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まず漂う
凌晨三点,周·帕拉图裹着一身寒气回到宿舍里。他感到倦意盘着他的腿脚,自从他回来之后他就没好好休息过——不是不想睡,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帝门特在自己面前站着,用那种带一点委屈、带一点期待、欲言又止的神情望着自己,于是刚躺下的周腾地坐起来,披上衣服徒步走到存档案件死者的房间,打开帝门特躺着的那一格。那少年一如案发之后的每分每秒,安然横卧于霜雪之上,白布缠着他的身体,及肩黑发四下散开;其中一缕落在眉间,苍白着脸色。帝门特活着时是个漂亮的不像话的男孩子,可现在他终于也被死亡夺取了一切。
周盯着透过窗户落下的月光里少年宛如雕像的脸,疑心自己的眼力;帝门特当然很瘦小,但这样看着似乎比自己印象里还要小。周感到疑惑却没有勇气揭开包裹少年身体的罩布看看:如所有案件遗体一样,帝门特既然被存放在这里,自然也是经过验伤解剖——战场上看见友军被魔物碾成肉沫都不皱一下眉头的十字面对这少年尸身竟怯了胆量,他知道掀开薄布定会看见从颈部一直到腹股沟处的y型缝合。周害怕看见这个,他又合上冷柜回到房间。不多时十字又披着外套走向那间沉寂的小房间,来回几次他终于感到倦怠不堪,背靠着冷柜与三三两两的死者们一同沉睡。
但今天来不及休息,周只是来宿舍取一套能给帝门特穿着入殓的衣裳。
由于毫无线索,案子只能草草收尾划拨但无法结案的卷宗下,周虽然对于无法找到凶手一事想法诸多,但就如他对重力灰烬说、有什么意思呢,帝门特已经不在了。
周从重力灰烬那里得到了帝门特屈指可数的遗物,至于那封信,不管有多在意其中内容,周觉得自己并不配拆开它——如果要给帝门特认识的人的重要性划分等级,周想自己无非是看着手上的戒指和一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占了个便宜,重力灰烬和生死不明的静寂散华值得知道帝门特的遗嘱,而他周·帕拉图并不配。
那个从工会拿回来的箱子依然搁在墙角。周不想去拆开,可是此时他需要快些给帝门特穿好衣裳,天亮之后他预约的神父会来给帝门特做忏悔祷告;虽说来得有些迟且周也没打算办丧礼,不过帝门特总是教廷的嫁娘这些规矩还是不可避免,为了周。
为了周·帕拉图。死人没有规矩,只有自然才是他们的枷锁。规矩是为了他们的遗产而设定的,比如周·帕拉图这样的人。
犹豫再三,周打开了那个箱子。
就如周记得他在工会目睹重力灰烬将帝门特屈指可数的家当放入箱子内,少年的衣服就那么几件,交易所里廉价的用来应付青少年成长的衣裤,黑色纺织布结实耐磨,普通的款式过目便忘。工会给员工定做的夜行衣之于帝门特反而是难得体面的衣裳,可是用来入殓却是万万不合适的,周有些苦恼地揉揉紧皱的眉心忽然转身向自己的衣柜走去。
衣服还是……有的。十字从自己的衣柜底层拨出一只纸盒放在桌上,借着夜光打开查看,如他所想,一套雪白的礼服静静地躺在精美的包装纸盒中,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不沾染一丝尘垢、莹莹映着夜色。
这套衣服是帝门特的。
虽然他只穿过一次。
那个下午帝门特独自从公会溜出来——圣殿和治安所早已对一般居民下了戒严令,公会也本着亲民的态度温和的告知平民不要上街。那个下午神圣天堂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帝门特被小灰匆匆从卡尔的诊所接回公会,他还发着热,被告知不能出门。可是少年在爬上阁楼时看见几只红鸟在床头吱吱喳喳,展开术式后周的声音急躁地冲他扑面而来落了少年一脸。
去圣殿避难,带好你的白衣和镣铐,还有所有手续文书。
那是个光用呼吸就能嗅出危险气味的下午,小灰凶巴巴地吓唬帝门特要是胆敢乱跑就要到竞技场里把他削成刺身,可周既然说要到圣殿去自然就必须去。帝门特背着自己到圣殿请求条例庇佑需要的东西,从阁楼的窗口翻身跳出去,那时他还没有死前这般虚弱,少年猫腰沿着墙头走过东门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落地,生怕途中被工会的熟人逮正着。
主干道上传来凄惨的哀鸣,夹杂着打斗和爆炸声。帝门特有些害怕,他加快脚步向圣殿骑士团侧门的方向走去,在昏暗的拐角处低头只顾赶路的少年一头撞在什么人身上。对方站得太稳让帝门特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他左腿向后稳住踉跄,右脚撑起体重发力向后跳打算和对面的陌生人拉开距离。
可是帝门特感到下腹一阵剧痛,他被狠狠地踹到了墙上。前后夹击让帝门特痛的眼冒金星,眼角挤出泪花;朦胧视线中他看见对面是个穿黑衣的高大男人,带着型制奇特的金属面具无法看清样貌。还未细想帝门特已经被一道黑影扫过面前摔在对方脚下,这男人出腿攻击快得像风,力度比周还要狠,连续不断地踩踏踢击被打倒在地的少年。帝门特痛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凭本能拔出肋差刺在对方腿上——他甚至无暇管顾肋差上淬有毒药,管他呢,再不挣脱这个怪人我就先要被干掉了——被刺中的男人小小停顿了几秒,帝门特摔出锁链钉在墙缝里将自己甩过高墙,逃脱威胁的一瞬他立刻被剧痛夺取了意识,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帝门特看着头顶雪白的顶棚发愣,视线有些模糊无法对焦,好半天他才看清挂在一旁的输液袋,耳畔渐渐能辨识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随着意识回复,身体一侧火烧似地痛感也渐渐袭来,难以忍受剧烈的疼痛,帝门特从牙缝里漏出细小的呻吟。一只温热带茧子的大手盖在他的额头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令帝门特全身一颤,他哑着嗓子喊了对方的名字:“周。”
你看看你。周的开场白和每次帝门特把自己弄进医院时一样:“我让你去圣殿避难是怕工会不安全,你怎么反把自己避进手术室。”
什么……帝门特有些费解地看着周,自己似乎是被不明人物袭击了,然后晕过去了,再然后呢。
“救济会的祭祀在街角的垃圾桶边发现你,把你送来这里,幸好你的文书都没丢不然可麻烦。”周在病床边坐下,附身将床板摇起来一半。
肋骨被打断刺伤了内脏,腹腔也有一点内出血。周拿起病历扫了一眼:又挨一刀,看起来是被体术了得的牧师打的,你惹了什么事吗。
周问话时视线自然地下压,职业习惯令他简单的发问也充满审问意味,帝门特看得心里发怵,垂下眼皮低声说不知道,一个黑衣人戴面具,我急着走路撞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帝门特话说了一半被周抬手堵住嘴,行了,我不该让你跑出来的。周简短地打断帝门特的话:“别人问起你就说你被打晕了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那个下午神圣天堂发生了什么帝门特并不清楚,对他来说也无甚重要。一周后小灰和潘蜜拉来看他,小灰比起那时承诺要削不听话的帝门特的人棍更多的是表示以后有事得说出来不能一人闷着,或许他只是因为周站在一旁不敢玩笑。周并不允许帝门特太早离开圣殿,医院给出出院许可后他直接把帝门特送回自己住所,一只蓝鸟敬告工会小干事瓦尔基里请假到月末。
周的住所不过是圣殿骑士团分配的一间宿舍,那段时间圣殿显得比以往热闹些,在外出征的圣殿骑士都被召回,周早晨出门去上班,插着空隙回来照顾帝门特。偶尔忙得脱不开,会有个叫君寻的十字被拜托,那个男人不爱说话脸上也少有表情——十字都是这样的吗?帝门特想不明白,他摇着轮椅出来里间开门接过君寻捎带过来的食物或是周的口信,小声道谢;君寻长得高大,帝门特抬起手臂时镣铐的声音叮当作响。
保外监视对象。一个软软的声音从君寻身后蹿出来:你看起来可不像那么危险要被铁链锁着的人物呢,弟弟。
保外监视对象,证据不足以定罪并且有开脱证据且对某些问题具有推动可能,如有圣殿骑士愿意为之担保,可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帝门特是被周担保的监视对象,规矩上在嫌疑洗清前并不能脱下镣铐,但规矩是人定的,做做样子便够了。
就如此时在人前。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长发男子从君寻身后出现,笑嘻嘻地蹲在帝门特面前伸手握住受惊的少年打算向后摇的轮椅。
“啊,我一早就听说帕拉图阁下的契约人长得特别漂亮,原来是工会的那个孩子——”这红眼睛的男人仰头看着帝门特,他竟带着兔子装饰,帝门特以为阿尔特利亚大陆除了卡尔不会再有人有这种癖好,一时间愣着目瞪口呆:圣殿骑士都是怎么回事?!
兔耳男毫不在意地摘下自己头上的耳朵摁在帝门特脑袋上:很好,果然是同一个人!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你和工会的奥利奥长得有点像呢,你们是兄弟吗?你惹了什么麻烦呢,我好像没看过你的卷宗呀?难道只是因为太可爱了周才把你关在这里?
帝……我叫帝门特。帝门特结结巴巴地应到,周叮嘱过他少和圣殿骑士接触,帝门特甚至连房间的二门都甚少走出,但是这种送上门的他没听说过,眼前的男子虽然看起来娇怯却也含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想将轮椅倒回房间躲起来,无奈后者紧紧捉着手柄不许。
这可要怎么办。君寻在一旁劝解,罗里别胡闹,罗里是这个男人的名字吗。这个叫做罗里的男子只是不依,铆足劲头拿面前窘迫的少年逗乐。
帝门特被追问得憋红了脸,猛然间抬头竟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得了救兵一般喊了声:周——
原本该在参事廷和文件作战的周走进房间,从罗里手中放开轮椅:动作慢,但力气不小。他把帝门特送回里间,合上门才走出来。下午调班,刚好有空了,让两位跑一趟真是抱歉。十字面无表情说得四平八稳,点点头以示感谢,礼数周全地下了逐客令。
罗里被君寻拉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在里屋听见周合上门帝门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警觉地四下看看。那对罗里给他戴上的兔耳朵在头顶软踏踏的晃来晃去,周看得心烦意乱大步上前给摘掉丢在一边,把帝门特推到桌子前:“吃饭吧。下午你要去见医生,把缝合线和石膏绷带拆掉。”
周的话再声音轻也是圣旨,帝门特乖乖地打开君寻捎来的饭盒,将餐具摆放妥当双手合十做祷告。简短的默祷后少年把脸埋在饭盒上,小口却快速地用起午餐。
托那个下午的福,骑士团内属的医院也一直繁忙得很,只是简单的拆线和下绷带周带着帝门特在候诊等了一下午。待到办妥诸多事宜回到住所夜色已深,周却一反常态不急着赶帝门特去睡,反而要他洗个澡。在等待箱里的水烧热时,帝门特无事可做,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书读起来。
孤儿院长大的帝门特并没有机会上主日学校,在工会认识小灰之后潘蜜拉教了他简单的读写;再之后周给他买了全套的课本,不出任务时帝门特通常躲在阁楼上自己看课本,不懂的地方用纸抄下趁着去体检向卡尔请教。长久以往帝门特靠着点滴积累学完了基础国民教育课程,周给他签了一张借书卡,自助毕业的帝门特无事时便成了图书馆的常客。
周坐在一旁继续他做不完的工作,被各种各样的文件整得焦头烂额时忽然听见一旁蜷在轮椅上的少年小声念着诗。
那首诗周也听过,他成为贤者后每周要回到养父家里补习功课,这首诗,他也曾在导师那里学到过。
“白鸥或许会悲伤吧,
不曾浸染天空之蓝海之碧,
孤寂漂泊其间。”
帝门特在这一段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凝视陈旧泛黄的纸张,看来是难以理解诗句的意思。周忍不住提点他;“这首诗已经有些年头了,那个时候旧语法里面‘悲伤‘和‘怜爱‘是一词通意,你当做怜爱来读也许容易理解。”
听周这么解释的帝门特视线在书本和周之间来回游移,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回书上,他看来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周还想说不必花时间读早年的文学,和现在通用语系差别过大没有意义时,浴室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周一转口说水烧好了,去洗澡吧。他把帝门特手里的书抽出来搁在桌上,拦腰抱起少年走向浴室。
帝门特把镣铐的连接解开,慢慢地脱去身上的白衣,他不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在外摸爬滚打或是心理上都接受不了。他没有办法像小灰或者阿华那样穿着白色在战场上往来却不沾分毫污渍;也没有办法像奥利奥一样将白色穿得清新有如晴冬初雪,他把穿过的衣服放在洗衣篓里,撑起身体小步挪向浴缸,周在一旁适时地帮他一把将他抱起放入温热的清水中。忽然他想起什么,从腰际拿出钥匙替帝门特卸下手腕上沉甸甸的镣铐。
“拿掉吧,”周简短地说:“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戴这个。”
只是在周面前而已。
帝门特没出声,他伏在浴盆的边缘用门牙将手腕咬到发痛。
只是在周面前而已。
帝门特想着这句对自己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在五光十色的会场里躲在周的身后,他此时恨死了这对镣铐和那些规矩;或是说恨死了要被那些并不针对所有人的规矩束缚的自己。少年的手指上圈着戒指,手腕上圈着镣铐,身体上圈着雪白崭新没有一丝尘垢的纯白礼服——拆线后的晚上洗澡时,周给他量了身体尺寸。十字说,你得有一身礼服。
在旁人好奇戒备或是疑惑的眼光里,帝门特把头低下去。我不要穿白色……那晚临睡前他小声地对周说,周正小心翼翼地锁上门;周给他摘下镣铐后再没让他戴上,但在这人言可畏之处还需多多留意。周确认二门不会被随便闯入,才在床铺的另一头睡下,十字伸手熄灭台灯说睡吧。
我喜欢看你穿白色,很好看。
周知道旧诗篇里“悲伤”和“怜爱”通词。
帝门特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向周的方向挤了挤,他能感到对方愣了几秒,还是伸手将自己揽在胸口。被周的手缓慢有力地轻拍背脊,帝门特忽然感到接不上气鼻头酸楚,他紧紧扯住周的睡衣将脸埋在契约人的怀抱中。
睡吧。并不善于抚慰他人的十字又说了一遍。
我不能穿白色。
帝门特确信周把自己打理得得体且好看,连那个叫罗里的圣殿骑士都专门走过来表示嘉许。只是我不能穿白色——天上的鸟儿不会被碧色沾染;黑夜里闪亮的雪花、错过季节的候鸟、纠缠藤蔓绽放于污浊泥地的洁白花朵……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却不是我。手腕上的镣铐太沉重了,帝门特紧紧扯着周的袖口,终于难以呼吸眼前一黑溺毙在目光的海洋下。
在下一次醒来时,帝门特盯着坐在病床旁的周清晰缓慢的、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配,穿白色。
雪白崭新没有一丝尘垢的礼服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周·帕拉图的妻子静静地躺在灵安室的石台上。
包裹他的身体的白布已经被抽去,石台上方白炙的光芒下并不能看见那些骇人的伤疤。入殓师为他洗净身体,梳拢头发,用装饰掩盖死色,经过修饰后他依然是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孩子。周将雪白的礼服递给入殓师,换上礼服后在耀眼的聚光灯下那可爱的孩子似乎要被一片炫白融化。周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双眼酸楚胀痛,眼角一热落下眼泪。
入殓师悄悄离开,随后牧师悄悄进来。周似乎没看见,他伸手落在少年的脸颊旁。
“做‘怜爱‘的意思,即是说观者为白鸥不为天地浸染的洁白所动容,心生爱意与怜惜,想要维持这纯洁的心意。”
祈祷牧师被没有起末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他小声地喊着阁下可以开始吗。周只是盯着那张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的安详的睡脸,充耳不闻。
他最后的时刻一定还想着这是自己头一次先找到他,能在这小小满足中离去,算是女神给予倘佯于苦海的他的一点嘉许吗?
“黑夜里闪亮的雪花,错过季节的候鸟,纠缠藤蔓绽放于污浊泥地的洁白花朵……对我来说你值得这样赞许,我想看你被无垢的白包围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首诗还有一句,我想你看不懂的应该是使用古语法的那一句——”
周回头看看不明所以的祷告牧师,道歉说我还想和他说句话,抱歉能请您回避一下吗。
目送牧师退出房间,周心想自己和他一样不过是个现实的不得了的家伙,不过在自己过度现实的一生里最后一点和帝门特共处的时间中,哪怕愚蠢或是不切实际也好、软弱或是无助也罢,再为自己的迟疑与否认后悔一次吧。
周在帝门特耳畔俯身,好似少年还能听见,他轻声把那句少年来不及知晓其中含义的诗句道出——
“飘落其间,不染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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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和永远
帝门特一生的朋友重力灰烬
“我叫重力灰烬。我叫小灰,叫我小灰!”
重力灰烬猛地一顿头,从梦中惊醒。他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的事情,自己刚被潘蜜拉抱回星落家的时候;自己刚去工会见习的时候;自己认识阿华的时候;自己头一次见到帝门特的时候。
那个瘦瘦的男孩子缩在柜台边,手里还提着桶子;小灰从小在工会长大,他知道很多孤儿院的孩子早早的就会出来挣钱糊口,眼前这个也是其中之一,小灰走过去把自己的围巾绕在这个冬天里也只穿着修女的旧衣服改做的外套的男孩脖子上,笑嘻嘻地从他的手里接过桶子。
我叫重力灰烬,叫我小灰!
已经凌晨两点,依然没有收到帝门特寄来的蓝鸟。他们不知何时约定好要定时联系,帝门特的身体越来越糟,看着他眼窝下青灰的眼圈和苍白的嘴唇总令人担心他随时可能倒下;自从他去k做任务受伤之后医生禁止他剧烈运动,他便留在工会做奥利奥遗下的工作——奥利奥也不在了,去莲花沼泽调查瘟疫的工会出纳在那场突发意外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帝门特必须出个门,小灰和他约定好了一定要按时发蓝鸟联系自己,傍晚时分帝门特说周要接他回去几天,他穿上外套:十年如一日黑色短风衣和黑色长裤,白色的手套和靴子,还有每年潘蜜拉亲手编织的红色围巾,长不大的少年和大家告别然后出门,直到现在也没有和小灰联系。
帝门特不是那种顾此失彼的人,他一定会按照约定办事,小灰揉揉眉心,他想差一只红鸟把希尔修炸起床让他去票务所查看昨晚的登机记录——他觉得心脏跳不动,就如阿华失踪的那个早晨一样,小灰感到心脏像被午夜粘稠的呼吸扯住了,越跳越慢趋于静止。呼吸!刺客对自己说,控制好身体的节奏。
楼下似乎有动静,小灰猫着腰跳下阁楼埋伏到门边:工会夜里必须留下人,以往都由借宿阁楼的帝门特代为,如今奥利奥也不在,这事只好落在已成一把手的小灰身上,此时在门外徘徊的会是什么人?小灰将手搁在腰后随时准备拔刀,左手缓缓地拉开插片打算先发制人时,门外徘徊的不速之客竟敲响了大门。
“打扰了,”门外传来字正腔圆的发音,不用报家门小灰对方就知道何方来客:“在下是圣殿骑士团上廷的治安官瓦塔努奇。”
治安官向来不和好事挂钩,小灰只觉得心脏少跳一拍,他猛地拉开门迎面看见一个黑发戴眼镜的牧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袋子。
深夜打扰非常抱歉,治安官瓦塔努奇一板一眼地说着,亮出自己的胸章,教籍证明和执行令:需要确认您的身份,我们有恶性事件需要工会出面协助。
A级工会执行重力灰烬,小灰也将自己的证件出示给来人确认,他焦躁不已,却不知为何焦躁;重力灰烬抬头开口想问来者何事,第一个音节随着目光落在治安官举起的照片上被狠狠噎在嗓子眼——虽然夜色昏昏只有治安官手上的探照灯采光,但凭小灰的好眼力只是一晃就看出那照片上印着什么。方才还冷静的刺客忽然抓住治安官的胳膊,大声质问照片上的人怎么了。
请您冷静,瓦塔努奇治安官被小灰猛然抓住,推搡的连连后退好容易才稳住脚步。
“我要怎么冷静?!这孩子一向很听话会按时送蓝鸟给我报告他的情况,怎么会忽出事的?!”
是的,事情很蹊跷,我们拿到的十份证词是完全相同但异常不合理,所以只能问问工会这边的情况。治安官将歪到一旁的眼镜扶正:我可以到里面问您一些问题吗。
小灰默默地给瓦塔努奇让出道路请他在接待处坐下,他想去给牧师大人倒杯茶被后者伸手拦下。于是他默默地在治安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对方可以开始问了。
我先说一下情况,瓦塔努奇治安官又推了推眼镜——这好似他的习惯——说,请你务必冷静。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小灰已经感到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捏住,他又要面临这样的场面了吗。一年前的一个黄昏,太阳红的要着火似的黄昏,另一名治安官来到工会说请你们务必冷静。
那天阿华去了阿努阿兰德协助教会到沙尘之海做任务,随行的牧师说他只是一回头,静寂散华就不见了。
阿华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灰面无表情地听对面的报丧人缓慢陈述,如浸沐于冰冷海水之中被海涛阵阵震荡耳膜,模糊不清。
“很抱歉没有及时通知各位,但受害人是教会的保外监视对象、同时又是上廷职工的亲属,在正式结论出来之前教会将一直接管这起恶性事件。”
“简短地说。工会干事帝门特·瓦尔基里,昨天下午十七时三十六分在神圣天堂的阿努阿兰德关卡前广场被不明人物袭击,当场死亡;致命伤系刺客使用的短剑造成,群众证词称凶手忽然在受害人背后出现,行凶后立刻消失——”
不等重力灰烬拍桌子站起来大喊胡说什么,治安官已经打消了他暴怒的冲动:“很奇怪对吧,可是在场群众异口同声这样说,加之并没有查到施术的痕迹……”
治安官将装着陈述总结的袋子推到小灰面前,我们很抱歉,但无能为力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调查了。他十指相握搁在台面上:“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在下想请教一下受害人在工会的人际关系。”
说帝门特结了什么仇家?开什么玩笑。我们从小玩到大——小灰憋了一肚子火,声音卡在喉咙管里出不来,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帝门特原本看着就显年幼,加之他说过自己好像出了点问题长不大,光是脸上看起来他们已经差了不止十岁了;帝门特既是不愿提他过去失踪两年发生的事情,小灰便绝对不去提。工会的执行顿了顿,答道,没有,这孩子性格非常软从来不和人争执。我知道的方面……
他沉默下去,对不起,我没什么心情。如果需要查看他过往的任务记录我现在就去取出来。
那个不算早晨的早晨过去之后,重力灰烬总是梦见帝门特,每每他想开口问问帝门特他不在工会的那些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时,那少年就蹙着好看的眉微微一笑,消失地无影无踪。结果帝门特最后也没告诉自己他被什么困扰着,他回来工会后变得惊恐而防备,可是他不肯说。或是他想好了怎么说还没来的及说出口,无论如何这柔软的少年不在了,但工会里没有谁打算去把他遗在阁楼的小房间收起来,上廷三番五次来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都失望而归。小灰夜里再少回家,他坐在帝门特居住的阁楼里木箱子搭就的床铺上,给那些没了朋友和主人的猫儿们丢下些口粮。小灰希望留在这小房间里能知道些什么,可他只是无尽地重复那个梦,少年哀愁地看着他,而后消失。圣殿的通缉令贴的满城都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个漂亮的不幸的男孩子,怜悯的不堪的好奇的嘲讽的……重力灰烬不太想出门,跨出工会他就不断听见各种风言风语。
帝门特是我的朋友。小灰想,他清泉似的纯净的朋友要被这些肮脏无趣的议论污染了。他想去看看帝门特,想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朋友才能被安葬而不是当做证据藏在冰冷的柜子里——虽然封在棺木里也没有多好,但小灰从悲伤愤怒慢慢地熬到只剩下无法抹去的失落,他希望快些结案,草草收尾也好,帝门特已经受够折磨了,让他安息吧。
“你想调看受害人遗体?”
玖时霖从文件堆里抬起眉毛看了重力灰烬一眼,他是圣殿和工会邦交往来的联络人和主持者,小灰难得觉得能相处的几个牧师之一,玖时家的少爷一扯嘴角挤一挤眼睛:“我帮不上忙。规矩上只允许家属。”
就是因为规矩上不许我才找你帮忙,小灰嫌弃大少爷此时的脑筋怎么不好使:“他也没有家属,所以我姐算是他监护人才对。”
霖拧了拧眉头,拿钢笔的手伸前在小灰的眉心一记狠戳,你才大脑不好使。
“要说监护人也是保外担保人帕拉图,轮不上星落你们家,而且——”穿着金色制服看起来格外嚣张的男人瘪着嘴发出几声怪笑,最近最好不要去圣殿惹麻烦,别怪我没警告你。说完霖又埋首于文件中,挥挥手说朕乏了跪安吧。
小灰扯着嘴比着你滚的口型退出房间,他甚至想如果不行我就溜进去看看——
溜进去看看又怎样?快步行走的刺客猛地刹住脚步,又能怎样?他又问了一遍自己。
莫非我还寄希望搞错了——
因为帝门特总是忽然不见忽然又出现,搞得大家一惊一乍,所以我还寄希望这不过又是一次忽然消失?小灰忽然觉得委屈,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那石人似的周·帕拉图,小灰心里知道帝门特在和工会断了联系的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帝门特不肯说自己便无从知道,可拿着时候帕拉图都在他身边,哪怕是最后的时候帕拉图也会在帝门特的身边,自己却只能隔在墙外漫无目的的等待消息。已入而立的男人感到鼻子发酸,他使劲拧了自己的脸颊,肌肉的疼痛让他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上班,天塌了也要上班。为了阿华,为了帝门特我也要好好上班。
圣殿依然派人来调查口供,小灰再也没见过瓦塔努奇;阁楼上的猫越来越少,哪怕小灰买更好的猫粮也不能挽留住他们,工会里一度灭迹的老鼠又开始猖獗,罗蓓莉亚做了捕鼠器效果甚微;工会里大家又开始为谁值夜班这件事来回退让,谁愿待在离奇死去的孩子值夜班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帝门特的死该被忘记了,可在这个有无他都无所谓的工会里,他却显得越来越清晰。
没有了他捡回来的十几只猫咪,没有了阁楼里亮着的小油灯,没有了清晨打扫干净的正大门和烧热的开水,再也没有那个少年慌慌张张地挽起长发跑下阁楼的身影了。
潘蜜拉抱着她最喜欢逗弄的小黑猫坐在阁楼的悬窗边问养弟,帝门特的事有消息吗。
重力灰烬用胳膊枕着手臂,他刚从走丢少年的梦里醒来,头一次觉得和亲爱的姐姐如此难以继续话题。他木然道,只能等。
漫长的等待在几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悄然结束,街道上的通缉令被清得干干净净,小灰上班的路上总以为走错了世界,直到他推开工会大门,周·帕拉图正在接待处等他,十年如一日穿着黑衣和铠甲。
帝门特回来了是吗?小灰脱口而出。
周没理解小灰的意思,他很久没看到这个印象里嘻嘻哈哈的脱线刺客了,他没想到这和看来从来没有忧愁的人如今也有展不开的愁容了。远征十字军没接对方莫名其妙的问话,他拿出公文简短地说,我来取他的遗物。
有什么碎了的声音,异常尖锐。
但是并没有谁打碎什么,小灰扯了扯嘴角,他这才意识到往日看到霖扯着嘴笑未必是在笑,那笑脸难看极了。我大概也笑的很难看吧,现在。小灰咬咬牙说,这边。
此时工会的大多员工都已经外出工作,用来置放员工杂物的更衣间很是安静,小灰用备用钥匙打开帝门特的储物柜,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放进周带来的箱子里。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个储物柜,但帝门特住在这里,这柜子里是他的全部家当。
也不过是换季的几套衣物,日用必需品,已经不再使用有些钝了的装备,医院给的药以及一些杂物而已。
小灰慢慢地收着,忍不住问周如何结了案。
证据不足,转移到备考。周看来也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语调快而低沉。
那葬礼什么时候……
没有葬礼。
小灰的手停下来,他在长久的失落后忽然将希望落空的绝望变成了怒火。他站起身把恶狠狠地目光送向周:“没有葬礼?”
没有。周重复一遍,同时挡住小灰想要扯住他衣领的手。
我一直在等他和我说些什么,多久我都愿意等,只要他愿意把那些让他不安难熬的事情说出来,哪怕我老的只能靠拐杖撑腰我也愿意帮他!
重力灰烬没想过自己会喊这么大声,惊动了外间的希尔修,他怒喝希尔修去做你的工作,推开周的胳膊扯住他的衣领。
“但是他死了!没有理由的莫名其妙的被杀死了,我还是在等,我竟然蠢到相信教会会给我能够说服自己接受的答复!可是现在呢?”
你是他的契约人,竟不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小灰瞪着周,后者像具石膏像毫无反应,他恨的牙痒痒只想揍周,不行,不行。帝门特会不高兴,住手,重力灰烬。他最后还是没下手,只是愤愤地把周推开,转身蹲回柜子边继续收拾东西。
算了。只要帝门特能够被安葬安息。就好了。小灰叹了口气,周忽然低声说,我也很想知道。
“如果你想问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周只是说着,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十字军只是面无表情机械地吐出字句。
“但是他的确有什么,没有对任何人说的事,我问他,他不肯说,也就罢了。”
周不会去说自己用在夜里独自到存放案件死者的冷库,打开帝门特睡着的那一格,长久地站在那里就只是看着。他也一样希望有个答案,他总想着也许帝门特在工会的朋友会知道什么——帝门特和他们在一起时看起来更自在。
可是他站在重力灰烬面前时,才发现自己面对的不过是另一个一无所知彷徨又愤怒的自己罢了。
你想听我便会说。但是为什么他死了,我也不知道。周觉得并没有必要再给帝门特悲伤的朋友徒添烦恼,甚至没有解释的必要。他略过了不知名的情感折磨自己的漫长时间,简单的说,对不起,我也很遗憾。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小灰依旧把东西整理分类以便装进那个看起来不大的箱子里,他默默地感叹帝门特果然是教会的嫁娘,漫漫一生不过如此家当,简短有如所有女神信者。周抱着手肘靠在窗边等待,他惊讶帝门特竟只有这么零星的家当,他特意借了马匹来以防万一却感到这少年竟在离去如此久后也还能给他意外。
重力灰烬很快又站了起来,又忽然停下动作蹲了回去,他有些迟疑,慢慢地伸手到柜子的底端提出一个包裹。
软绵绵的。没有署名。
小灰恨不得立刻拆开看看,他直觉觉得他似乎就要到达彼岸,就只有这举手间的一步之差。可是他还是起身递给周,含着私心,讲着大义。理应交给帝门特的亲属处理。
看着送到面前的包裹,周淡淡说,你开吧。他迎着小灰疑惑的目光摇摇头,想知道是一回事,但他已经不在了,说到底对我没有意义了。
如果这东西能回答些什么,能让人好受些——周没有说下去,他点点头示意小灰打开。
一秒都等不了,小灰甚至来不及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小心地挑开包装。
小巧的匕首叮地落在地上。
包裹里装着的是小灰第一次见到帝门特时给他的围巾,红色已经褪得发白,但潘蜜拉头一次编织那糟糕的针脚小灰一眼就能看出来。围巾团团卷卷,裹着一封信。
“给小灰和阿华。”重力灰烬轻声念信封上的落款,那有些幼稚的字体是帝门特的没错——他识字晚,小时候潘蜜拉捉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致小灰和阿华。我把我想说的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你们想看了,就拿出来看。
“谢谢你们,我一生的朋友。”
小灰抬头看着周,帝门特给了他想要的答复,此时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周点点头,绕过小灰将打包好的物品抱起,说声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更衣室。
故事该落幕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重力灰烬一人,他拿着他等了这么久的答案,鼻子发酸。终于靠着已经清空、拿掉名牌的储物柜哭了起来。
帝门特给了他回答。从不食言的帝门特回答了他。
可是小灰却不知道自己要何时才会拆开写封信,要怎样才能回答帝门特了。
给我一生的朋友们。
信封上反复写着一句话。
+展开
花生奶油太阳光
+ 做了个整理。
+ 圣徒Karl X 曜Oreo
1.
奥利奥·莱恩哈特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动静,职业使然他的感觉一向敏锐,他正想抬头和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说却看见对方已经起身向外间的简易诊室走去,动作轻柔灵活。
男人在起居室的出口处从衣帽架上拿起白衣,出去时不忘顺手将门关上。这不经意的小动作令奥利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隔在什么秘密外面,麻利的剥着豌豆的双手慢了下来。他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双手拿起藤条编织的篓子左右晃了晃,圆滚滚绿莹莹的豆子上下颠簸着就如自己忽然泛起波澜的内心:卡尔从没有在家里的诊室接待病人时关门的习惯,他只是为了顾及病人的感受礼节性的带上门,像在对奥利奥说:没关系,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或是说,门页在门框边轻轻的一碰更多的是为了照顾奥利奥的感受,在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房子里,留存了太多与他无关的过去的房子里,卡尔用自己的方式无声的表示欢迎和接纳。
卡尔是一名医生,作为医生来说他的业务面又有些广泛过头。譬如奥利奥作为工会的出纳,却是如何认识了职业往来上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卡尔,要从其中选个合适的版本的话,奥利奥宁愿选择一个自己比较能够接受的来说——
第一次见到卡尔是早在五年前奥利奥还是工会的学徒时,他怯生生地走到这个看起来不太亲切的绅士面前——他可真是一位绅士,虽然是被潘蜜拉邀请来协助任务却穿着一身与战斗厮杀看来完全不搭调的衣裳,笔挺地站在吵吵闹闹的小灰和板着脸的阿华身旁微笑着看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潘蜜拉的玩笑话。不像要一道去工作,却像是在路上偶遇随意的聊起来,唯有系悬身侧的魔杖和系在臂上的盾牌说明他正准备参与战斗。奥利奥站在这位不认识的黑衣绅士面前,手忙脚乱的翻开项目簿:“卡尔……先生,按照公会要求需要任务参与人员的签名,方便之后分配报酬……”黑衣绅士回过头,看着萝卜头似的奥利奥微微一笑:“抱歉,忘记和你说了。我只是来给朋友帮个手,不需要报酬。”说完他回过头依然向潘蜜拉询问任务细节,似乎完全忘了身旁少年的存在。奥利奥一瞬间感到有些羞恼,但他从小就被妈妈的奇怪性子千锤百炼,这点又算什么,少年默默地收起手上沉甸甸的本子,转身离开。
直到两人从陌生到熟悉,熟悉到在同一张餐桌上相对而坐共进早餐,奥利奥略有不满的指出卡尔的公式笑脸比寂静散华板着脸看来还要冰冷时,卡尔惊讶地表示这不合理:我有合符礼节平等对待周围的人,我要申诉。
“是啊,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和你平时对神圣天堂马路边抱你大腿的乞丐一模一样。”奥利奥起身去流理台取煎蛋和熏肉,将餐盘磕在卡尔面前:“高贵冷艳的上流社会微笑,啧啧。”他知道卡尔不喜欢这种粗鲁的举动,可他还是放纵手臂落下的力度令盘子的底座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以示抗议:可不要把我和那种烂在马路边的生物混为一谈,对于辛勤工作的奥利奥·莱恩哈特而言何等耻辱。
卡尔在听见盘子磕碰的声音时眉头微微一皱,立刻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态,他摆出职业的、被奥利奥称为“乞丐退治48式”的冰冷的微笑伸手接过盘子:“有劳你了,勤劳能干的莱恩哈特先生。下次煎鸡蛋请不要煎这么老;香肠要切口,不然真是咬不动。”如卡尔所愿,对面的少年摆出投降的姿势,这一次他轻轻地将装着沙拉的瓷器碗端平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稳得没有一丝声响。
“礼尚往来,”卡尔接过瓷碗搁在一旁,却不急于进餐,他十指交叉撑在颌下:“我也来说说我记忆里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如何。”对面正把煎蛋切到一半的青年闻言身体一僵,卡尔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地让奥利奥没有吃到最喜欢的软蛋黄——奥利奥无论如何也不会端着盘子去舔蛋液的。但是对于卡尔来说这远远不够,他依然微笑着,歪了歪头。
“选吧奥利奥,是给我酒还是听我把故事讲完?”
奥利奥看了眼放在身旁的朗姆酒,内心泛起激烈的挣扎:是屈服还是硬着头皮听到底?他已经无心去惋惜在餐盘里流淌的煎蛋黄——那可是令他恨不能化成记账簿中一页纸的羞耻回忆,可不幸的是卡尔根本不在乎所谓不喝就会一整天萎靡不振的餐前酒,他的手指依次按过交叉的指关节以示计数完毕,把难以抉择的奥利奥晾在一边,用赞叹的语调开始了回忆的叙述。
“我从没见过敢一脚踢在罗里的门面上的人,你是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位勇士。”
说到勇士两个字时,卡尔刻意加重声音,递给奥利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正面收到微笑攻势的奥利奥简直想要抄起一旁的酒瓶甩在卡尔脸上,即使相对肋差酒瓶有点超重,他也绝对有自信甩了这么多年的暗器能够无视这点劣势正中目标。可现在他感到异常无力,只能自暴自弃的拿起吐司企图挽救自己钟爱的软蛋黄,谁让他先用盘子磕了桌子。触犯绅士的铁律真是自作自受啊奥利奥?心里这样想着,青年小声地叹口气将吐司送进嘴里:“不知者无罪,罗里先生会生气我能接受,但是你要斤斤计较未免太小气啦。”
但是卡尔没说错,这的确才算得上两人真正认识对方的一件事。
即使潘蜜拉明确地说不用考虑卡尔的报酬,出纳可以自己决定那一份空缺在工会的分配,奥利奥揣着牛皮带封装的几十个金币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给卡尔送去。才不是不满那种态度,少年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不能占用别人的劳动成果,绝不可以。他从潘蜜拉处打听到卡尔工作的地方,挑了一个工作不算繁忙的下午独自去了卡尔的诊所。
那栋白色的小楼掩在树荫下,在午后氤氲的气氛中可谓绝顶好看。奥利奥绕过石砖铺就的小道走到正门前,还未抬手敲门就被门内传来的吼声震得倒退三步。
里面有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听口音似乎是泰努玛拉(OH我没写错地名吗我不记得2333)方言,奥利奥一句也听不懂。但是那语调听来气氛很是不好,莫非是在争执什么吗?奥利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把冷静的声音和他打了个招呼。
“门外的孩子如果是要就医,很抱歉今天不方便请改天来;如果有别的要事,那就请进来快些办完吧。”
似乎是卡尔的声音,奥利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果然看见卡尔穿着抱着手臂站在方桌旁,屋内小有狼藉,几个彪形大汉将卡尔团团围住看来的确是起了争执。当事人穿着白衣站在一群身高体格都胜过自己一大截的莽夫正中丝毫不见紧张,他转过头对于映入眼帘的黑色夜行衣露出一点诧异,又很快地将情绪埋在平淡之下;他伸手将银框眼镜向上推些,给奥利奥递上职业微笑:“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情?”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完全没记住奥利奥这个小萝卜头。
方才还有些担心卡尔会不会受到安全威胁的奥利奥听见这不冷不热的问候,忽地觉得这家伙被人踢馆也是活该,他深呼吸使自己心平气静,走到办公桌前将装有任务报酬的牛皮带放下:“在下是工会的出纳奥利奥·莱恩哈特,这里是给您送来的上次任务的报酬,另外谢谢您对在任务中受伤的帝门特·瓦尔基里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他放下袋子倒退一步,倒还是想看看这冷冰冰的绅士有什么话要说,对方的眉毛不自然的挑了挑,脸上依然挂着面具似的微笑:“哦……我想起来了,是公会新来的出纳。”白衣绅士礼貌地表示谢意,并强调不用特意送来,奥利奥简直无法理喻这点奇怪的令他人尴尬的好意,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恼羞,转身告辞离去。
然后却没接上然后,奥利奥发现去路不知何时被两名大汉挡住,他已克制不住情绪想要发作,转头却发现卡尔似乎遇到了比自己更糟的情况:站在卡尔身边的一名莽汉忽然发难抓住他的手臂——喂,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绅士怎么能受得了你们的拳头!奥利奥想要上前制止,身后两双大手立刻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后,被碰触的一瞬间奥利奥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不要看不起人?!
反正语言不通就没必要解释,奥利奥身形一侧在对手的面前化成一阵爆风闪现到两人身后,左臂甩出锁链控制住一人的行动,右手拔刀从下方正中刚巧转身的另一人的下颌——他顾忌着惹出麻烦并未将刀出鞘,若是向着刀刃恐怕这人现在已经驾鹤西去;对着被打中的男人腹部发力在送上一拳将他击倒,奥利奥低头躲过第三人的攻击,回身抬腿赏他一脚;顺着动势后跳甩出右手的锁链缠住迎面冲撞过来的两人。
挂着两个庞然大物的锁链吱呀作响,奥利奥提手将锁链抽回向下摔去,虽然不敢说自己的力气比得过战士或者十字军,但是收拾俩肉脚还是绰绰有余。他提起链子不屑地吹一口气,回头想去帮卡尔解决麻烦——奥利奥在心里承认自己绝对含着向报复卡尔的冷淡的私心,不然他该挣脱之后应该先去替卡尔解围——当他看见诊所一角的景象时,不由得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那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绅士,身体周围缠绕着耀眼的银光,连午后耀眼的太阳都为之逊色。方才围攻他的男人纷纷被击倒,这分明是圣殿骑士团的牧师才能会的术技。奥利奥心中一凛,他上前一步板着脸向悄然落地的绅士发问,医生是你的兼职吗?
“谢谢你替我解围,但是这一点我必须澄清,”卡尔扶正眼镜,依然微笑着伸手拍掉白衣上的手印:“和圣殿骑士团没有关系,我只是碰巧会一点防身技巧而已——哦呀,连你也来了吗?”他显然不是在和奥利奥说话,望向一旁骚动树丛的双眼中笑意更浓,看好戏似地抱起了手肘。
语声未落落地窗应声而碎,一个披着黑衣的身影闯进了一片狼藉的诊所,银色的发尾顺着动作飘向身后。黑影站直身体,露出饱含怒意的好看的脸——是个年纪和奥利奥相若的少年,眉头紧蹙,魔杖握在手中电流缠绕其上噼啪作响。真是麻烦啊事情一个接一个,奥利奥被恼火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他只是想卡尔向这个令人火大的男人问清楚不想被人打扰,少年扬起腿回身一个倒踢,修长的腿在粘滞的空气里带起一阵烈风,靴底正正好好拍在来人的面门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卡尔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潘蜜拉曾经叮嘱过不要招惹的家伙的名字。
“——来晚了啊,罗里。”
“都说了不知者不怪,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和你不明所以的话再加上混乱的场面怎样都会让人误解吧?”
奥利奥将餐具浸没在水池里,从初冬已有小寒的水中抽回双手。将橙汁倒进杯子里走回桌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卡尔。后者并不否认,他依然挂着好像本能一般的微笑回答他的同居人:“我觉得挺好的,如果让你心平气和的走了,我今天早上还得十年如一日就着朗姆酒吃两片三明治。”
被卡尔抵死不认错的态度折腾的没了脾气,奥利奥将橙汁递给他耸耸肩转身去收拾早饭的残局。卡尔坐在餐桌旁一边喝橙汁一边翻看报纸,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补充道:“说起来——”
奥利奥停下手关上水,表示自己听候指示。卡尔慢慢地说:“前天又有人来踢馆。那个时候有个小家伙的反应和你完全不一样,真可惜你不在场。”
“打扰了。”
从门外传来轻细的声音将奥利奥从漫长的回忆中拖回现实:就算门合上,以他的听力听见些什么也不是难事。可这终究太过失礼,奥利奥努力使自己不去在意这一点细小的变化,加快因刚才沉溺于回忆停止的劳作,但他的思绪却无法控制的四下飘散。
这个细小的声音,会是卡尔是不是提到的“小家伙”吗?
青年的双手又停了下来。
2.
奥利奥心不在焉地将炖汤的食材倒进锅里,他没想到只是卡尔的一个小动作竟令他如此在意。
炉子上的汤锅咕噜咕噜响,奥利奥把砧板上的肉片下进汤里,依次加入佐料。青年盯着食材缓缓沉入深色的汤水中,心里泛起一丝疑惑。
我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第一次站在这间厨房里系上围裙操刀下厨的?
自从在诊所里尴尬的会面之后,卡尔再来工会时会和奥利奥点头问好,他依然说不需要报酬,奥利奥依然将属于卡尔的那一份报酬如期送到他的诊所;只是奥利奥会格外小心躲着那位看起来很爱生气的雷神。
对于自己给卡尔惹的麻烦,奥利奥抱有歉意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从小持家,自然知道不可随意许下诺言;卡尔用来当做诊所的小白楼的造价,即使不关注神圣天堂地价,奥利奥也明白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付不起,更不用说在维修期间被耽误的业务。即使事出有因不知不怪,奥利奥还是感到异常尴尬。他小心地敲门进入,寒暄问候,放下装着金币的牛皮袋,起身告辞拔腿就跑。
卡尔先是感到不耐烦,他出于礼貌一次又一次地对奥利奥说,我只是给朋友帮手,不需要报酬。奥利奥终有一次没有拔腿就跑,他生硬的回答道,工会不受无功之禄。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回答,卡尔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他把银边眼镜摘下,刚才看起来冷峻的脸庞柔和了许多:“那么,工会的好意我就收下了,”披着白衣的绅士向里间指了指示意奥利奥进来说话。
“相对的,我能请代表工会的小客人喝杯茶吗?就当做是感谢工会为我介绍兼职吧。”
只是一杯茶并不能代表什么,奥利奥依然兢兢业业地做着工会的出纳,偶尔也出任务凑凑人数;卡尔依然悠闲地经营他的诊所,照顾病人,应付踢馆,偶尔来工会给潘蜜拉帮手。两人经营各自的生活,像两条波浪线水平向前,偶有相触。
虽然并非隶属圣殿骑士团,但卡尔有教籍:领口扣着女神像领针的圣徒在工会格外受欢迎,好似出任务的特别保障。总有工会成员趁卡尔在工会时问他何时有空,卡尔总是微笑着一一谢绝;语气彬彬有礼,眼里含着倦怠。
奥利奥心想卡尔大概有什么事感到困扰,不仅是在工会,他习惯性地把任务报酬送去诊所时,往常微笑着迎接他、问他要不要喝杯茶的绅士坐在长桌之后,粘稠的太阳光所不能够及的阴暗处发呆,直到奥利奥走到桌前才反应过来,满脸倦怠的神情笑着:辛苦你特意送来。他接过奥利奥递上的牛皮袋,两人相对而立无话可说,就如坐在里屋的起居室里,卡尔偶尔问问奥利奥的出身年纪,而后接口到:你和罗里差不多大啊。
奥利奥无法忍受这种尴尬,他小声说如果你还要忙我就先走了。卡尔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路上小心。奥利奥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拔腿就跑,身体好像在黏腻似奶油的太阳光里生了锈,他在出口处绊了一跤。甚至顾不上回头道歉,青年跌跌撞撞地跑出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小白楼。
奥利奥在意卡尔看来格外颓废的时候罗里在哪里,他想问又觉得这并不妥当。他对卡尔的认知仅是悠闲的绅士、诊所的主人、圣殿的圣徒、罗里的先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感到羞耻,也许自己在暗地里把这位绅士当成了自己的某位长辈,甚至是别的什么。两人认识已经有五年之久,奥利奥甚至知道卡尔有一位不能忘怀的妻子叫做莱拉,他看见那张发黄的相片嵌在精致的相框里,金属的边框被擦的锃亮。那一年的早春卡尔顺着奥利奥的目光看着花团锦簇下精灵微微笑着,轻声说那是我的前妻。男人的声音从未这么低沉温柔过,奥利奥不敢问什么,默默地把视线放回杯中回旋的茶叶正中。
锅里的汤比之前更加粘稠,奥利奥在心里埋怨自己如何能想得这么多,他从墙上取下来长柄勺伸进锅里搅拌。房门忽然被推开,奥利奥心里一惊抬起头,像是被抓了现行似地盯着侧身进门的卡尔。
“哦,我有东西忘记拿了。”卡尔并没注意到奥利奥有些尴尬的神色,他摘掉眼镜转身上楼。奥利奥目送他的灰色裤边和浅色便鞋消失在拐角,眼角余光瞥见通向诊所的门虚掩着。
像是发现了藏有巨大秘密的后花园或是大衣橱的孩童,奥利奥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他探出身体向外张望。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偶尔有星点汤汁溅在青年的浅色围裙的前襟。
在将目光探入那虚掩的门缝中时,奥利奥满脑子都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我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第一次站在这间厨房里系上围裙操刀下厨的?
3.
深秋的神圣天堂异常舒爽宜人,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似有其形,身处其中有如在浮游在闪着金色光泽的花生奶油上,好像空气都变得甜香。
阳光从树枝缝隙间溜进房间里,原本飘散着浓汤香气的厨房被这暖意一衬更显温馨。
浓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腾,奥利奥站在灶台和门缝的中间点,他不知是该去看看门外究竟等着什么秘密顾客,还是该守在炉子边等着佳肴出锅,和他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里时一样;奥利奥僵在光与阴影的中间点左右两难。
工会的账目定期需要清点,奥利奥每隔几个月都有几天忙得灰头土脸加班到深夜,入秋后的夜晚凉意逼人,奥利奥裹紧外套走出漆黑一片的工会。虽然帝门特借住在阁楼上,但他甚少开灯,少了暖色点缀的建筑在寒冷的夜晚更显阴沉。
奥利奥盘算着商业街早该歇业,自己一直忙于加班也没准备什么粮食储备,大晚上的得去哪里觅食填饱肚子。四下探看间忽然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浅色长风衣,在寒风里站得笔挺。
是卡尔。
卡尔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他看见奥利奥时抬起手臂挥了挥。奥利奥从未见过这么随意的卡尔,他带着疑惑穿过马路走到卡尔面前:这么晚了您有事来这里吗?
对面站的笔挺的绅士满脸疲倦的神色,奥利奥觉得一定有什么事让他困扰了如此之久,虽然最初认识时那种冷淡的温柔令人恼火,总也好过现在。
“虽然……有些唐突。”卡尔摘掉眼镜——大约是过多的数目经过大脑后的迟钝,奥利奥这才发觉,他竟然在外出时戴上了只有认真工作时才佩戴的眼镜。他的语气也少有的有些迟疑:“你用过晚餐了吗?”
的确有些唐突,奥利奥在心里吐槽,半夜里把同性堵在街上问有没有吃过晚饭这种事太奇怪了。卡尔身上有一缕少有的甜味,奥利奥猜想他喝了酒。青年心想莫非他喝醉了?看着脸色并不太像。怀着各种疑问,奥利奥答到:没有,卡尔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抱歉,太唐突了。卡尔自言自语似地又重复一句,像自嘲似的偏过头笑出了声:“我喝了点酒,抱歉,失态问了你奇怪的问题。”他顺手脱下风衣披在奥利奥肩上,拍拍青年的肩膀说太晚了,快点回家吧。
剪裁精致的风衣落在肩上的质感有些沉重,奥利奥的鼻尖下浮着一股驱散不去的清淡香气,他抬头看看只穿着衬衣和针织背心的男人,对方依然微笑着看着他,忽然一挑眉毛:哦,差点忘记把眼镜取走。
医生特有的白皙细长的手指碰到风衣胸口的位置时奥利奥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快一拍,他脱口而出如果卡尔先生也没有吃过晚餐,要不要到我家坐一会。
话说出口奥利奥才感到太奇怪了,他支支吾吾想找个借口给自己洗洗:“不,那个,我,我原本也要做饭的,就顺便——”
看着奥利奥尴尬的样子,卡尔噗嗤笑出了声:“你会做饭吗,奥利奥?”
好像被问了什么羞耻的问题,奥利奥低声嘀咕说会做饭有什么不对。卡尔见状笑得更厉害,半捂着嘴深深弓起身体,很久才直起身。奥利奥并不理解会做饭有什么好笑,他感到有些恼火。卡尔摇摇头说抱歉,用指尖擦拭眼角——竟然笑出了眼泪?!奥利奥羞恼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忽然间听到卡尔说,我也自己下厨。
青年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卡尔倒是见怪不怪,他补充道:已经很多年了。只是……
话峰转折的一瞬间,方才淡去的疲倦又铺天盖地地充斥了卡尔的眼睛,他忽然转了个话题:“不如,让我请我的朋友喝一杯茶吧。”
奥利奥回头看一眼咕嘟咕嘟冒泡,浮沫上涌的汤锅,叹了口气转身折回灶台。他拿起汤勺撇掉水平面上厚厚的一层泡沫,琥珀色的浓汤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迷人的光华,香气充满整栋小楼。
卡尔拿着一叠资料从楼上下来,在楼梯旁停留一会:好香。他重新戴上眼镜,出门时没有忘记对奥利奥说土豆早点下锅。白衣的一角在空气中打了个旋,消失再木门后。那条细小的缝隙依然在那里,能听见卡尔向来客道歉顺让你久等了,对方声音小小地说没关系。
奥利奥用小碟盛着一点汤底仔细考察味道是否正好,他偷偷抬起一点眼皮在心底庆幸自己想得不是那么多。
反正我早晚会知道的。青年小声嘀咕着,把切块的土豆和剥好的豌豆倒进汤锅里。
4.
奥利奥再一次站在小白楼前,才惊觉卡尔有多久没有来工会露脸。缺少了阳光的映衬,这栋建筑显得有些陌生,甚至因为夜晚不见月亮的缘故有几分阴森。卡尔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点亮玄关的吊灯给奥利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面对卡尔的邀请,奥利奥却迟疑地杵在阶梯下,好一会才问道:罗里先生……不要紧吗?
听见罗里的名字卡尔的表情微妙地有些变化,像是有什么话梗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他强硬地咽下什么似地叹了口气:“罗里现在不在这里,进来吧。”
房间里黑洞洞的,夜光从厨房一侧的整片玻璃窗外撒进来落在瓷砖地面上,将房间割出光暗两重境界。卡尔走进厨房,从流理台下抽出砧板放平,他看起来有些恍惚:不记得脱下外套系上围裙;也不记得点燃壁炉招待奥利奥坐下。平日里有条不紊的医生从左手边的柳条框中取出一只土豆,右手持菜刀愣了好一会才下刀将土豆切块。
奥利奥环视起居室,隐隐觉得偌大的厅堂里有一股不协调的整洁。平时总懒在沙发上的兔子布偶不见了踪影;壁炉上的相框被一块一块的向下盖住;茶几上的糖果盒子——卡尔不止一次提过罗里喜欢甜食——也不知去了哪儿。时间隔的有些长久,奥利奥并不能一一细数这房子里发生了多大变化,但他隐隐觉得,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情,绝非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回头看卡尔,后者自然缓慢地切着土豆,甚至连吊灯都没有打开地摸黑切着土豆,身旁汤锅中开水已经沸腾不断外溢却不曾发觉。奥利奥喊了一声卡尔先生,站在流理台前的卡尔像是没听到一样梦游似地切着已经碎成粉末的土豆。奥利奥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卡尔先生。”
回答青年的是一声倒抽凉气。卡尔放下菜刀,从抽屉里抽起一张纸巾裹住手指,空出手关上灶台下方的燃气。他皱着眉头盯着已经没法下手的一摊土豆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抱歉,忘记给你倒杯茶了。
奥利奥走到流理台前,问卡尔围裙在哪里?卡尔转身从冷柜一侧抽下来递给他。奥利奥接过围裙系上,自己摸索着找到吊灯的开关点亮厨房,这才看见卡尔的魂不守舍的样子。
“去休息会吧卡尔先生,”奥利奥将砧板上的土豆泥推进碗里,换成两只胡萝卜切丁:“您看起来很累。”
卡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声抱歉转身回到起居室在沙发一侧坐下,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摸索着落地灯的拉环向下拽。昏暗的起居室里亮起了一点橙光,和厨房遥遥相对,好似永夜里的两座孤岛上不息的长明灯。
奥利奥盯着一篮子素菜左思右想,他不太清楚卡尔偏好什么口味,最后决定做最不容易出偏差的浓汤。况且汤锅里已经烧好水,大概卡尔也打算做这个。
说干就干,奥利奥挽起袖子把篮子拖到面前想挑一些做配料的素菜时却发现看似满满当当一篮子,大多数已经开始腐烂了。他抬头看看卡尔,卡尔依然保持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必要问什么,虽然累积了那么多的疑问,不过看来答案就在这里。奥利奥蹲下身找到垃圾桶,把腐烂的素菜扔进去。
心想光靠这点蔬菜做饭实在太寒酸,奥利奥试图从冷柜里找点什么,他拉开冷冻柜的门时一只冻得发白的火鸡横在他面前,就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他看到的越多,能猜到的也就越多。实在不想拿出这只庞然大物来刺激看来就身心俱疲的卡尔,奥利奥默默地关上冰箱门,就着剩下不多的材料,做个炖菜加上清汤将就。把做好的深夜餐装盘完毕正打算喊卡尔时,奥利奥抬头看见医生歪着头靠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是叫醒他,还是直接甩手离开?奥利奥端着托盘站在光影的交界线上,觉得自己似乎是迷失在海面的漂流瓶,不知该停靠在哪一座孤岛的海岸上。虽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奥利奥多少能够猜出卡尔碰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和这些事情究竟折磨了卡尔多长时间——他此时才有时间细想,卡尔到底有多久没有来过工会帮手。
几近三年。
奥利奥惊讶于自己的迟钝,也对自己总觉得卡尔明天就会来工会这件事想得太过顺理成章。青年的目光停滞在托盘上的菜汤中央,深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里泛起一漾模糊不清的涟漪。
糟透了,奥利奥对自己说。
已经25岁还未曾交往过女友,第一次心动的对象是个已婚男人。虽然不敢妄下定论,奥利奥也还分的清友情的分界线,他在无人知晓处羞红了脸,为自己的心态感到羞耻。奥利奥是个不折不扣的纯情派,但在此之上他更是一个冷静决断管理工会收支的出纳,他迅速抹杀犹豫下了决断。
你不可以,奥利奥。青年对自己说。他端起盘子走到沙发旁把食物放在小边桌上,绕过沙发准备离开。
“上一次下厨是三年前。”
就在奥利奥刚拉开房门时,看似睡着了的卡尔忽然开口说道:“我以为现在还能像原来一样,做一桌子菜,然后等谁回来。”
在市场订购了火鸡,塞满填料,蔬菜和甜点都准备好了。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回到家时,被过道里的行李箱夹道欢迎。
奥利奥背对客厅站在门边,一语不发。他觉得自己倒不回去,也走不开,卡尔低声说抱歉,我喝的有点多:他已经第三次说这句话了,像是在强调自己的某个错误。奥利奥不想听,却忍不住要听。他杵在门边把冗长而又复杂的故事强咽下去,直到天外泛起鱼肚白才顶着困意乘坐第一班有轨电车回到工会所在地,连锤带打拍开工会的大门。帝门特披着外套提着油灯疑惑地看着精干的出纳跌跌撞撞闯进来,连滚带爬步上阁楼躺在自己的床上。
帝门特对于自己的床铺被占感到深深的恐惧,却又不敢表达不满,他从床铺的另一侧爬上来和奥利奥背贴背挤在一起。奥利奥低声问道:“你有什么非常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吗?”
帝门特不知奥利奥为何要这样问,他想他能得到的东西太少了,而他需要偿付的穷尽一生未尝能达,他把被子卷紧了些——奥利奥带来的气息太过寒冷他越来越不堪忍受。帝门特低声答到我不知道。奥利奥答非所问地自言自语。
“我曾经有个弟弟,然后有一天妈妈和我说,弟弟丢了。他甚至还没有名字。
“我曾经收到了女孩子的情书,可是那一天我需要做成堆的账目,赶到约定地点时已经人去楼空。我都没有说一声对不起。”
“然后现在——”奥利奥把心里的话猛地咽下去,也把被子边卷起来,两人缩在单人被下挤作一团。奥利奥和帝门特背贴背,帝门特的背心凉的不合理,却让奥利奥渐渐平静下来,他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说,睡吧,天亮就要上班了。
“蠢爆了。”端着汤锅的奥利奥为自己过去的小心思盖了个红戳儿,把汤锅装进保温盒里,转身去关照炉子里的火鸡。
又到了感恩节,虽然那只在冰柜里冻得白惨惨的烤火鸡给奥利奥留下不好的回忆他不怎么愿意提到这件事,卡尔还是很花心思地采购了节日的晚餐材料;奥利奥弯腰透过烤箱门查看火鸡的焙烤情况,双手自然的插进衣袋里把玩起怕做家务弄坏而暂时脱掉的戒指——反正我那个时候就是很没出息的想给这个酒鬼做饭就对了。奥利奥胡思乱想着,带上隔热手套打开烤箱拿出火鸡准备翻个面。洋葱的气味让奥利奥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转念一想,也罢。
今年感恩节就让酒鬼喝到开心吧。
5.
铺上浅色印花的桌布,碗碟面对面摆放完毕,吐司和黄油刀一同睡在柳条框里,玻璃器皿中西红柿、莴苣与生菜叶娇艳欲滴,切片冷肉上梅子酱淡淡地反射顶灯的辉光。右手边放好新榨的柳橙汁,至于左手边……奥利奥看一眼虚掩的房门,决定等卡尔自己来决定拿什么酒。
而现在——
火鸡还需要翻一次面才能出炉,现在奥利奥有大把时间蹲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他嘀嘀咕咕念着自己一定是脑子短路才会和这个怪人立誓,顺手捞起搁在方桌上的苹果叼住,从口袋里取出戒指戴上。
在卡尔家经历尴尬的宵夜之夜后,奥利奥有一点儿不太乐意见到卡尔。并不是讨厌,却是感到进退两难:他想承认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和卡尔在一起挺不错的,可是卡尔呢?就这样表达出来会让多少人觉得尴尬呢?一向利落的工会出纳犯了难,他提着装着几十枚金币沉甸甸的牛皮袋,拖拖沓沓地向卡尔的小诊所走去。
以往总嫌有些长的旅程今天好像短得过头,就算放弃搭乘有轨电车改为步行,当奥利奥能看见小白楼的尖顶时不禁停下了脚步:怎么就到了呢。
夜幕已从天际线向中央侵蚀,小白楼却不见灯火,奥利奥迟疑地沿着石板路向内行进心想如若是卡尔刚好不在才好时——自己还没想好和卡尔说些什么——猛地抬头却看见卡尔迎面走来,两人在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上打了个照面。
那个……奥利奥一时语塞,我……把上次结算的报酬送来;太晚了不好意思,如果不方便的话明天我再……
谢谢你特意送来。卡尔不等奥利奥推说,伸手接过袋子。他的口气带着惯常的冷淡的客气,穿着奥利奥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黑色小礼服。奥利奥从小就听妈妈吐槽,牧师个个都和公孔雀似地,对于来到神圣天堂之后看到的各种打扮的可谓是花枝招展的牧师他也见怪不怪;不过在还未了解卡尔的为人之前,奥利奥已经觉得这个领口扣着女神胸像,总是穿冷色外套的绅士很是好看。奥利奥盯着黑色高腰燕尾服在有些凛冽的秋风中舞动的的下摆,卡尔不知把视线落在什么地方。
两人一语不发相对而立,时间与场景都似曾相识的尴尬,过去的时光在奥利奥心里团团打转,要是那个时候我没有跑开——跑开似乎变成了诅咒,奥利奥纵有千般期望卡尔说些什么,可是黑衣绅士只是站在他面前一语不发。青年向后退了一步,他想自己只能跑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能性,他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明明知道妈妈不可能会把弟弟弄丢,但是妈妈不愿意提到这件事,他就装作弟弟是被弄丢了,放弃了挣扎的机会再也不可能知道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才被送走的弟弟去了哪里;这大概是惩罚,是如果自己有一丝的抵抗,妈妈都狠不下这个心吧——这只能是自己抛弃弟弟的惩罚。
奥利奥稍一转身,脚尖在石板上划过一个半圆,反正只是在落跑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再跑一次罢了,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青年扭头就走。却不想起跑太快,被强留在起点处的手臂被拽的生痛。奥利奥猛地回头看见卡尔拉着他的手臂。
“等一下,”卡尔轻声说。他的语气里依然透着疲惫,但听起来比之前总是好些。奥利奥瞪着拽着他手腕的那只医生才有的白净修长的手,满脑子都只有一件事。
卡尔没戴戒指。那枚卡在无名指上的银色的、镶嵌金色装饰的戒指不见了。
银色的指环带在青年的手指上有些嫌大,奥利奥戴上又取下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用绳子系上挂在脖子上。他在劳动或是出任务时把戒指挂在脖子上,虽然卡尔总是说年末首饰匠太忙没有时间做更好看的样式,不过奥利奥并不在意这些。他从沙发上弹起来跑向厨房:火鸡需要翻面了。
6.
卡尔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奥利奥在被扯住手臂时下意识地想到的第二件事比之前一桩更不合逻辑,他知道自己被慌乱搅得手足无措,可他现在连跑开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逃避也不行的话,又该怎样才好呢。
由于战略撤退的失败,局势又一次回到进退两难的局面。奥利奥盯着自己的鞋尖,卡尔看着——谁知道卡尔在做什么?!奥利奥动了动手臂,被卡尔紧紧拉着僵硬酸痛,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如被夜晚的寒风冻结的雕塑,矗立在夜光不及的树影下,哪里的话,天盖之下阴云密布啊。奥利奥挣扎似地推动卡尔,小声说太晚了我得回家。
远处传来隆隆雷声,秋季的最后一场雨呼之欲来,雨落之后神圣天堂将要迎来长达数月的降雪季。奥利奥感到鼻尖一凉,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夹杂着北风呼啸脸颊生痛。奥利奥下意识地低下头擦脸,到底听见卡尔的声音滑过后颈,他医生被拉着向小白楼走去。
抱歉。卡尔依然拉着奥利奥的胳膊,掏出钥匙去开门:能占用你一点私人时间吗?
烤箱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奥利奥拉开外门带上隔热手套将烤盘取出。火鸡的分量有点大,奥利奥一边在心里吐槽卡尔怎能买这么大只的一边将金黄油亮的烤禽盛在事先摆好装饰的托盘上。外间卡尔正和客人说着什么,他一边推门进来一边和外间的人说你等等:“奥利奥——”
看见奥利奥正准备将火鸡装盘,卡尔连忙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等等。他脱下白衣快步走向流理台,顺手从一旁的抽屉里滑出切熟食的菜刀。奥利奥诧异地看着卡尔将火鸡切开:这样填料都漏出来了啊,他张口想要叫停,卡尔却先他一步说:“能帮我去看看外间的客人吗?我怕他觉得不好意思会一个人跑掉,他还在输液呢。”
不知卡尔有何打算,奥利奥只好脱下围裙去到前厅。
诊室里静悄悄的并不见人影。奥利奥疑心卡尔说的客人已经跑了,他顺手拉开挂帘,看见只穿着检查用的罩袍蜷在床位上、右手腕缠着输液管的少年时不由吃了一惊。少年怯怯地看着他,向墙角缩了一点。奥利奥目瞪口呆,半晌才念出对方的名字。
“帝门特?”
奥利奥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盯着壁炉上被向下合上的相框,落地灯昏暗的光芒让他少感疲倦;他转头看见流理台上方吊灯与自己所在之处割裂黑暗遥相呼应,卡尔正在灶台前忙碌。这场景似曾相识,又全然不同;炉子上的汤锅咕嘟咕嘟吐着泡,食物的香味从厨房漫进起居室,奥利奥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的叫起来,他慌张地低头捂住腹部害怕被卡尔听见:光是闻气味就能感觉到卡尔做饭的手艺有多棒,奥利奥吸了吸鼻子细细分辨浓汤的气味:加了奶油、底料是鸡肉……
“奥利奥。”卡尔点亮餐厅上方的灯,将盘子在餐桌两侧摆放妥当。他有意地将两份餐具的位子稍微错开了些而不是尴尬的两两对峙着。奥利奥慢吞吞的从起居室走到餐桌前,卡尔拉开椅子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他多少能感到奥利奥有些不自在,但是他想不出奥利奥是为何不自在:是因为自己之前和他说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还是时机不太合适让他觉得窘迫了?
卡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动作轻柔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杂音。他把盛面包的盘子向奥利奥的位置推一些,示意奥利奥别客气自己拿:“之前谢谢你帮我做晚饭,我那时心不在焉给你添麻烦了。”精于交际的医生试图打探奥利奥为何闷闷不乐,他问奥利奥最近在忙些什么;公会里面情况如何;汤的味道好不好——
机械地点头摇头回答问题的奥利奥到底执起勺子从盘子里舀起浓汤尝了尝,非常的——美味,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味道好到舌头要打结,青年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我可以、要这个的菜谱吗?卡尔从没见过奥利奥这样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人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隐藏关卡;他点点头说好的,起身去拿纸笔坐下给奥利奥写菜谱。奥利奥坐在对面,继续小口的喝着汤,忽然小声说,罗勒是烘焙过的吗?
对,小火烘焙,然后加了佐料。卡尔埋头书写菜单,随口回答奥利奥的疑问:奶油要打起泡再下下去,用余热搅拌均匀,不然口感会不好,最后再撒上一点香料做装饰,不习惯厚重的口味切一片柠檬放在旁边调味。两人默默的坐在偏斜的线段两端,卡尔把写好的菜单递给奥利奥,奥利奥道谢接下,尴尬的静默中卡尔没话找话似的说,如果有奥利奥你方便的话,明天能请你来用晚餐吗,还有几个菜式也许你也会——
汤勺在牙床下咯了一声发出不和谐的音符,卡尔诧异地看着奥利奥:他大概从未经历过如此粗鲁的场面;奥利奥慢慢地把汤勺放回原地,依然咬着上下牙,从牙缝里憋出回答。
卡尔先生习惯做两人份的饭是吗?
不等对方答话,奥利奥接着送上第二炮仗:不好意思,我也习惯一个人吃饭了。
青年从椅子上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小声说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了。他不敢抬头去看卡尔的表情,自己这样做一定很失礼;他低着头急着逃跑——反正都是要逃跑——却还不忘桌上那份能教会他把浓汤炖的更棒的菜单,手指犹犹豫豫在纸张的边角来回刮擦好几次到底握成拳头收回。奥利奥拔腿冲出小白楼,跳上有轨电车直奔工会,此刻他除了帝门特冰凉的背脊以外什么都想不到,好像那是唯一可以令他头脑冷静的东西,他又一次深更半夜敲开工会大门把帝门特从梦中拔起,和他背脊靠背脊挤在狭小的、用箱子和木板搭就的单人床上。原本因为天冷和帝门特挤在一起的十几只猫发出不满的叫声四下躲藏进阁楼的角落里。
帝门特似乎无法忍受奥利奥一而再地半夜突袭,他小声问奥利奥,你怎么了。
“你没说错。”奥利奥没头没尾地答道:“这种事情自己根本无法知道。”他翻了个身抢过帝门特的枕头盖在脸上,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是在欺负一个秋季总是感冒的少年。
床铺被忽然侵占,帝门特毫无办法,只能裹起御寒毛毯在阁楼一角坐下。他从空木箱做成的小桌下捞起一只猫抱在怀里和那小毛球分享温暖抵御夜晚的凉意,下意识地用指甲抠住锁骨一侧已经被烧毁的鲜红刺青。
奥利奥在失意的梦境边缘听见帝门特的声音。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能自己去巢穴做任务,”少年因为坐的远,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可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只有一个结果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奥利奥话刚出口觉得问法不对——帝门特在这里当然是来看病的:“不对,”奥利奥随手一改口:“你是又乱闯巢穴受伤了还是昨天晚上又滚下床着凉感冒了?”
帝门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奥利奥,他害怕得皱起了鼻子向床位的靠背边缩了缩,脸颊憋得通红。奥利奥想自己是不是吓着这个胆小鬼了——看见大一点的魔兽就会被吓得直哆嗦白白浪费了自身输出优势的小笨蛋——他顺手把挂帘拉上以免再有客人进来看见帝门特几乎一丝不挂的装束:“你的衣服呢……至少把裤子穿上吧?”奥利奥四下看看,从衣帽钩上把裤子取下来递给抱着腿的少年;居然是穿零号的,青年在心里嘀咕一声,想着只不过是输个液把人剥这么精光卡尔是要做什么时,卡尔不偏不倚在他身后回答了他的问题:“体检就是要穿成这样。”他手里端着用牛皮纸裹好的包裹,方方大大,奥利奥的尖鼻子吸吸气就知道那里面包着刚烤好的火鸡。
变态。奥利奥腹诽,侧身给卡尔让出道路,卡尔把包裹放在帝门特搁在方桌上的挎包旁边,弯腰从帝门特的腋下抽出温度计:“嗯……不发热了。”他转身把温度计递给奥利奥让他的小护士帮他把医疗器械消个毒放回原处。
奥利奥接过温度计掀起挂帘出去,在立柜旁取出酒精和棉球消毒时,他听见卡尔给帝门特拆掉针管,少年小声地哀叫起来——他可真怕痛。卡尔说先把衣服换好吧,转身走出来。奥利奥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比“变态”。卡尔挑起眉毛耸耸肩,比着口型回应他:你还没问清楚呢。
似乎看出奥利奥有些小情绪,卡尔推着他的肩膀将他送进房内:“我得先送帝门特到电车站台,回来再和你说好吗?”
医生伏在妻子耳畔,小声哄着他:“反正你都是会知道的,不是吗?”
7.
奥利奥盘腿坐在沙发上,此刻他不需要开什么团辅技能,只是觉得打坐姿势能让自己安心而已。看见帝门特以后他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他捏着戒指在手指上前后推动;戒指摩擦手指关节小有痛疼,奥利奥侧耳听见卡尔对帝门特说转告潘蜜拉,小灰那么大个子你不能只给他吃素菜他还是个干体力活的会虚脱的,请替我向星落家的姐弟俩问个好云云。随后门外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应是卡尔送帝门特去车站。站台离诊所小有距离,走个来回要十五分钟,奥利奥心里盘算着坐在家里等人开晚饭实在是太煎熬了,慢慢地打了个哈欠。
黄昏的夕阳渐渐地暗下去,室内变得昏暗起来,奥利奥一下一下地顿着脑袋和瞌睡谈人生,迷迷糊糊的想要是那天晚上,自己答应了卡尔的邀请事情会变成怎么样?
奥利奥一觉醒来,觉得时间好像倒退了三年,自己似乎还是刚接下师傅手中重担的学徒生;兢兢业业与旧账本鏖战到凌晨才肿着眼睛爬上阁楼去休息,一不小心就睡过头被冈特老头骂一顿。青年迷迷糊糊地伸手到处摸索束发的细绳,心想糟透了,又落了个把柄在冈特手里。
他避着同事的目光从阁楼爬下来,肚子饿的咕咕直叫,没有梳洗蓬头垢面,衣服上全是皱褶。帝门特跟在他身后,动作迟缓,奥利奥小声抱怨着你快点别让别人看见,却只换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哼哼。
“你怎么了?”奥利奥回头去捞帝门特的胳膊落了个空,反被另一只手捉住了;偷袭的家伙笑嘻嘻地把奥利奥拉靠近一些:“你们昨晚睡一起了吗?”——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除了是重力灰烬再无他人可能。奥利奥最怕小灰搬弄是非,他急着轰小灰走开可惜后者正在兴头上;小灰大高个手臂长,臂弯一圈把奥利奥和帝门特抱作一团:“帝门特酱怎么全身发烫还没精神的?”他把脑袋挤在蔫搭搭的帝门特和烦躁的奥利奥中间左蹭蹭右蹭蹭:“哎呀奥利奥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难道说帝门特酱他怀——唔?”
要是再让那个每天都没有理由的开心的没心没肺的家伙继续说下去可要出事了,奥利奥提起手肘在小灰的肚子上赏了他一记肘击让他闭嘴。趁着小灰抱着肚子弯下腰的空当连忙拖着帝门特离开。听见小灰哀嚎的寂静散华摸到阁楼下,只看见小灰抱着肚子原地打滚,阿华用脚踩住小灰让他别再滚了:“你干嘛?”
虽然奥利奥在队伍中充当辅助职业力气上比不过小灰和阿华,不过他趁人不备下起狠手来也够让人受。小灰捂着肚子呜呜地哼哼:“……怀孕了。”
阿华踩着小灰,四下看看,抬头向阁楼上问道:“奥利奥——”
“帝门特发热了,”奥利奥接上阿华的话,他庆幸刚好碰到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能麻烦你带他去看医生吗?我觉得让他一个人去他会撞在有轨电车或者路过的马车上。”
阿华想想最近挺闲的便应了下来,奥利奥这才翻身跳下阁楼,拍拍阿华的肩膀表示谢意。两人擦肩而过时,阿华忽然问道;你不是和卡尔比较熟吗。
如着一记惊雷,奥利奥脚步一滞——我和卡尔比较熟?外人看来是这样的?他支吾说今天要查账走不开,转身拐弯走向接待处,完全忘了自己还未梳洗蓬头垢面。青年满脑子都是“糟了”二字:我有表现的这么明显吗,是不是公会的大家都看得心知肚明?他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不行、不行冷静下来,奥利奥对自己说,先去看看长期任务的队员今天有没有送蓝鸟回来报信,要及时把消息通报给委托人,更新任务日志;然后结算一会到账的报酬进行分配;今天还把阿华支走了,万一有紧急任务只能自己顶上去,要去把装备配好随时可以出发……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奥利奥烦躁地掀开账簿,手一歪把记录季度收支的拉页拽了下来,觉察到自己惹出的麻烦奥利奥不禁喊出声:“啊——”
准备开门前闹哄哄的公会忽然安静下来,日常的行政人员纷纷把目光投向看起来就一团糟的出纳:头发松松垮垮的系着,夜行衣的腰带还没系上去上衣挂在身上就像一件戏服,用来固定头发的头饰坠在刘海末端随着纷乱长发的主人慌慌张张地摇头被来回甩动。奥利奥尴尬地把撕坏的账簿放在一旁,摘下挂在脸颊一侧晃荡的头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我也发热了,我想请个假。”工会的出纳像没看见会长吹胡子瞪眼似地从他身边绕过,转身向前台后面走去。
我要去洗个澡、打扮干净、出去吹个风。奥利奥对自己说,然后出门转个弯到售票所买一张船票回去莲花沼泽看看妈妈。他从建筑物后面给员工搭建的储物柜里找到自己备用的便装换,夜行衣的腰带和手套似乎还留在帝门特的床上……管他呢,帝门特那个乖孩子会帮我收好的;好像忘记洗澡了、算了现在空着肚子洗一定会饿晕在浴室里的。
奥利奥就放任自己胡思乱想着,拎着挎包慢慢逛出工会的后门,沽在马厩边安抚因为天气变冷闹脾气的坐骑,看见奥利奥时沽抬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却没得到回应,奥利奥游魂似的绕过马厩,穿过大街时好几次差点撞在马车上。奥利奥在售票所门口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有买去往莲花沼泽的船票,他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太阳从东向浮游至天顶,再从天顶滑落至西侧,奥利奥坐在离神圣天堂墓园不远处的长椅上发呆,似乎有认识的人路过的时候和他打招呼他没在意。期间奥利奥感到饿的头晕脑胀,挪着脚步去杂货店买了一只苹果糖坐回长椅上慢慢啃。街道从寂静变得喧闹又编的寂静,奥利奥什么都听不到,他只是在想,怎么办?
想来想去也无法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奥利奥自暴自弃地盘起腿,他甚至想自己如果用个恢复技能能不能让自己好受些——不行,青年摇摇头,在城里乱用技能会被圣殿骑士团请去喝茶。
“我根本就不明白这算一种什么心情啊……”青年小声嘟囔:“除了朱庇特以外我头一次这么在意一个人,有必要这样作弄我吗。”
奥利奥任由身体向后仰,越来越贴近平衡的临界点。再向后就要栽下去翻过长椅的另一端摔在地上,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奥利奥想,只有摔得痛一点才能知道有些事情就是不可以,不可能的吧。他在极限的体势下猛然松手,失去牵引的身体猛然向后砸落,就连耳畔的风声似乎也在说“没用的,笨蛋。”
就是没用的笨蛋,奥利奥说,连说出来都不敢,还不如帝门特那个胆小鬼。
好好的砸砸后脑痛清醒点吧。笨蛋。
可是一片带着淡淡香气的温暖顶住了奥利奥的背后,他没被坚硬的地面来一记清醒之击感到有些失落。青年稍微坐正身体,饿了一天他有些没力气只好权当身后的只是个温暖的靠垫。他坐了很久,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帝门特还好吗。”
“有点严重,不能让他一个人住阁楼。”来人淡淡地答道:“原本给你送了蓝鸟,但没想到你不在。小灰把帝门特接回自己家去了。”
为什么是我,奥利奥接着问,你明明认识潘蜜拉和小灰更长时间。
“给你添麻烦了呢……”对方的语调如那个晚上一样有些迟疑:“我那时只是想着要给谁传个信息,直觉就想到了你。”
骗人。奥利奥腹诽。
“上一次的晚餐是不是冒犯你了?如果是的话,很抱歉。”
没有。奥利奥否认。可是他开不了口,就如他的职业被绝对不可逾越的条例约束着,他纵有千般愿意也只是站在警戒线的一侧远远观望。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吃个饭。我……这几年觉得很累。”
我也是。奥利奥小声接上。
“我觉得和你坐在一起说说话,很愉快。”说完这句背后的人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合适,又补充道:“——是指和朋友在一起很愉快。”
我知道。奥利奥又重复一遍,他又饿又冷嘴唇发麻。
“总而言之……”迟疑的情绪随着对方的欲言又止从两人相触的背脊部分漫上奥利奥的身体,青年感到一阵焦躁。
——说点什么吧,卡尔先生。
我这个人怎么样、这个年纪还没有交过女朋友是不是有点蠢、喜欢做饭是不是太婆婆妈妈了、每次都把报酬送到你的诊所去是不是让你觉得尴尬了、头发留这么长是不是和年纪不太合适、我做的炖菜你觉得好吃吗、我是不是说了很过分的话才让你这么在意、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你说话或者见面了——
说点什么吧,和工作、朋友都没关系,只是关于我的事情。
奥利奥在心里狂喊说点什么吧卡尔先生,他空长着嘴像条离开水的鱼,出不了声音。
然后他被自己的灵魂出卖了。
“……我不想当替代品。”奥利奥在千万个问题之后,干涩地从里面选出了最冰冷无情的回答。他憎恨自己的理智,但是没有理智他也许早就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就这样吧,奥利奥精疲力尽地靠在憧憬的对象的背上,最后的几秒也好,再让我憧憬一下我才有勇气去递辞呈。我还能做很多工作,跟着流浪的冒险家队伍四处做委托也好,去王城当兵也好,就把过去完全剪掉吧。下次再接到情书,我才不管什么该死的工作呢。奥利奥恼怒地想着再一次重复道:我不想、当替代品。
我知道。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依然穿着白衣的医生简短地回答奥利奥。
我表达意思的方法好像不太对。医生接着说第二句。奥利奥脑海里一片空白,任由医生的话语穿过脑海。
“我不想把你当做替代品。”
奥利奥下意识地咬了咬后槽牙,他不等卡尔说完就接上话:“再说一遍。”
他的语调过于平淡干巴,卡尔不知其中的意义指向,他犹豫了一会换了个令人可以接受一些的说法。
“我,就像我和你说过的,不想在过去的路上再向下走下去;对我来说,你不是替代品,是重要的朋友。”
绅士想来想去,到底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他不太习惯这种市井少年间交流的语调,说出来有些磕磕巴巴:“嗯……比重要的朋友、更重要一点的程度。”
奥利奥轻轻吁了口气,他没有多高兴,好像在意料之中一样。
一个在墓园处站了几个小时盯着自己的变态,还能给出什么答案——帝门特这家伙虽然战斗起来笨手笨脚还胆小,不过有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青年任自己肚子咕咕叫出声,小声说,我饿了。
在不短不长的梦境尽头,奥利奥觉得自己被温暖的摊子裹了起来,时间一晃回到昏暗的起居室,黄昏最后的余晖把室内的空气晕染的格外黏腻,好像花生奶油融进巧克力酱,甜香得令人不着方向。奥利奥任由自己溺于金棕色的海洋中,等待谁来拉着他的手沉眠在黑暗的温柔乡里。耳畔隐隐响过钥匙扭动的声音,门轻轻地报告有人潜入糖海,奥利奥缩了缩身体,他闭着眼睛循着温柔的呼吸摸索到来人的脸庞,把手指贴在对方的嘴唇上。
“什么都别说,反正我早晚会知道的。”青年撒娇似地让医生横着抱起他,眯着眼睛下命令。
“不过我很不愉快,所以麻烦卡尔先生去把饭菜加热一下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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