我们从昨天晚上讲起吧。
诺特打了个哈欠,轮船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她走在楼梯上仍觉得整间屋子都摇摇晃晃。布兰库格的海风很冷,屋子里很暖和,穹顶笼罩着满屋的窃窃私语,图书管理员站在人群尽头,带着微笑与她的客人交谈。七八十个修习无形之术的骗子,恶棍,杀人犯及流氓等等,足够让防剿局抬来一排火炮演奏荣誉的二十四响,但地毯上尚且只有皮鞋和高跟鞋发出的动静。酒精的味道很好,而且是最好的特效药。她请调酒师把利口酒,威士忌,龙舌兰和橙汁混合到同一个杯子里,加了小半杯冰块,在拐角找了张沙发喝起来。三杯过后,一种头晕目眩变成了另一种,她把披肩挂在胳膊上,差点正面撞到一个人身上。
“天啊,”他说,伸手扶了她一把,“你还好么?”
“我挺好的。”诺特亲切地拍拍他的手臂:“别担心,我只是喜欢这样而已。你是谁来着?”
“我们没见过。女士,不过很高兴能见到您,我是齐格飞·莫托里,馆长的客人,想必和您一样。叫我齐格飞就好。”
“我是诺特。温格瑞特·诺特,我身边的人一般都叫我‘某某人’,不过你可以直接叫我温格瑞特。”
“那听起来很幽默,”他说,“而且亲昵。我还是叫您的名字好了。”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诺特重新走回吧台边上,可能是出于礼貌或者好奇心,齐格飞·莫托里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二人同行了一段时间,慢步穿过人群:“您好,先生,再给我来一杯苹果酒。甜的那种,不要白兰地,我欣赏不来那玩意。呃——齐格,”她随便给对方编了个昵称,“我们说到哪来着?你要不要来一杯酒,我看你有点太清醒了。”
“这不好么?”
“我以为看起来比较疯狂的人会更容易融入这个地方。”
“但我是心理顾问,温格瑞特女士。”
“你觉得我的心理状态怎么样?”
“轻松,愉快,健康。”
“正是如此!”温格瑞特接过酒杯,坐在高脚凳上:“我是个歌剧演员,不过这里暂且没有我发挥的地方。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正和我一样愉快。”
她坐在凳子上转了半个圈,拎起裙摆向对方行了个谢幕礼。
我的本意不是当杀人犯,当然,我不在乎。只是死了个人而已,甚至都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帮忙把肉从骨头上剃下来,分尸是一件需要力气和技术的工作,处理毛发,皮肤和黏在骨头上的筋肉是我的工作一样。就像唱歌也是我的工作一样。唱歌不会让我变成百灵鸟,剥皮也不会让我变成屠夫。但我似乎、可能及应该做过类似的事情,问题在于我想不起来了,只是我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感到很熟悉。
我忘了我去过什么地方,但我知道我曾走过一条路线,正如坐在火车上听着轮子轱辘转的响声的时候,我看到的窗外掠过的景色那样。树木也好房子也罢,还有人,尤其是人,都曾从我的视野里穿过。可如果仔细回想的话,我记不起任何细节。我甚至想不起来我为什么在这趟车上。
浅绿色头发的少女穿着舞裙,手里拎着一片轻纱,她一边旋转一边经过人群,身上的珍珠链子在灯光下闪动着乳白色光泽,长辫子也同飞蛾长长的触须一样打着旋儿飞舞。少女来到诺特身边时用着一种她颇为熟悉的步子,褪衣舞俱乐部昏暗灯光下暧昧的步伐,诺特和她一起转了两个圈,向左两步向右一步,绕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暂且歇脚在墙边。此前女孩儿舞裙上流苏似的装饰未曾停止飘扬,诺特手里的酒杯也没有洒出酒渍。墙边的单人沙发上拜访着紫红色软垫,红木扶手边雕刻着螺旋形花纹,看着像是被冲上海滩的螺壳。
“你是访客,还是舞者?”诺特问。
“都是,”她说,“我是瑟曦。”
诺特又做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和瑟曦聊起舞者的来处,即那间时常被烟斗的白雾笼罩的屋子。“赞助人很多,”瑟曦说道,“条子吗,也挺多的。有时候就要中途收摊,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这里也有,你应该小心些。”
“那也挺有意思的。我会留意,不过他们最先记住的大概是你吧。”
“总是这样。”瑟曦用一根指头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笑了,露出一排贝壳似的洁白牙齿。“但不用担心,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祝你一切顺利。”
“同样愿你如此。”诺特说,向她举杯致意。
舞者留给她一个背影,诺特眯起眼睛打量人群,思忖起警探来此能有何事可做。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没有和条子正儿八经地打过照面。不过条子也不会在书屋的屋檐下动手逮人,否则就要失去那点表面上的体面了,她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否要做。她扫视过人群,又仔细观察每一个可疑的人影,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越过众人的肩头,图书管理员和她短暂地、轻缓地对视了一眼。
话又说回来,我要去哪,我应该去哪?
不不,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我对哲学没有兴趣。我想知道我在地理意义上应该去哪里,停留在歌莉娅吗?去往噤声书屋吗?这些我都会做的,但它们不是目标。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到正是我自己把那些东西和笔记本堆到床底下,在本子上写一些不知所云的鬼话。
我忘的越来越多了,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只到那场大火。火吞没了舞台,所有人都尖叫着逃走了,只有我站在原地。我不是被束缚在那儿的,我只是停留在那里。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向哪走都不会有区别,无论去哪个方向,木头都会着火的。
诺特假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头发,调整发旋的方向,试图挡住黑发底下浅金黄色的,近乎银白色的发根。箱子里有三大瓶黑色染发膏,比其他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都要沉。一个黑头发里同样掺杂着几缕白色的女人正坐在露台边上抽烟,把烟雾吐进浑浊的夜色,看起来她并不在乎自己不大整齐的杂色的卷发。诺特来到露台边缘,敞开的玻璃门下。女人瞧这室内交谈的人群,但窗边人来人往,她始终没有加入。她平淡地对诺特点了点头,面孔随即被缭绕的烟雾覆盖。烟头上跳着火星,已经快烧到指节。诺特从围裙兜里摸出铁烟盒,捡了两支细长的女式香烟。
“万宝路,”她咬着滤嘴含糊不清地说道,“要不要?”
对方没有拒绝。诺特擦了火柴,将两支烟都点上。诺特把滤嘴里的胶囊压碎,吸出一股橙子的味道,让烟雾浸泡每一个肺泡。歌剧演员不应该抽烟,但在歌莉娅,没几个人遵循这样的规则,尼古丁对喉咙带来损伤似乎无关紧要,实际上也是如此,在歌莉娅的穹顶上,他们发出的声音始终是那么一副模样,换装间和排练厅里也始终烟雾缭绕,在客人到后台喝酒来的时候,各种戏服围起来的小空间里俨然是个蜕衣俱乐部的分部。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诺特讲,“你看起来有点像个条子?”
“怎么说?”
“意思是您面露凶光,女士,但无意冒犯。”诺特趴在栏杆上,用手撑着下巴,在座连接着书屋和城镇的大桥旁边,一颗老树簌簌地摇晃着。海岛上的风味道腥咸。女士用被划断的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瞧着她,有那么一会儿眼皮不眨眼珠也不动,好像鹰或狼一样的生物在盯着猎物打量。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而已。
“很多人,你说的条子,”她以拿着烟的右手的小指挠挠下巴,“还有和他们一道的人,一眼看去,你并不能将他们从人群中分辨出来。而我只是个学者而已。”她点了点手边的书,两本夜漫游记,书本看起来是受过一定的来自时间与旅途的磋磨。诺特读过这套书,简单易懂,时常藏在访客稀少的书店的小柜子里,若无人欣赏,便常年与蜘蛛网为伴。
“您研习无形之术?”
“这里的人多半如此。”学者说。
“我还研究剪刀和歌舞的技艺,不然我就只能去吃牢饭了。”随后诺做了个自我介绍,再一次,但她没必要去印名片之类的玩意。“在这个安闲的夜晚,和我讲讲警探们吧,他们到底来自哪个星球,平常是睡在床上还是床底下之类的。也可以现实一点,或许,他们一般都什么样?”
罗莎莉亚·阿拉德换了一条腿翘着,她拨弄了一下刘海,将另一只眼睛也比较清楚地露了出来。她伸手把烟灰弹到栅栏以外,火光落向地面,就像落向海面。“好吧,”罗莎莉亚说,“让我想想。”
我听到了——
门轴的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一张熟悉但正在变的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外。温格瑞特,接你的车来了,司机正要帮你搬行李,天啊,我没见过比你更不守时的人了,如果你再不按时回来,我们真的要尝试找个人顶替你的工作了,你有再多熟客都不顶用。快去,快去找你的东西吧。
宴会走进尾声,已过午夜,人群勉强稀疏了些,没什么人去休息,只是有些人带着交谈甚欢的新同伴到书屋外面放风去了,或者一同阅读屋子里丰富的馆藏,讨论那些在大陆多数地方不该肆意讨论的东西。诺特擅长沉默,擅长交流,但她不是很擅长演讲与声张。许久,只有一只兔子主动跑到她的脚边,但也未曾留恋,很快就跳到宴会厅的另一边儿,跳到一个戴面具的白衣服女人怀里去了。
“晚上好。它给您添麻烦了吗?”
“当然没有。”诺特回道。
她们彼此打量,但这一位访客的目光在面具之后,隐晦不清。她的白衣服是兔子与蛾子的结合体,兔耳像蛾的触须,胸前的蝴蝶结其实也是“飞蛾结”,圆润的翅膀中间连着一个毛球身体。无论面具朝向何处,她脸上都带着一丝微笑。良久,二人相互碰了碰酒杯,虽然她们的杯子都快空了。“我是乔安娜,”她自我介绍道,“我的有些朋友,和客人,和不算朋友也不算客人的人,叫我兔女巫。”黑兔子在她脚边绕了一圈,很快又跑的不见了,它灵活地跳过访客们的脚面,绒毛偶尔蹭在裤腿和裙角上。
“我有时候是莎乐美,有时候是奥菲莉亚,这取决于工作安排,和衣服。人靠衣装么。”她耸耸肩:“换在别的地方,也许我可以自称‘蛾女巫’一类的,但这里到处都是飞蛾。叫我诺特吧,这大概是我的名字,或者姓氏。”
她们抬起头,窗户打开之后,头顶的吊灯周围便有各种各样的小虫来回盘旋,自然包括黑的白的蛾子。有一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飞过诺特身边时宛如她不存在一般自如,又或是将她视为灯光下的同类。诺特时常与落在栏杆上的蛾对视,它们的眼睛又黑又圆,没有瞳孔也没有焦距。
“或者。”兔女巫重复道。
“这是我能想起来的第一个词。”
“噢,”兔女巫察觉到了言辞背后的含义,“看来您忘了一些东西。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我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在夜里醒来的时候,兔子们看着我。”
“您会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乔安娜摊开一只手掌:“很难形容,失去记忆的感觉很难形容,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我有何感知,它就消失了。同我谈谈您的看法吧。”
“空白,”诺特说,“变得越来越厚的一片空白,就跟冬天下雪似的。”
再见。
她摇下车窗,对剧院说。如果她还能记得它的话。
图书管理员身边的人群终于变得稀疏了一些,诺特放下酒杯,侧身挤了过去。笔友对她点点头,镜片反射着金色灯光。比起信件,书屋和她本人显得更加——真实。福克西亚和她一起坐到了桌台旁边,两个人都没有再喝酒,调酒师擦着酒杯,手边摆着他的玻璃瓶。
“我学到了一些事,很有趣。我也见到了一些人,”诺特对她说,她摆出如阅读信件一般安静,礼貌的聆听的姿态,她的手上有一小块墨水留下的残渍,也许只是温格瑞特·诺特看花了眼,那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但还是有可能的,“我发现,你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一位心理顾问,他给我出了一份很友好的诊断。一位舞娘,我还以为她是你请来的伴舞呢……警探一样的学者,贵女一样的女巫,除了刚结束表演的时候,歌莉娅的候场室都没这么热闹。而还有那么多人,我从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认识你,这种情况下也没法拜托你照顾我,只能恳请你如此做了,”诺特眨眨眼,“既然我远道而来,是否能请教你一件事?”
福克西亚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想你在选择访客时有一定的标准,这不是问题,不用回答,我很珍惜我的机会的。”诺特问:“亲爱的福克西亚,我们的好馆长,你是最了解这里的藏书的人,能不能请你挑选出比较适合我的一本,最好用英语,希腊语或拉丁语写就的,与我面临的那些关于失忆或者学徒之门的小问题相关的解密钥匙,我指的是——为我推荐一本书?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