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吗?为了剥夺谁生存的权力,又或者仅仅只是为了摧毁一些无法被浪费的事物…
九岁时我和我的家人们一起来到提罗恩郡避难,大人们急着转移伤患,率先登上了前往北部的列车,将我和奥尔加托付给了刚成年的娜塔莉。维斯塔叔叔说,不久后我们将会在北部森林里的避难所相见,这一路上恐怕有诸多危险…他给了我们两把手枪,并嘱咐道一定要多加小心便离开了。我和我的姐妹们跟随着难民的队伍坐上车,车厢里有人流着泪说我们即将前往上帝的流放之地,奥尔加问我们何时到站,她想见父亲母亲了,娜塔莉说快了。
下了这个简陋的站台,我们跟着地图走进了北部森林,远处有炮火的声音,娜塔莉说大人们告诉她这是“季冬的演练”——那种为了应对战争进行的提前演习,因为战火还没烧到北边,我们只需要走到这片森林第一千棵松树便可和家人们团聚。我提了提身上背着的小包,反驳道王国的军队早就已经在做北伐的准备,演练、演练…谁知道我们现在不正处在战争中呢?落在最后的奥尔加冷得直打哆嗦,说有雪从树上落进了她的衣领里,冻得她好难受。我们三人手拉着手在大雪里慢腾腾的走着,雪地靴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奥尔加太冷了,她把手揣进娜塔莉的口袋里,在她身边断断续续的讲她读的书,说我们的家乡从不下雪,有的只是蓝色的天和望不到头的咸海,娜塔莉不发一言,我感受到她用力的攥了攥我的手,娜塔莉的眼睛是美丽的深蓝色。奥尔加又说,那些被征兵后又返乡的人也拿着这样的枪,他们从不谈论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回家后却总做同一个梦。我就站在娜塔莉的身旁把那些即将在风中消散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最后奥尔加抱住了娜塔莉,说她害怕战争,害怕死亡,她是最明媚的四月出生的孩子,现在的她根本还没见过那些东西。娜塔莉同样抱紧了她,在她冻僵的脸上落下一吻,呼出的气带着雾凇的冷意。她说安娜,我们还是回去吧,战争…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说不要害怕,这只是一场演练,你看我们有…我不理睬她们,兀自走得更快了些,直到把她们远远的甩在身后,远处有炮火的声音似乎又近了些,她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讨厌奥尔加,她脆弱又胆小,双眼里盛满流不尽的银河;我同样讨厌娜塔莉,她自负又虚伪,在大人面前装成乖巧的榜样。可是那天,那个情景,满脸是血的娜塔莉倒在了地上,奥尔加哭得太大声了,那个士兵毁灭掉这一切时,那种浓烈的讨厌又转接到了我的身上。
我太讨厌、太讨厌这个地方了。最开始谁都没发现那是个士兵,他从道路那边走来,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手上拿着的行李和枪。他大声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并挥舞着双手,娜塔莉很害怕,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比划着让他不要再前进,可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里,被后坐力震得跌倒在地的娜塔莉不知道,子弹不偏不倚的击中了那个士兵的腿,奥尔加发出刺耳的的尖叫。等我听到尖叫声并调转回头时,看见的只有那个士兵抓着娜塔莉头发将她的头用力砸向树干的场景。
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有东西在衣兜里硌着我,我摸到它了,硬硬的。我颤抖着手把它拿了出来。在瞄准那名逃兵前我看到了一群雷鸟。
我想我曾在奥尔加和玛丽亚的故事书里听说过这种鸟,“它挥动起如同船桨一样宽的翅膀,振翅上天时引起雷电,我惊叹于它的神威并把这个故事写进了我的作品里。”而这一切都随着一声枪响全都消失不见。
那群雷鸟呼啦啦的飞走了,其中有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鸟还在地上扑棱,刚飞起来又掉进了荆棘丛中。我的耳边嗡鸣,身体因为后坐力止不住的颤抖,我走过去抱起娜塔莉,她的呼吸像被弹起的棉花一样轻,我和奥尔加一起扶着她慢慢的向前走,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只雷鸟,它挣扎得太厉害了,荆棘刺破了它的皮肤,它雪白的羽毛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痕迹,血还没有流出就已经凝固,那只雷鸟很快就不动了。不知走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安娜,安娜,你在哪里安娜?”我听到我的回答“维斯塔叔叔,我们在这里!我的手指好疼,我的肩膀一定是流血了!我…我不能再继续用枪了。这样下去我会死掉的。”我把娜塔莉交给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已积起了一身白,就像那只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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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掠夺,侵占,这就是战争的本质,也是我们维持和平的基础。我们的民众需要一个富饶的国度,教宗提供了一个所有人都能在死后获得幸福的世界,所以为了生存,为了资源,为了掠夺,我们将所有的牌都带上了赌桌。
硝烟弥漫至今,我听从了恩师的安排加入了这次教会的远征,毕竟恐惧不会让我赢得神圣选举。我剪短了头发,和那些士兵一起沉默着去往下一个驻扎点,一位戴着玫瑰念珠的年轻女孩送了我一朵白色小花,她的神色悲悯、哀戚,口中念念有词为我赎罪,然后她流着泪跟在队伍的末尾又送了我们很远。我相信世界是为了她这样善良的人而存在的,而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这份天真——可笑的是这竟需通过战争维系。我数不清有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被沙土掩埋,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足以响彻整个战场的哨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斗争,那名戴着鸟羽面具的首领低下了他的头颅,我看到有羽毛降落在他的肩膀。
我投降,土地、矿山你们都拿走吧,请留下我族人们的性命,我愿意献出自己的头颅。
这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我相信我在做的事是在创造美好,至少在它被摧毁之前——是的,在我杀死第一个士兵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问过他来自何方。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参与的第一场战争,早在我拿起枪杀死第一只雷鸟时我们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维斯塔叔叔,如果生命的意义是一场跨越昼夜的不眠飞行,那落地便是让我们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吗?我们在餐前祈祷,感谢主赐予我们新鲜的食物,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了那些因为我们而死去的生灵。我们说:感谢您慷慨的馈赠,那么在我们品尝它们的肉时它们也获得了主的救赎吗?至少这样看起来信徒与待启蒙者似乎别无差异。我平静的吃下那片胸脯肉,脑海中想象它还活着时候的样子,仿佛我们也可以在天上行走。那天晚饭后我的胃里一阵翻涌,可却又吐不出一丁点东西,吃下它的那一刻我便已接受了我的罪孽,那声枪响穿透的不仅仅只是雷鸟的心脏,还有我一直以来坚信的所谓美好的生命,我所信赖的现实。
是的,我们是无法长久的留在地面上的。
在此处,我们既是猎人,也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