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舞会群像!我来晚了!(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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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日夢喜欢跳舞,这并不是个秘密。舞蹈与打击乐是相似的:都是以躯体或躯体的延展踏在节拍上,成为音乐的骨。
普通科校舍的大堂已经被装点成舞池;舞池中央,校乐团的学生们规矩地坐着,构成了乐池。他们是黑白的,而周遭是彩色的。
她穿着香槟色的丝质西服套装,穿梭在人与人之间。除了椒狩绒花,她没有尝试邀请任何人来舞会:因为她只是想跳舞而已。无论有没有舞伴,都是可以跳舞的。试着邀请了椒狩,只是出于心血来潮的、毛绒绒的好奇心:离开了科学与自然社的语境、离开了她的动物与植物朋友们的小绒花,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得到的答案是:小绒花并不情愿离开它们。这也是个好答案。陽并不为此感到遗憾。
她差点儿还开口邀请了另一个人:她的同班同学、同为新媒体社成员的明石叶羽。那天在多媒体社活动室,上白石奏侘大声宣布她即将参加舞会的消息,并且征求在场所有人对她该穿什么服装跳舞的意见(陽想:这很适合作为一期“路人选穿搭”视频的素材——而且在奏侘看来,虽然摄像机并不存在,但这个桥段在她脑内很可能也就是某种素材而已……毕竟最后她多半会直接沿用自己原本的想法);那时陽朝一旁瞥了一眼——有时候她对与己无关的目光颇为敏锐——看见明石从一桌子上一摞摞的广播稿件之间抬起头,远远地望着处于人群中央的奏侘,却没有开口。
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邀请明石的机会。也可能是一个很糟糕的机会。陽略加思索,决定做更温柔、也更无趣的选择: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起她的曾祖母曾经说:日本人太温柔了,真麻烦啊。那时曾祖母一定早就获得了日本国籍,但那并不意味着她适应了这个国度;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察觉日本社会与她青年以前受到的教化之间的矛盾时,她便会将自己排除在这一国籍以外,再对它作出局外人的评价。不过,曾祖母用日语说出这样的抱怨的时候,也仍然是无奈地微笑着的。
在陽能够读懂大多数的书之前,她的曾祖母就已经过世了。因此,在早已无法与曾祖母对话的时候,她才知道在遥远的五十多年前,当曾祖母决定离开她的祖国、遥远南半球上狭长的智利,日本并不是曾祖母唯一的选择——甚至算不上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
一个看似随机的选择,居然成了三代人生命的底色。生命,大抵就是这样由层层瑰丽的意外堆叠而成的吧。
奏乐开始了。陽的确只是为了跳舞而来,因此她一人舞尽了第一首曲子。乐曲之间呼吸的间隙,她看见一个茫然的人影伫立在舞池边缘。陽认出那是音乐科二年级的星見羽由:一个早已成为校园风云人物、却似乎不自知的年轻钢琴家。就像现在:她立在舞池边缘,却好像是在思考与舞池毫不相关的、遥远的什么事情;是否要踏入舞池的简单选择,或许在她的思维中被转译成了一种存在主义困境。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的身边却没有人:人群自觉地为她让出了透明的泡沫。
陽径直走到星見身边。“星見同学,介意与我共舞一曲吗?”
星見似乎全然没有考虑过会有人向她搭话这一可能性,惊诧地抬起头来。“我们……认识吗?”
“你大概不认识我,星見同学。我是普通科二年级的陽明日夢。”陽向她伸出手:“你想跳舞吗?如果不跳舞的话,就会浪费掉这首曲子了噢。”
星見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略带迟疑地握住了陽的手。陽笑起来,牵着星見踏入舞池。
“星見同学的演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呢。”
星見抬头看她:虽然看起来依旧心不在焉,但星見的脚步是实在的——每一步都熟练且精准地踩在拍子上。
“陽同学……说的是哪一次演奏呢?”
“每一次都是。”陽说;她举起两人相握的手,让星見轻盈地旋转出去——她的裙摆转成一朵盛开的金盏花。“不过,我特别喜欢今天‘蛾’乐队的表演呢。总感觉在乐队中的星見同学,比平时更有‘这就是真正的星見同学!’的感觉。”
星見侧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真正的星見羽由’,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
“是呀,我也想知道。”陽这么说着,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什么——然后嘴角的笑加深了一分。“不过,现在星見同学需要关心些别的、更迫在眉睫的问题也说不定——”
她笑着放开了星見的手;与此同时,乌黑的裙裾旋转着席卷过来——星見羽由几乎在同一时间跌入了另一个人的怀里。一双湖蓝色的眼冷冷地向陽一瞥:它们的主人是学校里的另一位风云人物,无论是演奏、举止还是家境都无可挑剔的黑沢星。陽真心实意地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转向被她抛下、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上一位舞伴雪村怜子。陽零散地听说过雪村曾经休学一年、因此没有按时升上三年级的传言。她与雪村并不在同一个班级,雪村加入戏剧社的时候,她恰好又已经退出了——因此他们不曾有什么像样的交集。但她至少可以谈论她今天亲眼所见的——
“我很喜欢今天雪村同学在乐队表演中的表现哦。”
连续赞美了两位同一支乐队的成员,虽然有情势的因素,但归根结底是因为陽确实很喜欢这支乐队。在星奏学院诞生这样一支打破了古典与当代、音乐科与普通科之间界限的乐队,似乎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雪村怜子在舞台上的表现颠覆了他平日里给人留下的印象:充满张力的、像是要击碎什么的黑嗓,为他平日里淡色的存在打下了浓厚的阴影。但正如一切物体的影子,雪村在音乐中的影子也并非凭空出现的——反倒是黑影清晰的轮廓揭示了原本晦暗不明的、他的边界。
——从这个层面上说,“蛾”的音乐就像一束来自遥远灯塔的光一样吗?
离开了舞台的雪村又开始本能地低头含胸;原本他的身高与陽相当,却硬是在肢体的收敛下显得娇小了。“谢谢你,陽同学。”——原来他知道陽的名字。“这都是多亏了其他三位成员……他们的表现比我精彩得多。”
“不是这样的,雪村同学。你们的表现都很精彩,但精彩程度在彼此之间是不可比的——因为你们都是乐队不可或缺的构成单元呀。”陽说,“而且,雪村同学在大赛上的演奏也非常出色;就连跳舞,雪村同学也相当擅长呢。”此言非虚:雪村紧随着她的节奏,他们的脚步轻巧地勾连在一起。“即使说是戏剧社的功课,雪村同学也是刚加入戏剧社没有多久,不是吗?雪村同学,明明拥有着所有事情都能做得很好的能力呢。”
这一番夸奖让雪村的两颊泛起了红晕。“不,陽同学,你说得实在太过了……”可他的双脚述说着另一个故事:尽管他跳着女步,但他的动作一瞬间比刚才主动了不少——不再是一味迎合着陽的节奏,而是随他的心意而动了;尽管依然小心翼翼,却足以从中看出属于雪村怜子的审美取向:他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在边界上游走、追求极致。看来黑沢星为他设计和定做的那套琳琅的、露肤度极高的演出服,是基于对他真实性情的深刻洞察……
一曲舞罢,陽很是尽兴。她与雪村相互松开手,向对方鞠躬。“谢谢你和我跳舞。”她对雪村说。雪村依旧没有直视她的双眼,但嘴角含着笑,点了点头;她看着雪村转过身,朝舞池边缘的一张桌子走去。学校显然为这次活动下了血本,零散点缀在舞池边缘的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各色卖相颇为精致的小点心;雪村走向的那张桌子旁,古御堂久礼正毫无形象意识地手抓着水果酥饼往嘴里送,而他身旁的梨木ぴーたー则优雅地手持刀叉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块小蛋糕——两人似乎在梨木和渡辺怜的卡祖笛与电音蝌蚪二重奏表演之后就结成了某种牢不可破的同盟。古御堂脸上还挂着为乐队表演而化的妆容,面色和白瓷一般,嘴唇殷红、眼周挂着浓重的阴影,不知道是因为懒得卸妆、不会卸妆还是单纯对妆容感到满意而想多招摇一会儿;根据陽对他的了解,很可能三者皆有。梨木也还穿着表演时的燕尾服,这让他与并排而立的古御堂看起来像是一位古堡里的伯爵和他的吸血鬼访客。察觉到陽的视线,古御堂举起右手双指抵在太阳穴上、再潇洒地一挥朝她示意;陽回以相同的敬礼。她得出结论:古御堂久礼心情好极了。
“你的卡祖笛吹得真不赖。”她听见古御堂对梨木说,“真是最近才学的?”
“过奖了,古御堂同学。”梨木谦逊地说,“不过千真万确——我只学了不足三周。毕竟学声乐的,学起来还算有些优势。……听说萨克斯人称小卡祖笛,这话当真吗?”
“噢,”古御堂听起来丝毫没有被冒犯到,“有一说一,确实。稍加练习,你一定能成为超越鄙人的超级萨克斯大师。”
陽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下一曲要不要邀古御堂当她的舞伴:她挺好奇古御堂跳起舞来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斟酌的当口,她感受到一阵骚动从不远处的人群间传来。她朝骚动的源头望去,看见同学们自觉地为一对舞者让出了一条道——奏乐还没有开始(两曲之间的停顿长得有些可疑),但他们已经兀自旋转起来了;显然是其中穿着贴身的小黑裙的那位金发女孩牵的头——是上白石奏侘。而她的舞伴,正是今天刚在音乐大赛上夺得头筹的三浦京之介。如果陽没有记错的话,他应当也是校乐团的一员:奏侘多半是软磨硬泡,将他从乐池里牵出来的——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还频频往乐池的方向张望,大抵是在操心他的大提琴或是下一首乐曲。这两人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在舞台上出尽了风头(尽管为了出风头而上台的大抵只有奏侘),难怪会引起骚动了。
陽灵机一动,把双手张开竖在脸颊两侧,做成原生的扩音器:“喂,小奏!”
上白石奏侘朝她的方向转过头来。
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说:“小奏,和我跳舞吧!”
“不要!”上白石奏侘快活地叫道,“我要和京之介跳舞!”
还喊上名字了,这么亲热。陽腹诽道。看三浦那局促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你俩根本没有那么熟。
她抛出杀手锏。“小奏——”她拖长了声调,很可怜的样子,“比起我,你更喜欢三浦同学吗?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旁边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陽忍不住想:也只有自己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玩法能制得住这位童年玩伴了。到这个地步,上白石奏侘肯定也已经读懂了陽心里那把小算盘:她从善如流地放开了三浦京之介,嘴上说着“真是拿你没办法”,就朝陽明日夢走来。陽向三浦眨眨眼;三浦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快步朝乐池的方向走去。
陽熟练地环起奏侘的腰。乐音重新自乐池响起。
奏侘撇撇嘴:“今天我想跳男步。”
“好啊。”陽松开搭在奏侘腰上的手;两人在下一小节默契地交换了角色。过了一会儿,陽又忍不住抱怨:“你男步跳得不好。”
奏侘甩了陽一记眼刀;但进入下一个乐句的时候,她还是不情不愿地换回女步来跳。
她们沉默地共舞了一阵。陽看着奏侘在她眼前逐渐地放松下来:奏侘的眼底积了不易察觉的红血丝,大概是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她习惯性地用高调的表演掩盖一切,以至于很少有人会去猜测她究竟为今天“追鬼行动”的那场疯狂的乐队表演付出了多少心血。
“有点像是小时候的感觉了呢。”奏侘没头没尾地说道。
“小奏很少回想起以前的事呢。”陽说。“今天这是怎么了?”
奏侘笑了一声。“可能是听了太多伤感的曲子吧。就连那个古御堂,也吹起了像是公墓里会回荡的曲调……”
“可不是吗。”陽表示同意。她握住的奏侘的手,比她的总归是要凉一些;和以前一样。当她们都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陽常带奏侘到家里琴行二层的库房,打开那台古旧的留声机,放蒙了尘的舞曲。那是陽的外祖母留下的曲子。这是克里奥尔华尔兹!陽为了不被乐音淹没而扯着嗓子高声叫道。那和普通的华尔兹有什么区别?奏侘也同样高声地问她。摇起来!陽一边夸张地倾斜身体,每一步都在跌倒的边缘直起身来,一边回答笑着倒在她怀里的奏侘。小奏,摇摆起来!那时候奏侘已经在构建她摇摇欲坠的世界:每一句笑语都是她的一块砖,其中均匀地分布着谎言与真实。陽无意打破那面墙;她只期望墙内的火能燃得更旺些,让她在外边隔着裂隙也能看见熊熊火光。她一贯喜欢看见奏侘真心地开怀大笑的样子;她简直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此刻回响在她们周围的,只是一首普通的华尔兹;但她们跳的依然是克里奥尔风格。顺着倾泻而下的乐句,陽给奏侘一个下腰的契机。奏侘在她的臂弯里柔软地倒下,像秋天成熟的麦秆。她看着奏侘略带疲倦的双眼。她意识到:她们都已经长大了。
“那时候真好。”奏侘感叹道。
“现在也很好,”陽说,“现在更好。”她张开手臂,让奏侘回到她怀里,然后很突然地把奏侘直接托举了起来;奏侘咯咯笑了起来,用膝盖顶她的肋骨。陽也笑起来。她们的胸腔共振,散播着无可置疑的热暖。
+展开字数:1240
这章还有很多想写的之后有空再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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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打算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名叫Iris的妖精不满地在古御堂久礼的脸侧打转;祂半透明的双翅震颤着,落下细小的闪光粉末。
古御堂只是继续装作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从第一场音乐大赛开始筹备时,就时不时地见到这位妖精;除了一开始对祂来历的盘问以外,他没再和祂说过一句话。
因为妖精才被赋予音乐的才华,简直太荒谬了。
他只相信他自发与音乐形成的联结。除此以外的一切,他不予考虑。
但动摇他的除了妖精,还有嘈杂的人声。
自从第一场大赛登台演出后,古御堂周围的声音变得越发繁杂:有谴责和唾弃他的,也有盲目地追捧他的。比起前者,后者更让他头皮发麻。他原本希望挑战权威;或许他某种程度上也做到了。但如果将权威扯下神坛意味着促成其他几乎同等固执和愚蠢的潮流,那简直让他感到厌倦。
……如果那些吹捧他的人能给他的频道点个关注,兴许还能让他多赚几个钱。
看来想办法巧妙地揭掉自己的马甲很有必要。或许文化祭的乐队表演是个好时机。
他也想过是否下一场音乐大赛不再参加会更好;毕竟他已经算是达到了原本的目的。而借此机会刻意颠覆他人对自己的形象,在他眼里更是浪费时间。
但是新一轮的关键词让他想起了一首曲子:正是这首曲子陪伴了他无数个无光的夜晚;也正是这首曲子让他顽固的父亲松了口——只要考入专门的音乐高中、将来成为全国乃至世界知名乐团的乐手,就不因他选择全职音乐人的职业道路而与他断绝关系。
古御堂不知道那天撞破了他的练习的父亲,究竟在这首曲子里听出了什么。父亲似乎向来厌恶音乐;他容忍古典乐飘荡在他们的家中、甚至主动送儿子去学习古典乐,看似只是冲着这是种足以彰显身份的、高雅的爱好。这曲子虽然由氛围电子乐制作人操刀,但同时又有交响乐团托底,遵循着古典的框架,因此没有第一时间遭父亲的否定;在反复中缓慢展开的动机之上,是次中音萨克斯悠长的叹息。如果由古御堂久礼来形容,那么他会说:这是在秩序中寻求灵魂与自由的探索。
正如那天他并不是为了父亲而演奏,今天古御堂久礼也不会为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演奏。当时他看着父亲的眼神从惊愕转向晦暗,而他与父亲始终对视着,没有落下任何一个音符。他以为那会是他最后一次在他父亲名下的别墅里触碰音乐——为了躲避父亲的审查,他已经借用了母亲以车库改造的绘画工作室近十年。他没有想到乐音落下,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一句:我没想到你已经吹奏得这么好。
如果不谈马上跟上来的要挟的条件,古御堂会认为那是不错的一天。现在他把那天靠好运或者别的什么他尚且不明白的因素换来的免死金牌也折断了。他不会成为什么著名乐团的乐手:自从转到普通科那天,这条路已经定下来了。太好了,他不再是个死刑犯,而彻底是一个鬼魂了。
台上的古御堂久礼深吸一口气。
听众在期待他出格的表演,但他不在乎。
他用背带把萨克斯背在身后,自己把电子琴搬了上来。已经提前设好了音色。他活动了几下手指,弹出了那核心的四个小节。
原本这些小节应该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幻的。但古御堂直接开启了循环。
他含住哨片。
像他所主宰的旋律——今天的与昨天和明天的都不会一样——他会将不变的一切甩到身后,通通抛却。
+展开
音乐大赛的赛程已经过半,连续的高水平演奏将整个会场的气氛燃至最高潮,而接下来即将登台演奏的这位选手也是今天这场大赛最受到关注的一位。
第六首曲子,普通科一年级的古御堂久礼的萨克斯演奏。他是今天大赛上唯一的一年级新生,也是唯一的木管乐。相比前面几位音乐科的学生,古御堂久礼与他的伴奏搭档在登台时便让人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质。如果说古典音乐给人的印象是严谨庄重,那这两人就是与之相反的随性自由。
节目单上写古御堂的选曲,名字叫《百鸟朝凤》,复杂的四个汉字组合在一起,让包括冬月惠在内的很多人都看不懂含义,显然这是一首来自中国的曲子。
“喂,喂——”
突然从舞台上传来的人声让观众略感惊讶,音乐大赛上几乎不需要选手进行任何发言,但此刻的古御堂手中却拿着手持麦克风。
“尊敬的评委老师以及观众朋友们,我是来自普通科的古御堂久礼,由于接下来我将要演奏的曲子有些特别,大赛委员特别允许我在正式开始演奏前为各位进行简短的介绍。”
古御堂久礼顶着一头显眼的蓝发,刘海挡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完全没有像其他参赛选手一样认真打理过发型,但他脸上露出的笑容却让冬月惠觉得肆意又张狂。
“如大家所见,我要演奏的曲名叫《百鸟朝凤》,这是一首来自中国的民谣。当然,这不是一首传统的古典音乐,但如果不是今年音乐大赛允许演奏非古典音乐的话我想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个舞台上了。”
星奏的音乐大赛以往都是要求选手演奏古典音乐,近年来随着新音乐社的壮大,今年终于解除了这个限制,饶是如此,古御堂话语中对古典音乐毫不遮掩的奚落语气也让场内一阵议论。坐在冬月惠不远处的几个学生看起来是新音乐社的成员,也是在大赛开始前说着古御堂“太酷了”的那些人。冬月惠看着他们兴奋的模样,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怕被赶出演奏厅,他们大概会想拉个横幅摇着荧光棒给台上的古御堂应援。
“在座的各位有听过中国一种名字叫‘唢呐’的传统乐器演奏的曲子吗?没听过的话记得多上上网。”
冬月惠看着站在舞台边的场控老师已经在暴走边缘,好像随时会冲上台去把古御堂的麦克风拿走。古御堂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件事,讲话的语速开始加快。
“总之,这首《百鸟朝凤》非常适合眼下的光景,我跟我的伙伴对这首曲子进行了一些改编,希望大家听过之后,对我,对我们,对音乐都有,全新的认知。”
场控老师一个箭步冲上台,拿走古御堂的麦克风的同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古御堂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开始准备演奏。
乐声响起的时候,冬月惠产生了一瞬的怀疑:这是萨克斯的声音吗?
她并非没有听过萨克斯的演奏,只是在她的记忆中,这个乐器的音色给人一种舒缓、沉稳的印象,可古御堂演奏出来的萨克斯音色却十分独特。不过开始演奏十几秒,冬月惠就听到旁边陆续有人发出了‘扑哧’的笑声。
“……这演奏的是什么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观众席上有人忍不住出声了,冬月惠侧目看去,那是个穿着音乐科三年级校服的学生,对方眉头紧锁,表情像是吃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食物一样难看。
在星奏的音乐大赛上,古御堂这个选曲绝对称得上“奇葩”,可正因如此,观众才有“新鲜感”。而对冬月惠来说,这样新奇的体验更是一种“惊喜”。
那个曾让她望而却步的音乐舞台突然间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演奏渐入高潮,逐渐轻快的节奏正如曲名里所描绘的,宛如成百上千的鸟儿在雀跃飞舞,让人好似从演奏大厅来到了乡村间,深吸一口,满是自然的空气。
这是最质朴的、每个人都能听懂的音乐,哪怕没有优秀的音乐素养、没有出色的品鉴能力,也能在这‘欣欣向荣’的音乐中得到最纯粹的快乐。
古御堂跟他的伙伴在演奏时偶尔会被不知道哪一个收音麦收录进来几句随性哼唱,接地气到了连冬月惠都能笃定这行为要被古典派骂一句“不登大雅之堂”的程度。
纵使如此,古御堂的演奏结束后仍是掌声雷动,冬月惠旁边那几个新音乐社成员的尖叫声让她禁不住悄悄捂了下耳朵。
这一首曲子的评级时间比先前星见羽由的还要长,眼看着连演奏者本人都快不耐烦等下去了,评委才终于公布最终评级:SS。
这真是一个十分情理之中的评级。但实际上,古御堂的这场演奏可以说改变了整个现场的氛围,冬月惠在那残留下来的魔性余韵中恍恍惚惚,后续登台的下一首曲子是什么都忘记了,看着舞台上那个小身板的女生抱着圆号吹奏时,脑子里竟只想着:她哪来的力气吹圆号呢。第七首曲子的演奏者是音乐科三年级的雾里德洛奈,是位日法混血儿,一头黑色的小卷毛十分特别。
这几年星奏学院的外籍留学生确实不少,圆号小卷毛刚下台,下一首曲目的演奏者——穿着中式服装的高马尾少女就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广播报出了她的演奏曲目:小提琴演奏《梁祝》。这是今天音乐大赛上第二首来自中国的曲子,冬月惠连忙看向了节目单,惊讶地发现,这首《梁祝》的演奏者竟然就是这次大赛的另一位普通科学生,而且还是一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在岛内也流传甚广,冬月惠以前也看过这个故事,还记得故事的最后,梁祝二人化蝶团聚。这首乐曲《梁祝》正是以这个故事作为蓝本进行的编撰。
虽然是留学生,但到了三年级也同样面临升学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普通科的学生竟然来参加音乐大赛,光是这点就足够吸引人的关注。在星奏学院里,主攻小提琴的学生人数是最多的,竞争也最为激烈,能达到黑泽星那种演奏水平的人是凤毛麟角,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只能是“普通”的好听。
这已经是这场音乐大赛的第三次小提琴演奏,这位中国留学生的演奏顺序着实不佳,第八首曲子的演奏开始时,大部分观众已经开始疲乏,不过最糟糕的还是观众已经听过黑泽星的小提琴演奏。既没有石桥的首发演奏优势,也难以企及黑泽星演奏时造成的感染力,更是没有同为中国乐曲的那首《百鸟朝凤》这么特立独行。但纵使有如此多不利的条件,这位长相矜持瑰丽的中国少女依旧平稳安定地进行着自己的演奏,就好像她此刻的演奏并非为了取悦眼前的评委与观众,而是为了追寻更遥远的、缥缈的某种东西。
一首曲子的演奏不过几分钟,很快便结束了,最终评委给这首《梁祝》打出了S的评级,是个不错的成绩。
音乐大赛已经到了尾声,倒数第二个登台的学生是冬月惠比较熟悉的同学,唱男高音的Peter,在戏剧社里也是非常活跃的成员之一。
几个工作人员推着一架竖琴来到台上,这是十分少见的乐器,冬月惠第一次知道星奏学院里还有能演奏竖琴的学生,也没有想到竖琴还能给声乐伴奏。等到那位演奏竖琴的学生跟Peter一同登台时,冬月惠整个人愣住了,她的记忆一下被拉回了戏剧社新学期首次集会的那一天。
从洗手间回到社团教室时,冬月惠看到了让她惊艳的一场独角戏,表演者竟然是刚才她在洗手间里有一面之缘的女生。
戏剧社里有这个人吗?看校服应该是二年级的,也不是新人……
像是看出了冬月惠的疑惑,一旁的乌羽玉老师解释道:“说起来,冬月同学是第一次见到上白石同学吧,她的表演很厉害的哦~”
“上白石……?”听到这个姓氏时,冬月惠脑内闪过的是同年级那个染着一头金发的大姐头,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戏剧社的吗?”
“”哎呀,如果她愿意来戏剧社就好了,这不是忽悠一年了都没给忽悠来。”乌羽玉老师看起来对此也有些小怨念,“只能在她过来送东西的时候小小使唤一下啦~”
冬月惠没想到这位上白石同学会是Peter的伴奏,但想到她确实是音乐科的学生,好像又这么顺理成章。穿着表演礼服的上白石给了冬月惠不小的震撼,观众席与舞台的距离让她看不清上白石的脸,于是那独特的身姿与气质便无法控制地与她脑海里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竖琴是音色十分特别的乐器,它相当契合这次大赛的主题“轻盈”,想必Peter也是为此专程邀请上白石同学来帮忙伴奏的。冬月惠记得Peter是有个固定的钢伴,几乎之前的每次大赛都是他们搭档。
尽管眼下的情况有些倒反天罡,但冬月惠已经全然记不起这场演出的主角其实是舞台中央的Peter。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舞台侧位的那架竖琴上,或者说是正在演奏竖琴的那个人身上。人声像是被消音,冬月惠只听得到竖琴流泻而出的声音,随着那人的每一次抬手、拨弦,丝滑的、婉转的,如山间的清泉、如清晨鸟儿的嘤咛。
冬月惠的心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种种“不可能”的想法都被这场演奏刺激出的肾上腺素挤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因为舞台不会骗人,它总是会忠实地还原出台上表演的人最真实的一面。
Peter的歌声什么时候停下的,冬月惠不曾注意,评委给出SSS的评级时爆发的掌声好像也逐渐远去,就连最后一首曲子的演奏者登上舞台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已。
眼睛好像也脱离了身体的控制,任由泪水失控。
圆号的声音很沉稳,演奏者的技巧十足、情绪饱满,她并未因为前面漫长的等待时间而变得浮躁。在这首曲子的感染下,冬月惠逐渐控制住了情绪,重新看向舞台,也正是这时,一段惊艳的华彩开始了。
演奏者是音乐科三年级的浅见音子,演奏的曲目是海顿的《D大调第二圆号协奏曲》。她是位十分有实力的圆号演奏者,在校乐团里也颇有名声,没有意外的话,从星奏毕业后是能得到去海外深造的机会的。
这曲完美的圆号协奏曲为这一次的音乐大赛画下了句号。
离开柳馆后,冬月惠下意识地走到了校门前的妖精雕像处,这里时常会有学生驻足许愿是某种独属于星奏学生的仪式感。冬月惠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对方虽然换上了校服,但标志的高马尾跟独特的中式典雅气质仍在。冬月惠记得她的名字,仇歆,不太好念的汉字。
仇歆好像正在对着雕像说话,冬月惠一靠近便把话语的内容听了个正着。
“我好像又看不到你了,果然是因为这次参加音乐大赛没能好好表现吗?”
冬月惠作为星奏学院神秘传闻信奉者,几乎瞬间就联想到了什么,她也顾不得惊扰别人,脱口而出道:“你能看到音乐的妖精?”
仇歆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她倒是没有被惊吓,只是听到冬月惠的问题后陷入了片刻的思考,过了几秒才犹豫地回应道:“……也许?”
“也许?”冬月惠重复了一遍,露出不解的表情。
“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又看不到,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仇歆斟酌着,试图用普通人更能接受的说法来解释,但她看到冬月惠脸上露出异常认真严肃的神情之后,话锋一转,“……好吧,我真的看到了,而且还跟它对话了,只是不太稳定,比如现在……又看不到了。”
尽管冬月惠曾通过无数办法验证过星奏学院这些传闻具备真实性,但此刻真的出现了一个能看到音乐的妖精的活人,还是让她十分激动。
“是,是做了什么才能看到吗?”
“……这么一想,大概是,对音乐的热爱?每次都是很认真地演奏之后就能看到。”仇歆边思考边回答,在看到冬月惠身上的普通科校服,忍不住感慨道,“我第一次遇到有普通科的学生会对‘音乐的妖精’这么深信不疑的,我跟其他普通科的同学说起这个事,她们都觉得是我出现幻觉了。”
仇歆许是第一次遇到能聊起关于‘音乐的妖精’的人,便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这次参加音乐大赛,也是它让我参加的,先前我一直很犹豫……毕竟我的演奏水平真的很‘普通’,跟音乐科的那些人同台竞技,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吧。”
冬月惠脑子里回想起了不久前才听过的那首《梁祝》,以及在听这首曲子演奏时感受到的那份“追寻”。
“并没有哦,至少作为观众的我,从你的演奏里听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像是破除了束缚,获得了追寻的勇气……”冬月惠的话让仇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想要追寻的东西是什么,但‘音乐的妖精’会指引人在音乐之路上取得成功,所以它让你参加音乐大赛的话,一定就代表着你能通过音乐大赛找到你所寻找的东西。”
这番话一下便驱散了仇歆方才心中的郁结,她顿时豁然开朗。
“谢谢你,我叫仇歆,今天很高兴能遇到你。”仇歆朝冬月惠伸出了手,“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希望能跟你成为朋友。”
因“音乐的妖精”而诞生的缘分,就从这里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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