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春16岁的时候,有客人在酒楼里讲起狗带稻种的故事。很久以前,滔天的大水淹没旧世界,人类和动物穿过重重艰险,才在一片陌生的土地站稳了脚跟。那时百废待兴,可最令人绝望的是土地坏了,稻种没有了。汹涌的波涛卷走了一切。但是很快,有人在一条狗的尾巴上发现了稻种,很少的几颗。狗曾在稻谷场打滚,于是身上沾到了稻谷,而它又是翘起尾巴游泳的,于是尾巴尖上的稻种得以在洪水下幸存。就这么几颗稻种让所有人的命运联续在一起,成为重建新家的希望。
那个客人说,那就是他在一片金色的稻田里听到的传说,关于绝望和希望,毁灭与新生。燕衔春那时候就开始想象,广阔的稻田,以及……人类是如何手拉着手,靠着最微弱的希望彼此支撑走下去。但是她想象不出来。燕衔春从很小就生活在这勾栏瓦肆,像一只被囚在笼子里的燕子。这里的人总给她最浅显的缘分,最凉薄的眼神,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她走不出去,只是常常觉得,自己或许不属于这里。
所以坐在这片黄金稻穗的故土上,她和递给她五谷饭的老农讲了这个故事。人浸泡在自然里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想到宏大的话题。宇宙、人类、生命……广阔意义上的昨日今朝,以及未来。燕衔春自幼接受的法则就是"各得其所",你贡献你的才艺与美貌给东家,这是你的明码标价,于是酒楼给你一席之地。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这就够了,社会的本质也不过如此。
"多亏长白丹的弟子带着黑土来了这边,才把土地养回来。"只是听到此处,燕衔春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12年前听过的传说在如今遥遥地呼唤,生命之间的连接最动人的莫过于此处。靠着一捧黑土,靠着狗尾巴上的几颗稻种,希望就能如此地顺延下去,并且生长得很好。
念逍遥的门规是"从心逍遥,万法皆通"。所以燕衔春才加入这个门派的,自幼被囚禁的燕子有朝一日有幸飞向蓝天,只有把自己用力地抛向这个世界,一直被禁锢的灵魂才能一点点地得到重生。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目的来到江湖的,因为人内心深处大概有这样不可割舍地对“联结”的渴求,像是虽然已经分离隔绝亿万年,都还追悼着曾经有过的患难情谊,曾经我们生死与共,曾经我们一起建造一片全新的土地。
燕衔春蹲在金黄的田地里,有一瞬间突然有点想落泪,她迢迢地从楠栝州赶来参加武林大会,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门派的弟子。有万归义的拉着她要和她砍一刀,有金钱卦的愿意花重金(虽然那个人身边的鹰不是好鸟)和她交换首饰珠宝,有食为天的给她端出一桌美味的菜肴……或许也有长白丹的徒弟,或许他们已经打过照面了。她原以为获得自由后开个首饰行就够了,簪花和金钗是"各得其所"的商品,可如今它们也作为她和那些伙伴交流的证明,流落在不同人的掌心。
给燕衔春送饭的农民坐在她的旁边,"你们这些门派的区域不一样吧,如果见到了长白丹的弟子,替我向他们再道一声谢啊。"
"妾身会的。"燕衔春此刻已站起身,向那人行了一礼。各门派驻扎的地方人声鼎沸,想必群英已荟萃于此。
江湖远大,如若要求安静和平和,要明哲保身,确实少去期待理解,少追求同一,少结识不同的人为上计。但是心神相通的那一刹那,或者仅仅是看见这心意相通的产物就已经让人倍感幸福了。又或许大多情况下"各得其所"与心意相通并不需要她去做出唯一的选择。燕衔春向念逍遥驻扎的那个方向走去,那里有她很多素未谋面的同门。有麻雀兴奋地在路边叫了,恰如此刻她的心情。而她身后的那一片黄金稻田,正在风的吹拂下一起一伏地翻涌着麦浪,就像亘古深处,人们共同呼吸的那一片汪洋。
+展开【燕衔春】
春满园 三青衔钗送花来
巧手巧心将恩裁
比翼双飞徘徊
勿失勿忘天色明暧
【春蚕】
红泪滴 树上青桑未曾摘
怎甘情愿命如苔
春蚕丝尽筑台
化蛹破茧舍弃往骸
【黄金稻穗】
微风拂 金黄谷稻自摇摆
怀抱希冀望瑶台
拂去肩上尘埃
但迎灿霞携故人来
【合】
煮酒论道痛饮开怀
残阳似火试剑登台
回首千秋多少年载
凝聚江湖小小感慨
寄蜉蝣 渺沧海
少年莫以此须臾哀
我与你共见这天地万代
【权毋之】
悠闲事 此心惟愿意自在
闯天入地性如孩
无非此身事外
铜板几串乐得开怀
【窦狸】
艇载远 稚童奔走天际白
百家喂养得关怀
见识药石百态
天生地养踏浪入海
【福不福】
道且长 岂料拦路遭无赖
俗世皆为利益霾
不愿善意掩埋
但将此心向明月抬
【合】
煮酒论道痛饮开怀
残阳似火试剑登台
回首千秋多少年载
凝聚江湖小小感慨
寄蜉蝣 渺沧海
少年莫以此须臾哀
我与你共见这天地万代
+展开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一只燕子闪烁着翅膀,想要飞进自己的族群。太生动的羽毛让它忘记了,它不是一只真的燕子,它的族群也不过是货架上供人挑选的钗环,只能被女人的手指拾起来,放下去。
刚过了正午,街上行人稀少,燕衔春的首饰店这会儿只有一位客人,她也就免去打探姓名的寒暄,直接向那红衣女子问:“可是对这只钗有什么不满意?”
“怎会?”项宝璋抬眼望向老板,笑了一笑,说:“设计材质做工都是一流,比之万归义也不差什么。”
衔春像是这会儿才发现她也是武林人士,立即恍然大悟,并道:“要是这么比,小店的首饰怕是没有一样能入客官您的眼了。”
“老板不必如此自谦,店里每一样首饰都美不胜收,只是我挑首饰是为了送人,想要个最适合她的。”
“想必客官也曾听闻妾身的小小招牌?常接待歌女伶人的。若是深闺小姐,比起燕子应当更喜欢孔雀鸾鸟吧?定首饰也得找对店子。”
衔春轻轻摇动手里的比翼扇,扇子撩动风气,把她额前两绺头发吹得悠悠荡荡;眼下的痣像燕子黑亮的瞳眸,在飘拂的发丝底下一闪,一闪。虽说着刺人的话,她的表情仍然是温和含笑,仿佛另一有张嘴在替她赶客。
“我这朋友也是武林人士,寻常都披发,因此不大适合发钗。老板你看看这个能不能做个挂坠?”
阿宝自手袋掏出一块玉石,淡黄白色的,触手起初是冰凉,久了就变得温暖,鱼肉一样嫩滑质地。衔春见多识广,一眼看出眼前的的确确是软玉,然而质地并非上乘,切割手法也嫌粗暴。
衔春屈起手指,关节敲在玉石上声响清脆,观察了一阵,她问:“材料是哪里来的?”
“前些时武林大会挖了许多石头,除却堆做了演武台的还有富余,东临州矿脉丰富,钢铁青铜翡翠珍宝都能开出来,我跟着买了块小的,幸而运气不错。”
“此事妾身亦有所耳闻,听说开出来的珍宝大多做了武器装饰……”衔春自己也是念逍遥的弟子,并非不能理解武林人的趣味,但她毕竟也是个首饰匠人,难免为之可惜。
阿宝前十二年的人生净是在深宅院落度过,珠宝首饰各式各样看了许多,纵然后来埋首于武艺,对于这类精巧别致的饰品的喜好却分毫不减。
“武器难免磕碰,质地大小皆上等的还是做成镯子好些……不过有金钱卦的人在,他们见不得好料子白白浪费,想必会跟各路好运气的侠士做交易。”
因为这番话,衔春抬眼重新将人打量一番,原先疏落的印象被涂上新鲜颜色,此时方觉得眼前这姑娘雍容闲雅襟怀洒落,令人见之则喜。
“这块料子做挂坠倒是够的,不过按规矩本店不接这等小件。”衔春刻意地拖长了尾音,见阿宝有些着急了,才转而带笑说道:“也罢,今日便当结个江湖善缘。妾身名燕衔春,乃念逍遥门下,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万归义弟子,燕姐姐唤我阿宝就好。”
放到别处,阿宝不会藏着掖着把姓氏捂进喉咙里,偏这里是楠栝州,她父亲的门楣还在街道上光耀着。要是把那点过去翻来覆去的讲,有点太幽怨了;任由旁人想到把她并排放过去,又少不得会生闷气。
所幸衔春没有刨根问底,她店里每天迎来送往许多人,谁身上没有点儿故事呢?她自己也有着消不去的过去。
商量好款式价格和交货时间,这单交易算是落到实处。阿宝松了一口气,转头又拿起自己最开始把玩的那支钗。随着日头偏移,照进窗棂的光淡了些,燕子依然灵动美丽。
“燕姐姐,我再买一支钗,能否便宜些?”
“早前不是说朋友用不着?”
“我自个儿用不成么?”
衔春用扇子尖点了点阿宝,“你这丫头。”随后亲自为阿宝换上发钗,此时窗外天空晴朗,偶有黑如剪的燕子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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