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水与屏幕对坐。补光灯在屏后抻着细细的颈子翻出惨白的口腔。面前的桌是白色的,白色水性漆所正对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又连着白的四壁,一片一片围拢叠折、朝这个空间倒扣下来。
电脑屏幕里有几张人脸,人们通身齐楚,翘腿倚在沙发里,不经意笑着向这里抛来提问。
那是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
贴着「直播」「访谈」「在线人数」长形圆形的标签,触碰到这个白色的屋子,以笑声和络绎的问题轻轻推搡着,使它像纸屋一样巍巍摇抖。
白灿生在后面摆弄着设备。线衫的领子从制服底下软塌塌地冒出来,厚厚的身板略微佝着,刘海遮下半截阴影,那道细长的疤和温驯的眼睛看不见了,而头顶分叉乱翘的发梢亮了一大片,像一只编得有点臃肿的稻草人,好像随时能张开臂膀,却又不对任何人造成一点伤害。
庾水没有往后看。
说到底,保育员叫「保育员」并不代表这里就是无微不至的「托儿所」。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笑着比划着像个傻瓜一样,你如何能指望他太多。
屏幕里传来了尖刻的提问。
「谈恋爱了吗」
「也到那种年纪了吧」
庾水微笑着用羞赧的气音搪塞。
马上有更大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在裹着崭新收音设备的化工味里,像滚烫的沥青黏稠地从何处漫漶过来,覆住口鼻,渗入她的咽喉,升温的脸顿时如死的皮一样密不透风地掩饰住可能出现的一切表情。
「讨厌谁吗」
讨厌的声音。
「暗恋的人如何呢」
搬弄着讨厌的话。
「有没有兴趣呢」
叽哩呱啦说个没完。
「私底下会做不一样的事吧」
这是刁难吧?
——「不是哦」
「这些都太普通了」
「别那么小气,只是说说而已」
「更不为人知的」
「快点坦白,告诉我吧」
稍微有点透不过气。
想要求助的心情,想要退缩的心情,随指甲一枚枚扎进肉里。「没什么啦」「也还好啦」「是这样啦」话在嗓子里滚上挤下,不知是吐了出去还是吞了回来,宛如咽下苦果,开口时一阵酸楚令颈部微微抽动。
屏幕里那人从沙发坐起,兴味地托着下巴接连追问,演播室恰到好处的灯光底下,那眼睑之间饱含笑意,点缀着分外精致的水亮的探究。多么无辜。
巧言令色的姿态、拿班作势的话,与因反复而逐渐僵硬怪异的笑容像是发生某种化学反应,一经接触就在作呕的化合气味里凝固,黑压压挡在脸前。
叠合、包裹、既是保护也是困缚,一个将观众分割在外的安全的茧房。茧中有个畏光的东西瑟缩着,那是有个人的心。
庾水抠着离麦克风较远的一片指甲,期望那种窸窣的小虫振翅似的动静能够将此打断,或者干脆成为一个回应。在她的世界里,小小屏幕里的攻势越是猛烈,它就嗡嘤着变得越发的小,而背后无法看到的人变得无限大,渐渐像山一样矗立,仿佛可以依靠。仿佛。
庾水用更小的弧度微笑着,白灿生走了过来。
宽大的衣襟向这头敞着,带来一阵微风。白灿生弯腰挤进屏幕,充沛的光照亮他的脸孔,庾水抬头望见那条浅色的疤,随后求索到一双安静的眼睛。
庾水的手在摄像范围外翘起手腕,在他腿上轻推一下。
支架的朝向被保育员的手扳转了。
「说到这方面的话题啊…」
「这个我知道。」
「听我说哦,小雨她…」
庾水看着他。
白灿生正对屏幕。那里装着他的脸。
摄像头黑洞洞地睨着两人。
那只成年人的手,起伏着血管指节粗大的手,抓着恶言恶语的茧壁。取决于他将要说出的话,轻而易举可以把那摧毁或者完成。
但是话语没有到来,手也一动不动。
白灿生张着嘴巴,镜头里定格着一个傻里傻气的笑。
庾水也没有动。她有点明白了,这个孩子一样的游戏。
一二三
庾水屏住呼吸,鼓起勇气,等游戏里的最前面的孩子回头。
木头人
那个孩子般的成人悄悄竖起一只指头碰到屏幕。
白灿生切断了直播。他眨了眨发干的眼睛。
白色的屋子里,庾水从座椅上滑下来,鬼祟地蹲在摄像照不到的桌下,她搂着膝头把半张脸埋进去,双肩轻耸,露出一只眼睛。眼睛笑看着屋里第二个人的方向。
「那接下来呢?」庾水躲在胳膊后头问。
「嗯…」白灿生想了想。
「午饭,想吃什么?」
(全篇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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