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风记·奥德赛

其二

   这一天他醒的很早，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是他感觉到了一些与往日不同的预感——他大多都是这么解释自己的怪异行为的。进入杜尔萨拉已经两周了，他已经差不多习惯这个地方了：红色的系带链接在房屋的支点之间，温和的木质建筑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这片山谷之中，看起来就充满了活力的砖砌烟囱缓缓吞吐着炊烟，人们抱着今日或明日的生活物资在街道上漫步忙碌着，不管是否熟知，他们彼此之间都会打招呼；这也包括他，从他带着刚认识的朋友们抵达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开始他就发现了这种习俗。他感到诧异而舒适，因为在过去的公会里他自己就是唯一一个无差别和任何成员打招呼并吓他们一跳的人。

至于山村上萦绕的烟气，他知道那些浅白色的乡土之尘闻起来是卤肉饭和木柴的味道。前者是他来到这里之后才第一次品鉴过这种东方风格的烹饪，这菜肴的口味只有自己亲自来过这里才能够明白；这不是那种费兹捷勒、巴尔巴雷或者东多鲁玛能轻易吃到的东西；那边的猎人喜欢更粗犷、直接的风格，那种大块的兽肉和海鲜不加调味地整个送进锅炉——味道那是食客在这些东西送上桌之后需要自己考虑的问题，因而那里的餐厅里有许多的酱料可供自己随意调配，多到奇怪，有人甚至喜欢吃烤肉沾苦虫汁。相比之下这里就没有那种习惯，并不是说这儿的东西缺乏调味，调料也一样丰富，但多半都放在后厨，厨师会将每道菜肴的口味都调配得像每一笔都经过斟酌的图画一样后才呈现在你的餐桌上。拜其所赐，他已经不太能回忆起自己吃那种大块的纯粹公会烤肉用的什么调料了，品尝过更精致形式的料理后，口味也开始变刁钻了。

说回他的朋友们；他在离杜尔萨拉两三天路程的山谷之外的地方遇见了他们，因为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教训了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人后，意外地损坏了不少某家酒馆里的财物，于是两三天的路程被拖延到4天后才继续出发。因为一些工作原因，三人中的一人再次返回了新大陆，没有能够和他们一起继续出发前往杜尔萨拉，起码他是这么听说的——他对此一直有种幸免于难的侥幸感，对工作没有能够追上他而沾沾自喜，这种喜悦只持续到进村子的第二天：他的直属上司、龙热机关的那个紧咬不放的老头、普罗米修斯小队总研究负责人薪居然在一气之下也申请了年假，在他逃跑的当天就坐飞空艇出发，向着杜尔萨拉一路加速，甚至比他还早到两天多。被劈头盖脸的臭骂过后，可能是温馨舒适的杜尔萨拉让这个老人的锐气和火气都有所消弭，老人决定放过自己。

待到傍晚，他将这些事情在晚饭时和两位朋友——绿川御茶子与梅露辛·萨图雷特分享时，他们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声称薪是个会发出“哎呀哎呀”的呼气声，在篝火边摇摇晃晃随处可见的小老头，绿川更是无法想象那个经过时分给她烤好的雅各布萝卜的小老头可以把她的领队骂得狗血淋头。加拉哈德本人对此不置可否，不难想象如果他的两位朋友知道他曾经把薪花费大力气申请下来的设备在上手第一天就搞坏，在搬运时候又把办公室砸塌四分之一之类的事件后会不会立刻理解老人对自己没好气的表情，他决定暂时先把这些事藏在心里。

【御茶子】(*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一口):“说起来，领队(Leader)你不打算也去找一个骏羚伙伴吗？”

绿川是个有点内向——实际上相当喜欢与熟知的人社交的孩子，她不论什么时候都充满干劲，从不服输；在他们结伴一起来到杜尔萨拉的三天路程里他了解到了绿川身上一些例如擅长使用双刀，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之类的基本情报，在坚持不懈地由他找话题开口的聊天里，她终于也开始信任自己，主动开口和自己搭话，有种家里种的青熊兰终于开花了的感觉——她和那种罕见的兰花没有什么特别的外在联系，只是他想到青熊兽那种怪物就会想到结云村，紧接着想到她抹茶味道的短发、眼睛下面的小疤还有温泉蛋与茶类饮品等等，虽然没有任何研究证据证明青熊兽一定从那里起源，但他的大脑总会产生联系。如果再思考下去有时候就会把抱着蜂窝进食的青熊兽和不断将卤肉饭塞进嘴里的她联系起来了，于是他选择看向另一个说话的队友。

【梅露辛】(*放下勺子点点头):“不无道理，领队(Leader)。在山间移动的时候如果有骏羚协助会方便得多，有些地形并非我们可以轻松跨越的。”

   萨图雷特则是当真有些内向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心理障碍；在以前的旅途中，因为他是个有些不同的海之民而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再加上近期碰上过类似的人，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会牢牢戴着自己的头盔，哪怕吃饭也会缩到角落里才摘下头盔。在加拉哈德坚持不懈地端着饭碗蹲在他附近进食，并严正宣布自己会一直这样陪他在角落里渡过每一个他不愿见人的时光后，这位脸上因一道利落伤疤失去一只眼睛的海民猎人才松口：如果他们在小队的帐篷里吃饭，那就同意在他和绿川面前摘下头盔；梅露辛·萨图雷特被取了一个多用于女性的名字，他有点在意不过还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和名字的风格不同的是，他在戴上头盔后说话的场合并不多，但凡他对某事有所见解后开口就多是一针见的的有效谏言，头盔下的独眼总能冷静地观察事物。当然，摘下头盔会使他的思考效率下降并进入有点紧张的氛围之中——用一个比较不太礼貌和恰当的比喻就是放进了新鱼缸的凸眼爆裂金鱼——随时想着逃跑或者发起激烈的水中爆炸。

   关于这个两人共用的称呼，有必要在记录中提及一下。他们组队了。这事儿是绿川先提出的，而三人都正有此意，剩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组建临时的小队了——之所以是临时，因为还差一个人组成完整队伍。理论上来说不超过4人的小队都是合理合规的，可低于这个约定俗成的数字就好像没有被科科特村的英雄之证认可一样，大家都倾向于选择4人组队。一时之间他们也找不出最后一个成员，不少有能的强大猎人都会自己选择合作的精英，对于这种事恐怕也无法强求，小队帐篷里的第四张椅子就只能先空着。

   选择自己做领队的理由加拉哈德也没有细想过，在向村子的事务柜台掌柜交接时候有相当的文书和交流活动，绿川和萨图雷特都不太喜欢和陌生人频繁沟通，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掌柜发表了他是领队的提议。此后，他的称呼就从“加勒底”、“拉哈加德”、“加拉加拉”、“加兰德”变成了“立德(Leader)”，除了会经常被不认识的人误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立德”之外他其实没什么意见，毕竟“立德”和“加拉哈德”都不是自己的真名，无非就是多记住一个绰号的事。

   他们两人都已经在之前的行动中获取了自己的伙伴骏羚，那是一种飞跃于杜尔萨拉的林地之间的中型怪物，四蹄修长鬃毛飘逸、体格健硕行动敏捷，还有一定社会性，因此很早就被当地的村民驯化作为了坐骑伙伴；他并非不向往骑着这种如幻影般的生灵携风同行，只是他受到自己的艾露随从影响，他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双向的选择，并不是他看对眼哪头，对方就必须要做自己的坐骑的。这种事着急也没有用，不是吗？

【加拉哈德】(*托腮):“当宿命之时抵达，我的伙伴会出现的。就像它，与其说是我驯服了它，不如说是它驯服了我。”

   猎虫阿尔忒弥斯落在他的肩膀上，啃食着小块的蓝色萝卜。它很中意这种零嘴，也是因为萝卜的原因，它最近出现在自己附近的概率已经比过去高得多了。

【御茶子】(*放下餐盘):“说得也对，赤风也不是那样轻松地就成为我的伙伴的。梅露辛的伙伴来得也不轻松吧？”

【梅露辛】(*眯起眼睛):“......对。”

【加拉哈德】(*耸肩拉开小队帐篷帘布):“对吧？它们是有灵性的怪物。说起来今天从下午起几乎没有在村子的街上看见几个同僚。我们之中会不会恰巧有人正好知道猎人的大家都去哪儿了吗？”

【御茶子】(*右手握拳拍在左手掌上):“啊！”

【梅露辛】(*戴上头盔):“看你的样子，莫非是餐馆里有什么特别的情报吗？”

【御茶子】(*用力地点头):“给大家带饭的时候确实有听到进餐的猎人提到关于村子附近的山上发生的事的部分只言片语，但那会儿我实在太饿了——”

【加拉哈德】(*起身):“那么基本上可以确定我们在这里避人耳目地大快朵颐的时候似乎错过了一些重要的消息。走吧，餐具可以等回来再来收拾，免得他们急需人手却联系不上我们。别忘了武器。”

   他们三人背起武器，从小队帐篷里出来。绿川使用的是一对由结云木和铁矿石制作的双刀，便宜但不廉价，这种坚韧的木材能够成为绝佳的建筑材料和武器装备素材的原因只有品质惊人这一条原因。刃面上密密麻麻的细小划痕证明它已经陪着这个有着比常人更有野性形状牙齿的姑娘和她手掌里的茧度过了不少的时间，她的护甲则是有些地方已经有点儿起皮开裂的皮革装备，好几处加补过了缝线：多数是在大腿、肩膀和后腰的位置。她时常因为这件事心疼不已，事实上并不是绿川粗心大意不在意这件装备的不停磨损，只是她单纯地还处在长个子的年龄罢了。

海民猎人萨图雷特使用的则是一把似乎是由重甲虫的素材制作的盾斧，深绿色的几丁质甲壳与他身上的暗紫色黑狼鸟铠甲相映成趣，暗红色的虫甲刃更是有种节肢类特有的锋利感。他见过萨图雷特默默保养和训练时的身姿，他知道这位猎人当真对这个类型的武器有着相当的感情，可他却因为最近的传闻考虑要不要临时起用其他武器——杜尔萨拉附近有些传闻，据说一个携带盾斧的猎人使用这把狩猎用的武器攻击了当地住民并造成数人重伤。还有人提到此人已经被吊销猎人资格并遭到公会逮捕，可这些传言也还是让不少使用这把武器的猎人感到困扰，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队友萨图雷特。他和绿川花了一晚上时间告诉他，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犯罪分子的传言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论如何都应该坚持下去。总之他很高兴看见他最终还是提起了武器。

他们穿过村子的中央大街，几个商人牵着骏羚拉着木板车从他们中间经过，在村子的事务窗口边遇上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男猎人，这位一头白发身穿苍色牙龙种装备的猎人只是与他们比划了几句就骑上骏羚匆匆离开了。

【雷狼龙猎人】(*骑上骏羚):“讨伐委托！急需人手！”

【加拉哈德】(*看向对方远去的背影):“看来是出山的时候了。”

【御茶子】(*惊讶):“再次看见还是觉得好漂亮，他的骏羚颜色简直就像幻兽麒麟。”

【梅露辛】(*迅速收回视线):“集中精神，来工作了。”

   他们在柜台的委托文书里知道了现在的状况。今天上午发生了痹鬃龙群体在山林附近围堵通商的骏羚队伍，并造成了一些损害，甚至还有几人连同骏羚一起失踪；村子立刻派出了猎人，但收效甚微，不仅如此，仿佛是受到了挑衅似的整个山林间处于繁殖期的痹鬃龙群即刻全部活跃起来，开始向乌拉盖山丘的四处扩散，方圆百里随处可见；村中空闲的猎人已经全部出动分散开来，一边参与讨伐委托，一边开始寻找丢失的村民、货物和骏羚。由于现在响应的人数还不算太多，不少地区的人手都有些捉襟见肘；窗口不得不让单一猎人或单个小队负责一大片地区的搜索与讨伐工作，他们现在拿到的在这场行动中的具体委托是作为增援，前往乌拉盖山丘任务范围附近的一片草甸原野上支援该区域单独行动的一名村内猎人。

   他们之中并没有什么人对对付痹鬃龙有什么了解可言，这是一种出没栖息于杜尔萨拉附近的中小型鸟龙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耳闻；好在工作态度良好素养专业的柜台提供了书士队记录的生态习性手抄摘要交给了他们在路上阅读，准确地说是交给加拉哈德阅读，萨图雷特与绿川都去牵他们的骏羚了。“赤风”——绿川的伙伴，一头拥有美丽暗红色皮肤与鬃毛的骏羚和“勒忒”，也就是萨图雷特的伙伴，一头标致的骏羚——它们承载着各自的猎人伙伴在清脆的蹄声里回到了约定汇合的村口，加拉哈德攥着手抄在绿川的协助下半扒半爬地坐上了骏羚赤风的骑乘鞍后座。

   他提前有确认过，短期承载两人的重量并不会导致骏羚出现身体异常，这是种坚忍的生物，几次超载不会带来负担；话虽如此，长期承载两个成人有可能导致背部和关节发生症状或者有意料之外的磨损。事态紧急，他们的合乘也是出于下策，为了不在赤风的身体里留下点不必要的临别礼物，加拉哈德特意选择将武器和背包交给萨图雷特的勒忒驮载。选择赤风也是思考后的决定，绿川的体型更小，皮革装备和结云木双刀从结构上较轻：起码比身穿黑狼鸟装备持重甲虫盾斧的萨图雷特轻得多，更别提身高体重的差别。

【御茶子】(*让赤风奔跑起来):“手抄上怎么说？”

【加拉哈德】(*翻回前面几页):“一种棕红色身上长有长毛的小型鸟龙种，集群行动起来非常危险——”

【御茶子&梅露辛】(*同时):“就像狗龙？”

【加拉哈德】(*点头):“——或者蓝速龙。是的。这是这个地区的独有品种，要我说目击就已经是一种旅途的收获了，只是不幸它们已经开始造成一定破坏，大自然的平衡系统化作了那个漂亮柜台姐姐的委托，所以看起来我们必须做我们最擅长的事了。”

【梅露辛】(*令勒忒开始提速):“遗憾我们这次不能与它们和平共处，而我们的使命就是确保它们可以和其他人和平共处。报告里还有其他情报吗？”

【加拉哈德】(*抓住鞍具):“当然，还不少。最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尾部在长而浓密的尾羽毛发里藏着可以致猎物麻痹抽搐的毒针，在那种围攻中你不会想尝尝的。我曾在沙漠里对付过黄速龙群——”

【御茶子】(*拉紧缰绳):“——如果没有其他的关键情报，赤风要加速进入有点崎岖的地形了，请确保手稿！”

【加拉哈德】(*把手稿珍重地收好):“这些就足够了，车到山前必有路(Where there is a will)——”

【御茶子】(*紧急在大脑中寻找相似的结云村方言):“水来土掩(案ずるより産むが易い)?”

【梅露辛】(*加速追上并用通用语回答):“——船到桥头自然直(There is a Way)。”

   他们已经在谈话间离开村子的吊桥以及有人烟与村卫的“文明”领域，苍翠的绿色和盎然的生机化作无形的獠牙吞下了“人”交出的权柄，用原始森林的壮美横亘在此地，对着每一个进入了乌拉盖山丘的人宣称它所占据的主导权，并警告所有在美丽的山峦、嶙峋的山谷、万年不息的溪流中沉沦的旅者，此刻他们离开了村庄城镇的摇篮，踏入存在真正主人的不羁疆域；而只有尊重自然的法则，才能得到自然的尊重。

   骏羚们驮载着猎人们四足并力，在银灰色的裸岩块还有水流活动带下的铁青色乱石构成的斑驳泥泞绘卷中轻盈地飞跃，在赤风专心致志地为他们破开蛮荒的路径壁障时，他也在后座观察着赤风。这头骏羚还很年轻，流线型的侧腹部可以看见高速奔跑时移动又复位的骨骼在皮肤下方的形状变化，还有强而有力的肌肉迸发出蓬勃的活力的姿态，它呼出的青草味的热风铺面而来并迅速离去；按理说，怪物们很少被猎人们观察到拥有性格之类的理智要素，可加拉哈德就是不由自主地将这头骏羚和它认真的主人联系起来，那个同样专心致志的短发少女与她飞扬的发丝；萨图雷特与他的坐骑勒忒也如出一辙地做到了几乎人马合一的默契，它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大腿的跟腱沉默而有力。

   他想，果真是这么回事；粗暴狂野的猎人会赢得和其一样不屈服的桀骜同伴、聪慧冷静的学者必然拥有骏发飘逸优雅至极的坐骑陪同。这是个双向的选择，只需要静待时机便是。

   越过逼仄锋利的岩地，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茫茫无际的金黄色荒野吹起一阵阵高草的浪潮，这是乌拉盖这个古老巨人从山丘上带下的吐息化作人眼可见的真实姿态，在杜尔萨拉之地，没有任何生灵可以离开这片原初的土壤，它怀抱了一切共生的、厮杀的、演化的、平和的，最终守护着它们归于尘土。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外，连天接地的则是冰蓝色与暗灰色的山脉，那是古老巨人的卧榻，也是拒绝被温度同化的王座；锋锐的山脊线如同放置在武架上的沉睡的太刀，逐渐落幕的夕阳点燃昏黄色的天空，仅剩一抹湛蓝暗示明天这轮耀眼的天体还会照常返回岗位，剩余的一切都已经开始让位于逐渐变得昏暗的原野里匍匐的夜色；最后的阳光在合眼前，于刀锋般的山脊线上留下了辉煌的发光轮廓。

   当他的两位队友在驾驭骏羚时，他的目光就成为了岗哨；在这种环境里发现异动不是易事，可他们也绝不是凡庸。

【御茶子】(*面色凝重起来):“两点钟方向。”

【梅露辛】(*眯起单眼):“复数目标高速前进，能见度较差。”

【加拉哈德】(*以手掌向目标方向劈下):“准确无误，开始向目标方向聚拢。绿川准备好闪光虫、萨图雷特音爆弹就绪，以防前进过程受到干扰或突袭；我手上没有武器，如果发生状况就要看你们的了。”

【御茶子】(*手伸进骑乘鞍具口袋):“收到！”

【梅露辛】(*检查应急行囊):“随时待命。”

   骏羚的八个蹄子开始彼此同步成为规律的节奏，这是两个个体开始趋近同一速度的征兆；他们向着右前方，草甸之中扬起的尘土接近。目前所在的区域在繁殖期长有相当茂盛的高象草，奔行其中难以发现附近的其他状况，除非那是某种巨型生物。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得不靠近以获得更多情报。

【御茶子】(*侧耳倾听):“蹄声、还有木板碰撞声。”

【梅露辛】(*攥紧缰绳点头):“骏羚车队，委托里要寻找的目标就在这里。确认安全，重新加速准备接触。”

【加拉哈德】(*抬起身子):“——并不安全；麻烦紧跟着我们，但拖不得。同意接触，慢一秒钟就是人命关天。”

   他们冲破了与目标间彼此相隔的高草，在平原的这一侧奔跑的是一头骏羚拖拽着的木板车，这头灰蓝色的骏羚有着独特的双眸，它的其中一条前腿严重受伤，有皮肤和角质保护层被撕裂的创口，血流如注；可仿佛悍不畏死的它完全没有减速，带着板车在草甸中飞驰，留下一连串的血迹。板车上坐着年轻女子，她被骏羚的速度带来的作用力按在板车上，只能想办法抱住怀里的孩童，后者勇敢地保持了安静，可这孩子的眼神已经透露出她绝对明白现在身处的险境。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看起来像趴在受伤的骏羚背上，手里拽着好几个空锁套，可以看出这台板车原本由至少3头骏羚齐拉；同时还能证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最后一头的控制权。

【加拉哈德】(*一边靠近一边做手势):“减速——！！前面就是砂石地了！”

【孩童父亲】(*声嘶力竭地拽住骏羚嚼具):“——我做不到！它完全不听我的指示！你们起码把后座的两个人带走！我自己想办法！”

【梅露辛】(*紧张地估测距离):“大概还有两百公尺不到的距离就要从泥土地变为硬质砂岩地面了，它们的板车后轮轴散架了，承受不了那个冲击。”

【御茶子】(*担忧地控制骏羚继续向板车靠近):“按照现在的速度，如果翻车三个人都会死！必须做点什么——”

【加拉哈德】(*估算赤风与勒忒到板车的距离):“等等，我有个想法。你们——该死！”

【御茶子】(*指向后面):“小心！”

   高速向后消失在视野里的高草丛中，又有几个影子破开植物的昏黄色追了出来。这些生物就是麻烦的根源——棕红色如干涸血迹的浓密鬃毛像羽翼之于鸟类那般覆盖其周身，双爪收纳在胸前、双足迅捷有力地紧追不放。灰褐色的腹部鳞片沐浴在夕阳的余光里、豺狼般的口吻探向众人，锐利的竖瞳里跳跃着讥讽和狩猎的本能。这些双足疾奔的鸟龙种每个都与他们一般高，几乎有一个身子长的尾巴在奔跑中左右摇晃保持着平衡，配合上其尖端更长的尾羽如同一根根危险的扫把——只不过扫去的是乌拉盖平原上的残尸骨骸和不慎落入其族群血口的生祭。他们还知道，真正要忌惮的还是尾巴中的秘密武器。现在这些痹鬃龙与板车还有一定距离，还不会被尾刺威胁，可嘴里的尖牙和指尖利爪本身就足够危险了。

   这场追逐带来的耳畔呼呼作响的风中多了一股血腥的气息，两百公尺不到的距离后板车将会完全报废，这头完全拒绝指令的骏羚要带着一家三口在磕坏轮子的砂岩地里摔得血肉模糊，年幼的孩子则会被撕扯下皮肤和内脏，变为身后这群野兽的血食；等到那种事发生，他们三人也没办法冒着危险抢救三具尸体了。本就非常糟糕的事态开始变得愈发棘手起来。

【加拉哈德】(*挥手):“伙计们计划有变，不要使用音爆弹了，这头骏羚还不知道会在爆响后做出什么疯事；让勒忒追上去架住它跑，免得它开始拐直角弯；绿川准备好闪光弹，等萨图雷特就位给出信号！”

   在孩子与母亲惊恐的眼神中，勒忒追到了领跑的位置。绿川眼疾手快地发射了手中的闪光虫球，猛烈的强光在昏暗的傍晚极其有效，包围圈中的三头痹鬃龙立即互相碰撞失去平衡翻滚着跌进草丛中，在高速的追逐中瞬间消失不见。还有一百公尺，他们还有时间——正当他如此预想时，无法使用的音爆弹就告诉了他原本的计划才是最有效的驱散手段。

   又有两只痹鬃龙从草丛中挤进板车和小队的骏羚中间，它们张开长嘴，在空中挥舞着利爪试图扒住板车的车尾防跌落木杆爬上去，屡屡失败却也几乎将后方的木板扯了个粉碎，它们叫嚣着发出高亢的吼叫声，更多的回应从高草地的各个角落传来，号召其余更远处的同伴们一起来分食这顿来之不易的美味。孩童幼稚的心理防线被完全攻破，忍不住哭嚎起来。她的母亲不断用手臂格挡探上板车的痹鬃龙的牙口，双手都已经皮开肉绽。孩子的父亲几乎是被锁套缠住手吊在骏羚身上，被拖在屁股后面跑，完全对后方的惨状无能为力。

   更糟糕的是，由于砂岩地越来越近，为了保护蹄腿的骏羚开始本能地选择平稳的落脚点，导致赤风和勒忒开始减速；发疯的骏羚则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们逐渐要被这头骏羚和板车甩下了。情况已经几乎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这场大自然和他们的不公平角斗里，似乎是野兽们将赢得赌注，毫无阻力地夺走三条人命后扬长而去。

【御茶子】(*不甘又愤怒地单手拔出其中一把双刀):“绝不可以！”

【加拉哈德】(*拽住空出来的一侧缰绳):“先不要冲动！再给我几秒，给我几秒钟让我再想一个对策——”

   这是缓兵之计，说实话他现在大脑里和现在的情况一样混乱；只剩下几秒钟了，他听到板车的轮毂在和逐渐变硬的砂石碰撞开裂的声音。他们跟不上板车的速度，也自然没办法攻击高速移动且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痹鬃龙，这些东西绝对灵敏且鬼精，梅露辛在刚才领跑途中的几次尝试都没有摸到他们的毛，更别提用刀刃杀伤了；教科书和训练里绝不可能让你对每一次狩猎拿到100%的把握，有时候凶险的猎场就是扔给你一个无解的题目，让你绝望地挣扎，然后欣赏你的痛苦——连你的痛苦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次，欣赏死亡和痛苦的形状就是身边这些饥肠辘辘的集群狩猎鸟龙。

   事实上，后来加拉哈德在回忆这一天的事情的时候，依然会将那时的情况称之为“幸运”。他们被一时的紧张而冲昏了头脑，忘记委托的目标之一是“支援一位已经抵达此处的猎人”了。

   紧接着他们的愤恨，出现在草丛中的是一头全速冲刺的骏羚，这头骏羚有着土黄色的皮肤和浅蓝色的虎纹，它气势雄壮宛如小型攻城锤，在这个赤风和勒忒都在减速的档口狂暴地加速，不计后果地向着其中一头痹鬃龙而去。突然发现屁股后面多出个不速之客的痹鬃龙早已经来不及躲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后就被那骏羚的额角整个拱翻，摔进了草丛里。

【梅露辛】(*回防后方回到队伍):“那是——？”

   骑乘——用这个词非常勉强，准确地说以一个和风阻直接对抗的姿势站立在这头狂暴骏羚鞍具背上的是一个非凡的猎人。其身穿沾满泥土和尘灰的波凯村服装，同夕阳一般颜色的短发被鲜艳的头巾束于脑后，她对着乌拉盖平原上追逐的狂风高声大笑，呐喊着，好像痹鬃龙不是猎场的原住民，她才是那般。他从未见过这么自由的人。

【波凯猎人】(*拔出武器):“噢噢噢噢哦哦——特雷克斯！你做到了吗？！——接下来就让我来——”

   她挥动身后的物什——一把有一人多长的骇人重兵器，砂色的粗糙甲壳被狂野地接合在武器的核心处，被充满敬畏地称作绝对强者的飞龙种的獠牙钢爪们安置于下方，取代了原本的刀刃，使得这把武器更像某种依靠物主的怪力和气势把重量转化为杀伤力的原始棍棒。要是旁人使用，定会被觉得粗鲁，可它与这个猎人的配合相得益彰。大剑甩出令人惊叹的弧线，被叫做特雷克斯的骏羚吃重那跑姿也不为所动。飞龙的剑身和仅剩的痹鬃龙发生了猛烈碰撞，让这头鸟龙被击飞了出去。

  四周已没有威胁。

还有40公尺——7秒钟；距离车毁人亡的惨剧只有眨眼的瞬息了。

【加拉哈德】(*解开身上的鞍索):“——是我们的对策和第四个席位！绿川去处理索套，萨图雷特听我口令摧毁轮毂！”

【御茶子】(*坚定地拔出另一把双刀):“赤风——！”

【梅露辛】(*在骏羚背上弓起腰):“——！”

【波凯猎人】(*松开骏羚的缰绳):“去做你该做的事，去保护你应该保护的同伴！”

【加拉哈德】(*带着御茶子一同起跳):“现在！！”

  四个猎人同时从骏羚身上起跳。

波凯猎人放出了骏羚特雷克斯，它瞬间脱缰而出以更加难以置信的速度撞在了拖拽板车的发疯骏羚身上，用额角勾住了它的缰绳拽向一旁。空中的梅露辛与御茶子分别行动起来：重甲虫斧剑插入轮毂之中，木质轮子转瞬之间粉碎成飞溅的木屑，整辆板车高抬起来将车后方的母子甩飞到了空中；御茶子则从母子之间飞过，以精妙、精准、精确的鬼人空舞使出圆弧形的切割，将缠绕住孩童父亲手臂的锁套砍断，男人也随之飞向空中。最后是加拉哈德和波凯猎人，分别以两个方向推动在空中的一家三口，赤风、特雷克斯和勒忒在下方精准就位，驮载住了坠落的三位村民。

  四人在刹那间完成了精妙的配合，电光火石的眨眼之中三人已经安全，板车砸进砂岩地里，而三头骏羚及时刹住了四肢。猎人们在草地中翻滚，有着怪物素材和高级布匹皮革制作的防具作为缓冲，几乎没有受什么伤。

【波凯猎人】(*伸出手):“你们应该就是增援吧？！”

【加拉哈德】(*拉住她的手站起来):“是。我们欠你一次，说真的……”

   他看向她，御茶子和梅露辛也拍去身上的草皮还有大块硬泥土站起来。

【波凯猎人】(*咧嘴笑):“布莱文。布莱文·汉克！”

【加拉哈德】(*抓手改为握手):“…布莱文小姐，我们欠你一次。”

【梅露辛】(*将武器扔了过来):“攀谈的事情可以等等，我们现在有客人了，领队(Leader)。”

【御茶子】(*双刀擦碰发出剑鸣):“它们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们。”

【波凯猎人布莱文】(*从地上拔起大剑):“我也没打算不教训它们！”

【加拉哈德】(*伸手向扔来的武器):“迎敌阵型！”

   他将萨图雷特扔来的操虫棍接住，从左手舞到右手，棍刃尖的空舞虫哨在空气中发出古老乐器般的气流音节，猎虫阿尔忒弥斯及时出现降落在暗紫色的黑曜武器上。那三位已与骏羚建立伙伴关系的猎人各自发出了悠长的口哨声，驮载着村民的三头骏羚疾风般的消失不见，它们现在的任务不是支援，而是将受害的村民安全送回杜尔萨拉。骏羚们前脚刚刚离开，那些草丛中埋伏的阴影们就回到了他们身边；主要猎物骏羚已经不知所踪，那么没有常规目标的痹鬃龙群理应撤退才是，起码手稿上是这么说的。然而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它们似乎铁了心想要改变食谱，亦或是要宣示此地的主权，如鳄如豺狼的鸟龙头颅很快就又一次出现，这一次的数量相当多，粗看之下就有将近10头个体。

   在这些嚎叫着的狡诈中型捕食者之中，有着一头力压群雄的存在。那是体型远远超过族群中其他同类的个体，粗壮的腿部有寻常喽啰的两倍粗还不止，前爪中指上伸出的勾爪远比任何匕首都要渗人，也收割过更多猎物的生命，想必轻轻一划就足够撕扯开成年人的喉管；这利爪的划痕与那头发疯骏羚的腿部创伤吻合，恐怕这些小型痹鬃龙便是在首领的示意下将一家三口与货物板车视为狩猎目标的，那么狂热的追逐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它向着四位猎人缓缓逼近，族群首领的无形威压刺激着痹鬃龙们的杀戮欲望疯狂高涨，其喉颈处生长的层层胸围鬣毛使得其原本就鹤立鸡群的体型显得更加魁梧，尾部浓密的鬃毛有更鲜艳的颜色，如固态火焰般的尖毛倒立的蓬松巨尾中忽闪着锋锐麻痹针的影子，同其翠绿且在黄昏幽暗中反射出鳞光的眼眸一起嗤笑着陷入包围圈的众人之愚蠢。

【御茶子】(*架起双刀):“没有见过的怪物啊。”

【梅露辛】(*听着斧刃内的金属机关咬合的铿锵声):“手稿上理应给予了我们应对它必要的情报吧。话虽如此，事到如今再拿出来看似乎也有些来不及了。”

可猎人们也绝不会屈服，绝不会认输。

【布莱文】(*挥舞起大剑):“都到了这一步，可绝不要说你们害怕啊！”

【加拉哈德】(*迈步前进):“的确。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Where there is a will)——”

【御茶子】(*下意识):“船到桥头自然直(There is a Way)。”

【布莱文】(*兴奋地跟着上前):“这说的是什么啊？！好有趣！”

   梅露辛的盾斧收剑入斧，机关变形声刺耳作响，属性能量在其中流淌；双刀缠绕着绿川她澄澈的超凡斗气；猎虫阿尔忒弥斯在手臂上振翅而鸣蓄势待发；波凯的雪山工艺大剑对峙傲立。四人后背相靠，以武器朝外对准了不断缩紧包围圈，意图将他们绞杀的痹鬃龙兽群。

   随着首领痹鬃龙王的怒号声，乌拉盖山丘下的草原上，他们的战斗拉开了序幕，尖牙利爪突破泥泞和砂岩向着众人猛扑而来，麻痹性的毒针和腥臭的唾液每一种都可以是蛮荒的杀手锏，在自然的死斗中，只有一方能够在捕食和被捕食的循环中短暂占据胜利者的位置。

【加拉哈德】(*下达战斗指令):“你很快就会懂我们的。欢迎加入奥德赛。”

   于是，怪物猎人们挥动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