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空气潮湿,闪烁的霓虹灯倒映在地上的水洼里,像是溺死的彩虹。他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许是最后一次失败后试图溜走?也许是债主们早已布好了网?记忆如同被撕碎的纸片,只剩下眼前逼近的、面目模糊的阴影。他们低吼着,咒骂着,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如同掠食者发现垂死猎物时的兴奋嘶鸣。
当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身上时,他脑中出现的是最后一次为学生上课的场景——那几个好学生仍坐在前排认真的做着笔记,那几个吊车尾的仍坐在后排拿着小刀在桌上刻着些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回忆被眼眶内的剧痛打断,从眼眶内流出了某种液体,是血液吗?
意识变得模糊,他能够感觉到那冰冷的物体剖开他的腹部,温热的内脏从体内流出,他看到自己的肠管像是蛇的尸体一样摊在地上。好冷、好冷、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大脑好像陷进淤泥之中。他感到他血液的流失,生命正在流逝,脑中浮现出鬣狗捕食的画面,他知道那利齿正撕咬着自己的身体。
意识逐渐消散。
…………
再次醒来,意识处于一片黑暗,试着睁眼却只见模糊的血肉,抬起头,旁边的枯树上似有绚丽的彩色装饰物?鼻腔里充斥着腥甜的气味,其中还参杂着一丝腐臭。试图站起但只见自己的双腿已不知所踪。
试着抬起手,发觉手似乎已经腐烂,能看见白花花的指骨上附着着淡粉的韧带,深红偏棕的肌肉,脂肪层是淡淡的黄,在煞白皮肤的衬托下格外显眼。向前爬,向前爬,向前爬,背靠着那枯树坐下,再细看,树上竟是肠子,那是自己的吗?从树上耷拉下来的,深红色的条状物。伸手将它扯下,不知为何想要把它塞回自己体内。于是就这么做了——脑海中浮现出一段自己好像从未有过的记忆——下课铃响,他像往常一样离开教室,回到工位上,盯着最近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发呆,新建的word文档仍是一字未动……
再睁眼,眼前仍是山林,仍是那枯树,枯树上仍是腐败的内脏,这次他看到了他的心脏,那小东西被挂在树的最高处,他不确定他是否能够触碰到它,也许得到它就能够得到更多的、从前的记忆也说不定……
这次在一旁的灌木丛中找到了自己的下半身,已经腐烂的差不多了,原本穿着的西裤皮鞋也变得破破烂烂。将自己的躯体拼合时脑中所浮现的是赌场中的金碧辉煌,是霓虹灯光,是筹码碰撞的声音,是轮盘的转动……
这次在另一棵树下找到了自己的肺部,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不过还能用。将气管接起时脑海中浮现的又是什么?是前妻嫌恶的表情?是儿子对自己的失落?他有点喘不上气。
这次…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他感受着自己的肋骨被蛆虫啃食,发出沙沙声,他听见乌鸦在鸣叫,他看见秃鹫在盘旋,他从眼眶中抠出一颗腐烂的眼珠喂给它们,很痛,但已不用在乎这些了。
又是一个夜晚。倚靠着枯树坐下,掏出西装口袋里的笔,熟练地旋出里面隐藏的、那截冰冷的美工刀片,在粗糙干裂的树皮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岭。刻痕很深,渗出些微粘稠的、不同于树液的暗沉液体。他喜欢这名字,喜欢这山顶,这山林。闭上眼,眼前浮现自己曾经的学生,他们的面貌早已被血污和腐烂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晃动的、温暖的虚影,但他心中仍莫名地、固执地想念着他们。这种想念,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已然停滞的感知里,比蛆虫的啃噬更清晰。
风声穿过他空洞的胸腔,发出轻微的呜咽,像是这片山林在与他应和。他听见某种细小的节肢动物在腐叶下穿梭,听见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甚至能听见月光洒在皮肤碎屑上的细微声响。他的感官似乎正变得与这片腐烂之地同步,变得异常敏锐,却又与人类的理解范畴越来越远。
他抬起那只尚能活动、挂着腐肉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叶子在他指骨间迅速变得焦黑、酥脆,最后化为粉末,从骨缝中溜走。一种明悟浮现——他正在成为这座山的一部分,或者说,这座山正在接纳他,同化他。他的腐败,他的痛苦,他的破碎记忆,都成了滋养这片土地的养料。
又一个黎明来临,灰白的光线勉强穿透浓雾。他发现自己的听觉似乎能延伸到更远的地方。他“听”到了山下小镇模糊的喧嚣——不是具体的声音,而是一种混杂着欲望、焦虑、短暂欢愉和更深绝望的情绪波动,像浑浊的潮水般阵阵涌来。这感觉让他熟悉又厌恶,那是他拼命想逃离,最终却将他撕碎并吐出的世界的气息。
他开始拖着这具拼凑起来的躯体,在这片不属于生者也不属于死者的山林间缓慢移动。每一步,都有碎肉或蛆虫掉落,但他不再试图找回。他像是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又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游荡者。他遇到了一具被野兽啃食殆尽的鹿尸,他蹲下来,手指拂过森白的肋骨,一种奇异的亲近感油然而生。他继续前行,在一处潮湿的洼地,他发现了一具半埋在淤泥里的人形骸骨,穿着早已褪色破烂的衣物,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骸骨的颈骨上,缠着一条极细的、几乎锈断的金属链,链坠是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金属片,上面刻着一个“善”字。
岭停了下来,空洞的眼眶“凝视”着那个字。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被触发,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但他伸出腐烂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冰冷的金属片。一瞬间,一种极其庞大、复杂到他无法理解的情绪洪流猛地冲撞了他僵死的意识——那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残留的、跨越了时间的纯粹“印记”:无尽的悔恨、无法实现的守护承诺、最终沉入泥沼的绝望……远比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赌债和失败的人生要沉重千万倍。
他猛地缩回手,那洪流瞬间退去,只留下细微的震颤,仿佛是他的骨头在共鸣。这座山,吞噬的并不止他一个。他是新的食粮,但不是唯一的养料。这片土地的寂静之下,沉淀着无数类似的、甚至更古老的破碎与绝望。
他沉默地离开了那具骸骨,没有试图去挖掘或打扰。一种新的认知在他腐朽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他并非获得了“新生”,而是坠入了一个“炼狱”。这里没有审判,只有缓慢的分解与融合,直到个体的痛苦消散,彻底化为山林的背景噪音,成为后来者感知到的、模糊情绪潮汐的一部分。
他回到那棵挂着内脏的枯树下——这是他意识的锚点。他再次用美工刀片,在之前刻的名字下面,又划下几道痕迹。不像文字,更像是一种记录,记录他感知到的“时间”,或者仅仅是存在本身。
他等待着。等待下一次记忆碎片的闪现,等待下一块可能发现的、属于自己的或不属于自己的碎片,等待彻底失去“岭”这个意识,完全融入这片腥甜腐臭的山林之风的那一天。
那一天或许很远,或许很近。在这里,时间同样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变得如同他身上的腐肉一样粘稠而循环往复。
他只是存在着,腐烂着,铭记着,又遗忘着。
“岭”,“翎”。
我回来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