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少主失踪的消息传出已过了两日,在此期间,城中要道和出入口均设下了不少卫兵盘查过往行人。江湖各处来的侠客也仍然活跃各处探查着蛛丝马迹,而百姓也如往日一般继续日常劳碌。
这日,沈平依然坐在客栈大堂里吃着炒菜,整合着这几日他在矿场和村落探听到的线索和消息。
说来也奇怪,少主被绑架了,那歹人竟毫无作为,究竟是何意呢?为钱?为人?连个信也不传。城主虽是着急,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只是守住城内各类要道加强了夜间的巡逻罢了。
饭后他打算再探矿场,却不想外头竟传来一声马嘶。
沈平马上抽着剑跟上那马上卫兵,那人行至城主府门口方才勒住马,他翻身越下,自怀中掏出块玉佩,高声喊道。
“于家的伙计传来消息,说是在矿场一处洞里捡到了少主的随身玉坠,瞧着是往深处去了!”
听闻此言,聚在城主府周围的人群瞬间起了骚动。有的已经马不停蹄赶往矿场,有人仍觉得疑点重重,有的赶忙上前盘问中那马上卫兵,企图再捞点其他的消息。
沈平是没有时间管这些了,他也立马赶往矿洞。里头已经有几位侠士进去了,他点着火折子燃着火把也孤身一人往洞口中去。
矿场地形复杂,伸手也不见五指,沈平只听见看见自己的脚步,还有水滴声以及凌乱的脚印和散落在洞旁的各种器具和推车。
这里似乎并不仅为一处矿洞,而是由多个洞窟连在一起,内部曲折,蜿蜒岔路众多。如今眼下已无退路,他只得往前一探究竟。
寻着面前的一条路,沈平踏入了一个洞窟,此处洞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符咒。同时他也感受到有侵入骨髓的凉意沿着洞深处蔓延开来。
这很不对劲,再往前走,洞里竟突然起了雾。也不浓厚,只是肉眼可见,随着一阵雾起,沈平意识到此处为一处幻阵,顿时大感不妙。轻功立马运起又要跳出这古怪幻阵,但也已经为时已晚。只见周遭烟雾已盘旋在脚下,逐渐攀升而上,而周围的景色也逐渐变得模糊扭曲。
雨,很大的雨。
沈平睁开眼。
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天地间仿佛挂了几层珠帘,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长街的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街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巷口对峙的二人。
左边的人一袭白衣,却已在雨中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手中只有一柄合拢的折扇,白玉为骨,苏绢为面。在这杀机四伏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的雅致,右边的人身着玄色劲装,几乎要与这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他手中握着一柄剑,剑未出鞘,却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锋锐。
雨水顺着剑鞘滑落,如同泪痕,两人就这样站着,任凭雨水浇淋,谁也没有先动。
“你不该来。”沈平的声音比这雨更冷。
“但是我已经来了。”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江湖上,道理往往需要用血来写,正因如此,我才来。”白衣男子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起来。
话音未落,沈平的剑已经到了跟前。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光,如同黑夜中的闪电,悄无声息划破雨幕,只取白衣男子的咽喉,快到极致。
雨水似乎都已经被这一剑斩断,也就是在这同一刹那白衣男子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上面并非寻常的花鸟山水或是书画字句,而是一片泼墨般的浓黑,又将几点金纳入其中。在这雨夜中,那扇面仿佛骤然展开了一个吞噬光线的洞口。
沈平的剑尖点在扇面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火星一闪而逝。那看似轻薄的绢面竟不知是何材质,硬生生抵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剑。
沈平瞳孔微缩,但剑势不收,翻紧手腕一抖,长剑化作点点寒星如大雨倾盆笼罩向白衣男子周身命穴,剑光在这一刻织成了一张死亡之网!
却只见白衣男子身形飘忽,如同风中柳絮在密集的剑光中穿梭,他手中的折扇打开,动作优雅从容,仿佛不是在生死相博,而是在雨中独舞。扇骨与剑身不时碰撞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在哗哗的雨声中交织成一首诡异的曲。
沈平的剑意越来越快,让周遭的雨水都避开三尺,他的剑法凌厉每一招都力求毙命。
而白衣男子的扇法更为诡异,往往于不可能的角度用带着一股阴柔的力化解掉刚猛的剑势。
突然,沈平一个急刺穿透雨幕,直指白衣男子心口,这一剑凝聚他全部的功力,气势一往无前。
白衣男子似乎避无可避,但他却没有躲。原本张开着的折扇猛然合拢,如同白玉打造的短棍,不偏不倚,擦过了那剑尖。
两人再次站定,隔着雨幕相望,经过方才电光火石般的交锋,彼此的眼神中都多了几份凝重。
沈平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他握剑的手因着刚刚的一击和大雨带来的失温,指关节已然发白。而白衣男子依旧从容,但眼底闪过的一抹凝重和微微震颤的手腕显示他刚刚也并未轻松。
没有预兆,两个人同时动了。
沈平人随剑走,整个人化作一道闪电,预图刺破这雨幕和眼前的一切,这一剑摒弃了所有变化,只有速度与力量一往无前。
眼看剑锋将至,白衣男子猛的吸气收腹,身体没有骨头般向后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剑锋堪堪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同时,他点向沈平命穴的折扇,方向不变却骤然加速。
噗!
扇骨敲击的声音与剑锋划破衣襟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个人交错而过背对背站立一动不动。
雨声似乎又在这一刻消失了。
滴答。
一声清响打破了死寂,不是雨滴,是血滴落在积水中的声音。
沈平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那处已被点破,一个小孔透出一股阴柔的尽力让他半身酸麻,几乎握不住剑。他知道对方在最后关头收了力,否则碎的不是衣衫,而是他的肋骨和内脏。
白衣男子也缓缓直起身,胸前的衣襟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渗出的水珠迅速被雨刷冲淡。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沈平剑锋上的杀意,也在最后化斩为扫,否则他已被开膛破肚。
沈平还剑入鞘发出一声清响。他没有回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和未尽的颤抖。
“……为何收力?”
白衣男子轻轻抖了抖折扇上的雨水再将其合拢。
“我想要的本就不是命。”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答案。”白衣男子转过身看着沈平的背影。
“三年前,孤枫林外,你是否救过一个垂死的少年?”沈平身体猛的一抖,豁然转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死死盯住白衣男子那张被雨水打湿却又依旧带笑的脸。
“那是我师弟。”那是白衣男子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死前。只说了雨剑二字……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渐渐小了。
沈平默然。
长街之上两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一场生死搏杀之后,开启了一段关乎真相恩怨与救主的对话,而这场雨仿佛只是为了洗去掩盖往事的尘埃。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沈平站在洞中,也只是站在那里。
他在借着这道烟,看向过去的某个人,也看见过往的某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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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源客栈。
沈平刚从二楼窗户处翻回自己的房间——别多想,他只是踩着城内的房檐几息之间便回到了白天瞧见朝廷神鹰阁鹰犬几众出现过的地方......
百花坊?沈平率先在脑中排除了此地,此地人多眼杂,浑水摸鱼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偶尔问点什么就被有心人抢先一步套了话,人流量如此之多不便再细细查问了。
当然,更重要的其实是跑着江湖,兜里没几个方圆兄,万不能在此地就给歹人摸了去,虽然沈平自己也有这番手艺,但此举断不是江湖侠义之举。
这么想着,沈平来到了商肆市井。
石板路泛着水光,柔和的月色如上好的缎子一般和水巧妙地糅合在一处,周遭灰黄的纸灯笼烛火未熄,也悄无声息汇入这月色河流之中。
沈平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在此处放慢了脚步,但白天里客栈大堂的那一桌人说的话还犹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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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于家最近那活儿,你们去不去?】
【你敢去?我可不敢!】
【你们没听说?于家主给的钱是多一一可前些天我同乡去了,本来以为是个好活计,结果刚于没两天,有天回来了在屋头躺着等饭,等热好饭去叫人,才发现人都死透了!】
【当时整条腿肿得那个高哟,牛边身子都紫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合都合不上,他婆娘当场就吓晕了!】
【他婆娘说他那几天老念叨着什么'洞里边有怪味'之类....我听人说,城东那边的矿里是挖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去那儿干活,晓不得什么时候你就犯了忌讳,就要了命了!之前不是没了好几个...都那边出的事儿!】
【唉,要我说,哥几个都拖家带口的,为眼前这几个钱丢了小命,不值当!昨晚上我还见个有人那般大的黑布包从矿上运出来,沉甸甸的,保不准又是哪个倒霉蛋栽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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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来说,他该去矿场那块的,但大晚上出城去一个出过人命的地方也太引人注目了,这并非沈平期望之内的。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调查未果,沈平原路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却不曾想,今夜是城中最后一个安静的夜晚来了。
天光微亮,雾薄未散,沈平轻车熟路来到前几日招亲仪式的地方,擂台的喜绸红纸还落在原地尚未收拾,台前零零散散点着几个人了,一丝疑虑忽然浮上心头。
只见前面几人凑在一起寒暄了几句,城主府的方向几声炸响传来,不同寻常的声响几乎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力,沈平一个腾身直接运起轻功往城主府而去。
城主府前很快便围了一圈人,个个引颈张望,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动。朱漆大门豁然洞开,一队铁甲卫兵扛着沉重的告示栏冲出,重重砸在石墙前。
人群霎时涌上,将那朱红围得水泄不通。
告示上,墨迹未干。
季灵泽的画像栩栩如生,眉目间还带着招亲那日惊鸿一瞥的疏朗风华。可旁边那行字,却透着刺骨的寒意:“昨夜玉城少主疑遭贼人所掳,不知所踪。”
人群哗然,惊叹与猜测如同沸水般翻腾。白银千两已是寻常人家几世都挣不来的财富,而后两条……更是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沈平就挤在这片喧嚣鼎沸之中,却瞥见一个身影悄然自人群外围掠过。
那人并未像旁人那般拼命向前拥挤,只是隔着人海,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画像。
目光触及画像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时,他眼底似有寒潭微澜,但瞬间便归于死寂,快得仿佛从未发生过,似是撞见沈平的目光,他不再多留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喂!那谁!你撞到人了!”一个粗鲁的汉子被他肩头轻轻一带,竟踉跄几步,不由怒喝道。
青衫客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听闻。
那汉子自觉折了面子,骂骂咧咧地伸手欲抓他肩膀:“老子跟你说话呢!”
就在那粗厚手掌即将触碰到青衫的刹那——也不见那人如何动作,仿佛只是随意地侧了侧身,那汉子便觉得一股诡异的大力扯得他下盘一空,整个人“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摔了个结实的嘴啃泥,周围瞬间一静,所有目光唰地集中过来。
短短几息之间,沈平对此人动作尽收眼底,那诡异的步法对他来说甚至有些可怕的熟悉。
目光再度转回告示一栏,沈平唇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冷峭。
寻人?
这江湖,从来就不是找人的地方。
是杀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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