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洛阳了
且说到了十月中旬,黑刀会所占的亳州也渐渐地开了张,虽比不上往日的繁华,也好在那一路兵油子不常常滋扰事端,只每日唤了酒水鱼肉往城边的庄子上送。至于亳州之外,又有一架马车往鸠占鹊巢的亳州府送了信件,那信件未曾落下官印,只留有一个“辛”字私印,便是淮南节度使辛愈明的手笔了。这信上只说各位豪杰在这淮南颇有几分勇武之名,只是四处辗转征战颇有几分疲惫,可有考虑定居一处,也好方便补给?
可是书信到了赵百成的手里,便明白了这辛节度使的意思。这书信虽只作为父母官拉了几分关系,然而赵百成却知道,这书信便是招抚的前奏。不用官印、只用私印便是为了在落下官方文书前与自己商量好口径与赏格,若是自己有受抚的意愿,此时便该回信诉一诉苦,讲一讲自己带着弟兄们讨生活的不易,再说说对哪些官位有意,如此几番来信拉扯,便是招抚的一般流程了。
当日晚些时候,一架载着回信的车马便从门中送了出去。写信的是今日刚从城中抓来的年轻文人,赵百成许了他一些银钱,便将这恼人的笔墨官司交给了他。至于回到后堂,却是见到了那赤仙会的使者求见。
“大人与我赤仙会盟约在前,又怎能抛却盟友,与那官府谈什么就抚?”使者急着进门,只行一个礼,便急匆匆开口道:“大人也是行伍出身,又怎会不知道官府之狡诈?怕是前脚刚受了抚,后脚便要逮了大人去问罪!”
“使者莫要急着问罪!”赵百成回了个礼,“官府是怎样心思,俺岂会不晓得?只是这一时须得借官府之势罢了!使者也不必急于一时,且等着吧!”
于是这番交流下去,载着辛节度信件的车马来往了好几次,先是敲定了抚军的犒劳,又为底下的诸位把头许下了校尉的职称,最后,赵百成又说,既然今后将要就抚,便担忧官府从汴州出兵要攻打自己,请辛节度将汴州的守军移走——这也是谈招抚常用的手段,眼见这招抚即将谈成,辛节度也心知这些草莽人士的疑心病,便将汴州的守军打散移往郑州、许昌等城。
然而近了招抚的日子,黑刀会却似个滑不溜秋的黑泥鳅,打了个转便从亳州城里撤出来了。亳州城中的百姓、以及辛节度都以为这是要领兵往淮南节度使之所在就抚,然而出了城没多久,却转身疾驰围住了撤出城内守军、城防空虚的汴州,却不攻打。郑州、许昌的驻兵见汴州被围,纷纷前来驰援,黑刀会却在半途守着,将那陆续前来的小股军队吞了下去。至此内无守军,外无驰援,汴州围困近一月,终于在十一月中改换了旗帜,引得黑刀会入了城来。
至于汴州城破,郑州、许昌也随之落败,由着黑刀会在此处收集兵马、休养生息。 只是说来也怪,那黑刀会除了搜罗汴州金银外,竟还派了人马在这汴州种起树来。那树也生得好生奇怪,竟无需浇水施肥,借一根树枝往那伏击的战场上一立,竟立刻在那浸满了血的地上抽条起来。至于汴州城内,生的是一副凋敝模样,就连城狐社鼠里挂了名的风水先生也被黑刀会抓了去,要他们使风水堪舆,往这汴州的龙脉核心过上一遭——将那号称仙树的桃花枝往地穴上一插,顺手砍了一个在龙脉处奇装异服、不知做些什么的女道,也草草往那桃花枝的根部埋了。
至于洛阳一侧,自然是早早地收紧了钱粮军队,要往虎牢关处拦下这一伙势大的狂徒。然而大军正向西阻拦烈戎入寇,早已为这事吵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没了那份对敌的锐气,如今只能再三勒逼,又打了不知多少个口水仗后,拼凑出五千军队,又有民夫八百,便号称是一万大军陆续开拨去了。
至于黑刀会,早在围困汴州时便令赤仙会的使者领着一队人马向西去了。一路上除却催促赤仙会出兵外,还使几个识字的下属四处交通绿林匪类,甚至四处宣告一份半文不白的檄文:
诸位道上好汉、绿林兄弟听着:如今这世道,俺们种田的缴不完苛捐杂税,做工的领不到半分工钱,街上尽是卖儿卖女的苦命人,路边多见冻死饿死的无名尸!那起子高高在上的官爷们,何曾把俺们百姓当人看?尽是些紫金官印的大家子,吃的是百姓血肉、喝的是民脂民膏,更可恨这些奸佞小人,整日欺瞒圣上,把忠良之言尽数阻塞,将祸国勾当瞒得铁桶一般!今日俺黑刀会便要替天行道,清君侧,除奸佞!众兄弟随俺杀上洛阳,砍翻那些祸国殃民的狗官,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教这大烨朝换个清明世道!
至于这些个绿林豪杰收到檄文后又是怎么想、怎么做的,赵百成倒是不甚关注。只要这中原地界亦有官府鞭长莫及的草莽英雄,闻得有机会作乱,便是无论如何也会趁机捞上一把的。而那些个势力能不能成倒不重要,只要他们如田垄里的蝗虫孵化,嗡嗡地露了头,将这中原地界搅得如沸水一般,便能拖住因互相推诿而分批进军的官兵队伍,如此就大大削减虎牢关的守军势力了。
然而即便有赤仙会自西南掀起乱军、又有众多绿林在道上袭扰,这虎牢关依然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硬茬。黑刀会带着万把人的响马、匪徒、裹挟的民壮,号称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虎牢关东边结了寨,又唤民壮砍了周围的树,做了云梯、撞车,便要攻上城去:然而守关的官军早就准备了滚木礌石及烧开的金汁,如此折了不少民壮下来。这般硬啃着,竟是在这虎牢关上捱了近一个月。
竟是在这几乎无望的攻势下,赤仙会的使者竟冒着弓矢回来了:原来赤仙会自西南起兵,因着洛阳出的重兵被黑刀会聚在了虎牢关处,洛阳南方的伊阙关却是防卫疏忽,被赤仙会舍下力气攻了十天半月,如此便将伊阙关夺下了。伊阙关已夺,虎牢关的守军便失了战意,黑刀会大力攻城,又有来自背后的赤仙会袭扰,竟花了两日便被夺下了此处城关。打下这个城关花费了那样多的力气,赵百成便许了黑刀会在虎牢关中三日不封刀,如此一番劫掠后,终于与赤仙会的军队会合,包围了门户大开的洛阳。
+展开*与连衡交换了银奢靡与铜奢靡
*构史内容:
1 淮南节度使应对黑刀会是一种不剿不抚的态度,试图引其离开自己的领地
2 御驾亲征
半月后。
王五挥舞着双臂,哆哆嗦嗦地从在他脑中盘踞了数日的噩梦中惊醒。头顶的月光还算清明,如今透过稀疏的稻草照到自己脸上。借着这月光四处张望,见得一处破旧窝棚,王五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原是和州城一处窝棚避风处的稻草窝里。与他同在一个稻草窝里、被他惊醒时的动作推到的难民嘟囔着骂了两句,这才让王五缓缓安下心来。
和州城是一座小城。虽然是淮南道下辖和州的首府,却经历了几番裁撤危机。朝中几次有人提议要撤下和州的州名,以县代之,然而这提议终究是没能成立,和州也勉强保留了州府的地位。然而官府的扶持似是随着废州设县的争议一道削减了下去,这件未经战火的小城终究是未能留下太多的军备。
和州不算很大,黑刀会攻下和州属下的含山县与无为县的消息用不了太久便被逃难的百姓、往来的商户们传到了和州城里。那群响马黑衣黑甲,举着黑色的长刀,恶鬼一般在天未亮时便袭击了含山县。夯土的城墙与门板挡不住冲撞而来的马匹,百二十个黑甲贼人策马闯入了县内。县衙化作了一片火海,这火烧了一天,在太阳终于转向西边时才堪堪熄灭。街巷中燃起了火,王五缩着身子躲在一处倒塌的院墙下,眼见着这火吞了自己自出生起便住了十余年的屋子,血肉燃烧的焦糊味熏着他的脑子,从那火墙后转来影影幢幢的黑色鬼影,披着黑衣黑甲,粗一看竟有数百人众。王五定睛一看,那黑甲的军队还押着一个个县中的大户,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县内的四处大门被这群作乱的土匪把控,王五只仓皇随着逃难的人群沉下了河。好在那群黑衣甲士似是不善水性,这才让王五及一众难民在被水淹死前出了城、上了岸。秋日的气温偏低,一路逃出来的人因着湿水、夜风,当夜里冻死几个,后来又在往和州去的路上饿死、累死几个,最后四五十人的逃难队伍里,只有十几人到了和州。和州负责城防的长官接见了他们,可听闻攻下含山县的是数百、近千余人的黑刀会,忍不住也两股战战,颓然无话了。
而这十几人的含山县难民,与另一群无为县的难民一道被分配了一处勉强挡雨的窝棚,这也就是王五如今的住处了。
这夜里颇为安静,只是王五却再睡不着了:只要一闭上眼,那火光、焦臭便再从噩梦里浮现出来,于是王五只得直瞪瞪地望着月亮出神。
既然攻下了治下两县,自然下一个目标是作为州府的和州城了。和州城内霎时间紧张起来,然而守兵调走不过是半月前的时,如今城防空虚,所能倚靠的仅有三百人的役卒与民壮,敌方却是近千人的骑兵甲士——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看不出胜意的战争。
王五只觉得一阵哆嗦从脚脖子处向上蔓延。他勉强从稻草堆里挤了出来,准备到墙角去放一放水。这处空位怕是要被两边的人占了,须得速去速回。然而走到墙角,吹了阵冷风,王五却又不敢往回走了。
这处窝棚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兵营,如今则是役卒们的住处。如王五这般的难民自然不能白吃和州的稀饭,在白天,他们得与役卒民壮一同上城墙守城,如今这一段城墙对于王五来说也算是熟悉了。在此时,一般的百姓到了夜里都是睁眼瞎,光线黯淡后便看不清事务,无论是士兵还算贼人,皆是如此。也因此,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夜袭往往是不在战争双方的考虑范围中的。
可此时,许是月光太过明亮的缘故,王五竟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勉强能看清的和州城墙。城墙上,守城的民壮正抱着长枪睡得正香。见着那人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的睡颜,王五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是啊,是啊,若不是这兵灾,自己自然会在含山县的小城里,躺在阿母织的被单里睡得正香。若是醒得晚,第二天便会被阿爹的大嗓门吵醒,吃了阿母做的饼子,再去鞋匠张的店里打打下手。那一阵炊饭的烟火味又从记忆里泛了上来,一点点星火,随即又是血肉的焦糊味。
王五撑着城墙,干呕了两下,幸在自己作为难民每日也吃不饱,未有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然而此时,他只听得城墙下有什么叮叮咚咚的声音,探出头来看,却见得一片模糊,只有一团黑影带着一点火光。王五眯起眼睛,正打算细看,一支短箭却“嗡”地从他的右眼穿入大脑,王五便如一个装着稻草的破布袋子一般,“咚“的自城墙倒下了。
“这点子倒是扎手!”张三啐了一口,暗暗后怕。他本以为如和州这般的州府,听得黑刀会来袭的消息便吓破了胆,却不想这城墙上还有敢摸黑探查的守军,幸好自己趁着对方愣神的时机射出一箭。若是他唤来了其他守军,自己这趟夜袭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张三身上披着的是燎成黑色的铁甲。大烨军士派发的甲胄向来是银色甲片、泛着闪闪发光的金属光泽。若是在战场上,百千士兵站在一起,身上银白的甲片便如龙鳞一般反射着阳光,直叫人大喊威武。然而此时这甲被用火燎过,现出一种炭黑的色泽,连一点反光都看不出来。此刻这甲便融入了夜里,若不是手中还举着照明用的火把,近乎无人能分辨得出在城墙阴影里行走的士卒。
和州城的城墙是夯土包着青砖,勉强维系着一州府城的尊严。若是不借助撞角、云梯一类攻城器械,要啃下这座城还算颇费力气,更何况黑刀会是一股响马,更擅长机动奔袭作战,而不是啃硬点子的攻城战,因此要想攻城,需先使其内乱。
“到了、到了!把东西放下。”眼看打着火把摸到了城门,张三连忙吩咐身后的弟兄将准备好的东西放下:稻草、谷壳与桐油。这季节正逢秋日,晒干了的稻草在城外的庄子里到处都是,只微一催逼便能抢上一大卷。见两位弟兄将稻草捆安置在柚木的城门下,又往门上、稻草堆上扑了桐油,张三将火把往草堆一送,见着火苗顺着桐油爬上了城门,连忙招呼着众人快撤。
城门处的火光亮起,早在另几处预备着的黑甲士兵们便搭上了钻了孔的箭,向天上放去。气流顺着箭杆的开孔吹过,发出哨声般的巨响。与之一墙之隔的城中便乱了起来——这是营啸!因长久以来黑刀会的威逼,城中的役卒民壮们皆是精神紧绷。又借着下午的观察确定了他们的住所,此时只需一点剧烈的动静,积攒着巨大压力的军营便会沸腾起来。只要有一人紧张得不知所措,以至于不慎攻击到同住的其他军人,这股紧张的压力便会迅速传导至营中的每个人身上。他们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敌人来自何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又必须回击下去。整个营地乱成了一锅粥,役卒们互相砍杀,踉踉跄跄跑出去、精神失常的役卒们提着刀在街上恐惧地大喊大叫,很快,整座城市的城防系统便瘫痪了。
离和州城不到五里处便是黑刀会扎下的营地。一具魁梧的身躯披着甲,坐在大帐正中,沉默地望着那处泛着火光、逐渐混乱起来的城市。许久,赵百成才低声说着:“明日一早,和州便会开城投降了吧。我们休整几日……”他的声音又低落下来,远远望着黑甲的士卒举着火把收兵归来。这一次的袭扰极为成功,除去一个收兵是摔入坑中、崴了脚的,竟没有一个部下受伤。自有人接应他们归营,士卒们接了饮水、食粮,便三三两两地卸下甲,回到了各自的帐中。
“你说,淮南节度使听闻此事,是剿呢……还是抚?”这话似是在对赵百成身侧的李四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李四硬着头皮接话:“大军虽开拨半月,此时调回却也不难。怕是要剿了。”
“呵,若要调兵回来,误了与赤梁大战的军机,区区一处淮南节度使,可担得起这责任么?”
“如此说来……是抚?”
“……”赵百成不言不语,继续盯着和州的方向。过了许久,这才开口:“……是不剿不抚!”
这话似乎过于骇人听闻,李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在脑中细细想过,却又不懂,只得低声下气地开口:“小的愚钝,还请大人指教……”
“我们的问题是……‘剿’还是‘抚’?……不,是‘淮南节度使’还是‘朝堂’……”赵百成喃喃道,“剿与抚,向来不是一处节度使的事……你可知,现如今朝堂最紧要的敌人是谁?”
“是赤梁。”
“是了,是赤梁。也就是说,谁阻止朝廷打赤梁,谁就是朝廷的敌人。……你再说说,谁在阻止朝廷打赤梁?”
“……是,是……”
“朝堂要打仗,便得播下兵马,调动钱粮。你说,谁在阻挠朝廷调动军队?谁在挪用朝廷备下的钱粮?——是‘剿’与‘抚’!”
“您是说……淮南节度使无论是剿我们,还算抚我们,都会受到朝堂的反对?”
赵百成点了点头:“还算孺子可教。这是个篓子,我们是捅娄子的,淮南节度使是遮篓子的——无论如何,这篓子都不可捅到朝廷面前,否则一个‘用人不查’便可治他的罪……”
又是一阵沉默。“他可以调动军队,但不能发动攻击,否则便是不顾及朝堂与赤梁开战的大局,到了那时,恐怕无人可以为他辩解了。——因此,他不会剿也不会抚。”
李四不做回答,赵百成倒也不恼,自顾自地开口道:“和州……和州……对了。他定会调动兵马,将我们围三阙一,驱赶至他的职权范围以外……这里距离河南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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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两层楼高、以绸绢制成、绣有金龙、日月、火藻、米粉的赤红大伞矗立在战场中心,一处略高的土丘上。巨伞下的流苏随风飘动,哪怕是隔了二十里都能轻松地以肉眼看见。
“那便是龙纛。”连衡指着原处原野上的赤红大伞,“龙纛所处,便是圣上所在;见龙纛,便如见陛下亲临。——你看得清么?”
周拂桢眯着眼远远望去,那龙纛确实显眼,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甲士将龙纛簇拥了个水泄不通,层层甲片的银白反光更是亮得眼花。废了半天力气,终于在龙纛之下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见着了见着了,那便是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气质天成——”
“你看得清么,这便夸上了?”
“要是大人问武安公主要一个距离正面更近一些的位置,兴许能看得更清一点。”
连衡笑骂一句:“倒是嫌弃我扎营的地方不好了。”
“这哪里敢!”周拂桢赔笑道:“只是在下未曾见过圣上,觉得新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已。以大人您这样的地位,定是不觉着稀奇的。”
“圣上又不是什么观赏的万花筒,哪里来稀奇一说!”连衡摇了摇头:“总之,只要龙纛不倒,圣上便一直在那里。若要排兵布阵,将龙纛的方向记作中心便是。”
两人又敷衍了几句,却有传令兵骑着马来。近了连衡跟前,也不行礼,只坐在马上招呼一句:“圣上有令,着连尚书入中军议事!”又抱了一拳,便转身驾着马转回了中军大营。
连衡唤来亲兵,要他牵了马来,又转头吩咐周拂桢:“士卒扎营之类的一应事务——”
“请主公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嗯……”连衡点了点头:“那我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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