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20年代起,盘踞电话线上买卖客人心愿的蜘蛛。据说拨通电话就会携帐篷出现在希腊任意一地的魔术奇迹。面容常笑,语带振响,金发和丝绸衬衫与本土艺人别无二致,只有一双灰眼异于常人。无从证实的传言称她不止为人类,此时在此,而上一刻在爱琴海滨,白日入梦,夜里请动亡者…… ——毫无疑问这亦是杂耍的一种,还请客人不必惊慌。她本人并无太大本事,连记性都尚有空隙、搞不明白呢。
1
四零年那个春天,杜雨薇带着省舞蹈团的姐妹们来到了哑巴屯。哑巴屯被条长河围着,窝在山坳里,处在国统区边缘,有些不真实的宁静。河上只几条船,都是芦苇篷子的,十来个女孩子,就让那几条小船渡了小半天。
河上是濛濛的白雾,河岸边还积着浅浅的灰色的脏雪,鸟叫声也是伶仃的,光听到河面上船篷里她们的脆声儿。
杜雨薇却没有笑过。她年纪不大,却是团里小队的队长,而且没有不服气她的——就算她入队才刚刚半年。
半年前,上一任队长把杜雨薇带到了队里,这个新人身材窈窕,一看就是在台上跳惯了舞的,肤色却不是富态的白皙,是有些晒过的、接地气的深色。当时有不甘心的,追着前任队长嚼舌根,觉得杜雨薇来历有疑点,让队长笑着的一句“你们知道她先前在哪里跳的吗”给推了回去。又过一月,她明丽大方的舞姿和热情如火的性格让心中不平的队员都放下了芥蒂。
如此说来,杜雨薇其实时常笑着,她像现在这样心有顾虑的样子反倒不多见。直到眼尖的队员拉着她衣袖问她是不是晕船,要不要搽点儿雪花膏,她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
最后一条小船也靠了岸。杜雨薇跳下来,看到了渡口站着的吴民生。
吴民生是舞蹈团在出发前找好的联络人,似乎是个乡绅。他话少,办事却牢靠,大衣肩头和帽子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霜般的白,远远地等着宣传队打点好行装,再将她们带进屯里。
从渡口进去,路还挺长。田从路两边漫开来,春耕还未开始,田里却模糊地看到一点人影,水墨画一样,深深浅浅地向黛色的山脚下缀去。
接着东西多起来了,一方鱼塘、两间小院、三列房子,还有宾馆、邮局。人也丰富了,挑着菜篮的、拖着渔网的、骑着单车戴着眼镜的……俨然是小县城的样子。
吴民生带着她们到一间小宾馆,与杜雨薇交接好舞蹈团的住处,便说声失陪,回去工作。杜雨薇安顿好同伴,一声“解散”之后,看着她们花蝴蝶一般扑拉拉地飞向街上去,笑容又渐渐地消失了。
“修女”许久没有找过她了。杜雨薇的心怦怦跳着,推开了包厢门。
李宁儿梳着两条长辫,桌上摆着一台大打字机,坐在桌子后喝茶。即使她因为生性寡言在李家不受重视,但凭着出身,她在茶楼私下会个客人不是什么难事。
“雨薇,”李宁儿冲她微微一笑,手指在打字机密密麻麻的字盘上弹动,“好久不见了,快来坐。”
她还是那么温柔——“你现在在宣传队,还过得惯吗?我知道上面这么安排,对你来说恐怕还好一些。”
杜雨薇连忙摆手,“没有的事,政委,我过得很好!姐妹们都是善良的人,而且……在这儿跳舞令人心里舒服,大家练舞,都是练芭蕾,所以跳得有活力、有劲头,我看着也打心底里高兴。”
李宁儿又是一笑,杜雨薇却看出她笑里有些心事。
“你知道哑巴屯吗?”
杜雨薇想了想,迟疑地点点头:“这名字似乎我在报纸上见过。”
李宁儿敲道:“哑巴屯有洋河和洋河平原靠着,土地很肥。又倚着布兰山,虽然离前线不太远,但从山外很难攻进去。所以前几年,组织上把这儿当作重点工作对象,在哑巴屯积极展开活动,千辛万苦终于成立了小组。”
李宁儿说的小组自然是地下党活动小组。沉默的那些年月里,她看透了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在家产的钞票的价值越来越贫瘠的日子里,她的心和她的志向却渐渐变得比金子还宝贵。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今天,杜雨薇发现,李宁儿总是微笑着,等待她们的事业获得最终的胜利。
“但是,我们前些日子得到消息,”李宁儿敲道,“从哑巴屯附近的集镇传来的,用内部密码写着‘小组中已有叛徒,事态紧急’,请求审查员前来援助。然而,发信人和叛徒的身份都未写明。”
怎么会这样?杜雨薇心中闪过许多令人心惊胆战的猜测,虽然尚且年轻,但她也同李宁儿一样经历过风雨。
“我们得到的信息太少了,本不该为此贸然行事,但哑巴屯小组成员都是组织上重要的人,也有其他小组的党员借哑巴屯展开工作,权衡之下,我想拜托你负责审查此事。
“我认识哑巴屯月亮会所的主人杨康桐,她说可以让你们舞蹈团去做元宵节表演,但宾馆只能安排下一个晚上,因此,你一定要动作快。”
李宁儿的眼神透露着信任,明明只是看着,杜雨薇却觉得肩头比方才更沉重,她将长发拨到耳后,双眼里闪着光芒:“我不会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就像在百乐门那时一样。”
“修女”的笑容扫去了不安,她指尖飞快:“好!那你看看这些人,他们就是哑巴屯小组的成员……”
吴民生,小组组长,有多年革命经验。
孟小康(缪西卡 饰),组员,乡绅,家族底蕴深厚,爱国文人。
邓恩宁(迪俄涅 饰),组员,地下活动经验丰富。
杨文盲(伊文莫斯 饰),组员,农民,夜校生,负责传递情报。
2
“妹妹,你看起来不像买鹅的。”邓恩宁对她笑。
“我是不买,那看看也不可以?”杜雨薇直起身子回道。
邓恩宁伸出手,在杜雨薇想要退后一步之前,一把握住鹅嘴往回一捞:“当然可以,但你要是没见过鹅,我就得当心你被它咬了。”
她三天前就看到月亮会馆在门外挂的海报,说省里的舞蹈团来哑巴屯做元宵慰问表演,今天一大早就见到集市上来往人群里多了不少年轻女孩,料想就是舞蹈团来了。这事说正常也正常,毕竟过了布兰山,就算半只脚上了前线,哑巴屯虽未遭受战火,但也有伤兵在此休养;可这事说奇怪也奇怪,杨康桐的会馆几乎从来不请外人,只招待她的熟客,现在却还要对外开放了。
但如果是为了别的事……邓恩宁盘算着,那必然不能掉以轻心了。
今天早上来市集的舞蹈团团员那么多,杜雨薇却是第一个和自己搭话的。会是她吗?
出发的前一晚,杜雨薇没有睡着,脸贴着月光,想了一晚上哑巴屯的情况。
倘若密信是真的,那么她就必须从四个人里找到那个不再能用“同志”称呼的一个;要是密信是假的,反而糟糕,那就说明至少有一个人已经暴露,还让国军拿到了密码本,那暴露的人肯定也让国军监视着……
“想什么呢?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你——难道是下海来的……”邓恩宁忽然把话头一拖,往前一凑,打量着杜雨薇的表情,最后只说,“……所以觉得乡下住不惯?”
杜雨薇却伸出手,拍了拍邓恩宁的领子,再吹掉指尖的灰尘:“别人说不准这么想,但我可不会。我本来就是乡下的人,不是在下海跳过舞就忘了家住哪的。”
她也盯着邓恩宁的眼睛,等着从它们里看到一点紧张的痕迹,可看来看去,都只有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倒映在里面。
杜雨薇松开了手,邓恩宁也退一步笑了。
“你去看我们跳舞吗?”杜雨薇问。
“我忘了——”邓恩宁看着杜雨薇的白眼,眼睛弯弯的,“我忘了在下海看跳舞的门票钱是多少了。”
一句话从远处扔回来:“慈善表演,不收你门票钱!”
她不能直接以审查小组的身份去见那四个人。杜雨薇翻了个身。
她得先跟组员们见上一见,至少不能只靠档案来猜。要是只看档案,她最想调查邓恩宁。这个人从前只是广舟本地坑蒙拐骗的混子,一次失败的起义中意外帮了一位濒死的地下党,并最终参与到工作中。虽然成为地下工作者,她肯定已经受过了考验,可一个人的本性会这么轻易改变吗?
还有孟小康。家族的威望代代相传,有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女士协助,组织开展工作会方便很多。然而孟家毕竟是哑巴屯的地主,就算孟小康明晓事理,但她的子孙呢?
孟家的门脸极好找。门前一棵三人合抱的枣树,院墙上铺着青瓦的只有这一户。还有个女孩,拿着一根长竹竿,钩那棵枝条空空的枣树。
女孩的手轻轻一滑,一节枝条落到杜雨薇的脚边。“姐姐,你来找谁?”
她还不知怎么回,女孩就凑过来,从口袋里变出一颗糖,“姐姐要是来找奶奶的,那就要等下次了,奶奶现在有客人!”
杜雨薇攥着糖,“你是孟奶奶的孙女吗?叫什么名字?”
“我是,但也不是!”女孩说,“我叫孟乐雨,姐姐不熟悉奶奶吗?我们都是奶奶收养的!只要会背书,奶奶就让我们一起住在院子里。”
什么书?杜雨薇问。
——革命战争是一种抗毒素,它不但将排除敌人的毒焰,也将清洗自己的污浊。(《论持久战》)
杜雨薇大惊失色,“你同别人也说了这些吗!”
孟乐雨摇摇头,举起长长的竹竿往孟家大院门口一指,孟小康拄着拐杖,杨文盲从旁边扶着她走出来,已经站在了大院门口。
孟小康说:“我让她同下海来的同志说的——雨薇同志,我是来帮你的。你来的事情,我看到了。但究竟是谁,我看不清,老太只能告诉你,老太的招子,比你想得亮,姓杨的是文盲,但心不盲!”
杜雨薇听见孟小康淡淡一句:“你猜一个地主,是怎么和你做上同志的?他们要借的,就是我的眼睛!”
但要说杜雨薇最相信谁——就算审查小组不该预设立场——还是杨文盲。他最没有理由背叛,也缺乏被国军招揽的立场,何况他往常就负责最危险的情报传递工作,脑子也机灵。换句话说,杨文盲的态度值得好好参考。
不过,杨文盲或许找不到,杜雨薇却一定会拜访吴民生。
她最想探听这位组长的意见,也打定主意以最谨慎的态度对待他的意见。
吴民生几乎从不说话。这一点上,杜雨薇总是想到只靠打字机说话的李宁儿。可是,李宁儿的敲出来的文字总是温柔而坚韧的,吴民生却只挑令人寒毛直竖的话说,好像他说完那些就要变成哑巴,因此容不得一个字的客套。
杜雨薇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木窗年久失修,贴窗户的报纸只剩浆糊粘住的边角,春寒大摇大摆地把破木桌吹得冷如寒铁,吴民生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第一句是这么说的:“密信是我发的。”
然后,桌上多了几张照片。
他说:“邓恩宁借卖鹅与国军接头的相片,在这里。”
杜雨薇的手指紧紧抓着红丝绒布。
一步之外就是舞台。流光溢彩的,人声鼎沸的,光彩照人的,走上去踩着音乐转动步子,双颊就会红起来,心就会擂动起来,观众就会叫起来,一切都是梦一样既不真实又不烦恼的。
吴民生说:“会面之后,我监视她。她在哑巴屯,探听养伤党员的踪迹。”又是几张照片摆上来,黑白的,邓恩宁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遗照。
忽然身后有人握住她肩膀:“队长回神了!马上上台了!”杜雨薇眼前一花,正好看到报幕的说完了话,走下去。
《春游》的曲子在四面八方打雷一样播起来,好像是被推了,好像是身体自己动了,思绪还在脸上,杜雨薇那轻盈的步子就从红绒布后面跃了出去,一瞬间,眼睛看到几十还是几百张脸,也一瞬间,别的什么东西她都看不到了,只有挤在她视线微微抬高的地方笑着注视她的邓恩宁。
吴民生最后说:“必须马上把叛徒隔离。”
办公室里的冷意仍然残留在杜雨薇指尖。
3
谢幕了。
杜雨薇披着外衣,台前、幕后,欢喜的声音像蚊子叫,全都细细弱弱的听不进耳朵。把身上穿戴的配饰放进盒子里,她就轻轻关上了它,放回舞蹈队的行李箱。后台边缘,杨康桐抱着一束月光花等她。
“很美,很精彩。”她说,“杜小姐很厉害,想必在下海也是风靡全城的人物吧。”
杜雨薇忙摇头:“杨小姐过誉了!还没能感谢杨小姐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呢。”
杨康桐却不再客套,低头理了理杜雨薇怀中的花束,让一句话轻轻飘到她耳边:“三楼包厢里,有一个客人要见你。她说有要事相告——你的队员们,我会叫车子送回去,她们只当你在和我吃饭,也不会叫别人发现缺了人的。”
是邓恩宁!一定是邓恩宁!
杜雨薇的心跳得比她上楼的步子还急,红舞裙还在身上,身姿却从花变成了火。
她在门前定了定气,敲三下门,一下沉稳,一下怀疑,一下心寒。门后的人还是那样,面容温柔却从不变化,浅得不真实。元宵节,那么多灯火的晚上,邓恩宁身上偏偏只淋着白白的月亮。
两杯热茶,两个人端坐两边,像约会又像笔录。
邓恩宁说:“这里没有人了。杨康桐的会馆只给熟人开门,上面的包厢别人上不来的。”
她意思是,不用像早上那样话里藏话地试探了,有事大可以直说。
邓恩宁继续:“你是不是在下海工作过?”
杜雨薇平和地回答:“那都是之前的事。我这次来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调查哑巴屯地下党小组中到底是谁有背叛嫌疑。”
邓恩宁从善如流地接话头:“这是最好的消息了。看到你来,我很高兴。”
她仰起头直视杜雨薇,说了一句耳熟的话:“密信,是我发的。背叛的人,是吴民生!”
杜雨薇:“你没有在信里指出谁是叛徒,这是为什么?”
吴民生说:“她的上线是刘克难。他能截留布兰山区邮局的信件和电报。写了是谁,一定送不出去。”
邓恩宁道:“吴民生在国军的联络人是哑巴屯邮局局长刘克难。一个能够查看信件和电报的局长,和一个知道加密方式、带头开展活动的小组组长,如果我直说是谁,或者他们截留电报失败,组织可能根本收不到密信,我也没法活着见到你。”
杜雨薇:“那我想,我很快就能从另一个人的证词中听到你是叛徒了。”
吴民生颔首:“必然如此。”
邓恩宁双手抱臂向后一靠:“吴民生一定不会放过这条路,即使这就是阳谋。可无论如何,成功诬陷一个证人,再借审查小组的手清算她,顺便还能保住自己的职位——和直接清算她再掩埋此事比起来,当然是前面划算。”
吴民生说:“所以我找到了证据。”
邓恩宁说:“所以他发现之后立即派人监视我,确保我要是想活着等到你就不能轻举妄动。”
吴民生说:“她构陷不了我,会曲解我的行动。”
邓恩宁说:“与此同时,借着刘克难的帮助捏造我背叛的证据。”
杜雨薇问:“那么你发现叛徒与国军会面的那一天,在做什么?”
吴民生:“置办单位用品。”
邓恩宁:“邻镇办喜酒,订了三只鹅。”
杜雨薇又问:“所以我该相信你,而不是嫌疑分子?”
吴民生抬头:“邓恩宁本就还未通过考察。她的过往履历不值得信任——包藏祸心,或积习难改。”
邓恩宁双手交握:“吴民生已经变了。一个不再相信信念的人,一定会背叛曾经信任过的去投向新的目的的!”
吴民生说:“——如果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杜雨薇说:“所以你没变,对吗?”
邓恩宁看着她:“我离开广舟的时候已经变过了。从那以后我从没有改变过。”
杜雨薇站了起来。
“即使你以前就靠欺骗为生吗?”
邓恩宁仰头,她直觉感到对话的节奏并不是她期待的:“我已经——可难道我们不正是靠着欺骗才能在我们的统治区外开展工作的吗?”
一霎之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你见过吴民生了!”
杜雨薇说:“对。现在,谎言和真话,我都听过了。”
邓恩宁上前一步:“你相信吴民生说的是真话?”
杜雨薇向旁边侧过身,背对着邓恩宁,让过于僵硬的手指放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一张一合:“我相信你——要是你说的话是发自真心!”
邓恩宁的声音在靠近:“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到了你,我不会对你撒谎——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只对你,我都不会……”
杜雨薇猛一拍手下的机器:“我——”
它就那么突兀地唱起来:
玫瑰玫瑰最娇美
玫瑰玫瑰最艳丽
在两人为乐声一瞬间的愣神里,邓恩宁抢先说:“我见过你的!你在百乐门的时候、在你跳舞的时候……我见过,所以我知道,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一定能看得清楚!”
长夏开在枝头上
玫瑰玫瑰我爱你
杜雨薇“哈”地笑了一声:“我确实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也知道你——从来没变过!我知道你,就是在你骗了我的朋友的时候!”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浓
长夏开在荆棘里
玫瑰玫瑰我爱你……
4
那欢唱的歌声像一种讽刺,在冷场当中更显出两人各自几分心虚。
邓恩宁往后撤一步,接着,像杜雨薇见过的那些公子哥一样弯腰伸出手,问:“我能有幸听一听这个骗子曾经做了什么吗?”
她本来应该拍掉那只手的,但杜雨薇想,她太喜欢跳舞了,是她太喜欢《玫瑰玫瑰》了,才会伸出手陪这个人跳女步。不,那不是动摇,她还有保险,她只是将计就计……
两人把舞步跳得松松散散,心不在焉。心里有事的不愿开口,心在半空的不得催促,一首好歌浪费到一半,一个转圈背对彼此,有人拧眉咬牙有人轻声苦笑,转完面对面,杜雨薇终于舍得开口:
那一年,她在百乐门扮了好久灰姑娘。和她跳舞的人总是跳得魂不守舍,将口风一松再松,只为了和她再一次,又一次,把圈子从舞池这头转到那头。然后,等着音乐结束,法力消失,她就披上破斗篷,重扮洗衣姑,让情报水一样汩汩地流到要去的地方。灯红酒绿无真心,除了关门后送过她回家的杨莉丹。杨莉丹不跳舞,但杨莉丹比每个和她跳舞的人都好;即使杨莉丹头戴纱帽,不同别人跳舞,她心底也愿意拉着杨莉丹一圈一圈徜徉在乐声里。再后来,她不再出入百乐门,为李宁儿奔波的日子里,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告诉杨莉丹。
时隔大半年,她在舞蹈团的休息日里拜访杨莉丹,却得知对方也已久未涉足歌舞厅:她投资失败,财产被卷走许多,骗子是惯犯,已经被捕归案,资金却回不来。杨莉丹身边几份过时的《申报》里,大惊小怪地印着“广舟大犯来沪谨防上当受骗举报有奖”的粗体黑字。
跳男步的人脚下歪了一拍,她的声音和先前“构陷”吴民生时相比,既没信心又没底气:“若说她们投资失败,我人间蒸发的时候,正是我被派来参加哑巴屯小组的时候,你会信吗?”
邓恩宁侧头看看,脚步轻巧地绕过包厢的椅子,坦然道:“我想如果未来我在下海定居,总要有点家底,创办一点事业,但任务就是这么突然。而我的上线认为既然如此,不如让邓恩宁此时落网,也算对得起坑蒙拐骗的前半生。”
收音机适时换了个唱调,两人换了个步子跳《蔷薇处处开》。
邓恩宁抬高手臂让杜雨薇转一圈,“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百乐门收集消息。”
压低帽檐收拢头发,闭上嘴巴裹紧外衣。现在我只是过路之人。手拉手跳舞,肩并肩转圈,脸上全是不受饥寒的笑脸。于灵灯告诉我,在百乐门工作的同事是舞池中的一个,看来笑脸也不全是真的,顶多是醉生梦死,或者玫瑰醉人。我换了个姿势,今天来太早,下海比广舟骄矜二十成,不到半夜不散场,我只有这样等同事,现在一看,评点男伴都嫌无聊,只有细妹跳得好。然后我就看她看出神。红舞裙好看,长头发靓丽,手臂大腿都有力,舞曲最适合跳《玫瑰》,但到底还是该去演琼花,都好,只嫌百乐门狭窄。
灯灭就散场,跑到租界边上小巷,正好看到红玫瑰披外套。压着帽子听她说完,只觉得好歹没把情报忘掉。不过还是都好,红玫瑰跳得好,声音亮,眼睛明。是个好同志。
跳完了。破烂收音机又被电流烤着,滋啦滋啦地哑掉。
邓恩宁不知道掏心掏肺有没有用,也觉得久不说真话竟然嘴巴烫,想想还是汇报说:“吴民生不知道给刘克难透了多少底,哑巴屯恐怕用不得了,但孟小康和杨文盲都不好走,你还得回去同上面汇报通知各地。早做决定吧。”
杜雨薇不说话,看着她思索。
邓恩宁也等了等,等不及干脆举双手直说:“我没设鸿门宴,也没牌打了,要不借你那把莫辛纳甘以死明志一下吧。”
杜雨薇倒是爽快地把手枪拔出来:“跳舞的时候猜到的?”
邓恩宁点头。
杜雨薇看看枪,再看看邓恩宁,最后说:“邓恩宁,你去隔离吧。”
谈到夜里,红舞裙终于带着白衬衫从楼里出来,在月亮会所后门上的车,却不是回宾馆,而是走小道先去了一次偏处,再回来。当晚后半夜起了风,没下雪,只有全镇的秃树用枝干彼此抽打。次日早上起来看,挂灯笼的地方不是折了竹骨头就是破了红纸面。
接送的车子下午才能到渡口对面,舞蹈团还有一个白天客供消遣,有些人一大清早就没了影子。
有队员问杜雨薇昨晚可是也没回来?另一人摇头说,回了,不过半个小时前又听她房门打开,出去了。
半小时前出去的人却是一路走,走回了孟家大院。院子里,孟小康依旧看着是没睁眼睛,坐在火堆前,却好像知道她回来一样转过头问:“事情妥了?”
孟胜利摘掉帽子,拖张椅子坐下:“妥了。这下‘杜雨薇’就是刚走不久的了。”
杨文盲往孟小康面前的火堆里扔纸张,“审查队今天走,让我们在哑巴屯恢复运转之前都不要活动了。唉!我一把年纪记住这密文本来就费劲,停用个三五天就得忘喽!”
孟小康道:“忘?忘不了的。早就写在骨头里了!”
孟胜利问:“叛徒招了?”
孟小康答:“审查队说,供认不讳。”
昨夜,车子途径的路线上有一栋楼,楼上有一间废屋,屋里关着一个人。
起风之后,又一个人来了。此人缓步上楼,缓到没有脚步声,缓到脚印比大风吹过的痕迹浅。
风越来越大。有晾腊肉的竹竿吹飞了,有树枝折断了,两声之间,此人来到了废屋前。
废屋里只有一道影子,也只有一个人,然后变成两个人。
屋里的人呼吸很浅,不如风声尖利。新来的那一个久久等待着,直到大风之中有一扇窗猛地碎了,屋子里也传来被裹住的一声闷响。
屋里又只剩一个人。剩下的那一个在红色流到地上以后,又静静地走了。
此人一直走过邮局,最后在某个转角消失了。
吴民生看到人影之后,拉上了窗帘。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刘克难因为事情败露,派人暗杀邓恩宁,暗杀者由刘克难指派,没有留下通讯内容,这一切自始至终都和他扯不上关系。但刘克难也无力照拂他多少,否则,他当然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不惹人怀疑。
为什么放弃了原来的道路,刘克难问过他,因为一个背叛的人还能背叛,他回以刘克难一个谜语,不知他最终是否解开了。
吴民生漫无边际地想着,而门极其唐突地响了。
他看着门,简直是死盯着,但没理会。
又三声,声声笃定,声声质问,声声坚定。
吴民生还是理会了:他坐起来,悄无声息地靠近,连猫眼也没看。哪还用看?
再三声,吴民生,该醒了,我知道。
还三声。吴组长。吴组长?吴组长!
吴民生的一只眼睛正对着猫眼,没有凑近。外面的一切浓缩在那个小孔的曲面玻璃里,模模糊糊的黑影,谁都像,连自己也像。
门不响了,话响了。
“吴组长,你怎么没有休息?我看到你的窗帘动了,开个门吧。”
吴民生想,我有枪,你又有什么?
“既然我来了,您也该想到邓恩宁也会来。您开窗就能看到。”
吴民生想,原来是一前一后。
“吴民生,即使你不出声,我也看到你了。”
是的,不说话的时候心声最吵闹,一切都做好了,就是最大的破绽。
杜雨薇再一次说话之前,吴民生打开了门。
舞蹈队的人鸟儿一般地来,又鸟儿一般地走。还是笑声洒满从村里到渡口的长长的路,还是白雾一样的淡色的天,还是几只小船,把她们缓缓渡过去。
这船夫,不是之前的吧?
你还记得那个划船的长什么样?
我就是记得!
人家不能轮着来干活吗?
接着又坐上车,一路开,现在的路都铺得不平,坑坑洼洼惹人脑袋昏。
队长旁边坐的那个是谁啊?
没看着脸,是谁也不奇怪,你怎么好奇这个,睡你的吧!
我就是好奇嘛!总觉得,看着眼生呢!
你那是晕车脑子糊涂了吧!
杜雨薇总听到四周窸窸窣窣,听得有些心惊胆战——也是奇怪,昨夜敲吴民生的门还没这么紧张过。
她旁边的邓恩宁倒是靠着窗户闭着眼睛,不知睡着没有。
杜雨薇拿手肘顶她:“喂,你昨天晚上怎么逃过暗杀的?”
邓恩宁睁开一只眼,似笑非笑说:“骗过去的。”
杜雨薇又说:“吴民生家里找到的那封信,你看懂了没?”
邓恩宁在嘴里嚼了嚼快要背下来的几行字:“‘请别开玩笑了’……没有。不知道。让于灵灯破译去。”
杜雨薇也叹气:“从今往后,吴民生可就是失踪了,哑巴屯小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启用。”
邓恩宁伸了伸手臂:“总是这样的。唱着唱着就没戏了,和走钢丝一样的。”说完想了想,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重新闭上眼睛,换了个方向往杜雨薇肩膀上一靠,又被她推开。
邓恩宁只好继续念叨:
书写真相可没有那么容易……
车子转了个弯,背后的洋河掉进峡谷底下,连带着它银光流动的水波,和河水环绕的小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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