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G-39.
Amarante.
普通高二學生,貴文學社成員之一,是唯一一個不讀也不寫的,但插科打諢特別積極。
自稱外號叫“蟋蟀”,理由不明。
社長:“不是《我要和你分手》的那個《蟋蟀》吧?”她:“當然不是。”
成績好,但是熱愛裝傻。假扮吊車尾是她的拿手好戲。
腸胃不好,然而喜歡逞英雄喝酒。酒量不太行,曾經深夜和狼少年喝了一整瓶,喝到一半就開始口不擇言。最後還不幸地胃潰瘍。就算這樣也認為他是一個很nice的人。
喜好喝罐裝可樂,但通常不會喝到底。
高二一學期后轉到外地去了,可能開始了新的幸福生活,也可能沒有。誰知道呢。反正大家在社交網站上的聯絡都那麼親密……分離早就不像幾十年前那樣傷感了。醒醒吧。
性格
雖然通常是快樂擔當,但也會毫無預兆地喪起來。通常是在深夜的時候。懷疑都是被副社長帶的。
副社長:“深夜?誰會深夜喪,過時了吧?”
有記日記的習慣,且因為記日記的問題和家長鬧翻過無數次。此後決定單開一個博客每週末把日記敲進去再銷毀原件。我說,你早該這樣做了。
MG-39.
Amarante.
普通高二學生,貴文學社成員之一,是唯一一個不讀也不寫的,但插科打諢特別積極。
自稱外號叫“蟋蟀”,理由不明。
社長:“不是《我要和你分手》的那個《蟋蟀》吧?”她:“當然不是。”
成績好,但是熱愛裝傻。假扮吊車尾是她的拿手好戲。
腸胃不好,然而喜歡逞英雄喝酒。酒量不太行,曾經深夜和狼少年喝了一整瓶,喝到一半就開始口不擇言。最後還不幸地胃潰瘍。就算這樣也認為他是一個很nice的人。
喜好喝罐裝可樂,但通常不會喝到底。
高二一學期后轉到外地去了,可能開始了新的幸福生活,也可能沒有。誰知道呢。反正大家在社交網站上的聯絡都那麼親密……分離早就不像幾十年前那樣傷感了。醒醒吧。
性格
雖然通常是快樂擔當,但也會毫無預兆地喪起來。通常是在深夜的時候。懷疑都是被副社長帶的。
副社長:“深夜?誰會深夜喪,過時了吧?”
有記日記的習慣,且因為記日記的問題和家長鬧翻過無數次。此後決定單開一個博客每週末把日記敲進去再銷毀原件。我說,你早該這樣做了。
十点二十六分。我留在屋里。一个人。外面在下大雨。学校广播站的天气预报告诉我们今天下晚课会有阵雨,我便难得想立刻回家。那是一个安心信赖的避雨棚,虽然在天气晴好时我会自觉忽视它。将淋湿的校服外套团起丢在没怎么用过的新床单上时,我猛然听见冰箱般的蜂鸣声。
空气中沉积的清新剂味道浓郁到让人不舒服。像窗外的雨点一样浓郁密集。
这是所有我能想到的东西。
也许是刚从雨幕里突围出来,心跳还没从剧烈运动中恢复。水阴湿地附在皮肤上,沾着汗水变得黏糊起来。胃里那点隐约的不适感安安稳稳地停留着。我便躺倒在床单上,将潮湿的脸埋在叠了很久的薄被里,呼吸着它的灰尘味道。
雨一直下。节能日光灯的白光冷淡地照着屋内。感觉变成了一只封在玻璃罩里的昆虫标本。
太累了,不想洗澡。将手探进被子阴凉的夹层,不适感马上缓解了大半。
也不是很累,不想睡觉。只想现在这样什么也不想地装死。我看见头顶是昏暗但崭新的灯光。崭新是因为洁白的,有些发蓝。家里的每个角落都遍布着这好像喷过药水一般的灯光。墙壁上部剥落的墙漆与天花板角落的几片蜘蛛网。模糊的,漆黑的窗玻璃。熟悉到快要当成故乡的十平方米的密室。柠檬的空气清新剂,樟脑丸,清漆檀木的味道,与清透的灰尘味夹在一起。这是防腐的味道。
防腐。杀菌。消毒。灭绝。
十点四十一分。
不知道干什么好。好像并没有需要马上去做的要紧事,也提不起去做什么的兴致。保持着这种大脑放空的状态过去了一刻钟。衣柜上堆着旧电器的空箱。书桌上两个月前新换过电池的收音机。洛、丽、塔,眼睛默念着书架上颜色最明亮的书脊上的字。黑色的印刷体,潮湿而纠缠的灌木,像夏洛特的睫毛。
凝滞的。
凝滞。
凝滞的。
灯光像水波一样晃动起来。我有些头晕目眩地将双眼盖上翻身坐起。身体差点僵硬了,沾着未干的水汽凝固着。没什么睡意,于是就去抽出一本看过很多遍的书,拧开台灯坐在桌前随便翻开一页读下去,就那样无精打采地。在黑色玻璃窗上,能看到一张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的脸。我经常忘记我长着脸这回事。就是普通的意思而非不知耻,大概是我通常没机会看到它。
虽然我很少把难过放在脸上。倒没什么崇高的理由,只是我觉得人难过的表情太容易显得滑稽了。喜剧性总是比悲剧性更容易被人体会到,管它是不是充满讽刺。我自以为是地附和着书中的句子。
嗒。
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敲门的声音。我警觉起来。
我一时想不出谁会在接近十一点还下着暴雨的时候,来敲这个几近空屋的房子的门。于是我照着玻璃将湿成一绺绺的头发弄得稍稍整齐一些,披上没干的皱巴巴的外套,加快步走向门口。努力不去猜测门外是谁,或者是什么,打开走廊上的姜色灯,听着门再次被敲响,急促地好像上门的警察。长出一口气,我挂上链锁,拉开门。
好的,是她。只看到轮廓我就条件反射地拉开链锁让她进来。在脑中闪出她的名字之前,她猛的闯进来像一头猛兽挫败地钻进巢穴,蜷成一团,让我一时看不见她脸的模样。水滴从她身上滚落下来,淅淅沥沥像另一场小雨。她低下头掩着脸僵住了几秒,便颓丧又粗暴地把拳头砸在门廊上。
“你怎么样?”
我有些退缩了,尝试着去问问。我听见她喉咙里有着干燥的声音。
“没有其他人?”
“没有。”
她后退两步,粗糙地抹着脸上的水,断断续续地大喘着气,又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敢望向她的脸。马上,她伸出一只手臂,拍上我的肩膀。说实话,很重很冷很湿。
“所以,你怎么样?”
“感觉很差。”
她说。然后恶狠狠地伸出另一只手臂给了我一个紧到仿佛要把我勒断的拥抱,好像特蕾莎抱紧一棵栗子树。非常彻底,过于彻底了。她将额头靠在我肩上深呼吸了几次。湿到冰冷的,无论是外套、黑短袖衫还是帆布背包。该死。我很少,或者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拥抱着,但我什么都没在想,也不怎么惊讶,仿佛像正在假扮一棵真正的栗子树,道具一样站舞台中心。枝叶在阳光下发光的栗子树,远看见灰色的城市。而特蕾莎像是真的要面对死亡或是其他沉重的东西。更糟糕的是,这个拥抱一点体温也没有,更像是迎头浇了一通冰水。她的身上依然下着小雨,而我又被悲惨地淋湿了。
我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我大概被隔在这雨幕之外,气氛冷得如同海底两千米。在不知道看向哪里时我只能僵直地望着地面。雨滴落在白瓷上,变成污水。这么停止了好几分,肩膀上僵冷的重压稍微轻了一些。
她终于放开我了。
鼓起勇气,我敲了敲她像从洗衣机里滚过一般的后背,示意着跟我进屋。说实话,更多感到有些尴尬,见她忘我地沉浸在平复的境地里,我只能反复地想我该不该去打扰,该不该去制止,该不该去提醒她快要把我勒断了。——大概是不该的。虽然我还是打扰了。客厅,刚去开门时我顺手开了灯,款式极旧的花形吊灯,六朵灯泡已经灭了四个,剩下的在积着死虫的花罩里发着垂死的暖光。我让她进来,她扫了一眼四周确认了真的真的没有其他人在,又转向我:
“包放哪里?”
我终于敢望向她的脸了。长发沾成湿漉漉的一片,她满脸辨不出是雨是汗的水珠在暗光下闪闪发亮,——眼镜甚至都碎了一片,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张牙舞爪,把她的眼睛给遮住了一半。她眯着眼,皱着眉,好像特别不耐烦。我隐约认为大概不是对我不耐烦,因为她没有看向我。我让她把包随意放沙发上就行。她毫不客气地随手一丢,几滴水花一起跟着飞了出去。十分顺畅地,她又把外套脱下砸出去。“真恶心。”她用自言自语般的小声说。
虽然好像对着外套,但我莫名难堪起来。
我自己的衣服还没干透。
这错又不在我。
放她去卫生间洗脸。我去扭开角落的电风扇搅动着呆滞的空气,将风口对着她丢在沙发套上的潮湿的帆布包和外套,我好像还没从这一系列的发展里缓和过来。灯光干涩地亮着,浸湿的皱折的沙发套。该问她为什么来。我对自己说。
或者也许她自己会先开口讲,等她平复下来一点的话。
这样的天气。雨点还持续喧嚣着。这样的时间。可能是什么急事,如果是的话一定与我有关。这让我很紧张。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有关我的要紧事会让其他人先得知,还会让这其他人冒着恶劣环境不惜摔碎眼镜翻来这里告诉我的。这猜测有些过于自恋,我对它心生起厌恶来。不然呢?或者避难,但以她那讨巧的人际,比我更近也更熟悉的人总不止一个。
总之思来想去也没有必须让落难的人投靠我的理由。那我还该问她为什么来吗?我更需要问她为什么来找我。加上两个字,大概就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了。
盖在窗上的木百叶帘被风扇吹起,细细簌簌地晃动着。叶片上已经沾满了灰。在卫生间里她咳嗽起来,又或者是喝自来水呛到了……不,除了我以外。心里又涌上泛酸的不适,为了消灭它,我大概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点亮厨房的灯,把小桌用湿布抹干净,打开冰箱和橱柜找起还没过期的东西来。一盒茶叶。我从没见过她喝茶,但我姑且放在桌台上。卫生间又传来咳嗽声。我听在耳里,再将它抛到脑后,用眼前繁杂的琐事淹没它。做起这种事来我实在是笨拙的,虽然我不是娇贵到从没碰过家务的人,但我不喜欢重复这种永无止境的细碎杂务,像一场永远只为自保的斗争。与无休止的恶,腐败与枯萎。如果一旦我放弃这斗争,——现在这样,它们就和抹不干净的积尘一样把我轻易攻陷了。
说人话的话,我就是懒。
我拿出感冒药,排在茶叶边上。
湖水退落而下。四周的深草里,冒出隐约细碎的虫鸣声。我家没有水,也没有草。
她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无精打采又大摇大摆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餐桌上,桌布我前天拿去洗过,多少还是新的。除此之外只有一瓶假花。眼镜被她摘了下来。我记得她是摘下眼镜也可以勉强看清的轻近视。看来现在大概是可以问了。
“为什么要来?”
“我想你一个人在家。
她没什么情绪地答道。
“不不,我是,问为什么不回家。”
依然望着天花板的花枝灯,她忽然一拳锤在桌上。
“因为我不高兴。”
“他们……”
“别说了。”
刚鼓起的勇气马上消失了。
她把手盖在脸上,像是要抹掉脸上的水一样揉了揉。淋了雨的人,估计会觉得自己脸上有抹不完的水迹。那瘫软的,颓然的姿态。——我有些可怜她了。“我也想一个人住。”她说,“过一种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记得起我没有人有心情命令我去做什么的日子,顶好。”
“怎么?想说羡慕我吗?”
“这当然,不然我为什么特地来找你。来体验一下理想生活。”
不知道回答什么,坐在她对面,我只敢看着桌布上的格子和针织画。她的父母。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她是第一次摔门出走的话那么现在应该在找,如果不是第一次,那他们无可奈何。没记错的话,她多少也是个好学生,虽然好学生不代表便是个好孩子。就算成绩优秀人际讨巧。
哪里会有这些。——对这个话题她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你喝酒吗?”她突然故作严肃地开口问道。
“不喝。”
“你竟然没有试过喝一夜酒然后醉到第二天下午?”
她提高声音,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故作惊讶。可能她对我的习性有一些误解,独居不一定疯狂的起来,这本来就不是正常现象,她一定心知肚明。
“没。我至今还没喝过酒。”
我避开她的目光。
“我也没有。”她说,只是咧嘴一笑,没什么太夸张的反应。然后她转向淋湿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来一大瓶漆黑色的东西。
是酒。我当然知道。只是这颜色看着就像实验室里装易挥发药品的深色瓶子,让我产生一种接下来不得不喝下几杯硝酸的奇妙的恐惧感。她把酒瓶搁在我面前,愉快地起身去找杯子。“玻璃杯在碗橱旁边不透明的柜子里。”我不自觉地提醒道,顺带弯下腰,就着不太明朗的餐厅灯,研究着酒瓶包装上的文字。我只注意到几句话:
酒精度20%
警告:内含咖啡因。
我没喝过酒,也很少喝咖啡,只知道它们一个让人昏沉一个让人清醒,那这短短一句警告读起来像一场战争的预告。我知道一种类似的战争,——将镇静催眠类药物就着浓缩咖啡吃下去。印象里最后的胜利者通常会是咖啡。当然,这是一种容易没命的玩法,我的衣柜底层堆着些估计早已过期的苯巴比妥片,我不想去尝试它。那不是我的东西。或者说许多东西原本都不属于我,而是属于那个房间的前主人,和我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二十四岁女人。她死在里面的时候,我可还没出生。
她死于酒精中毒。
在中毒的死者的门外第一次喝酒,想想有些恶心的幽默。
“所以来吧,别故作优雅,大的杯子看上去比较方便。”她拿着两个盛牛奶的高杯过来,那容积让我暗自吓了一跳。不过我没什么意见。她拧开瓶盖,直截了当地把深黑色的液体倒在高杯里。它的颜色的确是很像煮熟了,煮得老老的咖啡。在液体刚接触到杯底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仿佛窒息的神情。“嗯,动真格的,首先得喝完一杯。”我听见她小声念道。
这当然不是在激励我。这明显是在激励她自己。
斟上两杯后,她将一杯推到我面前。我看见那杯口有着一块不大的三角形缺口。一瞬间,我被拉回了现实。我在面对一杯酒,是人生的第一杯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杯,视它的口味而定。有点如梦初醒的意思,只是我并没有什么感想。
“干杯。”她说。
“你确定?”
虽然调侃地质疑了一句,但还是乖乖干杯了。她一脸无所谓地轻松饮下一大口,然后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好像喝下的不是酒,是泥水或者深海生物的粘液。我有些不安了,但又退缩不了,只能深呼吸一口,抿了一小点。
真是相当怪异的味道,怪异到超出我修辞能及的范围。好的。我马上意识到这真是人生最后一杯了。
“味道很坏,不是吗。”
“别这样想,可能多喝几口会喜欢上的。”她马上否认道,仿佛自己刚才的糟糕神情是我的幻觉,“现在不就是该背着其他人偷偷喝酒吗,你倒是喝啊。喝实在一点。别像个小姑娘一样……”
她又咳嗽起来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酒量。但受到她的激励,我还是鼓起一点勇气,想着最多只有反胃而没有危险,然后喝下一大口。——至少看来,我的酒量比半个牛奶杯大,至少没有直接昏死过去。当然就算没有现场醉倒现在这种感觉也非常古怪,警告,内含咖啡因。咖啡是低沉的,酒精是暴躁的。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像一口甜腻的止咳糖浆。口腔被刺激的麻木,一种微妙的清甜味在麻木中四处冲撞。耳膜内部一片喧嚣,像是五百只鞘翅目昆虫摩擦着带倒刺的腿发出尖鸣混杂着过路汽车的远光灯。
真的不好喝。
我感觉自己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心情。
“不,现在不习惯也许以后也不会习惯。”
她搁下酒杯,偏过头一脸戏谑地看着我。外面依然响着倾泻而下的暴雨声,她的头发还没干透,潮湿地黏在额头和脸侧,像灌木,像书脊上纠缠的印刷体。她的眼睛里带着酒和黑咖啡混在一起的浑浊色泽,看上去不是那么好喝。我记得,平日在正午的阳光下我所见的她的目光是凌厉而明亮的,而现在比较接近凌厉和明亮的反义词,在昏沉的姜色灯下,闪着沼泽般迷蒙的微光。不知道跟他刚喝了酒有没有关系。她自称是第一次喝酒,我有一种感觉,——她绝对离醉还远。
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估计在她看来我的眼中已经朦胧到开出烟花了。不过与此同时,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突然消灭了一样,我的呼吸都轻松起来。可能两方都处在尴尬的境遇里时,个人的尴尬感便削弱了。
当然更可能是酒精的轻度躁狂功效。
“你不行啊。”
“我知道。”
“还剩下大半瓶,你想怎么办呢?”
“如果你不想喝的话可以搁下。”只是半杯我已经感觉说话不太通顺了。“没人逼你喝完。”
“不。”
她很坚决地拒绝了,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然后一脸视死如归地闭着眼又连着喝了两口,——两大口。哎呀。一直喝到液面沉在中线以下,然后她飞快地把杯子推到一旁,埋下头疯狂咳嗽起来,咳得异常凶狠剧烈,听上去像是要把肺从气管里咳出来。看上去她是很讨厌喝止咳糖浆的那种人,我有点可怜她了。但是我并不想自讨没趣地开口说,“如果你实在不想喝的话”……废话,她不可能听我的。就像我不会在她之前投降一样。我只能跟着她试着喝下两口,然后我马上后悔了。
在第一波的反胃感没有消去的时候再灌下另一波是会让人产生生理的不适的。一种糟糕的,过分强烈的不适感从下而上地沿着食道冲上来,像是要把体腔挖空一样凶猛的狂风骤雨般旋转着把胃揉成一团。一堆脏话不由自主地混进脑子里,——我也忍不住咳出来了。我感觉自己被砸成碎片再从自己的喉咙里涌出来。
比起咳嗽更接近一种呕吐。
“你还好吗?”
她抬头看我。我费了点劲稳住自己的心跳,长出了一口气。她的眼睫毛都变得潮湿了。我想我也是,都是被刺激出来的眼泪。在深夜十一点半两个从前从未接触过酒精的未成年人在餐厅里什么也不干只喝酒然后面对面狼狈不堪地埋头咳嗽,这个场景也真非常幽默了。
我点头。“还行。”我尝试笑出来。鬼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
“还要吗?”
她又开始往自己杯里添酒。我感到了一种柔和的,无力的困顿感。
“来吧。”我把杯子推给她。
于是瓶里只剩下了一半。拼命喝下的第一杯酒又被填的满满的。我有点颓然地把手盖在脸上,听见有汽车从窗外飞驰而过,车灯眨眼间撕裂一样闪过桌面,穿透窗玻璃和玻璃杯。我可能误会酒精了。——我突然想到。只是这种酒实在格外难喝而已。对不起。你就没有带别的品种的酒吗?一时间我竟然想这样问她。——没有,滚。我替她回答了。
“你为什么要继续喝?”
她把斟满的杯子重新推到我面前,挑起眉毛带点怀疑地问道。
“因为……还行?对我来说还行?”我搪塞起来。
“别哄人,你刚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刚被人暴揍了一顿。”
她无情地否定了。好的。我就知道我不适合说谎。说实在的,我暂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不显得做作。我只能说,这是一时兴起的。包括刚才的一切都是一时兴起的。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人的话我才不要继续喝这东西……不,从第一小口开始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现在就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因为对面坐着另一个人,不能输给她或者不能在她面前丢脸吗?
“有点无聊。”几分钟的沉默后,她晃着杯子,有些心不在焉。好像经过一个痛苦的适应过程后现在感觉已经轻松了很多。“讲个笑话吗,朋友?”
“你看我像会讲笑话的人吗?”
“像。我觉得你还是够幽默的。”
“比如呢?”我有点哭笑不得,顺带又想起来如果我刻意摆出“poor me”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个滑稽漫画角色的这码子事。
“比如?忘了。一时半会想不到。反正让我喜欢的话自然有喜欢的理由。”
“很巧,我也一时半会想不到一个很好的笑话。”我喝下一口酒。好了很多,好了很多。做好了心理准备后,一口一口慢慢喝还是可以接受的。我为我找到这样一个窍门感到庆幸。
“那我说了。上次他们把锁拆了,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一个都没留下。”
她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灯,晃晃悠悠地提起曾经挂满锁的那座桥。这座桥离原本的学校很近,因为若干年来被人叫锁桥导致大家都忘了它刻在一边的名字是北岸深泓河桥。我回忆起来,上初中时我经常路过这座桥,两边护栏上紧挨着的都是大锁小锁密码锁甚至自行车锁,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各种颜色的,脏污的彩色丝带系在锁上随风抖动。形式的。我经常不由自主想到这个词。虽然我知道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目光定性别人的感情是令人厌恶的。
“太重了吧。”
“谁知道呢,但我前天从上面走过看见又有新的锁了,真是野火烧不尽。系着粉红丝带,贴着心形的标签纸,上面写的东西我远看还以为是‘FOR SALE’,凑上去才看出是分成两段的‘FOR-EVER’。”说到这里她不由得低下头暗自笑道,“还好奇这些人怎么这么有创意,把锁挂在栏杆上拍卖。”
“你怎么不想象一下卖的是爱情呢。三个月的,新鲜,有趣,开封即食。”
我感觉自己有些刻薄。
“没这么超现实。——不过如果有的话就是药片一样的装在药瓶里,红色的心形。倒在白水或者饮料里就会化掉,把它们染成深红的,喝了的话就会……会怎么样,我编不下去了。我只觉得味道比这鬼东西更刺激。”
“大概会因人而异吧。”
她也喝了,神情缓和了不少,看来和我一样习惯了。
“当然,这种东西最好两个人喝,还可以碰个杯。”她说,不怀好意地扬起玻璃杯来,眼中都是有些过载的热情。“来碰个杯吧?”
“不要。”
我居然脱口而出的是拒绝的话。
“来吧。”
“不要。”
“你把它想象成……咖啡,可乐,暗黑牛奶,毒药,来吧。”
“不要。”
我抓紧玻璃杯,看着她这么迫切,只能无可奈何地接住她热情的一碰。玻璃的声音。像砸在一起的玻璃风铃,在午夜的时候。里面装的是酒,我说,真正的酒。虽然很难喝。或许还掺了三片爱情,我没有爱情的经历,估计也不会有。于是我照她所想地喝下一大口。——可能是仰头有些用力过度,上颚猛地传来一阵轻飘飘的剧痛。——我又禁不住大咳起来。那种感觉,仿佛尖刀快速用力地划过去,发冷发麻,几秒后才感到泛血味的不适,还有隐隐约约的怪异苦味刺着鼻腔。有什么东西混在酒杯里打碎了。我感觉头脑天旋地转一片模糊,回过神时已经忍不住地涌出眼泪来。
“你还好吗?”
“呛到了。抱歉。”
她第二次这样问。我甩甩头,让自己恢复过来。意识倒还是很清醒的。我努力站起身,去洗碗池旁接点冷水洗干净脸上狼狈的眼泪。身体变得有些沉重,这感觉有些古怪,一瞬间我以为我下一刻就会醉倒。——但好在我感觉我还活着,还活得很好。当自来水柱从龙头里涌出来的时候,我闻到了清晰而确定的水的气味。带点金属味的水的气味。它把我晕眩的感觉固定下来,把所有的混沌黑暗融出一丝冷光。被风扇吹起的木百叶帘在我的面前晃动着,身后的冰箱传出一点工作着的蜂鸣声,上面贴着一张日程表的磁贴,画着异国风情的城堡。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日光灯的光是冷的,发蓝的,无菌的。我彻底地醒过来了。我接了一点水蒙在眼前,感到它淅淅沥沥地滑过我的脸侧滴在桌台上。我大概是流掉了脑子里的水,现在感觉空空荡荡一片轻松。
水的气味。
所以如果哪天有人喝醉了想死的话可不要选溺水。这样你会醒来的。你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无济于事。我有点想笑。
“听歌吗?”
“什么歌?CD?胶?播放器外放?”
“磁带。”
“哇,为什么我要在这个年代听这种东西?”
这也是我想问的。然而我只有磁带了,还不是我自己收藏的。不过看她表情,她还是比较感兴趣的。我打开客厅的灯,拉开抽屉找出一张(顺带深吸了一口二十年前的混灰尘和霉菌的好闻气味)。我把磁带放在录音机里。调了几下,里面开始传出细碎的提琴和轻柔的女声。我知道她是谁。我喜欢着她的声音。我喜欢着她唱的那点无限接近空洞透明的所谓错乱少年愁(蓝色的)。
狼少年。
不过我是槐少年。我看起来可不像一头野狼。
“这歌我听过。”
眼看杯中的酒又要到底了,她给我满上,又给自己满上。她的发言已经含糊不清,不过还是义无反顾地喝起了下一杯,再一杯再一杯,一直喝到酒瓶正好倒空。我感觉嘴里充斥着一种不怎么愉快的苦味,感觉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苦大仇深。她喝醉了。肉眼可见的喝醉了。虽然在她自己看来她是清醒的。在重新坐下的一刻,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感觉我还会唱。不过我唱的不怎么好听就不丢人了。”
“在哪里?”
我有点意外这种磁带级老歌还会遇见自称听过的人。
“车上。我六岁。好像是在什么地方旅游的大巴上,夏天,正午,开着空调,有的人吐了,吐在呕吐袋里,我就把车窗开了条缝。大巴的广播放了这首歌,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车上所有人都在睡觉,地面热得发光热得蒸发,听到了蝉和苍蝇的声音。这时候我看到窗外一条死水河,深绿色的,绿得发油,旁边有一片树荫,看起来又黑又凉快……很凉快,对。然后我听到这首歌,感觉整个人都凉快起来了。这个钢琴我记得很清楚,像下雨一样,冰冷的。”
她夸张地摇着头。
“简直是救世之光。你知道。虽然我下了车之后吹到了更舒服的空调就把它忘了,也没想过去找它的名字。不过今天你放了出来,我记得,就是它。”
“恭喜。”
“我也觉得恭喜,我应该庆祝一下。不过不是喝酒庆祝。我觉得喝这种东西是惩罚。”
“那你想搞什么?”
她一边断断续续皱着眉头喝酒一边小声哼着调子。
“来本书读读。”
“啊?”
我没听懂。
“我说我想读书。去找一本吧,我不会唱歌,但我现在很想喊些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你去找就是了。不要找太无趣的……”
你要哪本?我有点想问,不过没问出口。房间的桌上还摆着一本刚看了两页的,可能不算很无趣,但也不如生命之光欲望之火那样有趣。于是我转头去把它拾起来,并就着昏昏沉沉的灯光,在她面前念起来:
那是某书店的二楼。年方二十的他登上靠在书架上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天色逐渐黑下来了,他却还热心地读着书脊上的字。那里陈列的,与其说是书籍,毋宁说是世纪本身。尼采、魏尔伦、龚格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楼拜……
他在薄暮中挣扎,数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书籍自然而然地淹没在暮色中。他终于失去耐性,想从西式梯子上下来。他头上刚好悬着个秃灯泡,忽然亮了。他就立在梯子上,俯视在书籍之间移动的店员和顾客。他们显得怪渺小的,而且非常寒碜……
“像你一样。”
她手指抚着杯沿,抬起眼嘲笑着。
“什么叫像我一样!”
我没想多说,继续念道: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啊!”
她抬手打断我。
“这句!我有印象!——我有印象!”
“你看过?”
“没有。但我听说过。我认识的人把它当作座右铭,但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诗性青春疼痛的爆发。——他和我说过出处,但我忘了。告诉我这是什么书?”
我把封面给她看,她立刻显出感动的神色,几乎哭出来了。
“我可以借吗?”
“随意。我看完了。”
于是我便合上书推到她眼前。她近乎疯狂地甩着她的空杯子。湖水好像从她的杯底涌起,杯口里漫出来,在桌布上淌着,带着夏天发酵的水草的味道,变得透明。我眨了下眼,它们又消失了。像被胶堵住了喉咙,一种崩溃的天旋地转的黑暗,从天花板砸在我头上。
我喝醉了。
“那你打算去哪里?”
我不问她“为什么”。这很蠢。
“不知道,能不能去所有下雨的地方?”她一边晃着头一边念叨,那样我每天每晚都能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用想。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五?狗屎。只要下雨每天都是星期五的晚上。我可以喝到醉,睡觉,在下一个星期五醒来。那我天天都能谈恋爱。我不想回家。去他的好孩子,我一点都不想变成个好孩子,我不是好孩子,我不想做好孩子。我才不想天天给人表演把头塞在鞋子里。狗屎。我很难过。你知道难过是什么吗?在我这样可爱的人说我很难过的时候?你们该不该把它当笑话听?很像一个笑话吗?
好的。我帮不了她,只能听着不说话了。
“我不想回家。不想不想不想。”
她抱着头一遍遍自言自语道。在音色有些过于干净的钢琴声伴奏下,她一下颓唐一下激怒的自言自语显得微妙地滑稽起来,好像电视上抒情过度的背景音乐前感情充沛的讲述人,让人心生着尴尬的怜悯。我可不愿意这样想,但又不由自主地这样想了。
我在认真严肃地关心她,相信我。
虽然我觉得人对滑稽的细节的敏感是天性。
“丁香花让我想起花瓶,封闭,歪斜的房间和黑夜。”
“还有感激呢。”
“针槐呢?”
“什么?”
“我说针槐花,食物?能吃吗?”
“不建议你吃。”
“嘿。中学时我和别人一起在学校操场打扫卫生,去打扫那个花坛。那里有一大排的针槐树,还有一排公告栏。我们要去打扫后面那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一边扫着,一边和我互相开着下流的玩笑。比如,在这边自杀会被人发现吗?唉唉。我跟她说。第二天就会被我们这样的值日生发现的呀!会拍照片的哟!最难看的那种。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无理由地狂笑起来,拍着桌子,用手肘撞着桌上的酒瓶,——它从边缘滑下去,在地上撞出一声巨响。这是一个很厚的玻璃瓶,所以没有那么轻易地摔碎,并且里面已经倒空了。只是这一声正砸在她的耳边,多少让她有些清醒了。她抬起手,用指甲抓了几下额头,流露出稍微有些困惑和痛苦的神情。
“对不起。”
我说。
(为什么是我说对不起?为什么是我说对不起?为什么是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
她毫不客气,拾起瓶子,往里放了放。“您有没有觉得我变得不可理喻了?喝了酒的我好像变得很快乐。是真的很快乐。
“但我也会感觉很糟。我会说我到现在都过着烂透了的人生,我想改变,——但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没有恨任何人,但烂透了!我不是一个认真的人,也不是一个阴沉的人,但我很浮躁。我会说,我不想这样过下去,我不想做一个欺骗自己眼前有光的人,有些更有趣的东西,却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喂!——你要做一个在被摧残时自欺欺人的乐观主义者还是一个在被溺爱时无病呻吟的悲观主义者?”
“有第三个选项吗?”
“受到重击时只能忍气吞声的现实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呢?”
她摆出一副有趣的神情歪过头。
“没有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早就他妈的死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血里都带着有毒有害的……嘿,几点了?”
“十二点半刚过。”
“你困吗?”
一听到她这样问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哈欠。当然我觉得自己还是足够清醒的。
“不。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我可以在你这过夜的吧?不要跟我说不可以。”
我也没想说不可以。或者说我几乎是默认她要留下来。雨依然剧烈不停息地砸在窗上,屋里充斥着被水淹没过的阴气。堆积着焦枯的死虫的花形灯,水底的暗暗发绿的太阳。我把客厅的窗帘放下来,影子在黑暗光滑的窗上笨拙地滑动着。酒的虚构的热度还残留在皮肤上,那是种轻薄的不适感。她的父母在做什么?我不合时宜地想。
这并不是我应该操心的事情。喂。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说,“门上挂园艺台历的是空房间,里面没有东西。如果你能接受里面的味道。”
“里面有什么的味道?”
她并没有亲自去看一眼的意思。
“鹦鹉腐烂的味道。”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我感觉嘴角无自觉地抽搐了两下。
“开玩笑的。是樟脑丸和泡了七八年熏香的木头家具的味道,用力過猛到足够让你三十年后闻到这种味道依然会想起这一晚。”
她也干笑了几声。
“不。我喝醉了,我醒来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的。”
“你没醉的。”
“我比你清楚。”
“朋友……”
“好吧。”她一脸无可奈何地一耸肩,“明天吃什么?”
“这边最近的车站附近在九点之前卖早饭。有一家咖啡店,还有一家卖香肠卷。反正在我经济条件之内……”那家店里的香肠比别处便宜一点,而且烧得有些糊。我很喜欢就是了。我喜欢烧出一点焦炭的味道的东西。
“我不觉得我会九点钟之前醒。明天是星期六,而且我们都喝得这样凶……”
“那不吃早饭?”
“随便吧。”
她站起身来,两步磕磕绊绊地几乎摔倒。我没想去扶她一下。因为我觉得我自己也有些昏沉了,贸然跑去十有八九是要摔倒的。醉酒给人一种逼仄的存在的不适感。清晰冰冷的意识,尖锐地穿过感官混沌的脂肪如一块刀片。隐约的轮廓分明的悲凉,血一样油一样,从切口渗出来。
“如果我以后成为了一个酒鬼那你得付主要责任。”
我半开玩笑道。
“我担得起。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她的步子开始踉跄。在我有不祥的预感之前,我已经听到什么东西像三十年的危房一样轰然倒塌。好吧。我知道了。“你还是喝醉了的。”
“我刚才就已经告诉你了……”她的脸贴着地面。站起来……但她摔倒在地,摔倒,摔倒了,摔倒下来,反反复复几近挣扎。我看着她无谓的努力,头脑空白但异常冷漠。我没想去拉她一把,于是她放弃了,蜷成一团,用手心摩擦着涨红了的脸。“啊。哇。我肚子疼。”
“要我去叫急救吗?”
“请。”
我刚有些理解事态的严重。这是我第一次去挂急救,我爬向座机,思考了很久急救电话是哪三个数字,然后等待他们接通。通了。我用自己听不到的声音说了我家的地址。他们说尽快能到。挂了。我按着听筒,望向几乎要蜷缩成一个纯粹的肉的团块的她,想到刚才那些少年心气的梦话,感到一种可爱的荒唐。我们高估了自己的热情,——再叛逆的雄心壮志终究也敌不过突如其来的病痛。她的父母正在赶去医院的路上……是这样。她不可能成功。我们谁都不可能成功。想到这里,我倒好像有些释然了。我把那本书放进她的包里。他立在梯子上,朝着这些人望了片刻。所以呢?所以她要我和她一起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知道的欲望。钢琴在潮湿的空气里响着。——我在你的膝上睡着了。睡着了呀!睡着了。或者说就这样,和你一起死去呢?春天就像幻影。我俯下身看她,她的侧脸贴着地砖,眼泪从左眼流进右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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