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板,”茶房伏在楚薰耳侧,“今日那位藤野先生又来了。”
“请他进来。”楚薰正卸着头饰,藤野康信也不急,坐在后头看着戏子卸下一身行头。“今日我似乎来得晚了些。”
“你也不能日日往这梨园跑。”楚薰侧过头,涂着油彩的眼角微微上挑,本是清秀的面孔被嫣红的眼妆带出几丝媚色。“若是想听,哪日唤我去给你唱一曲便是。”
“楚先生的本领我自然是知道的。”藤野压了压帽檐,“上次的事,我也未有谢礼于你。”
楚薰勾起一抹极轻极淡的笑,而后又抿唇,一点点卸下面上油彩。“唱戏……便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事了,你若说,我怎会不答应。你且放心,昆曲我唱得,京腔我亦唱得,花旦那手扇子功夫,我亦是不差的。”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楚薰长长的睫羽垂下,去了妆容的面孔犹如失了血色般素净,只亏了唇边那点痣,瞧起来才多了几分人味。
“楚先生,”藤野又开了腔,“我见外面天气不错,若是不忙了,出去走走可好?”
戏子点点头,便借着藤野伸出的手起了身。
“这两日雪停了,却有些寒意,添件衣服吧。”楚薰依旧点头,取了门口挂着的大衣披在肩上。
两人走在街上,除脚下踩踏雏雪时轻微的响动,倒也没有其它的声音了。楚薰本话不多,平日也都是藤野引导,此时藤野不开口,楚薰便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走了一段,藤野忽地在某棵树下停下了。
“我依稀记得,楚先生所在的梨园里,也有棵梨树。”藤野仰着头望着那棵被雪缀着的树,“我便时常在想,楚先生在那树下唱曲儿的时候……”
楚薰便起了个戏腔,“海岛冰轮初转腾……”腔调悠长绵转,楚薰的戏一直唱得极好,藤野有时觉得,这人或许就是为这戏留下,才不至于到诗中乘风归去的地步。楚薰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也尽是戏,藤野仿若见到了那位媚态撩人的杨贵妃。
楚薰唱了两句便作罢,神色再次恢复到平日里的清冷,“不知怎么……忽然有些累。”
“我送你回去。”藤野笑笑,与楚薰并肩,“几日后再去拜访,到时将谢礼一并送上。”
楚薰嗯一声,只静静的听藤野讲他们那边的趣事。
几日后,小厮跑进来,楚薰刚上好妆,便开口询问,小厮只摆摆手道楚老板亲自去吧,他也只得起身去门口。
肯花钱捧戏子的不少,却少见这样的排场,饶是楚薰,见到那几车艳红的花也不禁一愣。转念一想,他便记起了藤野前些日子的话,然后又不禁有些犯愁,这花可放到哪里去好……
而后他去书屋找藤野,对方正捧着书,桌上的茶氤氲着热气。
“这谢礼,是否太贵重了些。”楚薰寻了几本戏本,藤野从书中抽出目光,为他包好戏本,这才开口,“这是日后请楚先生唱戏的花销,我倒是觉得少了些。”
楚薰不再说话,抿着唇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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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辰前,滬上落了雪。厚而重的一層素銀裹覆在建築與道路上,使四處流溢著俗世之氣的街道生出一種奇特而莊重的美感。或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吧,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因而顯得與純白的街道相符似的寧靜,除此之外倒是有幾個頗為活潑的孩子在街上四處跑動,約莫是要打雪仗吧。藤野如此猜測著,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新進貨的書籍,字的行跡模糊得要命,使他讀不進去。
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時候,無論什麼東西都讀不進去,大概是內心浮躁的緣故吧,不過藤野卻很難明白過來自己之所以浮躁的根源。或許是久違于美使自己的心難以沉浸在欣賞的態度裡吧——通常有這種感覺的時候,他會去找青樓裡的女人喝茶,欣賞她們那種慵懶又頹唐的美。
可藤野又隱約覺得這種空洞感與往日有所不同,單純地欣賞女性的美色,是不可能會治好的——非但不會治好,反而讓他有了如果那麼做,對美的感受會變得更為遲鈍的預感。雖然說不上是江郎才盡,但維持著這種感覺說不上是好事。
藤野闔上手中的書籍,走向書屋之外,素白色的街區上,幾個孩子正在奔跑,其中一個則一不小心撞上了路過的路人。會發火嗎?藤野想著,有些感興趣地看向被孩子撞到的男人,但那男人並沒有抱怨,只是將孩子扶了起來。隔著一段距離,藤野聽不清對方講話的聲音,不過,從對方的神色來看,並沒有發怒。
真是相當溫柔的人。藤野在心中默默做著評價,卻發現對方徑直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是書屋的客人啊。藤野反應過來後,默默地為對方打開了書店的門。雪天的客人是個十分纖細的男人,比自己要矮上一些,不知為何顯得有些怒氣沖沖的——是因為方才被孩子撞了的緣故嗎。藤野妄測著,將自己的視線埋藏在了書籍之後,坐在櫃臺後佯裝出在仔細閱讀的樣子。客人此刻正在挑選著書籍,是不是稍稍做些別的事比較好呢?藤野模糊地想到,注意力因過於乏味而開始注重起眼前的文字,白紙上的黑字有一半都沒讀進去,與其說自己在閱讀,倒不如說是隨意地眺幾眼、且理解只能浮在文字的最表面……藤野歎了口氣,將自己的後背安放在椅背上,好讓自己能更為放鬆些。
暫態,對方從書架處走了過來,手中抱著一摞書籍。客人將書籍緩緩攤在檯面上,藤野注意到對方伸出袖管來的手十分纖細,沒生多少繭——客人指著書,輕聲問道:“這本書應當還有第三冊吧?”
藤野聽到他的話,推了推眼鏡,看向客人所指的書。他拿著那本書站起身來,看向青年方才走過的書架,書是本探究文學的,也是他最喜歡的種類之一,應當進了不少。他看著書架,核對了一會兒,又將那本書還給了青年。
“抱歉,我去看看倉庫。”藤野說著,向對方微微鞠了一躬,好取得對方的諒解。他走到門面后的房間,卻還是沒找到那本書,不得已,只好再擺出一副笑臉回到門面上向對方道歉。
“書倉裡似乎也沒有,若先生您需要的話,可以在我這裡訂……實在抱歉……就這些吧?”藤野說著,將對方購買的書用印了康信書屋的牛皮紙包了起來,“您該怎麼稱呼?”
“李二。”男青年回答,“這些要花多少錢?”
“嗯……看您要用銅錢還是銀元付了。”藤野說著,擺弄起算盤來。他看向書屋外的街,雪霽天晴,有行人和人力車在往來。
之後,李二時常來光顧書屋。藤野常常看到青年站在書架旁,十分專注地讀著書的樣子。李二買的書,則大半是講曲藝的,也有不少是寫學問的。藤野時常會通過所買的書猜測客人的生活與個性,李二大概是個喜好中國戲曲的學究吧!他這麼想著,將對方預訂的書遞給對方翻看。
“這次就這些?”藤野問道,熟練地將對方欲購買的書籍包裝起來,臨到最底下一本時,他意識到那書似乎在之前運送的過程中變了形,“這本有點瑕疵,我去給你換一本。”
青年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藤野笑著將與瑕疵本相同的另一本書拿了過來,再包好。
“多謝惠顧。”藤野說著,向對方鞠了一躬,青年提著被牛皮紙包著的書離開了。望著對方離去的背影,藤野坐在柜台後思琢著該做些什麼——似乎偶爾去欣賞下中華的戲曲也不錯。
對戲曲,藤野說不上是行家,即便在自己的祖國也只不過是偶爾在節日之時對能劇、歌舞伎等稍作賞析的水平。不過,藤野對美麗的事物並不排斥,相反可說幾近渴求。尤其在異國,欣賞文化的璀璨無疑是件美事。
等到藤野閒了下來,便將書屋交付給了自己信任的店員,再去了戲園。大概是因為去的過早了吧,戲班才剛剛開始準備,台上見不到人。不停直視著戲園準備舞台,似乎是件有點失禮的事,藤野便將目光移開了。餘光裡,他看到一個身著旗袍、踩著高跟的婀娜女人——正是時下最流行的打扮。藤野看著那女人奔走,才想起過去似乎見過那張臉。是在哪兒呢?他也不確定,或許是在城裡的哪個地方見過吧。女人相當高挑,因為穿了鞋的緣故,並排一站,幾乎能追上藤野本人。除此之外,女人生得眉眼俊俏,春風嬌媚,無疑是個美人。約莫是意識到藤野在注視著她吧,女人回眸了一眼。
藤野一愣,這才想起是在哪兒見過女人的臉。是了,近些日子來,時常來拜訪書屋的客人裡,也有人有那麼一雙眼睛,只不過更為冷漠些。他想著,向女人走了過去,沒錯,那女人……肯定是李二……
藤野走了過去,脫下帽來,向對方輕聲問道:
“您……是李二先生的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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