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关于温柔耐心的保健老师如何拯救问题学生。
不断陷入不同对象的恋爱,只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跑,问题少女染谷清子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正常的兴趣就是躲到保健室装病睡觉。脾气温和的保健医北井无论何时总是对她笑着谆谆教诲,可惜对一个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的人讲再多也毕竟是无济于事。浑浑噩噩的学校生活即将迎来最后一年的某一天,染谷从保健室的床上醒来,喉咙一阵阵地疼痛,用手去摸的时候居然有些浮肿。北井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不知为何满脸带泪地笑着看着她。
“我刚才想要杀了你。”
北井用平静的——平静得几乎有些绝望的语调对她这样说。
“我在军队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因为想要逃离不知名的恐惧感或者空虚感,沉迷于烟酒和赌博,搞坏了自己的身体,最后在悔恨和泪水中凄惨死去。一开始我拼命想要救他们,后来我有些绝望了。你让我想起那些顽固地拒绝他人援手、像是惩罚自己一样不断沉入无底沼泽之中的人,我越来越害怕。所以我想,至少在你变成那样之前——。”
染谷听说过北井的事迹。生为帝都名门的末子,却主动进入了军队,某一次作战的时候立下大功,回到帝都也被传为大英雄,本人却拒绝了一切荣誉,来到九十九神高做了一个小小的保健老师。
“……大家说我立下了大功的那一天。”
北井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在拼命压抑什么。
“我只是在吃午饭而已。因为不太合群,所以是跟不同部署的佐佐木一起吃的。佐佐木没怎么搭理我,所以那天我吃完饭的时间比平时早。所以我就提早去了集合的地点,偶然发现了埋伏在那里的敌军。就只是那样而已。”
这是“救下了整个部队的英雄”绝对不能对记者和家人说的话。北井低着头笑着这样说,一滴一滴的水珠掉到地板上。空气里不知为何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我刚才想要杀了你。但是下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一天的事情和佐佐木的脸。如果我问他该怎么做的话,他一定也还是会风卷残云地把午饭吃完,然后只回答一句「哦」的吧。”
北井的眼泪像是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直视着染谷,修长白皙的十指微微颤抖。
“你跟他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染谷,拜托你不要放弃自己。”
北井的声音听起来近似于恳求。染谷慢慢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脖子,指痕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粗粗的浮肿。北井的手指柔软而纤细,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女学生都更适合弹奏钢琴或是执笔行文。
“……是,北井老师。”
北井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保健室里刺鼻的血腥味一样。染谷的身上没有新的外伤,之后问北井有没有受伤,也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走出保健室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一脸不高兴的小孩子。
“对不起哦,你有没有事?”
“走开,我很累耶。这次一点都不有趣,而且还很不划算。”
染谷还想再问下去,同级生叫她名字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再转头回来的时候,小孩子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此后染谷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断绝了一切让老师们头痛的异性交游,成绩也在转眼之间窜到学级前列,拿着辉煌的成绩单从九十九神高毕业,也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像是小说里描述的一样让人羡慕的问题学生转变轨迹。
只是没有人向她解释为什么她这样的问题学生却会有每天清晨准时到学校的习惯。房间的鱼缸里养着她从祭典带回来的小小金鱼,但并不是她喜欢的颜色,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它。街角有一家牡丹招牌的可爱咖啡店,同样可爱的女侍应有时看见她会笑着挥手打招呼。
红玫瑰、白玫瑰和黄玫瑰,▒▒▒会选哪个?
她在那家咖啡店问过曾经的恋爱对象这样的问题。记忆里对方笑着回答说是红色,她却总有种无法言喻的违和感。
世界是由找不到缘由的巨大丧失感组成的。
所以上层决定要派一个人到外地负责新的子会社时,她主动提了申请。帝都的每一处都像是潜伏着巨大的空洞,每在这个城市多过一天,感觉就会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产生更大的扭曲。
事实证明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新的城市里没有一个旧识,染谷也久违地呼吸到了毫无束缚感的新鲜空气。每天家和会社两点一线的生活简单而充实,午饭在会社附近的定食屋就可以轻松解决,只是要避开正午的人潮,毕竟定食屋的价格够公道老板又很和气,那里的猪排饭定食是人气最高的菜式之一。
“如若万事皆如卷中言。”
“什么?很少听老板说出这么文绉绉的句子呢。”
“别说得好像我不看书一样啊!不过这个好像是我朋友还是什么人说的,我也不记得就是了。说起来,要是真的什么事都能像小说写的一样发展,失去全部记忆昏倒在路边被老夫妇捡回家的男人接下来要做的很明显不是继承定食屋而是拯救世界什么的吧?”
染谷掩着嘴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她每次都故意错开时间来光顾,老板跟她也很快就混熟了,时不时会像这样在客人不多的时候边吃午饭边跟她聊天。
“失忆呀……说不定我能明白老板的心情呢。”
“哦,是吗?你也是同伴?失忆的同伴?老板好感动啊!今天的猪排饭定食就算你便宜一点怎么样?”
面对明显没当回事的老板,染谷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失忆,不如说是梦吧,毕竟如果真的做了那种事我也不会在这里了……我呢,有一次梦见自己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不知在脑中闪回了多少次的画面。茜色的夕阳和消毒水清洁的气味,面前的男人看不清脸。
“我扑过去,然后把藏在袖子里的刀插进了他的胸口。像这样,对着心脏的位置,哧的一下。”
“呜哇!不要描述得那么详细啦,很痛诶。”
店主大惊小怪得有点夸张,还应景地抬手起来按住了他自己的左胸。染谷忍不住又笑起来。
“老板原来怕这种故事吗?”
“怕是不怕,就是很有真实感耶,我这个地方真的有一道刀伤……”
不要跟大人开这种玩笑啦……戴着眼镜的店主这么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脱下起雾的眼镜擦了擦,深色眼睛的其中一只是没有高光的灰色。染谷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又笑了起来。
“无论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都一定会去找你。”
“……这次又是什么啊?跟踪狂自白?染谷小姐,我觉得年轻女孩子真的不要总是做这种犯罪系的梦比较好哦。”
“是我喜欢的诗集啦。狩津老板不喜欢吗?”
雾气从热腾腾的饭菜中氤氲升起,视野里高大男人的面容很快变得一片模糊。
犹如曾几何时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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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喜欢你。怎么办?”
狩津站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问话的人也是他自己,但他大脑中某个理智的部分还在冷静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睡了过去的不自然体势让他全身都不太舒服,临近黄昏却还余威未尽的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在他的左脸上,闷热得让人烦躁。他一边呆站在黑暗里,一边忍受着缓慢的痛苦,自己的身体却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
不可能从梦魇中逃离。
站在对面的人看不清脸,只有紫色的——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也依然清晰可见。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目所能及的唯一的光。那个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狩津连的意识却在那一瞬间被梦境的浊流吞噬。
人没办法夢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如果是半妖的话——”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盘腿坐在正前方的男人正举起一只手指对他说话。男人几乎从不离手的锡杖被胡乱扔在一边,巨大的翅膀肆无忌惮地伸展开去,遮断了深幽的山林之中原本就已经难能可见的阳光。
“半妖的话,根据品种不同也会有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家伙,像是人鱼山犬大天狗什么的……这种时候呢,”男人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喋喋不休——说不定他是真的觉得很有趣。从宽大袍袖中露出一截的手腕微微翻转,顺着拇指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到男人嘴里尖利的虎牙,薄薄的嘴唇做出微笑的形状。
“要好好瞄准心脏的位置。”
男人边说边用拇指戳向自己左胸的位置,修验服的粗糙布料被压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直接割断脖子也是个办法……”
拇指轻快地滑向喉咙,叩了叩上下运动的喉结。
“有锐器或者火器的话还可以试试这边,效率也很高哦?”
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直角,抵上左边的太阳穴。
“……我用不上这些。”
他终于无法忍受地低下头抗议起来,声音听起来年幼得不可思议。对面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我用不上。”
“你会用上的。”
不容否定的强劲语气让他不得不再次抬头看向父亲,长相英俊的大天狗歪曲了嘴唇露出残忍的笑容。他当然记得这样的场景——那是从他还需要拼命仰头才能跟父亲对视的时代开始就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戏码,每次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
“我用不上的……”他有些苦恼地试图朝父亲解释,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解释什么。“她只是人类而已……”
——她?
狩津连悚然睁开眼睛,保健室的窗外是一如既往地人声嘈杂的操场。夕晖将窗外的一切染上一层茜色,晃得刚刚睁开的眼前蒙上了薄薄的泪膜。狩津连取下眼镜用力揉了一下眼睛,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保健室的门慢慢开启,门后是黑发黑裙的女学生。
“……哟,好久不见了啊。”
仔细想想也并没有很久不见。只是从上次在咖啡厅偶遇之后,就一直没再遇见过,紫色眼睛的女学生,染谷清子。
“这次是哪里受伤了?还是生病?”
看不到明显的外伤痕迹,空气里也没有血腥味。记忆里总是充满行动力的女学生只是垂着手一动不动地倚在门边。
“……染谷?”
——他叫着学生的名字想从椅子上起来的剎那,女学生扑进了他的怀里。
“……狩津老师——我愛你。”
和那天一模一樣的台詞,只是聲音里带上了哭腔。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同样带上了泪水的眼睛。
像是无天无地的黑暗之中仅有的光一样,漂亮的紫色眼睛。
“嗯,别哭,我在这里。”
狩津突然笑了起来。骨节分明的双手缓慢上抬,最后轻轻环住了清子纤细的脖颈。
——只是人类而已。
这双手已经体验过很多次相同的触感了。清子满是泪水的脸上混杂着恐惧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失明的那只眼睛又开始疼痛起来了。空气中逐渐渗出铁锈的气味。
“没事的。不用原谅我也可以。”
明明清子就在自己面前。她的面容又开始有些模糊了,只有紫色的眼睛还依然清晰可见。狩津像是安抚哭闹的幼儿一样,耐心地说了下去。
“不用再害怕了。”
环绕在纤细脖子上的双手陡然用力,而后娇小的身体无力地软了下去。
“我一直很喜欢你。”
狩津慢慢站起身,将双眼紧闭的清子轻轻放在病床上。转过身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个小孩子,像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一样。
“你会帮我实现愿望的吧?我们可是约好了的。”
“这一点都不有趣。我得想想什么办法……”
“不要动她。”
狩津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长着翅膀的小孩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嘻嘻地换了个坐姿。
“我知道了,我会遵守约定的。你还能撑多久?”
“……不太清楚啊,我这不是第一次呢吗。”
“你好麻烦。”
保健医无视天狗的抱怨慢慢坐回椅子里,露出了安详的笑容。
“这样就可以了。”
窗外茜色的操场上仍然是一片欢声笑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躺在病床上的清子双眉紧皱,只有身体还在微微起伏。
鲜血从刺入保健医左胸的刀下汨汨流出,很快染红了白色的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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