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清也。”
中午在食堂正好碰到他。我径直走过去拍他的肩膀,若非这样他是绝对不会注意到我的。“听说我们这儿来了个新人,是从外面过来的。”
“我们这里?”清也转过头来看我。
“还没决定分到哪里呢,似乎是要暂时住到咱们这儿来。过几天据说要给她做什么考核。十一岁的小孩子而已。”
“森子音,”清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希望你不要忘记了,我和你都是十一岁。”
我点点头,他也就不再多说。
接下来我又随口跟他扯了些事情,清也没有情绪起伏地听着,在需要的地方发表自己的看法——虽然大多是语气词以及简短的点评。
是的。我记得。对。明天。可以。我会去的。
差不多到我终于无话可说的时候,清也低头看了看时间。“我还有报告,回见。”
我笑笑,向他道别,端起一边的餐盘准备坐下开动自己的午饭。
清也走出几步,却突然又掉头回来。
“你最好还是少和感传那边接触一点。”
我迎上他的目光,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背影也跟他的脸一样漠然。我也许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往忘。
以前的清也不是这样的。
他不多话,他很认真,非常认真。他的表情很少,他很努力。这些或许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以前的清也和现在不同,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清也,是有颜色的。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而这些颜色现在都已经看不见了。
不,他还没有完全变成灰色,变得像这里的氛围一样。我坚信如此。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知会他关于新来的女孩子的事情。或许我已经褪色,原本的我已经逐渐同化于这自命不凡的世界之中,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做不到,但是她不同。
那个自愿从外面进来的女孩子,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
我需要她来拯救清也。
“你有事吗?”
我正在整理桌上的终端,隔壁的女孩子却突然叫住我,“走这么急。”
“明天二阶堂他们要来合作,我赶在门禁之前和他核对一下程序。”我露出一个本分的微笑,用完美无缺的语气回应道。对方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了。“二阶堂同学在我们两个班中都是顶尖的,你和他以前就认识,要抓紧利用这一点才是。”
“是的。”
我关掉投影屏,和她道别。这时候课程已经结束,但教室里依然是坐满的,还有几个隔壁班的学生提前过来借用终端使用设备——我们今天在这里呆了一天,这些学生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进来。我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冷笑出声,快步出了这个牢笼般的地方。
我当然不是要找清也核对什么流程。不说我是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就算有,清也那个家伙也不可能浪费时间来给我讲这个。
“如果你还有待在这里的资格,自然明白要做什么。”他一定会这样回应。科建尖子生的时间,肯定比我这种挣扎在掉入感传边缘的小孩要宝贵许多。隔壁桌的女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被派给监视我的任务。对于他们来说,比起监视自己同学可能产生的负罪感,藉由这件事所能获得的机遇才是比较宝贵的。
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放弃一切所能放弃的,存在的所有意义只是为了一个既定目标。
这,就是科技建设。
避开校区里来往的人,我轻车熟路地翻出了科建的围墙。不算高,掌握好要点更是非常简单。若说有什么难度的话,每天都在变幻的监控区域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然而我有自己的途径。
“啊!”
我右手在口袋里攥着终端,正蹲在墙头准备往下跳,不远处忽然传来女孩子的惊呼声。
糟糕。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感传的人我大多认识,尤其是女生。她们虽然不像科建是一片灰色,却也是为了那个既定目标而被培养的道具而已。不外乎会有几个对我抱有意见——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六七个名字,却没有一个能与刚才的声音对上号的。我抬头,向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个黑发的女孩子,个子不高,左侧的头发编了个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
“你在那里干什么啊,很危险的!”她有些焦急地跑过来,“快点下来啦!”
我突然知道她是谁了。来自真正世界的五颜六色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打在我的身上,让我甚至有一瞬间的晕眩,这是太过耀眼和绚烂的色彩。
纵使人生千离万散,总还是先有相遇的。
我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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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其实生活怎么过都无所谓,糟蹋自己也罢了,反正有的是时间和生命。换句说法,一旦人意识到自己拥有永恒的日子要过——俗称不老不死——几乎马上就会堕落下来。别人怎么样我是不知道,我对自己还是颇有研究的。
若是不信,你可以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拿小刀对着手臂比划也不会感到疼痛,双手勒住脖子也没有什么呼吸不畅之感,那么人大约都是会百无聊赖,顿觉人生漫漫无望,无所事事的吧。成语我是不太精通,不过颇喜欢用,意思传达到了就好。
我是怎么落入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的呢?既不能成事也不能阻止事之将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漂浮在空中——对,就是这种感觉让我欲罢不能。睡眠,进食,呼吸,一旦这些都成了没有必要的事情,那思考的必要性又在哪里呢?
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长叹一声,换个姿势坐起来,晃荡着双腿望着下面的世界。人们来来往往,按照设计好的既定路线行驶航行,对于自己的存在既不质疑也不惊讶。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创造的啊?真是让人忍不住苦笑。
圣米纳亚。
旧语写作Saint Minaya,是一个被称作理想国的国家。不过这世界上也没第二个国家了,只有它一个,孤零零的,王城的城堡伫立在世界中心。神权政治,信奉与王国同名的唯一神,立三院,设一国主行使教皇之权,享教皇之威……我简直可以洋洋洒洒地背诵出来。
他们以为这个世界是谁创造的啊?
别看我现在这幅样子,我认识的厉害角色可不少,虽然其中已经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人类的了。就连我自身也不能幸免,每天在这世界之上做着神使,供圣米纳亚大人差遣。
啊,想到这里我不免惊叫一声,匆匆忙忙地跳下来整理仪容。神明大人今天似乎还有要事要找,而我却照常浑浑噩噩,把这事忘了个精光。还好,如果现在出发的话应该还赶得及。
毕竟他都很多年没见过我了呢。
虽然说见面也没什么区别,我的长相再过几百年也照常不会改变。我对着镜子草草看了几眼,果然是一如既往啊。
其实如今的我完全没有走路的必要,心念一动就能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当然人间还是要另算——但还是傻乎乎地乐意使唤自己的双脚,毕竟平日里根本用不到他们,大概都要生锈了也不一定。
明明没有必要却非要花费时间走路,就好像明明可以化为神附于世界沉睡个千千万万年,却非要住在王城高塔的顶楼里一样,无非自欺欺人,幻想着自己还是个人类罢了。说起来我们还真是相似的生命啊。
走到人间的交界处,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虽然在人类看来我们都是住在“天上”,这天空之上的景色可没他们从底下看到的那么美妙——既没有云朵也没有蓝天,目之所及之处一物也无,尽是空空荡荡的。当然,如果住在这里的任何一个神使愿意,他们大可以幻想出美妙的风景来实现。就好像住在世界尽头的蓝宝石和波光玉那对兄妹,借着“天梯”把自家幻化成了山间的小木屋。草木葱绿,瀑布轰鸣而下,确实是有那么些人间仙境的味道。只可惜无论怎么幻想,植物终究是规规矩矩地生长,感受不到一丝灵气,动物更是无法在这里生存。即使能够依照人间的样子想象出一个完美的生命,也很快就会死掉,消失得一丝存在也不留。这就是神和他的使者所居住的地方啊。
我向离这里最近的云探出手,摸出一根细丝,反手一勾一拉,已经稳稳地抓在手上了。接下来只要双手高举过头顶,脚下一蹬身子一探,嗖,身体被浓郁的蓝色所包围,扑面而来的尽是人间清新的空气,既暖和又舒畅。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就扯着线扎进了下面的云海里。
云这种东西说来也真是奇妙,看着蓬松暖和,撞进去的时候却又感受不到什么阻力,只消一瞬间就已经离开了刚刚才打招呼的云,直奔向下一朵了。我双手抓线有些多余,就放开了一只手,在迎面而来的湿气里高高的伸出去,感觉活像是在和什么打招呼。
如果这时候圣奈在,她一定会极认真地告诉我,要和世界打个招呼,问一声好吧。
真奇怪,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圣奈呢?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似的。
我坐在树顶上剥糖纸,清也正小心翼翼地爬上来,圣奈站在树底下冲我们抬起头,一遍遍重复着“要小心哦”,目光里却又带了隐隐的羡慕。我就从上面朝她挥挥手,扔一颗新鲜的水果糖下去,“这可是来自大树顶上的问候,吃起来味道也会不一样的。”她信了我的话把糖扔进嘴里细细品味,皱着眉头想吃出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清也回头看到她的表情,低低的笑起来,我也就不再装腔作势,跟他一起哈哈大笑——
彼时小女年方十一,还没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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