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猫咪之日
他必须醒来了。眼球湿润,枕头下陷,被褥仍带着一股阳光和灰尘的味道。他从宽敞的单人床上坐起身来,窗帘和窗户已经被打开,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窗外是夏天,花园里的草坪刚被修剪过,红砖围墙外是一条无裂缝的柏油路,墙边种满白色山茶和浅黄的重瓣玫,蜜蜂在枝叶间穿梭,绿闪蝶落在半开的花苞旁边,翅膀上跳动着磷火。房子位于城镇边缘,更远处只有英格兰的起伏田野和立在更遥远的农场里的磨坊风车,一条铁轨与正在铁轨旁悠闲低头吃草的绵羊。一只硕大的,黑白色的鸟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台上,坦帕斯特挥手把它赶走。他不喜欢这些睁着圆眼睛的小生物。但在离床铺不远的书桌上,有一只猫趴在软垫上酣睡。它背后是一张相框,三人家庭合影,他没有兄弟姊妹。邮箱里有信,母亲寄来一张充满法国浪漫风情的,铺满梧桐树和倾泻而下的紫藤的景观明信片,背后附几句叮嘱。另一张来自塔拉。她们为什么都这样喜欢明信片?他把一张伪装成明信片的纸条和一堆杂物一起丢进垃圾桶。在这段时间里周遭一片宁静。
客厅里原本放着座钟的地方被一个玻璃柜取而代之,里面挂着按等级自低到高排列的勋章,肯定不是他自己这么安排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喜剧节目,一个小丑在舞台上打转,做一些愚蠢可悲的动作,另一个更高大的小丑将他从独轮车上踹了下来。手提匣子似的广播和报纸里都没有算得上可读的消息。抽屉里有一个装满绷带卷的医疗箱。书架上摆着一些用以打发时间的书本,还有一些不止如此的,他总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才能打开它们。不是现在。他审视着房子里每一个熟悉且陌生的摆件。在他再度走过卧室房门口时,猫醒了过来,跟在他脚边。他没有理会它。
他从橱柜里许多未开封的酒瓶中找到一罐速溶苦咖啡,搭配面包和培根煎蛋应付过早餐。应该是早餐。他坐在桌边,无所事事,心想自己可以出门散步,去看看身后城镇里那些同样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回忆一下过往;还有那些忙碌的小贩,面包房的厨师不到凌晨四点半就回到工作间炸甜甜圈,糖果店要等到学生放学才开门。他发现墙边还立着一个铁皮糖罐,他不会买这种东西回家。包装上说里面装的是巧克力味的太妃,有少量红酒夹心,不应该给未成年儿童实用。里头是包装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从真正的两端拧着蝴蝶结式塑料皮的夹心糖,锡纸包裹的廉价巧克力和几块未包装的,碎出许多粘在手上的白粉的方糖。他把罐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面前,它们碰到桌面竟然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发出钢铁似的声响。在他手中,每一颗糖果都是相似的沉重冰冷。
先生——
门被胡乱敲了两下,多数士兵不懂得也记不住传统礼仪规范手册,上尉很少在意,他总要担心更重要的东西。进来,他问:有什么事?
您的猫跑到帐篷里去了,我们抓不住它!
我的猫。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把手里擦拭得锃亮的刀子先放回桌面。我没有养猫。坦帕斯特说,心想该为了荒诞的恶作剧让面着这个生涩又慌张的白痴去熬夜挖两天战壕,他看起来还不怎么熟悉自己的声带和四肢的用法,可能是几个年长的士兵想要耍他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敲门,相似的蠢事总会发生。然而对方没有夺路而逃,仍旧坚持道:请您跟我来,那一定就是您的猫。
好吧。他示意对方带路。紧张的男孩戴着一顶没有任何特色的帽子,脸被帽檐下的阴影挡住,身穿军服,正如几十几百个曾横倒在上尉眼前的尸首相同,在死亡以前没人会留意到他们,在死亡以后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火光如利刃,盘绕在烟灰构造的死神身边。此刻他身边没有火焰,仅仅是无数颜色灰扑扑的沾满污渍的帐篷,门帘下有人进出。医院在更远的地方,以免受子弹劫掠,但有些仍会被空袭夷平成碎烂的废墟。终点是一间医疗帐篷,散发出比消毒水味儿更加浓重的呕吐物与烧焦皮肉的气味,他侧身让拿着针管的医生先一步经过。止痛药接近于一剂毒药,镇静效果出色,带来意志力难以抵抗的上瘾性,尤其是对那些已经无药可救但无人施舍其终结的半死者而言,生活除了在注射后做梦,就是呻吟和恳求着等待下一针。护士正用未经正式消毒的尖锐长刺将止痛药抽进针筒。
这里应该有一个用黑布子蒙起来的神像,他想到。在明朗的日子里,神像在医院的角落里积灰,然此时正是祂派上用场的时刻。自然没有,一个满脸缠绕着绷带的人死死抓着一个十字架,他无法哭泣,盐水会让他的伤口如火燎般重新惨叫起来。越过一整排病床,他看到了那只猫,它趴在一张床底下,舔舐爪子。它的眼仁放大,变成圆形的,近乎看不见它的眼白。猫的眼睛是将焦黑的皮肤割去,露出下方不受保护的肌肉组织时会看到的颜色。出来。坦帕斯特说,知道这是无用功。猫无动于衷。他瞥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正看着天花板,似乎全然听不见周围的喧闹,也不知道床底下藏着一只猫。他的平静时如此自我和麻木,正如弹震证初次发作,思维被关在狭小黑盒子里听着难以辨别的躁响,起初像通讯器信号不好时发出的杂音,逐渐拉长,变成一道和手术针一样锐利的尖叫刺穿耳膜。
他的脸上没有疤痕,尚有一对绿眼睛。伤疤尚未给予他残酷的品德和愤怒的仇恨。他那只空眼眶重新燃烧起来,刀子正插进破损眼球和眼眶间的缝隙将前者重新挖出来。猫跳到枕头边上,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猫应该有表情的话。
坦帕斯特不喜欢猫,喜恶是天生的,动物毛皮的触感只会让他想到干枯的苔藓。然而在错误的记忆里,猫时常露面,梦境给予了一段相似又历经篡改的记忆,似乎他无意间在睡梦中翻阅记忆的同时有人正在耳边轻言细语。或许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从巴士停靠站点徒步回家的路上,他方才与同伴分别后看到一只猫站在一户人家的高墙上。不知怎的这条街巷的花园围墙垒得格外高耸,顶上拉着荆棘般歪扭的铁丝网,砖墙偶尔被上锈却仍旧牢不可摧的围栏替代,一个小孩儿趴在围栏边上,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想向外抓。对侧院子里有一口窄的惊人的井,这条街道上唯一半完工的房子历经错误规划在草地上留下一个空洞,又或者这个空洞导致它的残缺。他走过去看,却发现井里没有水和黑暗而是闷燃的火焰。猫耸起脊背向前一扑,咬住一只在荒草地里寻找草籽的小喜鹊,疯长灌木丛和挂在枯萎苹果树上的寄生植物里藏着的鸟雀受到惊吓,纷纷向天空逃去。天空永远明亮刺眼。阴天自然很多。可他记忆里更多是闪烁的蓝色,父亲把车子从车库开到家门口,母亲将野餐篮放在后座。待他成年后灰蒙蒙的天空逐渐将晴日顶替,起初他惊奇又有些得意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光景,好像压在头顶上的积雨云真的如想象中那般轻飘,那般一手伸去就能刺穿似的。
猫吐掉挣扎的猎物,它扑腾着翅膀,胸口有一对尖锐牙齿留下的血洞,羽毛脱落。猫不会吃鸟。坦帕斯特不想理会猫也不理会鸟,但那垂死挣扎时的哀声又吸引得他向前两步。猫忽然跳起来,以动物不该有的狡猾在他的手心抓出一道深重的伤口,顿时间血流不止。他骂了一句。长毛的动物转身向屋子跑去,越过从未镶嵌玻璃的窗框,消失不见了。
真见鬼,他现在得去抓一只猫。门一推就开,他走进水泥色的室内。窗台上有一只玻璃花瓶,装着清水,离奇地闪烁着格格不入的光辉,刻意得好似一个失败的隐喻。头顶还是未被覆盖的钢条支架,铺了一半的地砖上覆盖满尘土,留下了猫的脚印,带着些许不知是从他身上还是喜鹊身上剥离出来的血液。坦帕斯特顺着脚印走上阁楼,梯子不知被何人放下来了。阁楼没有窗户,阴暗得近乎地窖或地下避难所,边上支撑着一张铁板搭成的小床,一架上挂一件厚大衣和一副皮手套。墙壁仍是水泥原本的颜色,带着粗略涂抹的印痕,颜色最薄处隐约露出下方砖块的凹凸,缝隙如皮肤下的血管一样模糊的呈树杈状相交错。那一秒钟他听到了房子的心跳,心室的出入口已经闭合。一个屏幕破裂的旧电视,一个打开后跳动着代码长音短音的金属匣子正在打印一张信纸,抽屉里有枪与刀,记忆里唯有阵痛和废墟。他拉开抽屉时的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将它掀翻在地,抽屉里码着的三盒半子弹摔得满地都是。熟悉的5.65毫米,未曾使用,尚在等待。猫从床底下钻出来,嘴里叼着另一颗子弹,她把它放在坦帕斯特脚边。仍带着硝烟和烧焦血肉味道的小物件在地上黏糊糊地滚动,宛如新生的裸鼠或刚割下来摆在铁托盘里紧挨着消毒水和镊子的肉瘤。在它滚到撞上鞋子前他踹了它一脚,子弹如顽皮男孩丢出去砸邻居窗户的石子儿一样撞破黑暗。他俯身去抓猫。
猫比预料中温顺,它不是纯黑色的,毛发里藏着金色的短卷毛。它用生柔软倒刺的舌头舔他的脖子,触感很糟。
他把它抱出院落和帐篷的门。既然门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那究竟是哪一扇门,长成什么样子的门都并不重要。地面,天空与空气亦不重要。他感到疲惫。猫转身跑走了。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喊她回来。猫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生物,在走进每个梦境后必然会看到的微笑的说着古怪顺口溜的猫,它总会回来。
他坐在军官俱乐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死者在他对面饮酒,在大厅里谈着低俗笑话且欢笑个不停,偶尔就他的孤僻嘲笑两句。坦帕斯特回以几句反击,把笑柄换成大厅里的另一个人,让他自己能继续阅读报纸和消极地实话实说的战报,几行文字反反复复地绕来绕去。对面是一副地图,处境恶劣的地区都姑且用红粉笔圈出。死者带来的女伴,一个穿长裙子的女人,也许是在棺材入土时放声大哭的那一个。他们走到大厅中间去跳舞,略微发红的深色的纹理清晰的木地板,在几盏圆形电灯的照射下反射着松脂辉光。大厅中的房梁被无必地油漆和雕刻成拱门,大门正对面是一个矮舞台,有时请人上台唱歌,有时有喝多了的爬到上面唱不成调子的小曲,不幸地是无意中被他记住的多数都是后者,因而他也未曾找到正确的曲调。拱门与拱门之间,与吊灯和更高的房梁间扯着长线,线上垂挂下国旗军旗和宣传海报。旁边是个贴着裸色墙纸的暖和小房间,壁炉对面是一套每一间大房子里都该有的圆桌配软椅和沙发,是回忆和思念家庭的最好去处。他能用于回应炉火的只剩下沉默。
二楼有放映厅,玻璃柜放着几份黑白胶卷电影和几张照片,据说有一份亲笔签名,墙上挂着海报,内容无非关于情欲与厮杀。还有几艘战舰的船模与一个单桅杆小帆船的半个木头船头,横截面是生着木料断刺的深色,甲板上插着一把样式古早的军刀,看一眼就能发现船帆一半连着桅杆一半连着天花板,船与铆钉木头建筑浑然一体,建筑变成木头船舱。地下室是酒精储藏室,红酒,白葡萄酒,香槟和啤酒,各种价格的均有,适用于各种不同的场合,拿着钥匙的是俱乐部的管理员,一个豁牙驼背的中年人,医生为了让他活下去取走了他的一条胳膊。军官们咒骂战争时他就在地下室狭小缝隙里反复徘徊,一遍遍清点罐头食物的余量,唯恐再一次被炮火和枪口困在某处动弹不得,最糟糕时考虑着要吃同伴的尸体。过往的记忆让他成为囤积癖,往日看来坦帕斯特觉得他很可悲,那是一份让人无法编排笑话甚至难以开口评论的可悲,在他每一次提及时壁炉都沙哑地吐出灰尘,夜里他忽然走出门去,在街边呼唤他的上帝随后跪下来呕吐。但军官看着他的幽灵身影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也装在那些金属小罐子里,拽拉环的声响牵扯着他的神经,罐子里骨头摇晃。
晚餐上桌,厨师掀开金属盖子,托盘里是一份炖菜配黄油煎面包,还有一瓶罐装啤酒。酒精和口味出色的食物代表着短暂的享受和安宁,这二者对他而言时常比金属片还要难以下咽。他重复着咀嚼,想到另一个噩梦,或想到这一个梦里更早出现的幻境。梦里地面泥泞不堪,还未下雨,天际线酝酿着一场大雨。营地里担任厨师的后勤官还负责采购事物,分配衣物等繁杂工作,无心磨练厨艺,事物就是将罐头和耐保存的土豆洋葱等根茎丢进锅里炖煮到软烂,时不时还要吃到一口沙砾。忙碌的营地中无人理会他,一口滚烫的锅已经被搬到帐篷外面面对数百个饥饿的肠肚。厨师仍不能歇息,那一连串的记忆如土豆块和轰炸机炸药一样落进红褐色的汤里。然后发生了什么?他面对着手边的空托盘,它平整如刀刃,圆润如满月,清亮如一面水银镜子。坦帕斯特低头看到一颗完整的眼珠恰巧摆在盘子侧边,血丝神经在盘子中间扯出树木根须的形状,眼珠的位置恰巧对上空眼眶。它在看他,看着他脸上无可挽回亦不应该被填补的空缺。切割和死亡一样是可掩饰而不可逆的,这是伤疤教导给每一个人的道理。
不过他还是重新把盘子盖上,拉开了啤酒罐,泡泡冒出来,时隔多年从黑暗中溢出。对了,那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他说道,身体的重心向桌子中央倾斜了些许。当时太混乱了,连有人在你耳朵边上喊都听不清,他就趁机跑到了我们身后。军官秉持着有些刻意地谦虚掠过了中间的细节部分,在一次停歇后,才依照对方的询问继续叙述。他曾读到过一些对话技巧,如何让对方主动发问,但他不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东西,他的谈话对象提问的角度和频率则有相当高的不确定性,她用手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要是他以第三视角重新审视,会发现他们其实无异于他曾冷淡忽视的每一对军官和女伴,她更加年轻,要用一段时间在酒单上挑选,要求他按打火机给她点烟,从肺里呼出缭绕的石榴味烟雾。尽管坦帕斯特并不喜欢烟。她的牙齿洁白,身上闻不到烟味,等她凑近了才会隐约嗅到一股反常的似是醋栗,石苔与石榴皮混合而成的植物气味。她以全部的专注聆听他的每一个音节,神情不再飘忽不定,视线不再将所触及的视若无物。总归,等我醒来,就已经在医院里,经常这样。说完他才察觉自己竟然描述了一个漫长且完整的故事,不禁有些呆楞。她把酒杯抵在唇边:
不。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
坦帕斯特反驳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活动。讲讲你自己吧,就当我们扯平了。
她用唱歌般的词句和音调给出答案:没什么好说的,你希望我是谁,我就可以是谁。一只蛾,一只鸟,一只猫,三者均是,变化为更多。我可以是任何人,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虽然我想要的也永远更多。
他被一份陌生的轻快感笼罩,可能是龙舌兰带来的醉意,他第一次喝烈酒的时候和每个人一样试着把它兑到饮料里,结果弄得自己头昏脑胀。彼时上尉还不是上尉,他那么的无足轻重,还可以感受醉酒和自以为是带来的眩晕。那么,他在昏黄灯光下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无法理解的东西。她重复了一次: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换句话来说,对你没有危害。不请我跳支舞吗?
广播里正播放着晚间电台的女声独唱。噢,梦境的编织者,令我心碎之人。偏题得有些滑稽。占主体的人声有些模糊,背景音似乎是提琴。他妥协了,向她伸出手。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以比虫鸟更加轻盈的姿态飞快地穿过起舞的人群,擦过裙角与长裤,留下两种颜色的毛发。等等,回来!他喊道:诺特——温格瑞特!恰巧有人推门进入,猫消失进夜幕,他推开人群追了出去,木板在脚下摇晃,属于俱乐部和设吧台与软座的昂贵餐厅的纹理精巧的地板融化成一滩海水,黏腻打滑,在鞋底好像踩着鱼鳞。船在黑色海面上漂泊,海浪打在甲板上立刻将他全身淋的湿透,一时间他得抓着栏杆才不至于被甩出去。身后没有一扇透出温暖人造光线的起雾的玻璃门,铁板拦住船舱与甲板,炮火与怒号声齐鸣,一个人跌进海里,抓住了碎木板正苦苦挣扎,喊着属于地图另一边的语言。他拔枪打过去。她曾梦呓般询问他,眨眼间被夺去性命和陷入死前漫长的挣扎哪一个更糟糕?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仅是举起枪与刀。他抬起头,云层和海水一齐翻滚,视野中都变成报纸照片似的黑色,搭配着骇人听闻的标题,云层间有碧绿的闪电流窜——
——暴风雨。
一团火焰在他斜上方炸开。他回过头,船只正在烈火中解构,如纸团一样被烧成纷飞的烟灰。他伸手捂住肚子上的创口,然而每一次按压都使它疼得更加厉害,子弹扯碎内脏后停留在了肉块里,他近乎可以想象肚子里的脏器怎样被搅成肉泥。他是否应该为自己谋求一丝尊严,以避免死在发黄的旧床单上。火焚后船体回归成构造简单原始的结构,一捧灰烬,空如漏勺的铁皮中的灰烬在风雨中鼓动着,伴随着他的心跳。他好像从未做过荒诞梦境那样困惑地向前迈开步伐,心里未催促自己咬着舌头尽快醒来。他望见土壤中有植物生长,在船只被从商船改造成临时运输舰,从海盗船改造成商船以前,被随着一箱小麦装进货舱的醋栗种子抖掉满身的霉斑蜕变为花种,随着无数难以辨认名字的杂草野花一同生长,作为矮个头灌木自然生长得更慢却更野蛮,很快野雏菊和匍匐在地的牵牛藤蔓都不再伸展,醋栗靠在海浪边上吐出一连串半透明的青白色小果实,很快转为红色。醋栗丛旁有一株白百合,花心周围生长着雀斑似的浅黄斑点,花瓣充满水分和肉质感。一颗果实不偏不倚落进花瓣中央,像一颗眼珠。
他把它捏起来,放在手心,它腐烂的速度同生长的一样快,流出脓液般失去了活力的不可饮用的果汁,很快就剩下另一颗干瘪的种子。伤口的疼痛令他想要呕吐,把酒精,事物和自己的眼球都从胃里吐出来,他伸出手去抓围栏,却发现自己扶住的是布满灰尘的窗台。那只被猫抓伤的手的掌心是一片干涸血渍,种子在外翻的伤口中央吐出嫩芽。呕吐欲仍旧卡在嗓子里,他咳嗽个不停,拼命地、拼命地想要呼吸。
然后他醒了过来,喉咙干渴疼痛,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喝掉了床头小柜子上的冷茶,喝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吞进去了大量的煮烂的草莓,苹果,可能还有醋栗。他试着从床上爬起来,一时半会,脑中除了痛感和碎片化的记忆什么都没有。午夜的清冷街巷和几个带着恶意前来的,他记不清面孔的人,兴许他不经意间招惹了几个仇人,兴许是防剿局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且相信把一个柜子里塞着不少勋章的人公然逮进监狱会败坏形象。记忆到他锁上屋门为止,他没有构到抽屉里的绷带。在自己的客厅里死于失血可疑又荒唐。这地方不像是地狱也不是很像漫宿,他走到窗边,发现房子面朝着一条废弃已久的石砌长桥,桥连接着一座半塌的熄灭灯塔,旁边拴着一条和塞满烂绳子,苔藓与藤壶的废墟格格不入的白色小艇。沙滩与简陋小路的交界处,一条铁轨被小麦草掩埋。海面粼粼闪光。窗帘是米色的,以旧蕾丝边缝制的布条拢起,墙上贴着带暗纹的浅绿色墙纸。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支百合。
屋门开了。坦帕斯特回过头,发现她头顶上仍然顶着那对滑稽的耳朵。
我在哪?他问。
我家。
怎么回事?
不准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是你的犯人。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我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地上,从门口到客厅中间全都是血,我差点直接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被谋杀。
他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下意识地捡出最紧迫的一个:你是怎么进到我的房子里的?
那不重要。
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的?你从伦敦离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搬进那间房子。
你还好意思提?她如信号弹一般被引爆了:我救了你的命!在你跟个白痴一样说了一堆蠢话,跟个混蛋一样把我关在门外之后,我还是把你从操蛋的狗屁伦敦拖到了菲英岛——
他忍不住喊着回了一句:你在逗我吗——你把我弄到丹麦来了?
对,那又怎样。她坦承又暴躁地把一只玻璃瓶向他脸上砸过来,坦帕斯特及时伸手抓住,又差点一手抖把它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虽然显得更加像桃红色一点,但明显是一瓶血。我没把你拖进坟地里都不错了,你个不知感恩的蠢货。
行,我道歉。他深吸了一口气,伤口隐约阵痛,不过有望彻底痊愈,他努力没把瓶子丢到地上,而诺特一向善于打破他的坚持。
喝了它。
我没有那种爱好。
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半死不活这么久还没饿死的,我总不能给你冲奶粉吧?
他们相互瞪了一会儿。他还是宁可这是梦境的一部分,没人喜欢带着满身伤口,居住在一个像宣称物品所有权一样自称“拥有”他的疯女人家里。而且他怀疑这栋房子周围几百英里都没有另一户人家,就算说她杀死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占据了死人的房子听起来都不意外。你刚才是不是喊我名字了?
你先说梦话叫我的。她冷笑了一声。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我在快醒的时候看到了你。而我已经醒了,就应该回去把客厅打扫干净。
你要回伦敦?
对。
那你还是去死吧。
罗莎莉亚和诺特都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旁边抽烟,她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把未按灭的烟头直接都进了海里。雾气未曾留存,风浪不大,但天空和海面过于开阔,眼前除了蓝就是白,吸进肺里的风都带着冷色世界特有的残酷。伊娃站在另一块更高更湿滑的石头顶上眺望着远景,像一只在山岩上发愣的小瞪羚。这地方又是如此冷冽,除了搁浅在礁石孔洞里的小鱼小虾和遍地的脓疮般的藤壶,连海鸥都不见一只,对诺特而言是好消息,她很难再忍受更多的野生动物。远离贸易港口,空气里没什么鱼腥味儿,尚未封冻的海面仅是吐出裙边似的浪花。诺特有点后悔,她有更方便利索的衣服可穿,比如用马裤搭配袖口有银扣的短外套。一路走来,裙摆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海水,泥巴和一些草屑,多得她不愿意费劲儿清理。她和罗莎莉亚谈了几句,书屋上空盘踞着古怪的预兆,好像落下来的雨雪都并不纯粹而是参杂着灼烧皮肤的化学物质颗粒,学者对事情的发展并不看好。她和助手为缺失的记忆而来,不准备把更多的东西搭进去。
“问题太多。”罗莎莉亚说:“既然我们忘记的事情有共性,我不觉得一件小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能同时让八十个人失忆,别说没有私交,多数人都未曾打过照面。”
“可能伦敦会让人失忆。”
“听起来像是谁在那儿投了个失忆之水做的炸弹。”罗莎莉亚评价道。
德米特里没有和她们搭话,他独自看看船库又独自走了出来,算作默许同行进入其中探索的提议。但他仍然只是站在那演老人与海。
到屋顶探路的三个人先后落回了满是随木板的杂草从里,裤脚沾上类荨麻的草叶,踩碎干枯的荆棘,带着一身尘灰。船库的屋顶有几个足以向下窥视的空缺,介于其年久失修,稳固程度有限,三名“队友”被选出,沿着窗台和一架生满铁锈的梯子爬上去勘探。至于为何是这三人则是出于“你们难道能让女士和老者去干苦力”“我是你老板”等等。此事对迪安·德克斯特来说是无妄之灾,他年轻,体力充沛,热心,这些特质结合书屋里的流言已经让诺特和那对姐弟二人开始赌博式地猜测他的职业。“至少阁楼和顶层没东西。”洛伦佐说:“我们从房顶下去看了一眼,阁楼里只有杂物,楼顶可能是个办公室,向下走的门被堵住了。好消息是楼顶没塌。”
众人一齐望向船库的大门。那个曾为大门的孔洞,门槛坍塌,杂草丛生。积雪粼粼的反光无法照亮门后庞然的空洞。除去杂物后,余下的空隙仍只够一个矮个子侧身通行。坦帕斯特找个了合适的角度,对着斜倒的门板来了两脚,大门才随着漫天灰尘和一阵沉闷的响声让开了道路。
地板开裂,横梁被腐蚀,喜阴的杂草已蔓延到市内,换作夏天,这或许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柱子上缠着爬山虎,墙角生长着眼睛般的小雏菊,冬日里残留的只是棕黑色的残枝。天花板很高,一个等待挂上帆布的木杆被吊挂在天花板上。建筑物的主体部分都由支柱撑在海里,礁石边的海水沉默却在水面下卷着湍流,浪花无时无刻都在冲卷着暴露出腐烂内里的红木,每走一步都在增加它坍塌的风险。她相信布兰库格的多数老建筑都比她想象中更加结实,书屋几经翻修,却未曾真正重建,仍旧在暴雨中颤震着,希望这船库也是如此。一条长桥通往海面,昔日拴着粗绳的桩子要么空置要么干脆只剩下半个,木头边缘挂满了绿苔藓和粘腻的海带。在起点看去,桥的形状略有些扭曲,只有伊娃愿意用她足够轻巧敏捷的步子上去探索一番,回来时也仅仅带来了一个失望的表情。
屋内有一条窄梯。他们在几张字迹潦草的设计图背后用短铅笔头勾划了一番船库的设计图,借助数学,几何学和目测的帮助,认为梯子上另有一番可探索的空间,并非直接通往阁楼。坦帕斯特把从阁楼里取出的一条披肩挂在胳膊上,好像挂一条破布,诺特考虑着它到底本来就是那颜色还是被灰尘泡得太久。
“你能不能爬上去?”坦帕斯特问。
“我?我才不要,你不是最喜欢在前面开道了么,我可不想抢走你最喜欢的工作。”
“那东西很容易断。”他瞥了一眼她的猫耳朵:“我比你重,要是它先被压断了谁都别想上去。”
诺特用小指头拨了一下项圈上的吊牌。“你的理由不够充分。你让我打头阵,是不是能说明,在这支队伍里除了你自己以外,你最信任的是我?”
“准确地来说,”他的声音低而吐字清晰,“仅仅是出于我最方便问你。”
“随你怎么说。如果我碰到诈尸的死人,你会上去救我吗?”
他对她恳求的神情无动于衷。“你根本不需要我去救,”他抓住雨伞,把它转向到两个人中间,“一把刺剑就够救你了。”
意料外的收获。诺特不怀好意地微笑起来,他和这笑容对视一阵子,才发现下意识做出的动作多少不太对劲。洛伦佐放下示意图打了个口哨。坦帕斯特像是被炉膛烫了一般猛然松开手,用缓慢地,刻意地动作将手背到了身后。
“不,一句都别解释,我不想知道。”罗莎莉亚说:“我上去。”
“可是你也不算轻。”洛伦佐说。
伊娃仍旧跃跃欲试:“我来吧!我会很快、很轻地上去的。”
“既然阁下都发令了,”诺特用伞尖敲敲坦帕斯特的肩膀,“就还是我来做咯。”
她将伞柄兼剑柄抽出,已受不可逆转的破坏的,被海鸥嘴划破还沾着一些海水冲不掉的白印子的伞盖同垃圾一样丢在脚边。接着,为步伐足够轻快,她又将拐杖糖形的伞柄也拆了下来,露出与刺剑直接相连的银柄,据说吸血鬼等怪物恐惧银,不过这只是镀了层漆的从外开来足够以假乱真的木头,这把剑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轻便。她用手帕裹住剑柄,抿住嘴唇叼在嘴里,在给裙摆打了个结之后,诺特以使她本人都颇为惊讶的轻快速度摸上了近乎与地面垂直的台阶,头顶上的门是个阁楼式的镶嵌在地板里的推拉门,她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暴力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最省力的。在她打开门的同时,楼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上是一条低矮走廊,向海的一侧的玻璃窗第已经碎的差不多只剩下框子,一群老鼠从她脚下跑过,诺特没有理会它们。她推开一扇门,看到一间漂亮的办公室,旁边是起居室,床柱上盘着一条丝丝吐信子的蛇,身体的一半缠在弹簧床垫里。是条毒蛇,毒蛇也仅仅是蛇而已。难道这就是让他们都心烦意乱的原因吗?每个持利器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害怕一条蛇?她不禁再度检查了整个楼层,的确不再有其他活物。
诺特一手拿刺剑,一手捏着蛇的脖子,把它固定成一个吐着信子呲着毒牙又收不回去的模样,这是一条混身环着灰蓝色纹路的海蛇,她以往肯定见过类似的动物被冲上沙滩。她如此小心,小心到每一步都透露出荒唐,结果她还是安然无恙回到了楼梯口。罗莎莉亚已经在那儿了,对她时间过长的沉默和她的战利品都不予肯定态度。诺特俯下身,楼梯上已经缺了一块儿了。
“先生们,去干点别的吧,别上来了,不然一会我们得跳上去。你要不要这个?”她把蛇递了下去,它的尾巴盘绕在她的手腕上,过于结实的指甲似乎要把它勒死了。
“赶紧弄死它。”坦帕斯特回道。
“真残忍,它也是个小生命啊。”诺特说,把蛇从敞开的窗户扔进了海里。
楼层还是得仔细搜查一番,排除了危险,伊娃也爬了上来,着手把床垫推到地上在仔细拆开。他们在床底下发现了不少令人生厌的老鼠,布兰库格的冷意给它们赋予了格外的攻击性,成群的老鼠要在出声威胁一番后才开始逃走。诺特开始发挥她崭新的力量和爱好,她把老鼠踩在皮鞋底下,不至于一下子将它们踩死,以派遣心中难以演说的不安定感。罗莎莉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告诉同伴她有所发现时,诺特正在抓着第十三只老鼠的尾巴尖把它抡出窗外。老鼠惨叫了一声。
“这有一副画。”
相比起书柜,办公桌和皮沙发上固执的灰尘,挂在墙上的油画似是受到无形的保护,轻柔拍打搓动几下就显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在木头相框里,画面是灰黄的。一只帆船行驶过沙丘,丘陵起伏如海面浪涛,水面平展如大理石坟墓。在画面的角落,沙子与河水与天空融为一体。天空中绘制了一轮占据近半张画布的,表面生着深黄斑纹的——月亮。
正是月亮。月亮在沙地尽头,河流尽头,海面尽头。低悬如眼睛如天空的创口。她走在海滩上,高高挽起裙摆,海水上涌时没到她的小腿。她捡拾子安贝,将短短的指甲插进它窄窄的缝隙,温润的白贝壳上是深浅不一的棕色斑点。她捡起海螺,发觉里面从没有她想要听到的声音,就将它重新丢向月亮的方向。月亮在无数预言和神话中拥有一席之地,她却从未记住它们,所有的诗歌词曲在一片银白前静默无声,她伸出手,庞然的月亮表面起伏的丘陵,月斑,透过指头间的缝隙落进她的眼睛里,好像混入了一颗沙子。
这象征了什么?诺特问自己:我不是在寻找预言和隐喻。尽管书屋本身透露出的气质都宛然多个未被揭晓谜底的隐喻。夜里恶劣又富有启示性的梦再度入侵她的脑海,而它带来的启示唯有一个:她忘记的并非海石砌的废弃栈桥尽头的圆月。她甚至还能找回重返海洋的道路。层叠的石壁下露出一个天然岩洞,退潮后的水静止且透明,绿得如人造翡翠,乃至照不出她坐在船上的身影。她很想同仍在剧院里时一般,把备忘录列在长长的羊皮纸上,拿着一支羽毛笔如半夜忽然发热的患者和酒鬼一样在房间里反复踱步,口中似吟诵咒语般念念有词。排除法做到最后,她误认为福克西亚意外从信件的词句中触及到了她心里无趣的与先天性疾病的真相。虽说无趣,却不为他人所知。她忍住了。指甲刺破了皮肤。她重新审视面前的画作,却只发现它的缝隙中仍藏着尘灰的颗粒。她回到了那个被统称为初始的原点,踏出了离开它的第一步,即知晓所有原点共有的特性都是一无所知。
手心很疼,眼眶也是。但眼皮底下没有可以挤出来的沙砾。
“我们把它带走吧,”过了一会,她提议道,“就算里面没什么力量。”
另两人欣然接受。她们把画从墙上摘下来,罗莎莉亚用刀子精准地塞进木框拼贴处的缝隙,把它撬开,伊娃卷起油画,用从抽屉中找到的一卷旧缎带将它缠了起来搂在怀中。楼梯勉强支撑到伊娃回到地面,另外二人先后跳了下来。沉默但友善的老者分享了他的发现,他手里是一颗欠缺打磨的充满活力的孔雀石制作的戒指,在思考过流沙与河水后,孔雀石表面的纹路看着宛如波纹。“船库的状态很糟糕,”他说,“不该逗留太久,小心,别踩到朽木。”他指指不到两英尺外的一个破洞。
他们聊起其余,话语藏着问题,问题藏着答案。诺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沿着墙壁慢慢走,转弯,走进一条走廊,边走边将身上的衣服和手里的雨伞复原,刺剑尚没有起到作用。白费功夫。窗外的天空似是晴朗了一些,雪暂且停了,光柱落向海面,在封闭迷信的地区仍有人将其使为神示。海鸥都飞回来了,有一只正在吃礁石上半死的老鼠。她的本意可不是喂海鸥,杀死一种害虫使另一种多多繁衍。鸟叫声取代了人声,她所在的位置离大厅有了一段距离,她不知道自己正向哪儿去。他们本身就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团结特种兵小队。
面前的房门半开,诺特推开门,窗前有一个身影。他背对着她,面前窗户,好像海中有什么更值得专注欣赏的东西似的。兴许有一条唱歌的塞壬。
他没有留意到不请而来的来访者。如此缄默,恍惚且脊背又挺直又僵硬,裤脚沾满泥浆,掌心多出新的划痕。诺特走到他旁边,凑得很近,额头快靠到他的肩膀上,他还是没有为此收回思绪。正在诺特考虑着要不要(趁机)扇他一巴掌让他从白日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坦帕斯特向后退了一步,将她视为可能存在的海中冒出来的半鱼怪物。
“怎么回事,”她说:“你要哭吗?”
坦帕斯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眼角,眼眶干燥。“别拿我找乐子。”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屋门,但诺特还是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身边,扬言要找个机会把他推到哪个足够宽的坑洞里去。
+展开
雪停了,长桥被积雪覆盖,车辆寸步难行。诺特醒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她一整晚都在捣弄染发膏,想办法把金色的猫耳朵染成了黑的。天不算太冷。她有一段乘船穿过冰雪覆盖的群岛的记忆,风声寂寥,天空碧蓝如洗。厨房锅里的汤还是热的,看着只是普通的食物,吃到肚子里也没有让她失去记忆或者某个身体器官。她走出书屋,在清澈的空气中舒展逐渐变得更加熟悉的躯体,项圈带来的不仅是一条灵活的尾巴和一对不能听到更多声音的耳朵,她的动作比往前每一日的都要有力且敏捷,这或许能弥补她在舞蹈技艺上的不足。说不准。众人忙于打雪仗,没几个人在专心清理积雪。
一个穿着西服套装的女人站在桥边凝望雪景,从她身后看去,桥梁下的海水早已结冰,森林亦被积雪覆盖,隐约能辨认出一片海潮洗净的浅黄色沙滩,海水尽头连接着一片山峦似起伏的洁白云层。女人的盘发和她的衣襟一样一丝不苟。卡洛琳。瘦削的身形和颧骨突出的面孔构成了一个灵体般的形象,一个颇有名气的热衷于死亡的画家,防剿局黑名单上的常客,画展和她本人一样四处奔波。S·N称赞过她的画作,从速写到用异质颜料涂抹成的油画,他还去看过画展,回来后自称获得了和朱利安·科赛利的作品有关的灵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新论文,他的赞助人很喜欢。诺特对那个时常在舞台上见面的搭档的研究成果没太大兴趣,死亡这一母题带给她的,与其说是感悟,倒不如说是困惑。但她总归恰巧把对方的名字和模样对上了号。兴许是卡洛琳身边缭绕着一股的气息足够肃穆,黑礼帽宛如丧服,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在诺特打量她的时间里,她翻过新的一页,上一面画的似乎是跳动着阳光的冰封海面。
卡洛琳稍微侧过头,诺特看见了她平淡且暗淡的雾蓝眼睛。“您有事找我?”她问,把一页纸撕下来,折叠成小块塞进衣兜里,淘汰想象世界的废料。
“我有个同事,”诺特讲,“他很喜欢您的画,如果他知道我见过您,可能要遗憾自己没收到邀请函了。”
“多谢。”
“布兰库格的冬天很漂亮。”
“现在如此。”卡洛琳说:“应当珍惜。”
说罢,她抬头专注于观看天空中的太阳,冬天里的太阳缺少活力和暖意,遥远又模糊。
诺特离开了这个仅供独处的安静角落。她找到一个还没被收进桶子里的大雪堆,蹲在后面躲避雪球乱飞的战场,用掌心压实雪球。在摞了几个雪人和几个玛尼堆似的东西以后,她很快感觉到无聊。她可以去书屋里找点纽扣,旧布条,纸片和胡萝卜,拼凑出一个会出现在邮票图案里的迷你标准圣诞节雪人。但这也没什么意思。雪球噼里啪啦地砸在雪堆另一边,一个灵巧的身影矮身蹿到她旁边,如同蹿进战壕。考虑到布兰库格以外的地区的状态,这个比喻不太合适,像他这样的人还恰巧处于纷争的中心点。“嘿!”瓦尔登说,嘴里频繁地呼出热气,像刚到中途站还在吐白烟的蒸汽火车:“我还缺个战友,考虑加盟吗!”他的衣领袖子里全都塞满了雪,外衣的状态说明他刚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我考虑一下。”
“太好了,借我点雪球。”
“记得还。”
“记在伊曼名下!”他大喊道,捞走了他能拿起的所有足够紧实的雪球,抱在怀里冲了出去。
诺特侧过身,在尽量隐蔽自己的同时窥视着战场,瓦尔登上蹿下跳。她还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喜欢用高音假扮神父的男人也挺忙的。伊娃如疾风般从她身边跑过,冲到战场的正中间,越过三颗雪球寻找她的目标。福克西亚专注于她原本的工作,铲雪,她尚且未被乱飞的雪球攻击,旁边有些人在帮忙。某人正在帮忙。诺特缩回雪堆后面,团了另一个雪球。
凑巧他正背对着书屋,用雪铲把积雪推成路旁的小堆。他们的清理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小半,运气好的话,等到明天就能结束了,看来还不必要担心在书屋里饿死,或者被其他访客送上餐桌,她并不想变成自己提供的那份食谱里的主要食材。她掂量了两下雪球,雪球不大,不过是最结实的一个,比得上一块质量不佳的土砖,表面的指印都被磨平。若有时间欣赏的话,这是个漂亮的雪球。然而时间紧凑,轻声接近目标是诺特的专长,但三天来她的目标已经累积了些许经验,比如除了诺特以外不会有人半夜出现在他门口,因而昨晚诺特从窗户翻进了他的房间。就算长着利爪那仍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她趴在窗台外面和坦帕斯特面面相觑,跟他说你不觉得我很像一只友好又可怜的流浪猫吗。他在她试着模仿猫咪叫声之前接受了此次来访。
她加快步子,助跑两步后高高跳起。影子落在地面上,坦帕斯特立刻回过头,雪球伴着他嘴里的半句诅咒被精准地拍在了后脖颈上,散落的雪块部分粘在了外衣上,还有不少一部分被塞进了领口。那股刀刮般的寒意能让所有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真见鬼——诺特!”他把铲子丢到脚边,它滑到了桥边:“你能不能去找个地方看看脑子?”
她转身要跑。坦帕斯特的备选清单里没有低头团个雪球的选项,诺特从未指望这会变成一场氛围从恼火转为愉快的冬季游戏,不过她没能成功脱身,坦帕斯特抓住了她的衣领。斗篷只有领口的一颗扣子,诺特将缝线扯开,珍珠色纽扣滚落进雪地,接着斗篷也被扔了出去。她趁机向后撤了两步,找了一块被清理得相对平整的区域。实战守则第一条,如果无法避免冲突,就千万别把后背露给敌人,免得防不及就被一脚踹出去。诺特率先抽出挂在腰上的短刺剑,自那场梦后这把剑她一直随身携带。使用武器无疑把问题推到了一个更高的台阶上,坦帕斯特弹出折叠军刀,钢铁和冰块一样都会在阳光下闪光。
“别发疯。”他说。
“那多可惜。”
话语尚未落地,诺特先一蹬地主动扑了上去,反手持剑,剑尖对着坦帕斯特的喉咙,但只撞到了军刀的刀锋,在一声清脆的碰撞后弹到了一边,坦帕斯特的手腕在震击下稍微偏离了原本的位置。还不要紧。刀尖转向朝着她防备不佳的腹部刺了过去,诺特侧身翻倒在地,带着一身雪快速爬了起来,帽子掉到地上。坦帕斯特没有立刻追上来,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他的领子。
“行了,”他还是举着折叠刀,诺特预备着下一次攻势,在两人死死对视的同时动手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要是非要打雪仗,不妨去找人玩玩雪球,我没有——”
“你有没有觉得这有点像双人舞?”
“我建议你自己跳个够。”
诺特做了个扯披肩扣子的动作:“脱衣舞?”
这次坦帕斯特先一步动手,诺特后跳到了桥梁护栏上,围栏不宽,她用前脚掌和左手稳住身体,刀刃在裙子上留下一块划痕。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雪球爆裂在她的手边。他改变动作的方向,将刺击换为一击横向劈砍。诺特很想就裙子的问题再发言两句,但没逮住机会,他显然不怎么在意她会不会失去平衡掉进海里这样的无聊问题。她弯腰预备,接着高高跃起。刀剑再一次相互碰撞时坦帕斯特被她扑倒在地,倒在一堆松软的积雪上,他现在不用担心身上沾了多少雪了。两个人都双手持着凶器,两道力量的挤压下刀和短剑呈倾斜的十字形交错在一起。诺特跪坐在他身上,在僵持下两人的表情肯定都不太好看,或者说是都锁死牙关,眉头紧皱,后背渗出一层汗水。镀银剑柄此刻成了累赘,她竟然第一次意识到,它会在她手里打滑。
再者说她本就没法在一场变体的掰手腕游戏中赢下坦帕斯特,她处于一个更好施力的位置上,这顶多给予了更多思考的时间。她的手腕已经在微微发颤,对手也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放手,诺特。”
“不然怎样?”
他忽然将右手撤下,单手仍能缓解诺特施加的力道,却也只是阻止了短剑以最快地速度刺向他的面门。不过有些事不需要太多时间,在她给他做无偿开颅手术以前,坦帕斯特碰到她的肩膀狠狠向后方一推。在她摔倒的同时,两把利器都在空中打着旋儿飞了出去,短刺剑撞到了护栏,一块漂亮的雕花脱落下来。
这姿势很不方便起身,她索性坐在雪地里调整呼吸的频率,避免大口吸气以避免寒流冲伤嗓子。坦帕斯特伸手蹭了两下脖子,无济于事,雪水都快要在他的衣领里结冰。那雪堆里还留下了一个人体的轮廓。和平持续了不到十秒钟。谁都没有考虑再重新把武器拿到手。诺特像动物即像猫科动物一样弹了起来,第一拳没什么意外地扑了个空。坦帕斯特以手掌外侧劈向她的脖子,诺特转动脚尖绕到侧后方,拽起裙摆往他的膝盖上踹。在不算太及时的防御和闪躲下,他晃了两下,她本想抓住机会再给他一脚,踹屁股还是哪儿的,结果脚腕先一步受到攻击。失去平衡后那苍白的世界立刻在她眼前晃动,扩展。她感到呼吸困难,积雪压迫着眼睛和鼻子,一时间眼前除了黑白什么都没有。她试图将胳膊从坦帕斯特手里抽出来,然而左肩受到限制,右手被反按在背上,她根本没法动弹。
“放开我!”诺特尖叫起来:“你要杀人啊——变态!流氓!”
她胡乱蹬了两下腿,身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她翻了个身,坐在雪堆上边骂边抹掉满脸的雪,顺手捏的两个雪球都被他很轻松地躲了过去。她使劲搓着面颊。
“别再来烦我。”他说。
“去你妈的!”诺特对他的背影喊道。
对于尤兰达教士的来访,同多数梦境一样,我记得不是非常清楚。她在梦中与我会面,或者我在梦中走到她身边。教士带着点心,她到来的时候,我正在餐垫上削苹果和梨子,新鲜的水果堆堆很高很高,近乎要有两英尺,好像金字塔一样甜美地堆叠起来,最底下的正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和手掌一样大的飞蛾落在旁边吸食汁水,还有一些小小的,我记不清名字和模样的动物。教士带来了灰白色的蛋糕切块,似乎是年轮蛋糕裹着带桑葚汁与籽的奶油。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幻想。我把水果皮丢进草丛里,等着更畏光的生物来啃食它们,教士撩撩宽大的长袍子,在一颗歪扭的树上坐下了。树上满是眼睛一般的疤痕,好似白桦,又并不笔直。那片森林——在我能看见的一小块范围里——是一张黑白照片,与其归类为黑,白,棕,倒不如说尤兰达的皮肤是灰色,她的眼瞳一黑一白,长发好像蛾子的触须。
蛾落在树枝上歇息,此刻静默无光,飞蛾无处可寻,和睡着了或者死去了一般舒展开翅膀落在教士手边,它们的翅膀上有灰白的眼睛花纹。林地似是漫溯的起点,人们由此进出,每一只蛾都看着林地的过客,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我在这里见过几张熟悉的面孔。但我没有在醒时世界拜访过尤兰达·巴贝罗此人,很难说她身上的色彩是天生如此简单还是经由林地的渲染,只能说,我难以想象她身着亮丽服饰的样子。
“您为什么来找我?”诺特问。
教士把双手的指头两两贴合,抵着唇边:“缘分和巧合二词没有太多区别。”
她们脸上都带着可以算作微笑的表情,两张面孔上的笑容却缺乏相似之处。在布兰库格,步履无声又轻快的女人们总是面带笑容,就好像舞者的骨头都受过伤,谵妄病人时哭时笑,均是一份有相同源头的表征。诺特找到一颗橘子,用水果刀在侧边,二分之一的高度划出一整个圆弧,将半个橘子皮像碗盖一样掀了起来,再分开每一瓣水果间的薄膜。教士欣然接受了赠礼,捏着橘子瓣的尖端摇晃两下把它拽出来。“我想您知道,在梦境里,我们都没有吃到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教士说:“不过它们的味道很好。教堂的仓库里也有一些橘子,被凉风冻过,果肉已经变得干瘪了。”
“您可以去南方。”诺特切开蛋糕,用刀尖把点心戳起来送到嘴里,刀刃不会划破她的唇舌。“坐轮船到港口,然后换乘火车。如果不是在这个年头的话。包一个小包厢,带上两篮野餐吃的简餐,饮料和水果,不要忘记茶与酒,还有葡萄!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火车减速转弯,葡萄就跟着轮子一起转……等到下车的时候,全世界就只剩下夏天了,夜里,城市的边缘和林地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要小心,那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满地都是露水,一股土腥味儿,还有甲壳虫会钻到衣领里。但我们还是没有回答我一开始提出的问题。”
“您是一个在意‘意义’的人么?”
“不是。”
“不妨这般,”教士摊开一只手示意道,“其他人都为什么找上您呢,女士?兴许梦境使我索求与他们的愿望相似的东西。”
她的耳朵上有一个挂饰,此刻如钢铁色的月亮一样隐晦地闪动着。远处有人影经过,入梦者三三两两,在此讨论着梦中与醒时的世界,做着在林地里和床榻上应做的事。
“舞蹈?音乐?”她哼唱了一小段时常出现在八音盒里的钢琴曲:“有些人喜欢盲女,还有一些人与艺术无缘,只是喜欢看脱衣舞。但那其实是个很有趣的项目,我喜欢浅粉色的浸水的纱巾,在灯光底下好像羊膜,不过,作为舞蹈道具而言,不够轻盈。更会分辩优等与劣等的人,会去寻找比我更敬业的舞女,他们来找我是为了歌曲。”
于是她们谈论了一会音乐,包括管风琴,钢琴,为之伴奏的小提琴,手摇铃与更轻快更有节奏感的鼓点。以及教堂里和舞台上会演奏的歌曲,在某个大教堂的穹顶下,年轻男孩和阉伶组成的唱诗班以其余成年男子无法抵达的高音歌颂赞美诗,诗中的神明不属于林地也不属于布兰库格。欣赏歌曲无需怀揣一颗信仰虔诚的心,诺特提及她曾造访那样一个地方,尽管她不记得何时何地,进门后牧师要求她把披肩裹在肩膀上而非搭在胳膊上,摘掉别着新鲜蔷薇花的帽子,轻声而不该放大嗓门祈祷。记忆不过是一段路,被冬日的积雪簌簌覆盖,她从中捡拾出两段旋律,在司辰的领地里唱赞了两句祂们视为无物的神明。某些无形之术的信徒,好比温格瑞特·诺特这样的人,乐于以傲慢地态度嘲讽陌生的信仰,尤兰达教士回以倾听。
还有另一首。歌剧演员站起身来放声唱了一曲,假装自己是一个痛失爱人的深情女子。比起信仰,她更懂得装腔作势地感叹失去与诞生。听众在歌声中感慨爱与死,演员却不曾懂得这些东西。教士将回忆和一小块无法被保存的橘子皮收进宽大的袖口,蛾子都飞走了,野餐垫,餐盘和堆满水果的篮子亦都化为晨晖,梦境即将抵达尽头。这时诺特问道:“您的客人都向您索求什么?”
“一个教士和朋友能够给予的。”她回道,无意地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树皮,还在回忆那段美妙的调子。诺特思忖了一阵子。
“好吧,”她说,“等到天亮,兴许我会去找您讲讲忏悔。”
+展开我们姑且不知道瓦尔登·凯勒和温格瑞特·诺特二位怎样开启了他们的第一场对话,沙龙上热情的来宾不少,但能算的上吵闹的不多。或许这些劈劈啪啪的叽里呱啦的生物之间亦有可以让同类间相互感应的共性,二人歌者吸引鼓点,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在大厅里聊起了天南海北的见闻,从炮火聊到炉火,从电灯聊到电锯。此事的开端在不同的时间里有着不同的可能,就和瓦尔登的伤疤及诺特的记忆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至少让他们多了一个新的共同点。反正这里是布兰库格、德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尚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用略带伦敦腔的英语相互交谈,一切皆有可能,正像是诺特所说的那样:如果你不记得任何事,你就拥有所有的过去;如果你不做任何计划,你就拥有所有的未来。两人都轻快而迅速地消失了一刻钟,回房间取回各自的随身物件。
如果去问伊曼先生,他可能预感到了接下来不会发生任何好事。尽管他不熟悉那个音调高亢的女人,但他熟悉自己的下属兼关系最为密切的好友瓦尔登·凯勒,他知道瓦尔登总是同转圈儿的发条玩具一般整天不知疲惫地制造出各种噪音,伴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同刚填饱肚子的狐狸一样欢快,同锯骨头的锯子一样吵闹。在难得又短暂的清净时刻,他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等着他的将是什么。
一个好的朋友擅长准备惊喜,所谓惊喜,就是无法预料之事。在人群的惊呼和嬉笑声中,他们回到了沙龙的宴会厅,司书暂且停下身边的对话检查房间另一侧的异动,不过进来的不是德国人的导弹也不是防剿局的监狱大门。音乐声径直向伊曼跳动而来。占据主题的是瓦尔登的歌声,他在唱“一个肥胖的女人和一个喝醉的男人在学徒之门前面洗澡”一类的歌词,在场的人多半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内容。后续内容无疑是世俗的低级歌曲的改编版,把每个故事里荒唐的目击者都换成那颗爱说密语的脑袋,场合则是林地和主人离家后留下的小屋,以及一个如梦似幻的暧昧又温暖的赤红色教堂。他边唱边跳,鞋底在地板上打出欢快的节拍,手风琴的重量不影响他用指头与双臂共同演奏出流畅的配乐,每一次拉开闭合的动作都是一句欢呼。在他身旁,诺特抱着一把小提琴,时而用高音伴奏,时而用中音合唱:
哦哦,头颅啊,
你为何哭泣?
是为不想你与我们敞开的大门
还是为即将到来的虚无?
不,不,头颅回答道,
是为了我所见的不幸,我见到
一群丑陋又荒唐的男女——
他们的舞蹈并不搭调,歌词有时也有差别,不过诺特总能及时改口,瓦尔登也积极地投入到表演当中。他的每一次迈步都有固定的朝向,不请自来的流浪乐队演出很快开张到了伊曼眼皮子底下。他站在远处,保持着原有的表情,原有的呼吸频率,哪怕瓦尔登要绕着他转圈也是一样。间奏时,诺特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拉出一段急促尖锐的旋律。过后,她放下琴,消失在人群当中。灯光一直在矮个子男人的墨镜上拉扯出疤痕一般的闪光。
诺特踮起脚尖,在原地旋转了四五次,皮鞋不是舞鞋,不便于她施展太过灵便的动作。很明显,坦帕斯特不想欣赏她的活跃,不过她还是从人群中钻了过去,试着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过来,得到了非常坚定的拒绝。同预料中,她拽不动他,无法在简单的扳手腕游戏中取得任何胜利。
“我希望我们能保持最基本的体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图书管理员的话。
“我做错了什么?”她说,“我只是在沙龙上跳舞,这比站在墙边扮演雕像正常多了。”
她把披肩扯下来,双手抓着两个角想把它套在坦帕斯特身上,要是成功,她就能把他套到大厅中间去了。可惜这套对一名精通于战争和厮杀的军官没什么作用,他一侧身就躲了过去,伴随着歌声乐声展开的很快变成了一场躲避游戏,诺特每次伸手去抓他,坦帕斯特都能动作轻微却有效的躲开,然而他本人都无法承认这是一场胜利。诺特让他想起家里那只嘶叫个不停地乐于扑到别人脸上的可恨小动物。这时一曲终了,瓦尔登很快换上了新的调子,一首下流小曲变成了另一首下流小曲。
“我很难认为这是适合在沙龙上演奏的歌曲。”他咬着重音:“女士。”
“你怎么知道?而我只是觉得这些曲子很合适而已,欢快的氛围,愉快的夜晚。瓦尔登先生好心地愿意和我伴奏,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嘿,先生!”瓦尔登喊道,短暂地空出一只手对坦帕斯特行了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军礼,随后把这动作变成了一个潮流年轻的挥手致意,在墨镜底下眨眨一只眼睛:“向你致意,我欣赏你的舞步!”
在一番躲闪以后,坦帕斯特故意停下来,趁诺特迈步过来时用轻微地幅度绊向她的脚腕,结果被她一跳躲了过去。
但灾难般的事件不止发生了一次,瓦尔登和诺特两人乐于交流音乐与艺术,在诺特复现了许多经典唱段之余,瓦尔登立刻学习了许多新的演奏谱,为她展示了一件自制敲击乐器奇妙的声音,诺特为之着迷,有一天下午,敲击声代替了所有的小提琴演奏,直到她能用的得心应手。她旁观了瓦尔登为伊曼完成的一项工作,即修复一只古铜色的小口琴,它重新传出了悦耳的响声。琴上绘制着一些可疑的纹路,在铸之技艺巧妙地调整下,花纹复现出了一个与古银币类似的花纹,参与者众多,线条更加精美。“口琴也是很好的乐器,吹奏的技巧在于让嘴里的气体合适地进入琴中,口腔就好像手风琴的琴箱一样。”他不无遗憾地提起:“我真想用它演奏一曲,可惜不行,我漏风的腮帮子还是个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伊曼会扣我工资。”
“真遗憾,先生。”诺特指指自己的眼角:“光太亮的话,我就看不清东西,可是呢,舞台上的灯光有时候就是会很亮,还要恰巧打在我脸上,他们只好专门给我做和戏服配套的眼罩,还在舞台上加了几个小垫子让我能弄清该在哪儿停下来。结果,尤其是前排的观众,给的钱更多了。请你猜猜原因。”
“同情?我想你这样的女士看不上那种东西,容我一提,要是剧院能为我做个口罩的话,我干脆去做你的同行好了,我听说丹麦主要的客人是德国人,他们应该不介意看到我的。”
“不对,他们多给我钱是因为有人就喜欢瞎子!就跟有些人愿意把别人的手脚砍断似的。我会帮你问问我的老板的,其实我的男同事也不少。噢,我也会帮你问一下那些德国人的意见。”
“真希望他们能欢迎我!又或许,德国人之所以到处跑,正是因为我们自己都不乐意见到自己……噢,伊曼,看这东西!”
正忙于阅读古书的策展人不情愿地将视线从文字上挪开,在瓦尔登谈起如何修复这本书干裂的书皮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会,两人相互分享起了他们的看法。
诺特如来时一般散漫又无声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嘴里哼着瓦尔登顺口哼唱过的不知名小调。
“所以说我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你不懂得欣赏。”诺特讲,在终于弄明白噤声书屋的大号烤箱的用法之后,她借用了厨房,用于烘干一些水果再给它们裹上糖霜。坦帕斯特自然不是来观看她给水果去皮的,更不愿意用自己的刀子帮她切橙子。他跟着她完全是因为诺特顺走了他的眼罩,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行李箱里。那不是一件很常用的物件,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坦帕斯特不会把东西随手乱放,会造访他的房间且带走一些收藏品的也只有一个人。
“随你的便吧。”他疲惫地说:“把东西还我。”
调成最小档位的烤箱里散发出一股苹果的酸甜味儿。“我放在屋里了。”
“五分钟前,你的说法还是‘在你的衣兜里’。”
“我不记得我说过。”她仍哼唱着一段歌曲,歌词证明它来自某一段未被改编的正儿八经的歌剧,她准备暂且不在这些事上招惹坦帕斯特,昨晚她提议将一首歌的主人公换成目盲的神明。她不该提的,就该直接唱才对。坦帕斯特听完后愣了两秒钟,放下手里拿本几十分钟才勉强翻了三页的书,抓住诺特的领子真真正正地把她从敞开的窗户里丢了出去。那是一楼的大厅,不是高层的客房,否则她不摔死也会摔个半死。在他论证过这一点之后,诺特决定还是小心一点儿,在招惹他的时候不要站在他一把就能逮住的地方。
“你连你吃过晚饭都能忘记。”
“的确,先生,您是谁来着?”她把一颗削完的苹果丢进铁盆里,等着下一步处理。布兰库格的小镇子里没有哪个地方能直接卖蜜饯给她,她不得不依靠碎片化的记忆亲自动手。“啊,啊……我想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抛弃我?难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让您喜爱的东西,多到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在伦敦的时候,您还对我说,等您打完仗回家,我们就——”
他留下的回应只有厨房的门被重重打开及关闭时发出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