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日,阿芒德在单人床上艰难地挣扎起身。双手对行动的限制越发明显,他每行一步都觉不便。
“午安。”利贝鲁在桌旁向他微笑,手边垒起一摞书籍和纸张。
厨娘端上食物,仆人清扫房间。阿芒德揉着眼睛环视一周,不论是秽物或是残羹——昨晚的狼藉已经清除一空,而利贝鲁身着一套松垮舒适的袍装,散发出好闻的干净味道。阿芒德在他旁边坐下,这才想起自己尚未洗过澡。
“先吃吧。”利贝鲁笑道,“一会儿去冲冲。”
不曾洗漱,还睡到午后。阿芒德羞赧地单手遮脸,伴着利贝鲁善意的笑声捡起刀叉。
“真是抱歉,让你和一个醉汉捱了一夜。”利贝鲁彬彬有礼道。音色清晰明亮,阿芒德简直怀疑昨夜沙哑的酒鬼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唔,没……”阿芒德不住地打呵欠,餐具险些脱手。利贝鲁干脆完全接手,帮他切割盘中的块茎。
“我们最近都不能外出。”利贝鲁插起一块,抵到阿芒德嘴边。
阿芒德张嘴吃下,应道:“嗯嗯。”
“但是可以看书。”利贝鲁重复动作。
“唔唔。”阿芒德又吞下一口,忍不住道,“我自己来。”
利贝鲁把刀叉交还给他,重新埋首于纸堆。阿芒德径自进行好一番尝试,却持叉不稳,刀刃打滑。
阿芒德偷偷看向专注的利贝鲁,问:“我可以拣选书目吗?”
“恐怕困难。”利贝鲁头也不抬,在文件上挥笔批注。
阿芒德失望地放下刀叉,转而双手捧起木碗,汤糊略有些烫口。日常的清扫已至尾声,领头的仆人向利贝鲁汇报状况,利贝鲁听了几句,挥手命他们撤下。阿芒德注视着这一切,心想异端的做派真是阔绰。他原本应该反感,然而疲倦与新奇同流合污,竟然在他唇边制造了一个微笑。
等最后一个仆人的脚跟退出房间,利贝鲁上前关上门,站在门边回头对他说道:“虽然没得挑,不过我可以给你的绝对精彩,至少好过课本。”
“禁书?”阿芒德问。利贝鲁大步走向他,眼中噙着笑意。
阿芒德反应过来:“你说过会为我补课!”
阿芒德欢欣雀跃,几乎想要拥抱利贝鲁,但觉出不妥也是一瞬间的事——正确的做法是斥责他祭出歪理邪说,企图将信徒带离神的恩典,再骂他出卖灵魂与恶魔交换,不知羞耻,迟早要受到万物之主嘉德的裁决。“警惕对探索的欲望,此亦为私欲。大法师格斯塔夫就受其蛊惑,竟求学于异端……他的下场你们知道。”法术理论课讲师的告诫犹在耳畔,“私欲泛滥而信仰动摇者众,诸位一定要引以为戒。”
格斯塔夫在裁判所逮捕他的前夜投入湖中——阿芒德被他身躯激起的水花溅湿脸颊,浑身一冷,回过神时利贝鲁已经路过他直抵床边,单膝跪地向床底摸索。阿芒德看了一会,搭话道:“你也这么藏书呀。”
“是啊,我也这么藏东西。”利贝鲁摸出一本平装的书,吹掉封皮上的灰尘,“你都藏些什么?”
“啊,呃,”阿芒德犹豫着要不要说真话,最后避重就轻,“没什么特别的……我出来前已经烧掉了,现在灰烬都大概已被西风捎走。”
他在处理伊奥的便条时想到这起子事儿,保险起见还是将那些可贵的收藏毁尸灭迹——现在看来实在英明。
“或许我们看过一样的书。”利贝鲁意味深长地笑了。阿芒德看着他,耳朵莫名发烫,手忙脚乱地接过他递来的书本。
装帧简陋,封皮破旧,但第一眼就极具吸引力。
《论神学出走》,作者是一位陌生的学者,姓密克诺斯。
阿芒德倒抽一口气。“神学出走”几乎是十年来的禁忌话题,少有专著涉及此次事件,尽管其深远影响人尽皆知,但为着诸多原因,多数学者都选择避而不谈。
“看吧,有问题问我。”利贝鲁再度伏案,没有给予阿芒德任何的情绪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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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真是让人意外。”利贝鲁单手支着脸道。
阿芒德双手并用,忙着将鸡肉从骨架上撕咬下来,抽空回应:“是吗?”
利贝鲁笑了笑,摇头表示“不打扰你”。夜已深,蜡烛的火焰拓出一个圆形的光明区域,两人勉强被扩入其中。阿芒德吮吸着沾满油腥的手指,挑眉看向方桌另一端的利贝鲁。利贝鲁已经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似乎因为饮酒而身体发热,前襟半敞。烛光在他们之间摇晃,照耀着利贝鲁泛红的皮肤。
“我以为你会找个机会逃跑。”利贝鲁忍不住补充。
“所以你多喝了两杯,特意迟些回来?”阿芒德轻声控诉道,“我饿坏了。”
利贝鲁欣赏地凝视着阿芒德。他的笑意令阿芒德在窃喜之余有些庆幸:幸好利贝鲁没有看到他在房间里到处乱窜。准确地说,他先是在房间里踱步,到处查看——一无所获,因为这个房间的陈列简陋得吓人。一张床、一张餐桌、一个浴缸各霸一方,毫无美感。墙上甚至没有挂画。简陋的炉火熊熊燃烧。房间所处的位置也十分偏僻,将耳朵紧贴房门也只能听到模糊的狂欢。紧接着,他在桌边坐下,费尽心思把干面包浸到窄口的牛奶罐里,狼吞虎咽一番,然后向嘉德祈祷,希望伊奥不要着急,最后盯着戒指,思考着要不要用掉最后一次机会,思索到再次饥肠辘辘才停下。
“我又不熟悉建筑的构造,也不知道守卫都在哪儿——要是你们在门口聚会……”阿芒德把一块松软的面包塞入嘴中,“……这戒指价值不菲。”
烛光与黑暗在利贝鲁的眉骨上跳交谊舞。阿芒德注意到利贝鲁带着醉意的眉眼舒展开来,稍稍沾了笑意。利贝鲁站起身来,走入黑暗之中,一阵细碎的响动之后,又回到烛光里。
“幸好你没走,”利贝鲁将一些东西摆上方桌,推向阿芒德,“否则我还得另想办法还你。”
阿芒德就着烛光去看,伊奥的旅行日记上横放着一把锉刀。
“你读了?”阿芒德在桌布上把手蹭干净,将本子收到怀内——原先固定的地方,几乎麻木地问。
“是的,读了一点。”利贝鲁说,“你介意吗?”
“当然了,”阿芒德道,“我都还没读呢。”
伊奥一定在里面提到了不少阿芒德的丢人事迹,他喜欢把这些童年琐事夹带在路上遇到的奇闻异事中——阿芒德知道他在利贝鲁彻底心中毫无形象可言了,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得道歉。”利贝鲁抬手止住了阿芒德的声讨,“我无意偷看你们的通信。就只是……为了情报,你明白的。”
“那……”阿芒德垂下眼睑,“我们交换情报吧。”
“哦?怎么说。”利贝鲁懒洋洋地应道。饮下的麦酒似乎正在发挥作用。
“你怀疑我的来历——而你从那本日记里没读出多少,”阿芒德认真道,“我也想多多了解你,毕竟这关乎我的命运。”
利贝鲁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托着下颌开始长考。昏昏欲睡的神态令他看起来态度随意。
见他仍旧漫不经心,阿芒德继续说道:“我现在知道你受制于人——外面的人与你不是同党,而且他们来自北方。”
“不赖嘛。”利贝鲁笑道,“不过没那么被动。我不是俘虏,你才是。”
“没错,但我很有利用价值,”阿芒德说,“虽然你不能用我去换赎金,可是不杀我绝对是优选……”
利贝鲁饶有兴味地摊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阿芒德咬咬牙,一口气说下去:“我仅仅靠观察就能获得消息,我想我刚才的发言能够证明这一点。”
“比如说?”利贝鲁终于再次搭话,“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比如说,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但确定那和北方祝祭词相似——我的祷文课教授是极北教区出身。你们用这种语言沟通,那么一定不会与北方脱钩。”阿芒德呼出一口气,“至于你们为什么不是一伙人……这个只是猜测。依据伊奥的记录,他们在‘旷野之山南麓’遇到你的哥哥们,大约五人。首先对北方商人而言至费尔便算长途贸易,旷野之山实在太远了。其次,马车轱辘的声响、守卫的人数、狂欢的动静都不止五个人……如果他们原先就有这么多人,可以直接半途劫狱,何必要出动戒指。”
利贝鲁缓缓向后靠去,直到背脊笔直,坐姿端正。就着烛光,阿芒德看到了利贝鲁闪闪发光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伊奥不在这里——他不能在这里。”阿芒德仿佛受到了鼓舞,提高音量,“因此,我认为发出委托的和现在在外面的不是同一批人。即是说——”
“——是的,某种意义上,我待在别人的羽翼下。”利贝鲁道,“你知道的这么多,不怕反而对你自己不利吗?”
“你有自己的打算,对吗?”阿芒德肯定道,“你计划着同他们分道而行。可能因为他们虽然是个实力强劲的庇护,但终究觊觎着你的什么东西。”
“大胆的推测,”利贝鲁挑眉道,“就因为我藏了你的书还有小刀?”
“嗯……”阿芒德道,“既然你和他们不是同伙,他们即使随便搭把手定要有所图。这个房间的布局可以基本满足你的需求,换句话说,你的所有活动都限制在这里——他们不想你被人看见,因此不是要借你的人或者名声。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拿财物或者宝物交换、而且……而且你对他们很警惕。”
“如果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异端呢?”利贝鲁眯眼道。
“每日死去的异端不计其数,”阿芒德打了个寒噤,“从教宗手中抢……救人,还要助他隐匿,风险实在很高,哪有这么便宜。”
利贝鲁不置可否,低下头去。阿芒德只好绞尽脑汁继续说服:“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可靠,但是实际上……唉,如你所见,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跑,如果你不说明情况,也许会和你的计划冲突。”
利贝鲁抬眼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际,阿芒德微笑道:“而如果你对我坦诚,我会是你最好的助力。”
蜡烛渐渐缩短,沉默再度久到阿芒德隐约感到慌张。烛泪不断蓄积到烛台的底部,犹如阿芒德后颈的汗滴。
“阿芒德,不如考虑一下‘利贝鲁是个好人’的可能性吧。”利贝鲁低沉道,“不是‘恩将仇报’,而是‘有恩必报’。”
“所以你是说……”阿芒德险些陷入突如其来的狂喜,连忙将自己稳住。
“把你牵涉进来,是我这边不好啊。”利贝鲁将半身压在桌面上,有些低落地垂头,“所以我一定会让你好好地回去上课的,不要担心。”
“等等,”阿芒德将整个越狱过程回忆一番:的确,如果不是他,几乎不可能成功,但他还是懵了,“……抱歉,我不明白?”
“多谢你同我说这么多,”利贝鲁仍未抬头,“啊,我确认一下,戒指脱不下来了?”
“呃,是的。”阿芒德完全跟不上节奏,“那个,你还好吗?看起来醉得厉害……”
回应他的只有利贝鲁匀称的呼吸声。阿芒德手足无措时,烛光一晃,蜡烛燃尽。
阿芒德面对满桌狼藉,无言良久——他还没有吃完。
抬眼看去,利贝鲁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阿芒德小心翼翼地用气声问道:“喂,你不会……睡着了吧?”
轻到极致的询问再次石沉大海。利贝鲁不动如山,气氛陡然凝重。阿芒德坐在原位安静地等待,没想到竟传来了鼾声。阿芒德瞬间思维紊乱:这这这这怎么办?本来我就搬不动他啊?我的手还捆住了!而且我……他……我都说对了?不,他仅仅是说我暂时安全了?还有我说了半天,就这么算了?
利贝鲁忽然有了响动,阿芒德连忙侧耳倾听,只有絮语。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与他胡思乱想的杂音交织,吵到阿芒德难以忍受。
停下!他在心底嘶吼。利贝鲁轻哼了几下,奇迹般地收声。但利贝鲁的话语却继续徘徊在阿芒德耳畔。
“不赖嘛。”多谢夸奖。
“是的,我在别人的羽翼下。”假设他是在说真话好了,可是又怎么样呢?现有的任一谜团依旧无解,不如说利贝鲁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捉摸不定。既出奇的坦率,又极少透露消息,始终保持高度神秘……
“把你牵涉进来,是我这边不好啊。”仔细想来,的确是有策划的拉他下水……守卫无法使用魔力,枷锁解开需要魔力,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把自己绑上战车,但是……
一团乱麻,一无所获——最重要的是现在应该去叫他起来吗?
深吸气仍然不能平静,阿芒德实在找不到对策,只得呆立当场。在黑暗的环绕与侵扰中,他继续思绪纷飞,假装自己仍在难捱的祷文课上。阴暗的牢房、难解的枷锁、奇诡的计划、死亡的威胁……以及利贝鲁奇妙的吸引力一一闪过。直到黑暗之神卡尔斯伸手拂过他沉重的眼睑,阿芒德沉沉下坠。
混沌之间,阿芒德被神捞起,悬在半空,飞向嘉德的国度——已经遥遥望到红杉之顶的万神宫,却又缓缓降至万里雪白的云间。阿芒德在舒适柔软的云团中打滚,咯咯笑着,最终被有力的手臂温柔地兜住后颈。诸神狂欢后的余味钻入他的鼻腔——佳肴与美酒余香不散,阿芒德紧贴着温热而宽广的胸膛,用脸颊蹭了蹭,放弃辨别那究竟是谁。通身赤红的巴尔德尔?谁知道呢,但他选择相信就是这位光明之神卧在他身畔,以安宁为枕,希望为被。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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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真高兴我不用一直上下颠倒……”阿芒德恹恹道。马车上下颠动,车厢依然黑暗狭小,甚至比牢房更甚。利贝鲁躺在他身旁,吃吃笑道:“知足就好,你本来该吊在外面那匹马上的。”
车厢里挤满了稻草,干燥而暖和。肥料的味道被两人的体温蒸得四散,令人作呕。
“饶了我吧,倒挂在你身上就够受的了。”阿芒德欲翻个身,却差点从草堆上滚落。利贝鲁反应迅速地揽住他:“当心草叉。”
阿芒德摊开手脚,有气无力道:“多谢你啊……”
“别寻短见。”利贝鲁哼着小调,愉快地说,“你可是救了我一命,得等着我报恩。”
“你的话好多,刚才还冷着脸呢……”阿芒德闭上双眼,气若悬丝道,“唉,现在看来好像没什么好处……”
过了一阵,阿芒德丝毫没有听到利贝鲁的动静,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黑暗中,利贝鲁像雕像一般侧卧着,沉默地望着他。
“你……”依旧仅仅是一团黑影,但阿芒德知道他注视着自己,忽然很心虚,“我还没看清您长什么样呢,先生。想来万一你逃了,我没处追债。”
利贝鲁哈哈大笑,如同绷紧的弓弦忽然放松,笑声显得有些神经质。阿芒德奇异地受到感染,也笑了出声。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利贝鲁忍着笑意问道。
“这里太暗了,我现在同盲人没两样。”阿芒德说,“或许我可以摸摸你,记住你五官的形状。”
“那就来吧。”利贝鲁捉起他的左手手腕,结果却拔起了一双手,“哎呀,我都忘啦……”
阿芒德也把双手紧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欲缩回沉重的双手,“看来是神让我认不出您。”
但利贝鲁坚定而轻巧地将阿芒德的右手摆在自己脸侧,“小心点儿,别撞坏了我的脸。”
阿芒德想说些什么,但格外认真的氛围让他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用手背逡巡在利贝鲁丛生的胡须上。
“哎,好久没修剪。”利贝鲁不好意思地说,“你也想要吗,小子?”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阿芒德执拗道,“你明明也看不见我。”
“一听就知道。”利贝鲁笑道,“怪痒的,别摸了。换个地方。”
“哦。”阿芒德转而抚摸过利贝鲁的额头,触碰着高挺的鼻梁。
“我本来以为你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利贝鲁说道,阿芒德的指尖接收到来自下方的震动,“‘我救你不是为了报酬!’”
阿芒德笑出声:“学得太像了。”他连忙把抖动的双手向后一撤,以免戳到利贝鲁的眼睛,却不小心划过了温热的嘴唇。饮过水后不再干涩,微妙的令人觉得丰润。
“这这不是我的风格,”阿芒德局促地说,“虽然的确,我没想过报酬,当然也没想过会这么……凶险。”
“我们没把你绑在马上,”利贝鲁道,“不过这也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阿芒德,你几岁了?”
“十……”阿芒德想了想,伊奥走后他没有庆祝过生日,而伊奥走了三年,“十七岁,我还不能用魔法。”
利贝鲁嗤了一声:“教廷那一套……”
“那一套?”阿芒德问。
利贝鲁清清嗓子:“也不是全错,就是耽误人。你想想,你不会魔法,怎么用的戒指?”
“呃,我……”阿芒德泄气,“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能用小光球照明……可能和那个有关系。”
“什么叫魔力丰沛?”利贝鲁啧啧赞叹,“暴殄天物。但假若让你们这种天才从小随意修行,不久就要压不住了。还没被教廷收买就比教廷厉害,要是我也会害怕……”
阿芒德听他自言自语,琢磨出了一点门道:“你是说,现行的成年限制政策和实际的魔力运作原理不符?你快讲讲。”
“说得那么文绉绉,”利贝鲁嘟囔道,“这还不简单:你被骗了!”
阿芒德怔怔地瞧着他——尽管根本看不见,他还是瞪大了眼睛。惊诧令他无法自控。
利贝鲁提高了音量,道:“注意啊,这是异端在说话。你要是有兴趣,可就麻烦了——要是想听,我就帮你补补课。”
阿芒德天人交战一小会,忙不迭地狂点头,忽又意识到利贝鲁看不到,便竭力矜持地“嗯”了一声。
“不情不愿,还是算了。”利贝鲁逗他。
“别别别。”阿芒德连忙出声阻止。
利贝鲁又笑起来,阿芒德赌气地别过头去。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厢门打开,冷风与月光灌入厢内。刺眼的强光过后,阿芒德的视力尚未恢复,眼睛又被一块黑布蒙住。
“喂!你就这么对恩人吗?”阿芒德抗议道,“我还没认清你的样子呢!”
“你还是不要认识我比较好。”利贝鲁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竟有些陌生。阿芒德只好踉踉跄跄地跟上前去,走向未知的命运。
利贝鲁不像凶残的暴徒,没有哪个刽子手会有闲心与死刑犯聊天,而且他还说要报恩。跟在他身后,阿芒德多少好受了一点。但利贝鲁再没有给他一句指示,阿芒德没走出两步被人拦腰拽回原地。
利贝鲁的脚步声渐渐消弭在风声中,阿芒德在寒风中不住瑟瑟发抖。在至少四名陌生人的陪伴下,他默念完了三段漫长的祷文,上下牙齿打完三次战役,才终于听到有人拖着粗重的步伐走来。
不论是什么宣判,都比等待要好受得多。
“转三圈,快点。”完全陌生的男声命令道,比利贝鲁的嗓音更加粗犷。
阿芒德依言照办,他在利贝鲁肩头上昏天黑地了好一会,原本已经无法分辨方向。而他们似乎没有杀他的打算,他如今也不必坚持。
见他如此乖巧,看守头子哼了一声,并未为难他。
阿芒德很快被领入了一栋建筑的地下,接着被推搡进一间房间。关门落锁声在静谧中分外响亮。反胃的恶心无可抑制地上泛,阿芒德旋转了半圈,终于双手锤住墙开始呕吐。他从餐后甜点吐到餐前祈祷,把晚餐呕得一干二净,迷迷糊糊有了幻听:“擦擦嘴。”
阿芒德朝着声源方向猛地一撞,又呕出一口秽物。来人猝不及防向后倒去,颇为心痛地叫道:“我的衣服!”
这次听清楚了,是利贝鲁。阿芒德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口里泛酸,但肚子竟饿了。空腹的滋味忽然勾起他心底的委屈,阿芒德抽抽搭搭地揪起手底下的布料,蹭着嘴边。泪水打湿罩在双眼上的布条,布条略微变得透明。眼前影影绰绰地有一颗头颅,阿芒德抬起双手探向一侧,摸到湿漉而服帖的头发。
“哭够了吗?该起来了吧。”利贝鲁出人意料地很有耐性,“我以为你一点儿都不怕呢。”
“我也要洗澡。”阿芒德松开手,翻滚到一旁。以他的平衡能力现在压根爬不起来,只好仰面朝天,自暴自弃地把肚皮晾在外面。地上没有铺设地毯,但阿芒德似已脱力,甘愿多躺一会儿。利贝鲁则站起身,将上衣脱到地上,绞着手臂俯看他。
“行。”利贝鲁摸着下巴——或者挠着脸颊,阿芒德看不真切,“不过……你一个人行吗?”
“那、那我饿了……”阿芒德丧气地说,“洗澡等等再说。”
利贝鲁意料之中地笑了,道:“我拉你起来。”
阿芒德把双手向前抬高,搭到他的臂膀上。在车厢里他就再没闻到利贝鲁身上的血腥味道——他们队伍中的医者手脚十分麻利。现在利贝鲁健康有力得像从未受过伤,阿芒德惊奇地发现他手臂上的伤口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别摸了。”利贝鲁的双手绕到阿芒德脑后,将布条解下,“直接看看吧。”
利贝鲁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左右,样貌周正,神色亲和,令人心生信任。牢狱生活使他留着中长发,蓄须。他的发色偏浅,勉强介于灰与黑之间,但又不似乔诺斯老师有那么多白发。眼睛则是棕红色,阿芒德凝视着他的眼睛,很特别的眼睛。浓密的眉毛与高挺的鼻梁也许还同丹恩先生相似,但这双眼睛就独特到过目难忘了。
“记住了?”利贝鲁笑或说话的时候髯须也跟着抖动,阿芒德觉得很有趣。
“嗯,如果他们要画通缉令,我估计能帮上忙。”阿芒德垂下眼帘,他现在裸露着上半身,可见范围之内,伤口无影无踪。
“哪有这样的好事,咱俩对半分酬金。”利贝鲁果然没有生气,笑呵呵道,“我出名出得太早,没机会了。”
三下敲门声打断阿芒德的疑问。利贝鲁弯下腰抱起那叠弄污的上衣,走过去应门。阿芒德面壁站好,听着他们用一种未知的语言交谈。利贝鲁似乎提出了一些要求,但来者激烈地高声拒绝,并驳回了利贝鲁的上诉。谈话结束于厉声警告。
利贝鲁回来时拿着干面包和牛奶。阿芒德转过身来,接过食物,刚打算掰下一半递过去,就被利贝鲁阻止住。
利贝鲁歉意地摸摸他的头顶:“你先吃一点儿,一会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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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戒指的大小恰好合适——阿芒德原本只是比划着套到左手中指上,但始料未及的是戒身一热后,居然取不下来了。阿芒德没有时间对住灯光打量这枚一眼便知价值不菲的“道具”。时间所剩无几。
最后几行中,伊奥的介绍简明:用于打开枷锁的上古宝物,戒身可承受三次驱动,次数满即粉碎——那一队异端为救出“弟弟”下了血本。惊叹之余,阿芒德莫名地失望了几秒,将这些录入脑海当中。
当然,伊奥给予他选择权。如果阿芒德不愿意冒险,他们可以另谋他策。到达费尔裁判所之前总有机会。但阿芒德知道异端的待遇,即使伊奥总是捂住他的眼睛。
令丹恩先生的外甥遭受多一秒的折磨都让人难以忍受。
阿芒德将戒指带上的那一刻想:伊奥和我一样。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丹恩先生是整个教区最出名的年轻学者。他在魔力理论方面颇有建树,但并非以惊人之论出名。而是外貌与出身为他博得非凡的关注。
阿芒德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声轻不可闻,如同羽毛落在毛毯之上。他没有提灯,黑暗中的浮想联翩是恐惧最好的土壤。
拜托,阿芒德,想点什么……
临近拐角,一副画像目光不善地盯着他。阿芒德呼吸一窒。
有了。丹恩先生的画像如同神使一般俊美。听说曾经引得一批别有用心的读者争相阅读他的著作并寄去充满爱慕之词的探讨信,而画师在聚会中以嘉德之名发誓绝无夸张之笔。
对同为孤儿的伊奥和阿芒德而言,崇敬就与外貌关联无几了,虔诚、正直、节俭、智慧……“第一位丹恩”担得起任何憧憬。
暖意在胸腔中复活。阿芒德谨慎地环顾四周,鼓励自己继续回忆。
“第一位丹恩”常常感叹家族子嗣之稀薄:他的姐姐、姐夫同外甥神秘消失之后,他是唯一一个丹恩。
噩耗传来之时,丹恩先生的知名度随着悲恸欲绝又升了一档。“他消于求索途中。”乔诺斯老师在悼文中写道,未有提及他死于异端之手,因而成山的檄文之上没有又加一篇。
阿芒德读过那些檄文。暂时栖身的修道院被付之一炬,随身携带的新手稿被洗劫一空,每每读罢一篇他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挡在闯入房间的异端面前,代丹恩先生受下残暴的致命一击。
是的,就是这种冲动。包括丹恩先生家人的那一批异端预计今晚运到——伊奥将所有情报如实转述,阿芒德读得出同样的冲动——湾都附近异端暴动,押送者需要折返平乱。而由于与乔诺斯先生相识,押送者选择他的神学院做中转站——罗什纳舍堂会恰好设有地牢。他和伊奥曾经当地下三层的房间是旧地窖,没有黄金至少也应有美酒,不过事实是被押入其中的只有异端。
或是被邪恶力量附身的,仍有挽救余地的人。
能实现丹恩先生实现找回家人的遗愿,危险又何妨?阿芒德按照伊奥的指引隐匿在他们儿时的秘密一角。寻人游戏时,躲在这里谁也找不到。
晚钟敲响之前守卫会换一趟班。兵痞都一个样,上司不在就绝不迟撤,亦绝不早到。异端在伊奥的逼问下透露:押送队伍当中有一位他们的人。同伙保证中间会有微妙的时间差,短暂但够用。只要绕过守卫,打开牢门,再打开限制魔法的枷锁即可。丹恩先生的外甥自然会使用魔法,不然又不至被认作异端——解开枷锁之后,他有能力独自逃脱。阿芒德的任务到此为止。
嘉德啊,请护佑我,我行正确之事。阿芒德的身体已经长开,蜷缩在过去容纳两个人的空间仍然勉强。但他充满勇气。戒指微微发烫。
从内向外数第三间。阿芒德默念,悄悄潜入。守卫果然露出空隙,一切在嘉德的照看下顺利得不可思议。
过道由两侧粗重的金属栅栏与牢房隔开。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阴冷潮湿的地牢,没有异端叫嚷咒骂或者喃喃祈祷。阿芒德打了个寒战,他几乎怀疑此处是否仍有活人。
“你与众不同。”阿芒德在砰砰巨响的心跳间中听到伊奥说——不,不是这一句。“戒身抵住锁眼,注入魔力。”
老旧的门锁应声弹开,阿芒德踩在一堆稻草之上,见到一团模糊的黑影悬吊在隔间当中。
“呃!”阿芒德几乎惊叫出声。莫非丹恩先生的外甥已经以绞刑自绝?忽然麻绳咯吱一声,阿芒德看见了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出斗志。
野兽的眼睛。阿芒德想,却突然放松下来,这才闻到一股恶臭。裹在这人身上的布团破烂肮脏,不剩几缕,味道却难以忽视的浓郁。阿芒德勉强凑近他的耳边:“嘘。我是来救你的。”
对方并未搭话,阿芒德管不了那么多,幸好他带了一把锉刀,立即开始细细地割断麻绳。手腕四周的血痕清晰可见,绳索绑得很紧,还有水干涸的痕迹。
“给我吧。”“野兽”沙哑地说。阿芒德一怔,还是将锉刀塞入他的手中。阿芒德眼看着他以堪称专业的速度迅速脱开绳结,由脚尖踱力到脚掌,稳健地站立在地上。有力的手臂伤痕累累,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向下,他的双手依然维持着被缚的姿态,却看不见有形的枷锁,阿芒德围着他团团转:“锁呢,锁在哪里?”
野兽从喉咙中咕噜出类似嘲笑的声响:“我们逃不掉的。”
阿芒德愣住:“怎么会?一定能打开,你注意过锁眼在哪里对吗?”
“没错,”野兽说,“但枷锁不能离开囚犯,除非打开时有守卫长看着——这鬼东西会判断。”
阿芒德追问道:“否则会如何?”
“它会等上一会,然后摧毁你的双手。”野兽咧嘴笑道,“挺聪明的设计,不是吗?”
戴上,暂时无法使用魔法;脱下,永远无法使用魔法。而不使用魔法就应对不了守卫和追兵。天哪,来之前可没听说过这个。阿芒德沉吟片刻,说:“你说它认人?”
“对。”野兽耸耸肩,“只有守卫长允许才行。”
“认不认犯人?”
阿芒德没有得到回答,野兽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阿芒德伸出双手:“那我来戴。”
“小少爷,你考虑好再说话。”野兽立即回道,“风险很高,没人试过这法子。”
“我不是少爷,”阿芒德揪起校装的前襟,擦去手汗,“我得救你,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捕捉到野兽的一丝动摇,阿芒德乘胜追击:“而且,你的手看起来属于一位不错的法师。”
“……一旦这玩意儿铐上你,你别想继续留在这儿念书了,”野兽恐吓道,“你的全勤完蛋了。”
阿芒德叹气:“我知道。丹恩先生的外甥,你就当我不想上祷文课,好不好?”
长时间的沉默,长到阿芒德开始担心这句“俏皮话”不够有趣抑或不合时宜。
终于,野兽叹气,烦躁道:“利贝鲁,我的名字。”
听起来他背脊上的皮毛都炸起来了。阿芒德莫名其妙,还是回应道:“我叫阿芒德。锁眼在哪里?”
利贝鲁将双手收到胸口,尾指对外:“在中心偏右的位置,你靠过来。”
阿芒德向前两步贴近利贝鲁,平视只能看见结实的胸膛。上面布满伤痕,有深有浅。
“别看了,看不见的。”利贝鲁抬高手腕说,“亮出戒指,对准我的左手手腕。锁眼在勒痕线上。”
阿芒德伸手沿着腕侧缓缓滑动,专注地盯着青紫的痕迹。以绳索勒紧的程度而言,说不定浸过两到三次圣水——每次完全干透之后,又再度浸透,如是反复收紧着。同情令阿芒德的心脏紧紧收缩。但利贝鲁镇定得超乎想象,只有呼吸声稍稍急促。
“停,就是这里。”利贝鲁突然道。
四目相对,阿芒德抬起右手与左手平行,轻轻点头,注入魔力。
利贝鲁的双手灵活至极,瞬间阿芒德便痛呼出声:“好痛!”
尖锐的酸麻后,阿芒德清晰地感觉到手腕被强硬收缚在一起。
而利贝鲁没有给予他回味的时间,一把将他抗到肩上:“抓紧了。”
阿芒德的腹部被他的肩胛骨顶到,干呕了一声,连忙双手捂嘴。紧接着天旋地转,强烈的颠动下他意识模糊。混沌之中乔诺斯老师对他露齿而笑——一个充满食欲的笑容。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闻起来像谁在把一头小鹿生吞活剥……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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