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日,阿芒德在单人床上艰难地挣扎起身。双手对行动的限制越发明显,他每行一步都觉不便。
“午安。”利贝鲁在桌旁向他微笑,手边垒起一摞书籍和纸张。
厨娘端上食物,仆人清扫房间。阿芒德揉着眼睛环视一周,不论是秽物或是残羹——昨晚的狼藉已经清除一空,而利贝鲁身着一套松垮舒适的袍装,散发出好闻的干净味道。阿芒德在他旁边坐下,这才想起自己尚未洗过澡。
“先吃吧。”利贝鲁笑道,“一会儿去冲冲。”
不曾洗漱,还睡到午后。阿芒德羞赧地单手遮脸,伴着利贝鲁善意的笑声捡起刀叉。
“真是抱歉,让你和一个醉汉捱了一夜。”利贝鲁彬彬有礼道。音色清晰明亮,阿芒德简直怀疑昨夜沙哑的酒鬼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唔,没……”阿芒德不住地打呵欠,餐具险些脱手。利贝鲁干脆完全接手,帮他切割盘中的块茎。
“我们最近都不能外出。”利贝鲁插起一块,抵到阿芒德嘴边。
阿芒德张嘴吃下,应道:“嗯嗯。”
“但是可以看书。”利贝鲁重复动作。
“唔唔。”阿芒德又吞下一口,忍不住道,“我自己来。”
利贝鲁把刀叉交还给他,重新埋首于纸堆。阿芒德径自进行好一番尝试,却持叉不稳,刀刃打滑。
阿芒德偷偷看向专注的利贝鲁,问:“我可以拣选书目吗?”
“恐怕困难。”利贝鲁头也不抬,在文件上挥笔批注。
阿芒德失望地放下刀叉,转而双手捧起木碗,汤糊略有些烫口。日常的清扫已至尾声,领头的仆人向利贝鲁汇报状况,利贝鲁听了几句,挥手命他们撤下。阿芒德注视着这一切,心想异端的做派真是阔绰。他原本应该反感,然而疲倦与新奇同流合污,竟然在他唇边制造了一个微笑。
等最后一个仆人的脚跟退出房间,利贝鲁上前关上门,站在门边回头对他说道:“虽然没得挑,不过我可以给你的绝对精彩,至少好过课本。”
“禁书?”阿芒德问。利贝鲁大步走向他,眼中噙着笑意。
阿芒德反应过来:“你说过会为我补课!”
阿芒德欢欣雀跃,几乎想要拥抱利贝鲁,但觉出不妥也是一瞬间的事——正确的做法是斥责他祭出歪理邪说,企图将信徒带离神的恩典,再骂他出卖灵魂与恶魔交换,不知羞耻,迟早要受到万物之主嘉德的裁决。“警惕对探索的欲望,此亦为私欲。大法师格斯塔夫就受其蛊惑,竟求学于异端……他的下场你们知道。”法术理论课讲师的告诫犹在耳畔,“私欲泛滥而信仰动摇者众,诸位一定要引以为戒。”
格斯塔夫在裁判所逮捕他的前夜投入湖中——阿芒德被他身躯激起的水花溅湿脸颊,浑身一冷,回过神时利贝鲁已经路过他直抵床边,单膝跪地向床底摸索。阿芒德看了一会,搭话道:“你也这么藏书呀。”
“是啊,我也这么藏东西。”利贝鲁摸出一本平装的书,吹掉封皮上的灰尘,“你都藏些什么?”
“啊,呃,”阿芒德犹豫着要不要说真话,最后避重就轻,“没什么特别的……我出来前已经烧掉了,现在灰烬都大概已被西风捎走。”
他在处理伊奥的便条时想到这起子事儿,保险起见还是将那些可贵的收藏毁尸灭迹——现在看来实在英明。
“或许我们看过一样的书。”利贝鲁意味深长地笑了。阿芒德看着他,耳朵莫名发烫,手忙脚乱地接过他递来的书本。
装帧简陋,封皮破旧,但第一眼就极具吸引力。
《论神学出走》,作者是一位陌生的学者,姓密克诺斯。
阿芒德倒抽一口气。“神学出走”几乎是十年来的禁忌话题,少有专著涉及此次事件,尽管其深远影响人尽皆知,但为着诸多原因,多数学者都选择避而不谈。
“看吧,有问题问我。”利贝鲁再度伏案,没有给予阿芒德任何的情绪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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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真是让人意外。”利贝鲁单手支着脸道。
阿芒德双手并用,忙着将鸡肉从骨架上撕咬下来,抽空回应:“是吗?”
利贝鲁笑了笑,摇头表示“不打扰你”。夜已深,蜡烛的火焰拓出一个圆形的光明区域,两人勉强被扩入其中。阿芒德吮吸着沾满油腥的手指,挑眉看向方桌另一端的利贝鲁。利贝鲁已经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似乎因为饮酒而身体发热,前襟半敞。烛光在他们之间摇晃,照耀着利贝鲁泛红的皮肤。
“我以为你会找个机会逃跑。”利贝鲁忍不住补充。
“所以你多喝了两杯,特意迟些回来?”阿芒德轻声控诉道,“我饿坏了。”
利贝鲁欣赏地凝视着阿芒德。他的笑意令阿芒德在窃喜之余有些庆幸:幸好利贝鲁没有看到他在房间里到处乱窜。准确地说,他先是在房间里踱步,到处查看——一无所获,因为这个房间的陈列简陋得吓人。一张床、一张餐桌、一个浴缸各霸一方,毫无美感。墙上甚至没有挂画。简陋的炉火熊熊燃烧。房间所处的位置也十分偏僻,将耳朵紧贴房门也只能听到模糊的狂欢。紧接着,他在桌边坐下,费尽心思把干面包浸到窄口的牛奶罐里,狼吞虎咽一番,然后向嘉德祈祷,希望伊奥不要着急,最后盯着戒指,思考着要不要用掉最后一次机会,思索到再次饥肠辘辘才停下。
“我又不熟悉建筑的构造,也不知道守卫都在哪儿——要是你们在门口聚会……”阿芒德把一块松软的面包塞入嘴中,“……这戒指价值不菲。”
烛光与黑暗在利贝鲁的眉骨上跳交谊舞。阿芒德注意到利贝鲁带着醉意的眉眼舒展开来,稍稍沾了笑意。利贝鲁站起身来,走入黑暗之中,一阵细碎的响动之后,又回到烛光里。
“幸好你没走,”利贝鲁将一些东西摆上方桌,推向阿芒德,“否则我还得另想办法还你。”
阿芒德就着烛光去看,伊奥的旅行日记上横放着一把锉刀。
“你读了?”阿芒德在桌布上把手蹭干净,将本子收到怀内——原先固定的地方,几乎麻木地问。
“是的,读了一点。”利贝鲁说,“你介意吗?”
“当然了,”阿芒德道,“我都还没读呢。”
伊奥一定在里面提到了不少阿芒德的丢人事迹,他喜欢把这些童年琐事夹带在路上遇到的奇闻异事中——阿芒德知道他在利贝鲁彻底心中毫无形象可言了,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得道歉。”利贝鲁抬手止住了阿芒德的声讨,“我无意偷看你们的通信。就只是……为了情报,你明白的。”
“那……”阿芒德垂下眼睑,“我们交换情报吧。”
“哦?怎么说。”利贝鲁懒洋洋地应道。饮下的麦酒似乎正在发挥作用。
“你怀疑我的来历——而你从那本日记里没读出多少,”阿芒德认真道,“我也想多多了解你,毕竟这关乎我的命运。”
利贝鲁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托着下颌开始长考。昏昏欲睡的神态令他看起来态度随意。
见他仍旧漫不经心,阿芒德继续说道:“我现在知道你受制于人——外面的人与你不是同党,而且他们来自北方。”
“不赖嘛。”利贝鲁笑道,“不过没那么被动。我不是俘虏,你才是。”
“没错,但我很有利用价值,”阿芒德说,“虽然你不能用我去换赎金,可是不杀我绝对是优选……”
利贝鲁饶有兴味地摊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阿芒德咬咬牙,一口气说下去:“我仅仅靠观察就能获得消息,我想我刚才的发言能够证明这一点。”
“比如说?”利贝鲁终于再次搭话,“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比如说,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但确定那和北方祝祭词相似——我的祷文课教授是极北教区出身。你们用这种语言沟通,那么一定不会与北方脱钩。”阿芒德呼出一口气,“至于你们为什么不是一伙人……这个只是猜测。依据伊奥的记录,他们在‘旷野之山南麓’遇到你的哥哥们,大约五人。首先对北方商人而言至费尔便算长途贸易,旷野之山实在太远了。其次,马车轱辘的声响、守卫的人数、狂欢的动静都不止五个人……如果他们原先就有这么多人,可以直接半途劫狱,何必要出动戒指。”
利贝鲁缓缓向后靠去,直到背脊笔直,坐姿端正。就着烛光,阿芒德看到了利贝鲁闪闪发光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伊奥不在这里——他不能在这里。”阿芒德仿佛受到了鼓舞,提高音量,“因此,我认为发出委托的和现在在外面的不是同一批人。即是说——”
“——是的,某种意义上,我待在别人的羽翼下。”利贝鲁道,“你知道的这么多,不怕反而对你自己不利吗?”
“你有自己的打算,对吗?”阿芒德肯定道,“你计划着同他们分道而行。可能因为他们虽然是个实力强劲的庇护,但终究觊觎着你的什么东西。”
“大胆的推测,”利贝鲁挑眉道,“就因为我藏了你的书还有小刀?”
“嗯……”阿芒德道,“既然你和他们不是同伙,他们即使随便搭把手定要有所图。这个房间的布局可以基本满足你的需求,换句话说,你的所有活动都限制在这里——他们不想你被人看见,因此不是要借你的人或者名声。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拿财物或者宝物交换、而且……而且你对他们很警惕。”
“如果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异端呢?”利贝鲁眯眼道。
“每日死去的异端不计其数,”阿芒德打了个寒噤,“从教宗手中抢……救人,还要助他隐匿,风险实在很高,哪有这么便宜。”
利贝鲁不置可否,低下头去。阿芒德只好绞尽脑汁继续说服:“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可靠,但是实际上……唉,如你所见,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跑,如果你不说明情况,也许会和你的计划冲突。”
利贝鲁抬眼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际,阿芒德微笑道:“而如果你对我坦诚,我会是你最好的助力。”
蜡烛渐渐缩短,沉默再度久到阿芒德隐约感到慌张。烛泪不断蓄积到烛台的底部,犹如阿芒德后颈的汗滴。
“阿芒德,不如考虑一下‘利贝鲁是个好人’的可能性吧。”利贝鲁低沉道,“不是‘恩将仇报’,而是‘有恩必报’。”
“所以你是说……”阿芒德险些陷入突如其来的狂喜,连忙将自己稳住。
“把你牵涉进来,是我这边不好啊。”利贝鲁将半身压在桌面上,有些低落地垂头,“所以我一定会让你好好地回去上课的,不要担心。”
“等等,”阿芒德将整个越狱过程回忆一番:的确,如果不是他,几乎不可能成功,但他还是懵了,“……抱歉,我不明白?”
“多谢你同我说这么多,”利贝鲁仍未抬头,“啊,我确认一下,戒指脱不下来了?”
“呃,是的。”阿芒德完全跟不上节奏,“那个,你还好吗?看起来醉得厉害……”
回应他的只有利贝鲁匀称的呼吸声。阿芒德手足无措时,烛光一晃,蜡烛燃尽。
阿芒德面对满桌狼藉,无言良久——他还没有吃完。
抬眼看去,利贝鲁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阿芒德小心翼翼地用气声问道:“喂,你不会……睡着了吧?”
轻到极致的询问再次石沉大海。利贝鲁不动如山,气氛陡然凝重。阿芒德坐在原位安静地等待,没想到竟传来了鼾声。阿芒德瞬间思维紊乱:这这这这怎么办?本来我就搬不动他啊?我的手还捆住了!而且我……他……我都说对了?不,他仅仅是说我暂时安全了?还有我说了半天,就这么算了?
利贝鲁忽然有了响动,阿芒德连忙侧耳倾听,只有絮语。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与他胡思乱想的杂音交织,吵到阿芒德难以忍受。
停下!他在心底嘶吼。利贝鲁轻哼了几下,奇迹般地收声。但利贝鲁的话语却继续徘徊在阿芒德耳畔。
“不赖嘛。”多谢夸奖。
“是的,我在别人的羽翼下。”假设他是在说真话好了,可是又怎么样呢?现有的任一谜团依旧无解,不如说利贝鲁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捉摸不定。既出奇的坦率,又极少透露消息,始终保持高度神秘……
“把你牵涉进来,是我这边不好啊。”仔细想来,的确是有策划的拉他下水……守卫无法使用魔力,枷锁解开需要魔力,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把自己绑上战车,但是……
一团乱麻,一无所获——最重要的是现在应该去叫他起来吗?
深吸气仍然不能平静,阿芒德实在找不到对策,只得呆立当场。在黑暗的环绕与侵扰中,他继续思绪纷飞,假装自己仍在难捱的祷文课上。阴暗的牢房、难解的枷锁、奇诡的计划、死亡的威胁……以及利贝鲁奇妙的吸引力一一闪过。直到黑暗之神卡尔斯伸手拂过他沉重的眼睑,阿芒德沉沉下坠。
混沌之间,阿芒德被神捞起,悬在半空,飞向嘉德的国度——已经遥遥望到红杉之顶的万神宫,却又缓缓降至万里雪白的云间。阿芒德在舒适柔软的云团中打滚,咯咯笑着,最终被有力的手臂温柔地兜住后颈。诸神狂欢后的余味钻入他的鼻腔——佳肴与美酒余香不散,阿芒德紧贴着温热而宽广的胸膛,用脸颊蹭了蹭,放弃辨别那究竟是谁。通身赤红的巴尔德尔?谁知道呢,但他选择相信就是这位光明之神卧在他身畔,以安宁为枕,希望为被。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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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真高兴我不用一直上下颠倒……”阿芒德恹恹道。马车上下颠动,车厢依然黑暗狭小,甚至比牢房更甚。利贝鲁躺在他身旁,吃吃笑道:“知足就好,你本来该吊在外面那匹马上的。”
车厢里挤满了稻草,干燥而暖和。肥料的味道被两人的体温蒸得四散,令人作呕。
“饶了我吧,倒挂在你身上就够受的了。”阿芒德欲翻个身,却差点从草堆上滚落。利贝鲁反应迅速地揽住他:“当心草叉。”
阿芒德摊开手脚,有气无力道:“多谢你啊……”
“别寻短见。”利贝鲁哼着小调,愉快地说,“你可是救了我一命,得等着我报恩。”
“你的话好多,刚才还冷着脸呢……”阿芒德闭上双眼,气若悬丝道,“唉,现在看来好像没什么好处……”
过了一阵,阿芒德丝毫没有听到利贝鲁的动静,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黑暗中,利贝鲁像雕像一般侧卧着,沉默地望着他。
“你……”依旧仅仅是一团黑影,但阿芒德知道他注视着自己,忽然很心虚,“我还没看清您长什么样呢,先生。想来万一你逃了,我没处追债。”
利贝鲁哈哈大笑,如同绷紧的弓弦忽然放松,笑声显得有些神经质。阿芒德奇异地受到感染,也笑了出声。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利贝鲁忍着笑意问道。
“这里太暗了,我现在同盲人没两样。”阿芒德说,“或许我可以摸摸你,记住你五官的形状。”
“那就来吧。”利贝鲁捉起他的左手手腕,结果却拔起了一双手,“哎呀,我都忘啦……”
阿芒德也把双手紧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欲缩回沉重的双手,“看来是神让我认不出您。”
但利贝鲁坚定而轻巧地将阿芒德的右手摆在自己脸侧,“小心点儿,别撞坏了我的脸。”
阿芒德想说些什么,但格外认真的氛围让他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用手背逡巡在利贝鲁丛生的胡须上。
“哎,好久没修剪。”利贝鲁不好意思地说,“你也想要吗,小子?”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阿芒德执拗道,“你明明也看不见我。”
“一听就知道。”利贝鲁笑道,“怪痒的,别摸了。换个地方。”
“哦。”阿芒德转而抚摸过利贝鲁的额头,触碰着高挺的鼻梁。
“我本来以为你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利贝鲁说道,阿芒德的指尖接收到来自下方的震动,“‘我救你不是为了报酬!’”
阿芒德笑出声:“学得太像了。”他连忙把抖动的双手向后一撤,以免戳到利贝鲁的眼睛,却不小心划过了温热的嘴唇。饮过水后不再干涩,微妙的令人觉得丰润。
“这这不是我的风格,”阿芒德局促地说,“虽然的确,我没想过报酬,当然也没想过会这么……凶险。”
“我们没把你绑在马上,”利贝鲁道,“不过这也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阿芒德,你几岁了?”
“十……”阿芒德想了想,伊奥走后他没有庆祝过生日,而伊奥走了三年,“十七岁,我还不能用魔法。”
利贝鲁嗤了一声:“教廷那一套……”
“那一套?”阿芒德问。
利贝鲁清清嗓子:“也不是全错,就是耽误人。你想想,你不会魔法,怎么用的戒指?”
“呃,我……”阿芒德泄气,“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能用小光球照明……可能和那个有关系。”
“什么叫魔力丰沛?”利贝鲁啧啧赞叹,“暴殄天物。但假若让你们这种天才从小随意修行,不久就要压不住了。还没被教廷收买就比教廷厉害,要是我也会害怕……”
阿芒德听他自言自语,琢磨出了一点门道:“你是说,现行的成年限制政策和实际的魔力运作原理不符?你快讲讲。”
“说得那么文绉绉,”利贝鲁嘟囔道,“这还不简单:你被骗了!”
阿芒德怔怔地瞧着他——尽管根本看不见,他还是瞪大了眼睛。惊诧令他无法自控。
利贝鲁提高了音量,道:“注意啊,这是异端在说话。你要是有兴趣,可就麻烦了——要是想听,我就帮你补补课。”
阿芒德天人交战一小会,忙不迭地狂点头,忽又意识到利贝鲁看不到,便竭力矜持地“嗯”了一声。
“不情不愿,还是算了。”利贝鲁逗他。
“别别别。”阿芒德连忙出声阻止。
利贝鲁又笑起来,阿芒德赌气地别过头去。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厢门打开,冷风与月光灌入厢内。刺眼的强光过后,阿芒德的视力尚未恢复,眼睛又被一块黑布蒙住。
“喂!你就这么对恩人吗?”阿芒德抗议道,“我还没认清你的样子呢!”
“你还是不要认识我比较好。”利贝鲁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竟有些陌生。阿芒德只好踉踉跄跄地跟上前去,走向未知的命运。
利贝鲁不像凶残的暴徒,没有哪个刽子手会有闲心与死刑犯聊天,而且他还说要报恩。跟在他身后,阿芒德多少好受了一点。但利贝鲁再没有给他一句指示,阿芒德没走出两步被人拦腰拽回原地。
利贝鲁的脚步声渐渐消弭在风声中,阿芒德在寒风中不住瑟瑟发抖。在至少四名陌生人的陪伴下,他默念完了三段漫长的祷文,上下牙齿打完三次战役,才终于听到有人拖着粗重的步伐走来。
不论是什么宣判,都比等待要好受得多。
“转三圈,快点。”完全陌生的男声命令道,比利贝鲁的嗓音更加粗犷。
阿芒德依言照办,他在利贝鲁肩头上昏天黑地了好一会,原本已经无法分辨方向。而他们似乎没有杀他的打算,他如今也不必坚持。
见他如此乖巧,看守头子哼了一声,并未为难他。
阿芒德很快被领入了一栋建筑的地下,接着被推搡进一间房间。关门落锁声在静谧中分外响亮。反胃的恶心无可抑制地上泛,阿芒德旋转了半圈,终于双手锤住墙开始呕吐。他从餐后甜点吐到餐前祈祷,把晚餐呕得一干二净,迷迷糊糊有了幻听:“擦擦嘴。”
阿芒德朝着声源方向猛地一撞,又呕出一口秽物。来人猝不及防向后倒去,颇为心痛地叫道:“我的衣服!”
这次听清楚了,是利贝鲁。阿芒德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口里泛酸,但肚子竟饿了。空腹的滋味忽然勾起他心底的委屈,阿芒德抽抽搭搭地揪起手底下的布料,蹭着嘴边。泪水打湿罩在双眼上的布条,布条略微变得透明。眼前影影绰绰地有一颗头颅,阿芒德抬起双手探向一侧,摸到湿漉而服帖的头发。
“哭够了吗?该起来了吧。”利贝鲁出人意料地很有耐性,“我以为你一点儿都不怕呢。”
“我也要洗澡。”阿芒德松开手,翻滚到一旁。以他的平衡能力现在压根爬不起来,只好仰面朝天,自暴自弃地把肚皮晾在外面。地上没有铺设地毯,但阿芒德似已脱力,甘愿多躺一会儿。利贝鲁则站起身,将上衣脱到地上,绞着手臂俯看他。
“行。”利贝鲁摸着下巴——或者挠着脸颊,阿芒德看不真切,“不过……你一个人行吗?”
“那、那我饿了……”阿芒德丧气地说,“洗澡等等再说。”
利贝鲁意料之中地笑了,道:“我拉你起来。”
阿芒德把双手向前抬高,搭到他的臂膀上。在车厢里他就再没闻到利贝鲁身上的血腥味道——他们队伍中的医者手脚十分麻利。现在利贝鲁健康有力得像从未受过伤,阿芒德惊奇地发现他手臂上的伤口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别摸了。”利贝鲁的双手绕到阿芒德脑后,将布条解下,“直接看看吧。”
利贝鲁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左右,样貌周正,神色亲和,令人心生信任。牢狱生活使他留着中长发,蓄须。他的发色偏浅,勉强介于灰与黑之间,但又不似乔诺斯老师有那么多白发。眼睛则是棕红色,阿芒德凝视着他的眼睛,很特别的眼睛。浓密的眉毛与高挺的鼻梁也许还同丹恩先生相似,但这双眼睛就独特到过目难忘了。
“记住了?”利贝鲁笑或说话的时候髯须也跟着抖动,阿芒德觉得很有趣。
“嗯,如果他们要画通缉令,我估计能帮上忙。”阿芒德垂下眼帘,他现在裸露着上半身,可见范围之内,伤口无影无踪。
“哪有这样的好事,咱俩对半分酬金。”利贝鲁果然没有生气,笑呵呵道,“我出名出得太早,没机会了。”
三下敲门声打断阿芒德的疑问。利贝鲁弯下腰抱起那叠弄污的上衣,走过去应门。阿芒德面壁站好,听着他们用一种未知的语言交谈。利贝鲁似乎提出了一些要求,但来者激烈地高声拒绝,并驳回了利贝鲁的上诉。谈话结束于厉声警告。
利贝鲁回来时拿着干面包和牛奶。阿芒德转过身来,接过食物,刚打算掰下一半递过去,就被利贝鲁阻止住。
利贝鲁歉意地摸摸他的头顶:“你先吃一点儿,一会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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