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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只一日,世上已一年,不管怎样先来一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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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请回放:阿羡与田知甚暂时和解,两人分别在即,不料阿羡却在池州城内遭遇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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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阿羡就和田知甚渡江去接呼雷,才见着面,呼雷已抖擞腾越,一头拱向阿羡,鼻中嗤嗤喘气,热烈的鼻息几乎濡湿阿羡的衣裳,阿羡环抱马颈,手指慢慢理顺它的鬃毛,呼雷愈发瘦棱棱的,原先的鞍辔也不翼而飞,但她仍觉满心的庆幸欢喜。
反观茶棚掌柜惴惴不安,生怕田知甚卷土重来是为报复,小心的解释了马是他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其余一概不知,又殷勤的唤人雇船相送,恨不得将麻烦送出十里地。
船过江心时,阿羡笑问,“其实以田公子的本事,何需听掌柜的使唤?”
田知甚对此不以为意,“他不会武功。”
阿羡一时语塞,田知甚不欲以武功逼掌柜交出呼雷,自是他心地光明,自视甚高,不在乎被人占些便宜,不然还会有什么理由?倒是自己多此一问。
田知甚却提起另一件事,“呼雷没了鞍辔多有不便,不如等下船就进城添买,不过,恐怕比不上你从前那副。”
阿羡好奇的看着他,“田公子怎会记得呼雷原来的鞍?那是泷泷置办的,她素来喜爱华美之物。”
田知甚顿了一顿,移目于潇潇江水,阳光映照之下,江上波光粼粼,美如画卷。“那天钱塘江边,你们阵仗那么大,想不看见也难。”
撑船的舟子适时插话,这两天恰逢大墟,十里八乡的行商都会入城,正是最热闹的好时候。
糟了。
糟糕的不是眼前的死巷,而且身后的阵阵铃声连绵清脆,越来越近了。
阿羡回身站定,望向铃声的源头,只见来人肩挂褡裢,手撑铃杖,杖头虎铃摇动,看起来像个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
“巷子走不通,先生还是回头的好。”
那郎中却不领情,只顾往里走,“外头人挤人有什么好?”
阿羡听他声音低沉,明明尚有距离,夹在铃声中依旧字字分明,不由警觉心起,抬指轻轻按在腰间藏着的韧风上,她本不用剑,何况韧风是师父所赐,她不想有什么闪失,手指在摩挲了两下又放开,大大方方的让开路。
“那么先生请吧。”
“小娘子不走,鄙人怎好走?小娘子不妨先请。”
郎中径直走来,恰好踏在阿羡让出的空隙前,巧妙的罩断三面退路,阿羡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只见他年不过四旬,颔下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须,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貌也说不上任何特点,仿佛随处可见,又随时会被忘记。裹头的发巾虽已旧的卷起毛边,却仍比衣服要好,因为左右两边的袖子居然是用不同的衣服缝补起来的,满身的落拓萧索,乍看貌似斯文,眼光浮动不止,言语听似客套,举动却完全相反。
阿羡微笑,“我忽然不想往前走,先生能让我回头吗?”
郎中双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嘴里却嘻嘻一笑。
“小娘子要是急着归家,鄙人正好顺道送娘子回去,少说还能讨杯酒水。”
阿羡叹口气,退了一步,背后就是土墙,小巷过于狭窄,她又不能跃墙而去,实在没有逃跑的空隙。
“只怕我与先生不大顺道。”
郎中见她退让,似乎乐在其中,更加得寸进尺。
“怎能不顺?鄙人知情识趣,小娘子何必见外,你想怎么谢,我都生受了如何?”
巷子里的天无比狭长,高墙将阳光剖作阴阳两线,若此时有人自巷口望进来,便能看见明暗之间,两道淡影骤然交错——
郎中翻腕扣阿羡手臂,阿羡振臂解扣,两人在极窄的巷道里转瞬拆了三招,但对方轻功高明,如影随形,再次以小擒拿扣握阿羡左手,阿羡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左手两指如蝎尾弹出,顺势飞削其双眼,同时右手猝起,曲指如角,急撞他颈上工尺穴!
她内力虽失,招式尤在,出招的时机拿捏极准,逼得郎中不得不放手躲闪,挥杖迎击,阿羡合掌夹杖,正要全力下压,郎中忽而倒踩步法,每一步恰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腾挪转闪间不落痕迹,阿羡猝不及防被带出三步,架势已被拉歪,自从右足受伤后,她已无法像从前一样施展轻功,无从跟上对方的步法,郎中夺得先机,转步之间巧妙的绕至阿羡背后,以杖当剑,压在她颈侧,哈哈一笑。
“这下你还有什么招数?”
“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了。”阿羡满是无奈的答话时,右足足根自后蹴向郎中足踝,她身材纤小骨骼柔软,这等毫无征兆的暗袭多不胜数,郎中虽没被她踢中,但也颇觉头疼,就在其分神的一瞬,忽觉脸侧风急,他抬肘急挡,嘭的一声,惊险的架住一记过顶踢,阿羡刹那间拍开木杖,手握银簪,拧腰发力、如飞燕穿云,刺向郎中颈侧——
郎中大吃一惊,她竟还能反击!
噗的一声,银簪刺透一物,却绝非人体,原来郎中应变奇快,甩出褡裢时抽身猛退,令这一击无功。
阿羡眼见功亏一篑,再无可趁之机,忽然掉转簪尖,朝自己喉头刺去,这一连串动作只在交睫之间,郎中再度大骇,难道她要自尽!想也不想丢开木杖,劈手捉住阿羡的手,用力往回拉,同时开口——
哪知阿羡这一刺只是虚招,她一直紧握簪头的尾指微微一松,一蓬飞针嗖的打出。
这才是最后一招,离最开始的一招仅仅过了数十息而已。
“阿羡!”
松开手指的那刻,熟悉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落在耳边,阿羡大惊失色,只来得及全力向前扑出,那一扑直接将人撞倒,自己也摔得生疼,她倒地后用手一撑竟没能起身,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对方,霎时间一切感知自身体中褪去,刻意被遗忘的过往决涌而出——
男人的五指拍在老仆脸上,断线的纸鸢栽进江中,如血的夕阳渗入江面,火舌烧穿了屋顶,舔痛了脸颊,烫得视线都模糊了……
“是我、我啊……”
背脊直接着地的郎中哎哟了几声,捂住后脑勺勉强爬起来,瞥见阿羡神情如同见鬼,又急忙挪过来,紧张的问道,“没事吧?摔着哪了?”
阿羡这才回过神来,怒气随着剧烈的心跳声冲出胸膛,“郑曦!你干什么?”
她满眼愠色的伸手自郑曦鬓边摘出一枚细针,脸色比自己中了飞针还要难看。
她习惯随身携带各种暗器,朝天阙也好,六棱镖也好,足底刃也好,明刀暗器与她而言并无分别。这银簪也是程放所授的精细机簧,能在一尺发出三枚细针伤人,只因杀伤距离太短,以前从未用过,没想到会用在郑曦身上,她只是不想落在任何人手里,却差点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郑曦从未见过阿羡如此气恼,又瞧见那枚细针,一下子由惊转惧,后颈阵阵发凉,若非阿羡及时反应过来,自己少说也要被射瞎一目,玩笑开的太过了!
她不禁心虚起来,拈起阿羡的袖角扯扯。
“是我胡闹过头……真恼了?要不你揪我胡子罚我吧?粘的可牢,撕着可疼了。”
见阿羡不答,她挨到她身边,
“揪揪看嘛,要不我撕给你看……”
阿羡本来不愿理会,却禁不住耳边一迭声夸张的嚷痛,余光见郑曦当真毫不手软,左一绺胡子右一缕眉毛的撕了个干净,揭去乱七八糟的易容之物,变回熟悉模样,笑意慢慢涌到嘴边,忽而变作后怕,眼中不觉一热。
“除夕前夜的事……怎么不说?我差点又害了你。”
郑曦没料到阿羡想起这回事,笑道,“早忘了的事,还提来干什么?”
阿羡闻言牵了牵嘴角,眼中仍是雾濛濛的。“那时我一心只想扑灭火光……对不起。”
郑曦忽然明白,那夜阿羡出手攻击自己,原是为着灯笼的火光,她拼命想要扑灭的,根本不是那盏小小的灯笼,而是早已无可挽回的定局。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胳膊腿不多也不少,放心,我又不是泥捏的,才没那么脆弱。”
郑曦笑眯眯的拍拍阿羡的肩膀,“倒是你,你怎么会在池州?看见时吓我一跳。”
“你呀……也不知谁吓谁一跳。”
阿羡掠了掠脸颊边散乱的发丝,没奈何的笑了笑,当日娇生惯养锦衣轻裘的郑曦,会扮成落拓寒微的江湖郎中,确实是件难以想象的事,她忍不住仔细端详,忽然发觉郑曦左眉尾多了道细长的血口子,原来飞针虽没有射中眼睛,却在擦过时划出一线伤口,不由大为皱眉,“还是受伤了。”
郑曦下意识伸手摸索,她现在手臂疼背也疼,全身都在抗议自己方才的恶作剧,其余的反倒感觉不大出来。“在哪呢?”
阿羡拍开郑曦的手,自怀里取出丝帕。
“别乱动,都流血了,幸好针上没淬毒,先擦一擦再敷药罢。”
郑曦好笑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大夫?她索性一动不动,懒洋洋的伸着脖子等,不经意瞥见阿羡的手指,脸色骤然一变,“别碰我!”
阿羡正要将丝帕按在伤口之上,陡然被郑曦一袖挥开,不禁满面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刚才猝然扑倒,手上添了不少擦伤,虽然都是不起眼的细微伤口,却也沾染了不少尘土,是因为这个吗?想到这点,她滞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郑曦本想扯出一个惯用的笑脸含混过去,不料阿羡收回丝帕,仔细翻出内里最柔软干净的一角,隔着袖子推到她手里,“这就干净啦。”
郑曦闻言心神一震,阿羡见她动也不动,忍不住柔声催促。
“粘了灰留疤可怎么好,快擦擦呀。”
郑曦拿起丝帕,心里叹气,这人眼里压根看不见自己手上的伤口,倒是生怕别人脸上留下一丝疤痕,迟疑了一瞬,终不忍心相瞒。
“一点灰尘算得了什么?是我的血有毒,任是谁伤口沾上一点,轻则浑身麻痹,重则窒息而亡,你手上的口子虽小,我可不敢让你沾上。”
阿羡吃了一惊,立即想到厉害之处,“你中毒了?”
“不要紧的,我自幼就这样,师父还特意为我调配过血毒的解药,如今好着呐。”
郑曦安慰阿羡时眼神温煦,多年来掩埋在心底的东西,吐露时却是那么平淡,像三两蝴蝶,款款飞散。
听说有柯云调配解药,阿羡才稍稍放心,想了想才道,“难怪……流霜说的毒,原来是这么回事。”
郑曦正拿着丝帕擦脸,闻言竖起耳朵,“那丫头和你说什么了?成日间八哥鸟似的叽叽喳喳。”
“大家都记挂你。况且我能及时收到你的信和药,还多亏了你爹。”
郑曦眼中有光闪了闪,“我爹?”
阿羡的眼中上多了一丝狡黠,“急病暴毙之说我本就不信,又见飞雪流霜不在灵前举哀,偏偏郑叔父还烹茶相待,话里有话的谈了半日,我哪能辜负他的苦心?所以等到夜里,我和田公子一块进灵堂开棺,又找到飞雪流霜,才知道怎么回事。”
郑曦兴致勃勃的听着这两人在自己家胡闹的经过,又想到这一切居然是她那个向来被族中盛赞温文稳重的爹纵容的,故作惋惜的哎呀了一声。
“可惜我不在,竟白白错过好戏。”
两人相视一笑,霎时彼此为镜,照得澄澈通透,相见一如旧,故心终不移。
说笑一番后,阿羡捡回铃杖,见郑曦仍在整衣掸尘,忍不住将铃杖塞给她,帮忙拈去发巾上沾的草屑,就在这时,一股银光自背后缠住郑曦手臂,将人狠狠拽了出去!
来人悄无声息,一手已按上郑曦背后重穴,森然开口,“动手断手,动脚断脚,选吧!”
“田公子别伤她!”阿羡这时才来得及惊呼一声,急奔了过来。
田公子?
郑曦没好气的扭头一看,来人原本横眉冷目,在看清她的脸时顿时呆住,气焰从三十丈消作三丈,收了银丝,干巴巴的打招呼,“郑大夫……你好。”
郑曦微露浅笑,气度雍容的拂了拂衣袖,仿佛刚才被猛拽开七八步,用铃杖撑抵才没摔个狗啃泥的人不是自己。
“原来田公子也在啊。”
田知甚郁闷的想,什么叫也在?他向来眼尖,不但瞧见郑曦脸上有伤,还看出阿羡眼角微红,像是刚刚哭过,这情形怪异极了,但他自知理亏,只好老实道歉。
“刚才是我眼拙,以至于生出误会,还请郑大夫海涵。”
阿羡确认过郑曦未添新伤,笑着望向田知甚,“你怎么找来了?呼雷呢?”
田知甚将久等不见她回来,把呼雷寄在马行再来寻她的过程简略说过,又轻描淡写的的补充,“买马鞭何须那么久?所以我来看看。”
“早知还是不抄近道为好。”阿羡笑盈盈的转向郑曦,“都怪我耽搁太久,我想田公子不是有意的。再来,还有个顶要紧的人,阿曦定要去见一见,猜猜会是谁?”
“什么要紧的人?”郑曦听着阿羡用心良苦的引田知甚说清缘故,气也消了大半,瞄了一眼田知甚,心道这也是个憨包!伸手拉过阿羡,就往巷口走去。
“不是要见见吗?人在哪里?”
“就在城外,可你还没猜呀……”
阿羡被拉着走了几步,回头一笑,“田公子也一道回去吧,还得去接呼雷呢。”
田知甚大为诧异,固然因为郑曦毫不避嫌的拉着阿羡,亲昵之态远胜寻常,更因为他第一次见到阿羡展颜欢笑,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纯粹的愉悦心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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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狂赶一篇,填上一点算一点,剧情紧接着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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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请回放:阿羡与田知甚在池州再度相遇,田知甚表露蓬莱岛弟子身份,告知阿羡密信内容,阿羡却怒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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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州城外,矮墙小院,农家茅舍,倒也淳朴简洁。
柯云已将残信细览无余,所谓的蓬莱飞仙篆,在他眼里只是改形换样的古道篆,却无保密之用。
“时隔多年,难怪你不知晓,共生教本非我大宋子民,乃是南诏国苍山中的小族,武功阴邪毒辣,屡屡为祸武林,野心着实不小。十几年前中原各派合力围剿,杀得好好的苍山血流成河,原因正是在此。不过你娘早年叛教出逃,当与他们不同,她这份决心……可不像是寻常女子哪。”
“至于蓬莱那帮人,自古避居东海,不与外人交游。传言蓬莱有门徒三千,小子自称蓬莱弟子,倒会浑水摸鱼。”
阿羡陪坐在侧,望着桌上烛火的眼神很安静,她不是潜渊会的弟子,不是羡归飞的掌柜,甚至不是“阿羡”……潜渊会、星罗宫、蓬莱岛、共生教,她的灵魂在当中辗转流离,几乎要碾作灰烬。
“他见不得别人轻慢蓬莱,不像是冒充的。”
好稀罕么蓬莱岛,头顶长眼睛啦。
柯云肚里有些嘀咕,姿态却是逸然,“既已如此,阿羡有何打算?要不要老夫帮忙?”
“打算?无论是信中说的,还是从前的事,我尽忘了,隐约记得有过一场大火,却总不大真切……飞镜山的人说是离魂之症,前辈能着手回春,不知可有什么办法吗?”阿羡眼眸转动,她借急发难,有意激怒田知甚,是为得到残信?还是不愿再听?那时的她没想过之后。
柯云道,“哪个庸医说给你的?离魂者心肾两衰,身魂分离不由自主,岂能行动自如?信他个鬼。”
“这么说……总有一日想得起来?”
阿羡恍然良久,似是细细思索了一番,“既然我已取回了信,以后的事与他无关。他知道一切,定要追查潜渊会的下落、要寻到燕怀疆、要追根到底。这人什么都不怕,总也不死心,纵意妄为莫名其妙,可都是为别人,这样的人……不该死。”
柯云颇感意外,以阿羡如今的境地,能说出这番话实属不易,只是人可以不回头,却未必不后悔。
“小姑娘主意倒挺大,散你功力虽能救你一时,但经脉的暗伤还要修养五年,五年之后若能无异,方能算是无事,可明白其中意味么?”
阿羡唔了一声,悠悠开口,“白天入山时,右脚的力气总也匀不开,轻身功夫算是没啦。听说经脉大损的人不能再习内功,即便勉强再习,也与精深二字无缘。可五年之后,还有十年……十年之后,还有二十年呢。”
“你只求来日?”
“阿羡盼有那一日,如不能有,那也求百岁无忧,方不负了前辈的劳心费神。”
柯云见她颈项亭亭,一如当年茶棚相遇的模样,只是雪压纤枝,经寒愈韧,自有一股秀拔之气。
长命百岁居然只是次选?哈……哈哈!
柯云开怀而笑之际,阿羡已起身朝他拜倒,此事她早就想好,虽逢变故亦未动摇。
“承蒙前辈多次相救,又一路悉心照拂,阿羡无以为报……微尘之身,别无所长,往后愿为使婢,侍奉前辈左右,听凭差派,还盼前辈不嫌阿羡愚钝,能够勉强允肯。”
“老夫自在惯了,可不需谁侍奉啊。”柯云心生怜爱,将人扶起,“天生万物,同归道一,小溪大江和鸿毛泰山,哪有什么不同?莫要将自身看得太轻。”
阿羡不懂道家法语,多年的受教更与之相悖,但柯云说鸿毛泰山没什么不同,小溪大江一样重要,她略略思忖,随即展颜,不再苦苦恳求。“前辈的话我记得了。“
柯云见她柔顺而通透,忽忆曾经,竟有些触景伤情,“你们哪,个个嘴上听话,个个不叫老人家省心。”
“……前辈?”
柯云摆摆手示意无碍,眼望空空的墙壁,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老夫是想起了大徒儿。行之打小在武艺上一点就透,可惜天性少了点通达,从前他做下错事,就回来求我清理门户,其实何至于此?”
“以为避而不见,终有一天他会自己想通,回想起来,这些年实不曾好好听他说话……唉!诲明不诲暗,终是老夫之过也。”
阿羡静默的听着,柯行之是郑曦的师兄,她见过多次,却没说过几句话,不知怎地,想起那日郑曦涂了个张牙舞爪的柯行之,拿笔一顿乱戳的情形,不禁微微一笑。
“柯郎君虽不喜多言,但武功高强为人仗义,对同门更是关怀备至……许是一时未能想通,但假以时日,定能明白前辈的一番苦心。”
柯云听得阿羡软语劝慰,脸见喜色,又大摇其头,”空心竹子滚石头,一路撞到底,憨包要能想明白,哼哼,老夫只好跟他姓喽。”
阿羡咬唇直笑,“这可怎么办?前辈好生吃亏。”
柯云含笑相视,突然道,
“你这孩子,说来说去尽是旁人,怎不为自己说说好话呐?谁叫老夫与你大为投缘,现要问一句,你愿不愿入我门下,做我徒儿?”
阿羡几乎疑心听错,“我…怎配拜前辈为师?”
“有何不可?”柯云潇然大笑,“我派名为逍遥,不拘俗见,不依常理,名声他见么只是蓬草飞灰,理它做甚!”
他负袖而谈的姿态如青冥苍鹤,悠然而下,意飞神扬。
“柯云一生自负全才,莫论武学一道,就说书画音律、天文历数、兵书阵法、医卜星算、机关百技、莳花弄草、无不精通,世上本没什么难事嘛。做我徒儿,强过拜百个师父,你看好是不好啊?”
阿羡怔怔的看着柯云一本正经的细数诸般好处,一颗久惯离别的心早被连根带土的撼动,她并非拖泥带水之人,数息之后已做好决定,叩首拜了师。
逍遥派拜师别无讲究,只需九叩为礼,拜师既毕,柯云不知从何处抓出把剑来,笑道,“好徒儿,逍遥派传承数百年,先人遗下三柄神兵,凡是入门弟子,皆有信物傍身。流火重剑大巧无畏,飞虹匕首凛锐难当,韧风软剑游刃有余,流火和飞虹早已传了行之与曦儿,今日就将韧风传与你。”
从来拜师只有弟子奉上重礼,哪有师父先给徒弟送礼的?阿羡恭敬接过,有些迟疑,“弟子不曾习过剑,只怕会辜负了师父厚赐。”
“不会好得很啊。韧风之威,非在刃利,而在藏余,和寻常的剑可不一样,你就不想看看?”
阿羡见柯云满脸期待,只得握剑在手,韧风剑较寻常的剑细窄轻巧,剑鞘不知是何种鞣皮所制,隐现螭龙衔尾纹,拔剑时,一股纤流自鞘中跃出,流丽如仙。她心下一动,手腕轻旋,剑身即产生无声的律动,似乎每分力气都能巧妙的传震剑尖,感受殊为妙异,不由笑叹,“好精巧的软剑。”
“不如此又怎配做逍遥派信物?好生收着,切莫离身。”
柯云早已不用兵刃,若非门派信物不能随意搁置,韧风剑又曲直随心,才不肯扣在腰间,带着到处走。今日既收新徒,又传了信物,浑身轻松,满心愉快。
阿羡见柯云的笑脸里透着一丝诙谐,只当他惯来如此,收好了韧风,重斟一盏热茶奉上,“师父说了许多话,还请润润嗓子。”
柯云满脸笑容的接过茶盏,“阿羡,都说池州本地有种异兽,你见过没有?”
阿羡微笑,“不知师父说的异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柯云道,“这小畜头上长角,尾巴带刺,尤其的狡猾,不信你瞧——”
茶水如青龙出盏,爆射出窗——
田知甚屏息凝神隐伏在树上,呼吸压低到极限,耳力却更为敏锐。
窗纸乍破,他倏然一个大翻身自树上翻落,头顶叶落簌簌如急雨,尚不知遭了多少暗器,他又朝一旁纵开,片刻前的立足之地尘气涌动,他却无暇换气,因为第三、四轮暗器已猛逼近前——
分明听得到四面微响,却看不清袭来的究竟为何物,刹那间数十道重劲如飞剑般贯入身体,直透魂魄,耳目脑海,一切皆空。
许久,一滴水珠自眉间流向鼻尖,滴落地面,田知甚余悸未消,抬手一抹,指缝间凉沁沁的,居然是水。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青衣老者携着阿羡的手走出门来,夜风中步履从容,须发飘然,“哦?小子是天一老怪的徒孙么?”
田知甚心头大震,梅天一是蓬莱岛少有的入世高手,与掌门同辈,江湖敬称天一老人,这老者却毫不客气的呼为“老怪”,刚才那场“雨”若想杀人,只怕自己已身死百回……水是无形之物,能随心所欲运用到这等地步,简直匪夷所思。
他肃然起身,恭敬见礼,“晚辈田知甚见过柯前辈,多谢前辈宽宏大度,手下容情。”
“蓬莱岛啊,很好嘛,小小徒孙也来欺我徒儿。”
田知甚双目垂视地面,诚实回答,“晚辈自作主张,有失礼数,愿领柯前辈责罚。只是……晚辈的恩师才是梅太师祖的徒孙,晚辈入门太迟,还未有幸得见梅太师祖金面,所做所为,梅太师祖实不知情,还请柯前辈明鉴。”
柯云一噎,不禁多看田知甚两眼,见他筋骨修匀,气息绵长,蓬莱岛的根基尚可,可惜也是个憨包。
他缓步走近,右袖微拂,口中笑道,“难道老夫会同蓬莱的曾徒孙儿计较?既然听也听了,有什么话,尽可说说。”
田知甚忽觉拘着礼的双臂骤沉,那轻飘飘的袖角一挨,好似巨石压顶,膝盖难以承受,几乎立即要跪倒。他突然明白,刚才柯云在屋里说的一些话多半是说给他听,做师父的自然要为徒弟撑腰了。想明此节,他只得硬挺着将礼一寸一寸揖到底,“晚辈不敢,还请柯前辈和阿羡姑娘见谅。”
话才说完,顿觉身上一松,田知甚顺势挺身而起,已出了一身汗。
柯云颔首,“小子是知礼的,好说好说。”又转向阿羡,悄声笑道,“敢情那异兽都躲进了林子,师父去逮上一头给你瞧瞧?”
阿羡还不及答话,已眼睁睁的看着柯云的身影迅速消失,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根本不容她应对,难怪郑曦常说师父平生最爱捉弄人,这老头儿——明明听出田知甚在外偷听,却偏生不说,还哄她把话说尽,即便一番好意,却叫她再无可搪塞……她又侧头白了田知甚一眼,什么蓬莱弟子,尽会偷听?
田知甚也恰好望来,两人瞠目相对,一时无话,夜风绕身,寒意沁骨,田知甚见阿羡的身影在风里尤显单薄,心中一酸,“回屋吧,外面风冷。”
阿羡微微一顿,瞧他衣上还沾着几片叶子,满身的狼狈,“你不也在风里?”
“阿羡,今天还不算过完吧?”
田知甚不接话,反而仰天看了一眼,云将明月半掩,幸好还挂在空中。他赶到渡头时已错过渡船,沿江而上十余里才寻到渔船过江,花了好大功夫追到此处,平生所学好似就为今日“做贼”。
在此之前,他没想到会听见阿羡与柯云的对话,更没想到一个人身上,有那么多的曲折与为难,像一张密过一张的渔网,层层叠叠,尽缚于身。阿羡不愿为一个早已湮没的真相,让任何人去死,他却斥她绝情寡义,枉顾父母深仇,相比之下,他的忿忿不平何其浅白无力。
阿羡跟着看了一眼月色,醒悟到几个时辰前自己说过“来日莫要再见”,没想到田知甚牢牢记着,只好道,“虽还不算……但信是不能还的。”
“嗯,信不必还。蓬莱岛不愿去,也不必去。”田知甚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淡然自若,黯淡的月色模糊了彼此的面目,也让声音添了一丝温和朦胧。
“阿羡,我虽是师父自田边捡的,但师父待我就如亲儿,和我讲过不知多少关于陶师叔的事。陶家出事后,师父对我尤为严格,不光传授本门功夫,还教别派功夫,怕的是我日后离岛,不慎为人所害。我想为师父一了夙愿,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可那是我的天经地义,不是你的。”
田知甚不快不慢的说着,虫鸣嘶嘶,风声萧萧,万籁交织犹如音律,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跳脱节拍。
“之前……不是有意与你为难,你的事我不会向师父提半个字,从此你可以安心。”
阿羡叹了口气,良久才问。“田公子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吗?”
“你求你的来日,我也一样。”田知甚似乎笑了,数月来焦灼惆怅的心如水滴石穿,重归澄湛。
阿羡也泛起一点笑,“你能一直瞒着你师父吗?”
“不能。”田知甚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答的干脆又昂然。“但我可以不回蓬莱。”
他问了最后的问题,“如果等到那一天,能不能——告诉我?”
阿羡听他说不再坚持追寻真相,为此宁愿不回师门,还是那么纵情妄为,莫名其妙……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像尘埃被清风拂散,露出微红的余烬,星星点点,微微发烫。
她莞尔而笑,“好罢,这也非什么难事。”
要说的终究会说完。
田知甚黯然的退了七八步,声音随之飘远,“你那匹黑马落入茶棚掌柜之手,我已赎了,去带它走吧,保重。”
“呼雷?”阿羡愕然,绝没想到田知甚会救下自己的马,忽然记起茶馆里情形,那掌柜如何识得呼雷的好处?怕是拿做拉车运货之用……余光见田知甚已退出院门,这一走再也难见,情急之间,脱口而出,“要是掌柜的搅赖不认,怎能让我带走呼雷?你还不能走,至少等明日带回呼雷再说……”
田知甚双眼一亮,三两步迈了回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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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可无的闲话:
1.江湖人重辈分,逍遥派柯云和蓬莱岛梅天一同辈,田知甚是梅天一的曾徒孙,而阿羡是柯云的弟子,要是细算辈分,田知甚现在……也许算是阿羡的徒孙辈。(本章又名一夜之间变徒孙)
2.水珠打脸是逍遥派老传统,柯行之曾用此法督促郑曦练功,以柯云的功力,无声无息打杀人不过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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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时间到了十月初,正是第八章主线清风徐来,临安生变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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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请回放:阿羡重伤濒死,虽幸遇柯云相救,终难挽散功之局,而田知甚却在毁坏的画卷碎片中发现了关于阿羡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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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池州天降异像,翠微山地动连日不歇,数天之后,临近的飞镜山夜半红灯如昼,满山满谷,为乡人亲眼所见,此后各处都传山神夜巡为不祥之兆,不旦乡人聚社祭山,连城内士绅亦多办法会,忙乱一个月有余,方才了了。
如今已是十月,深秋午后,满山金红,雁阵掠空而过,鸣声悠远,有人自山间抬头张了张天色,竹杖冷不丁陷入石缝之间,突如其来的失力令持杖之人一个趔趄,就要跌倒在陡峭的山石之上。
一管长箫自后横出,连人带杖“捞”起,柯云背手望天,风神洒落,“秋来雁鸣可当琴,阿羡,来来,且坐下好好听一听。”
阿羡朝柯云一笑,拍了拍斗篷上的草屑,跟着在山石上坐下,秋风拂衣,左右十步外都是悬崖,一老一少却半点也不在乎。
从进入飞镜山深处开始,柯云时而发现难得一见的草药,时而瞧见五只兔子打架,时而辩望云气,赏听雁鸣,都是为了多作歇息,这份关怀阿羡自是能解,在柯云精心医治下,她足足花了三个月有余方能行动自如,只是散功后再没半分内力,更兼元气大损,这一路行来倍感艰辛,但她仍想回来,一见究竟。
当日花髓说她武功源出星罗宫,阿羡终是存疑在心,待稍能起身,便将平生所学尽数告知柯云,期望以柯云之见识,或能看出端倪,而依柯云所观,阿羡修习的外门功夫虽繁杂巧变,却无异样,只有内功名六藏经者,殊为罕见。
六藏经专吸他人功力为己用,名为采药炼气。凡取于外派的真力,必与本门真力不合,炼化的过程可谓痛苦难当,经脉损伤更是与日俱增,先不说如何让人忘却伤痛,不断突破承受的极限,光是修习者所知的心法不全,却能凭功力更深的同门相助导引而迅速精进,就足可震撼江湖。
六藏经固能让人一日千里,但摧损经脉脏腑,修习者必定早亡,传承武学本为流芳百世,无论哪派都希望门下繁盛,又怎忍心让弟子夭亡殆尽,以至于传承断绝?想要进益奇速,又免于早亡,除非能坐拥无数同门炼化至纯的真力,如此算来,功成者寥寥数人而已。
这道理看似简单,却如异想天开,难以办到,武学成就与天资关联极大,六藏经实则难练,要寻来大批资质合宜的孩童谈何容易?所耗费的时光、人力、财资、心血,寻常江湖门派岂能耗得起?
阿羡却说,当初传授武功者并非一人,从不露真面目,更不以师徒相称,她九岁上山,十六岁晋为采药使,照过面的采药使有四十三人,皆是年纪相近的少女,可会中究竟有多少采药使,却无从知晓。
柯云听罢喟然不乐,好在阿羡年纪尚轻,修为有限,加上在临安的三年间未再修习六藏经,终不至于无法挽回。
“从悬崖左边的小道下去,就能到达谷底。”阿羡手指百步之上的悬崖尽头,那悬崖形状十分狭长,尽头处仿佛凭空竖起的一道立壁,爬满藤蔓野葛。
潜渊会总会建在飞镜山深处的山谷之中,借地势之便,将房舍建在山隙之内,深入地下,四面皆是峭壁,只有一条天生的地隙能够出入,可谓隐蔽之至,阿羡却知道这么一条峭道。
柯云眯起眼打量,“这里如此陡峭,上得来已是不易,你怎知由此可下谷底?”
阿羡含笑道,“说来不怕前辈笑话,三年前……我曾带人走过这条路。那人唤作玉面伥,爬上来后,他忽然狂性发作,将我打下悬崖,好在悬崖右边是个深潭,我虽掉进潭里,却还能走出山,又遇见了前辈。”
即使是看遍江湖险恶的柯云,也不觉一愕,“玉面伥是何人?”
阿羡慢慢摇头,“他从前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不过见到时,他已被锁在灭罪池里很久,灭罪池中囚有不少人用来喂招,只有他每次都说……曾遇过和我很相像的女子,那时我……我很不服气,终于有一次,我问他为何要胡言乱语。”
“后来他又说只要放他离开,就带我去当年见到那女子的地方,我猜他只是想逃出灭罪池,心想既能放了他,也能抓他回山,可才爬上悬崖,他叫我离开燕……永远不准回来,我不答允,他就突然出手……”
“难怪那日在茶棚,我见你内伤非比寻常,背后偷袭一个小姑娘,果然穷凶极恶。”柯云大为不忍,阿羡说时很平静,但这样凶险的惨事……岂能轻易淡然处之?何况她说起自己长大的地方,囚着许多悍恶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
两人说话间再次起身,直走到下谷之处,柯云才看清所谓的小路,只是峭壁间隐隐错落的凸石,何况云雾朦胧,藤葛纠缠,不知底下还有多深,阿羡仔细说了落脚点,以她此时之身,再也无法从此下谷,只得道,“还请前辈千万小心……阿羡在这里等前辈回来。”
“傻孩子,只管找避风之处坐着罢!”柯云一笑迈步,倏然不见,阿羡探头张望,隐约见柯云坠势甚猛,连过几处落脚点后,长袖倏然一卷,已粘上一丛巨大的藤萝,一掌按在峭壁之上,将那下坠之势消融殆尽,如此一荡复一按,健如仙猿,飘若鬼神,直往那云雾深处坠去。
柯云轻易下达谷底,本以为潜渊会行事诡秘,多半戒备森严,不是时时巡视,就是处处暗哨,谁知只见满谷野草长的比人还高,高树野藤,寂静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不知是否因数月前的地动之威,到处都是滚落的乱石,连最小的石块都有一抱之围,更不消说大的,根本没有阿羡所说的房屋。柯云转了一圈,又仔细听过,确认谷底不要说活人,恐怕连飞鸟走兽也没有。再转了一圈,才发觉其中门道,原来阿羡所说的天然山隙早已被数不清的大石填的严严实实,加上杂草丛生,藤遮树掩,和山壁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阿羡事先告知,实在难以看出痕迹,柯云站在那乱石坚壁前思忖,这里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回来,山腹之中的秘密,是永不见天日了。
柯云上来将所见一说,阿羡黯然无言,她从听到那些山神巡山的村言村语便已有预感,山谷中的一切,连着她过去的十年湮灭无迹,就似从未存在过。
柯云尚取回一束藤草,藤叶皆呈浓郁的黑紫色,在众多草木中毫不起眼,偏偏柯云只将它带了上来。藤草散发出清淡的香气,令阿羡情不自禁的吸了一口气,柯云的表情微变,“怎么?你识得此草?”
阿羡有些不解,“从前燕……燕怀疆起居之处常挂这种草做的熏囊,会中弟子见了也有样学样,不是带在身上,就是挂在屋里,听柯前辈之意,莫非有什么不妥吗?”
柯云缓缓道,“此为东海鳌州的倾盖草,没想到谷底也有,它之本身无毒,只是遇见药性相合之物能助长药力,等到开花时节,取花灸烤磨粉后效力更强,不知潜渊会中拿什么与它相合?”
阿羡心感惭愧,众弟子常年见惯,只当是野草,谁能知晓其来历?更别提其他。
柯云见状不再询问,又自袖中拿出一枚金灿灿的小物件,“谷底虽没人,却拾到一件女孩儿的东西,你看……”
阿羡望着那件样式讲究的金丝珠花,江泷泷自入临安后,浑身衣饰无不焕然一新,登上开往黄龙岛的官船那日,这枚珠花正戴在泷泷鬓边。尽管当日泷泷弃她而去,但无论泷泷还是自己,其实从未有过半点二心。
柯云见阿羡的指尖微微发抖,知她心中难过,只好拿别的话岔开,“这些人或是搬去别处,也未可知。”
阿羡轻声道,“泷泷她……连鞋子沾上泥水也要计较半日,弄丢了心爱的珠花,还不知要恼多久。珠花是前辈捡到的,不知能不能……能不能给了我?”
“好啊,你若喜欢,只管留下。”
柯云一口答应,本以为阿羡会将珠花收起,留作念想,谁料她深深拜谢后,便往悬崖边走去,直走到尽头才伸开手掌,那一瞬风盈满袖,珠花自掌心滑落,无声的重归深谷。
柯云见阿羡如此,虽忧她迭遭变故,心神急起急落,于身不利,更喜她将珠花投入深谷,是要再不回顾,此举大合他的脾性,不觉抚须颔首,含笑将她携回,“好啦,我们这就下山去。”
下得山来稍近黄昏,来往的商旅都在对岸的城里落脚,想要在江边渡头乘船,只需赶在日落之前。一老一少本已过了三岔道口,阿羡回头望那茶棚,似乎比当年扩大了店门,不禁微笑,“还请柯前辈稍待,我去去就来。”
正在门前揽客的伙计见来人从头到脚笼在斗篷中,连面容也被遮去大半,迟疑了一下才笑问,“客官来点什么?本店茶水酒菜样样都齐全!”
阿羡说了两样小菜,另要他温一壶酒,伙计听是年轻女客,殷勤的引入店内,刚进了门,就听见掌柜正大声教训别的伙计。
“你小子耍赖不成,说好的獐子怎就成了几只野鸡,这丁点东西能顶什么用?”
那伙计头戴竹笠,看不清面目,既不回嘴也不动弹,任凭耳边刮风,邻桌的客人笑的没心没肺,“掌柜的,你这店虽不大,伙计脾气倒挺大!”
掌柜陪笑,“客官说的极是,待会儿我好好说他,如今天凉,野鸡下酒滋味也好,客官添点?”
伙计很快将阿羡所要之物包好,自后厨拿出,边走边朝掌柜背影悄悄啐道,“白得了野鸡,也不见给半个铜子!”发觉阿羡正看着自己,连忙露出恳求神色,求她莫要声张。
阿羡若无其事的结了账,又悄悄取一小块碎银塞进伙计手里,低声笑道,“自己收着罢,莫要叫掌柜的瞧见啦。”
那边戴竹笠的伙计蓦然抬首——
阿羡才起身出门,忽觉脑后微风纵来,那人已逼近面前,抬手掀了竹笠。
“这里不方便,出去说话。”
掌柜见新得的便宜伙计眨眼去了三丈外,已将客人拉出茶馆,不由大吃一惊,正要叫嚷起来,一顶竹笠倏然倒飞进屋,深深切入桌角,众人顿时脚下定钉,谁也不敢再追出半步。
两人远远离了茶棚,直走出官道之处,阿羡才抽回手,笑道,“多日不见,没想到田公子游玩到此,不知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请恕我冒昧相邀。阿羡姑娘,近来一切可好?”田知甚目光清湛,微露笑意,“此番前来非为游玩,是想将一物还与姑娘,当日我思虑不周,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见谅。”
阿羡有些讶然,当日她有意叫田知甚点破花髓罩门,以至他受花髓功力反震,命在顷刻,后来虽以药弥补,谁知田知甚回过神来如何想?本以为田知甚专程等在此处,是要出一口恶气,谁知他不但毫无芥蒂,还开口致歉。
她拈起那纸包里的奇怪碎布,迟疑道,“这是……什么?”
“以本门飞仙篆写就的密信,原本夹藏在姑娘的画中。此事关乎重大,不知能否听我一言?”
阿羡见田知甚郑重其事,不由颦眉,“你想说什么?”
接下来田知甚所说的许多话,阿羡似都听进骨子里,又似半点也未听见,唯觉满身的血液随着他的每句话,逐渐凝为霜雪。
他说他出身东海蓬莱岛,师父有位同门至交,两人相约艺成后游历江湖,可这位陶悠师叔行走江湖时,偏偏与共生教女子相恋,为此瞒下真相违了约定,坚持带那女子返乡。师父虽一时气愤,终究没怪师叔,数年后师叔添了爱女,师父还常去探望,与那孩子颇为投缘,想要收为弟子,只是蓬莱岛弟子需入岛修行,陶师叔夫妇不舍爱女,商议之后,应允等女儿过了十岁生辰,再行拜师之礼。
田知甚不善曲折,饶是用尽二十多年来的委婉,那些往事听来也直白无比。
“那年春天,陶师叔一家葬身火海,我师父只当是厉害歹人所为,至今不知是共生教为清理门户而下的毒手。”田知甚看向阿羡,“阿羡姑娘、不……陶姑娘,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面见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还好好活在世上,定会欣慰无比。”
“回…哪里去?”
阿羡如木偶般握着碎帛,一阵山风刮起,斗篷的风帽扬落肩头,田知甚忽然看清了她的脸,登时愣住,阿羡原本柔润的肌肤笼着一层青灰之气,伶仃的下巴,黯淡的唇色,都好似燃尽的炭火,只剩一双眼睛尚余神采。他还记得半年前她自江边纵马而来的模样,一个人怎能憔悴的只剩这么一点?
田知甚惊异之下,一时忘情,紧紧的盯在阿羡脸上,直到阿羡别过脸,拉起斗篷重新戴好。
“世上到处是受伤患病的人,田公子从未看到过吗?”
田知甚连忙移开目光,歉疚之情大起,他只用两个月就奇迹般痊愈,没想到阿羡却憔悴如斯。
“我不是有意冒犯、这些天你在何处?伤势如何?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自当再所不辞。”
他本是满怀好意,阿羡却奇异的瞧了他一眼,“如今江湖上传的热闹,说东来派的田少侠舍身除恶,为他人所不为,不旦击杀螳螂,还挑战花髓,是近年来难得的少年英雄……一路以来,我久仰啦。”
田知甚皱眉,阿羡明知真相,怎出此言?“传言何必理会?阿羡,陶师叔既曾将你托付给师父,算来我们是同门,只要回到蓬莱,事情自会明了,往后蓬莱会护你周全。”
阿羡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冷笑,只因淡极,显得空茫茫的。“回蓬莱吗……东来也好,蓬莱也罢,只凭两块破布,我为什么要回你的师门?给我画的人既不是你师叔……你所寻之人又怎能是我?”
或是百日来病榻间的挣扎,又或是飞镜山中人去楼空的打击,加之田知甚带来的种种真相,她今日失了常态,心溃神摇。
“田公子想要画时,便强要夺画,如今画已毁去,又想以人作抵……田公子心中,究竟是真要了却师父的夙愿,还是只求自己心安理得?”
田知甚没想到阿羡如此反应,其实他按刘狸的指点,到池州已一月有余,可惜寻遍山头村落也未找到阿羡,早已满心焦灼,今日撞见实属运气,心中还暗自庆幸,甚至……有些欣喜。
可这几句话如此锋锐,比刀剑加身还要让人难受,叫他一丝无名火起,冷哂道,“你以为——我为自己?父母深仇尚能枉顾,蓬莱有你这种……”
他突然闭嘴,自悔失言,可已毫无意义。
阿羡直等到田知甚果然不再说下去,将竹杖一伸,在两人间的泥地上划开长长的痕迹,“是了,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今日不该撞见的,来日也莫要再见。”
她话音既落,竹杖霍然破土入地,插二人中间,就这么走了,以她素日的性子,此举已异常激烈,不留半点余地。
田知甚看着她决然离去的样子,未见到阿羡时,他有许多话想说,可真见着时却又是这种结果。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些,可事关重大,他怎能不说?
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如火星吹上草堆,继而不可遏止,什么养气修身,淡泊明心,都好像抛到九霄云外,田知甚僵在原地立了不知多久,才背身走出十余步,山风猎猎,吹得竹杖摇摇晃晃,嗒的一声,倒入尘土。
田知甚闻声回头,阿羡能令竹杖破土而入,怎会禁不住区区一阵风吹?走回原地一看,才发觉那竹杖只浅浅入地,堪堪立住而已。
他看着那削的甚尖的杖脚,突然意识到,阿羡带走了碎帛。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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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可无的闲话:
1.标题出自“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2.倾盖草:出自东海鳌州的草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知与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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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主线第七章普天同庆……虽然第七章的特别活动 “庄周
梦蝶”没机会玩,但本篇气氛意外的有点贴,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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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请回放:黄龙岛一战,花髓身死,田知甚重伤,阿羡再度走火
入魔,而官船返航途中更是遭遇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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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三年六月,有三桩消息自临安不胫而走,以风火燎原之速口耳相传——
其一,数日前官府召集江湖人士探查东海黄龙岛,返航时遭遇风暴,致使其中一船倾覆,当日在船的武林好手全部失踪于海上。
其二,东来派田姓少年与玄清宫岳姓季姓弟子联手击杀星罗宫妖女花髓,此人亦是一年前万贤地宫中杀死恶盗螳螂之人。
其三,峨眉派自田姓少年处得到太湖宝藏宫穹顶拓片,推测出真正的星罗宫宝藏位于天山,已连夜整装赶赴西域。
自消息传出,江湖哗然,人心耸动,而深处漩涡之中的人,却毫无知觉。
游山未尽山
哐的一声窗扇扑开,早晨的阳光与灰尘一起涌进屋内,有人大喊大叫,“田兄弟早啊——”
端着铜盆布巾正要敲门的卢雁想踢他一脚,“干什么啊?要是田公子没起怎么办?”
听见里头应答,卢泰连忙进屋,一掌朝刚刚坐起的人肩头拍去,“都说起了吧还不信!”
田知甚的左臂由肘至腕被布带木板夹裹,固定着断骨,根本无法躲闪,一掌落肉,脸色由白转青,“卢、兄、早……”
卢泰连忙缩手,“怪我手上没个轻重,没事吧?”
田知甚见两兄妹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心中亦是感动,尽量的放松语气,“好多了,让两位忧心我已过意不去,何况还连累卢姑娘辛苦照料。”
卢雁边拧布巾边笑,“做点小事算什么辛苦?是田公子吉人天相,给,擦擦脸。等会儿就吃早饭啦!”
那夜田知甚重伤昏迷,直到返回临安亦未能清醒,峨眉派顾念情谊,请来多位名医诊治,之后田知甚杀死花髓的事传开,来拜会的江湖人比看猴戏的还多,可苦了卢泰门神般站在门外辞客,再后来着实招架不住,只好趁夜搬出客栈,找了处偏僻院落住下,两兄妹轮流照看,终于盼到田知甚由危转安,这叫他们如何不欣慰欢喜?
早饭是馒头小菜加豆粥,卢泰呼啦啦的喝粥,边将这七日来外边发生的事说给田知甚听,说到赵盈池将那张拓片要了去,最后得出宝藏在天山博峰雪海的结论,田知甚也无动于衷,直到默默听完,他才忽然开口,“她…如何了?”
卢泰只道他问岳文心和季然,匆匆咽下口里的馒头,“放心啊,两位道长伤得不重,早走了。”
田知甚奇异的沉默了片刻,“我是问阿羡姑娘……算了。卢姑娘,不知我那日穿的衣裳现在何处?”
卢泰和卢雁原本面面相觑,听他提到衣裳,卢雁突然脸上一红,有点惴惴不安,“田公子能不能……不要怪我?”
田知甚好生奇怪,“为何要怪你?”
“那日洗衣裳时不小心…我想定是要紧的东西,可再怎么晾也是鬼画符,变不回去……”卢雁迟疑的自怀里取出个蓝布包,布包打开后里面还有个纸包,她小心的展平纸包,捧到田知甚手中,一张脸沮丧的几乎要埋进胸口。
纸包中是两片碎帛,正是花髓击碎的画卷残片,当日田知甚情急中只抓得两片在手,可如今已完全变样,被细密的墨迹覆满。
田知甚拿起碎帛仔细辨认,发觉上面的墨迹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篆字,他见碎帛比之前薄了许多,顿悟画卷原是夹裱,此乃里层。只是又做夹层,又以篆文写就,显然事关重大,卢雁洗掉表层后不识篆字,竟以为是墨迹晕坏。
田知甚打心底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定睛细看三行,陡然心跳如鼓,震的胸膛耳膜无不发痛——
“字付宴朗兄,与兄相识二十年矣,唯有一事,弟藏于胸中十载,每每念及,愧悔难当。内子阿雪本名白铮,为共生遗族之掌药使,后叛教离山,与弟结缘于红河谷霍家村……”
田知甚急急去看另一片残帛,只见这片残留的篆字较多,但仍是破碎不全。
“……不舍阿雪独下九泉,唯怜小女羡真稚幼无辜,盼兄不嫌其憨顽,得以依托于蓬莱门下。今命老仆携羡真迎候,兄见此画自会明了,深恩厚意,唯他生再报,弟镜溪绝笔。”
酷暑之际,田知甚如坠冰窖,羡真……就是阿羡吗?他不旦促使画卷粉碎,陶师叔的遗信损毁,真相再也无从得知,甚至因此阿羡与花髓死斗,她受伤甚重会去哪里?万一她上的是另一艘船,早已葬身海底,自己岂不是……罪孽深重?
口鼻中腥气涌出,溅上残帛,卢雁乍见田知甚气急呕血,吓的手足无措,“是我把东西洗坏了,都是我的错……”
其时田知甚内伤尚重,激动之下才将胸中淤血吐出,呛咳间青筋跳突,模样分外骇人,他闭眼咬牙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卢姑娘没错。”
卢雁呆呆的看着田知甚,只觉得他好难过,自己也好难过,眼泪突然止不住的流出,“田公子你别死,你也没错……”
卢泰不知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在旁急喊,“遭了!我找大夫去!”
“什么遭了完了,一大早哭哭啼啼?”有个矮小身影坐在窗上,没心没肺的打断,也不知听了多久墙角,“好好的恩公,哭都叫你哭死,泡都泡发了。”
刘狸自窗上跃下,他听说田知甚重伤后很快找上门来,连这个养伤的院落也是他帮忙张罗,这几天常前来探望,和卢家兄妹早已熟识。
卢雁登时止住眼泪,回头怒瞪,“你胡说什么!出去!”
刘狸拖了张凳子大喇喇的坐下,指手画脚,“我要是出去,恩公怕是更好不了,大个子要找大夫就赶紧去,小丫头嘛去打水。”
盯着两人走了,刘狸转向田知甚,“不是我说,恩公如今自身不保,还打听别人,莫非是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多喝几口毒茶,多中几个诡计?”
田知甚以袖拭去血迹,平复了呼吸,被刘狸这么看笑话让他有点不悦,但吐出淤血后呼吸反而顺畅一些,“刘狸你想说什么就说,若是不想说,就出去。”
刘狸砸砸嘴,恩公就是恩公啊,都到这个地步还是那么不给面子。“哎哎,看在你是恩公的面子上才好心告诉你,听说总会的人回了池州,虽然我没去过,不过潜渊会总址在池州飞镜山,你想找阿羡,只能去那。别怪我没提醒,那地方不好玩。”
疑梦缘非梦
春华如醉,落瑛如雨,踏上去松软无声。
每走几步,阿羡都要回头张望,走的格外的困惑,格外的留恋。
“好容易来了,羡娘子怎么也不理一理金枝?”清秀的童子仰着脸,握住阿羡的手脆声唤道。
阿羡回过神来,蹲下身,指尖迟疑的挨了一下金枝的额头,“……可还疼吗?”
“娘子莫不是做梦哪?”金枝困惑的抓抓腮,“郎君说做梦多容易尿床的。”
阿羡抚了抚金枝的丫髻,替他将有些散开的发带重新系好,“做梦吗?是了,梦里替你出过气了。”
“羡娘子待金枝真好,昨天我弄破上好的白宣,郎君心疼的脸都皱了,就像这样!”金枝把脸皮捏出几层褶子,扮了个鬼脸,“还得求娘子帮忙讨个情,好叫郎君别再不理金枝。”
小小的童子絮叨起来,比一窝麻雀还要热闹,阿羡任由金枝拉着,只觉此生从未有过这般轻快,那颗心也跟着热起来,说笑间,两人走上一座木桥,河对岸隐隐约约站着许多的人,阿羡只觉得无一不是旧日熟识。
一对男女挽手从来路的花林深处走出,繁花掩映之间看不真容颜,只听女子语带薄嗔,“真儿又去哪疯了?总教人好找。”
男子温和道,“就我们两个走走不也很好吗?”
阿羡闻声回头,目不转睛的望着,有个不该属于她的顽皮念头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偏要悄悄的绕回去,吓他们一大跳!
她举目四顾,目光无意间略过湖面,不禁一怔,湖面平滑如镜,没有映出任何影子。
“快呀,大家还等着呢!”金枝疾声催促。
阿羡诧异的看向金枝,迟疑道,“可我想回去……”
金枝立即板起脸,许多人影在他身后,森然发出相同的诘问。
“你怎么忍心再让我们久等?”
金枝的两手骤然探出,如铁骨般攀上阿羡双臂,可喜的面孔转瞬皲皱,火舌自眼眶发梢熊熊燃起,挟裹着腥气与焦味扑上阿羡的脸颊衣袖,阿羡一惊之下,挣不开扑不得,四面火墙高筑,笼做冲天之焰,她双手在深红中渐渐放脱,脸上浮现出既眷恋又绝望的神情——
“你们又怎么忍心……不等我一等?”
烛火烫穿黑暗,将浓郁的阴影逼入角落。
青衣老者指掌一振,数枚细如发丝的银针轻飘飘的分刺阿羡的数处穴道,这手飞百叶的功夫即便以寻常暗器使出也已独步武林,可施用的人只是叹了口气,其中隐有忧意。
精准的下针令五感逐渐变得真实,阿羡自混沌中睁眼,张了张嘴,却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你是……谁?”
她的眼神,像濒死的动物回顾一头虎。
“好极了,好极了。”老者眉眼含笑,他的双手正扣着阿羡双腕,手指不离脉门。“不过小姑娘的记性不大好啊,明明请老夫喝酒又喝茶的,怎么那么快就忘的干干净净了?”
这青衣老者正是柯云,自官船从黄龙岛铩羽而归,为求安抚人心,专僻别院照料伤者,所以当他卸去“医官虞丹丘”的易容,以原本面貌堂而皇之的带走阿羡也无人察觉,来别馆探望和接人的江湖人实在太多,仆役们早已司空见惯。
三年前的一面之缘,他已察觉阿羡所习的内功颇为奇异,心软之下替阿羡疗伤,又以封穴之法令她从此不再修习内功,谁料船上重见,阿羡的功力却更为精深,他也曾暗自嘀咕,莫非因自己一时不决,才使这小姑娘重蹈覆辙?
柯云的话令阿羡一阵糊涂,记忆里的两张面孔与眼前的人不断交错,其实柯云与“虞丹丘”相貌差的并不算远,许是脸上少了点皱褶,眼中没了昏昏之色,许是苦闷下搭的嘴角变得上扬,但仿佛已换了一个人,变得清癯旷逸,神光内敛。
阿羡闭上眼睛再张开,眼前的老人还是没有变化成鬼怪妖物,或者眼前的根本不是真的,都是临死前的幻觉……但无论如何,这一刻她无端感到欣喜,溃乱近狂的心绪略为安定,裂开的指骨与腿上创口等痛楚清晰的纷沓而来,令她不由深深蹙眉,半晌才细声道,“阿羡没忘记过……老前辈的风采……”
“小姑娘嘴上赞老夫,其实心里想的是老头儿又来骗酒菜啦,须得快快跑了才好。”柯云颔首而笑,心情大为松快,实则他今年七十有七,胡子一大把,却毫无武林耆宿之端肃,一派掌门之威严,阿羡神情的种种变化他看得清清楚楚,见她疼得冷汗盈睫,指掌一起,一枚银针已在手中。
偏偏阿羡就是发觉了,以极小的幅度摇头,“老前辈,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好不好?”
柯云一怔,没想到阿羡拒绝施针镇痛,见她灰败的眸色中流露出恳求之意,才明白她要借痛楚强振精神,她宁可清醒着。
“好啊,有人陪老头儿说话解闷是再好不过喽,只是既要解闷,可不准走神?”
面对比孙女还小的阿羡,柯云总有点出乎意料的无奈,阿羡的外伤只算小事,糟糕的是走火入魔导致全身经脉闭塞,只能散去功力保命,没想到他替阿羡散功后,阿羡很快深陷迷乱,他虽无法得知阿羡的所见所感,但从那逆乱几近溃散的脉象中,柯云察觉出深深的不幸,一门奇特内功能对修习者钳制的如此之深,实在超乎想象,即便以他的经久识多,也一时难解。
阿羡微微点头,她失血过多,早已衰弱不堪,散功后手足更是动弹不得,柯云让她垂足靠坐于竹榻上,双手握她两手脉门,为的是以柔和真力缓缓渗入,支撑滞涩的血气运转如常,能保持多久的清醒,实在不由她心意,可她仍旧点了头。
柯云颜色温和,“好孩子,之前来不及好好说话,不知那白玉瓶是何人给你的?”
阿羡眼睫一颤,前事缓缓自脑中流过,玉瓶?
“我明白了……”
柯云咦了一声,登时乐了,”哦?老夫还什么都未说,你怎又明白了?”
“请前辈别怪她……”阿羡露出微弱的笑,“阿曦说丹药是她恩师所赠……除了她师父,什么人会这么关心……玉瓶从谁手里来,却不问…瓶里的东西?”她停顿了数次,才将话说完,“前辈要怪的话,只怪我便是……”
“老夫看起来有这么小气?曦儿将药送了你是缘分,那小子命不该绝是运气,缘也运也,无为无形,何怪之有。”对于阿羡将珍贵的救命丹药给人,柯云根本无意追究,提到心爱的小弟子,却不禁眉开眼笑,“既然你们两个相熟,曦儿那小鬼背地里都说老夫什么了,没好话吧?”
“她说……”
阿羡见柯云花白的胡子一动一动,要不是两手不得空闲,他已拈着胡须着急听答案了,心里有点想笑,却没力气笑出来,周身的感觉都在流逝,她也不知自己回答了什么,之后无论如何想集中精神,光晕依然不断在缩小,眼前的一切飞快向后退去,遥遥在望的临安城却清晰起来——
绍兴九年
端午一过,太阳越发毒辣,这天阿羡行到临安城近郊,见路上老幼相携,往官道旁搭建的数间布棚赶去,可谓人头拥挤,水泄不通,无奈之下,她只好从布棚后方绕道。
比之前头的人声鼎沸,布棚后方就显得清静许多,马匹已卸了车,系在林间吃草,木箱和竹筐高高的堆着,还有几个临时药炉正咕嘟嘟的熬煮,有人高高的坐在几个叠起的木箱上,将扇火用的长柄炉扇一挥又一挥,嘟嘟囔囔,“诊脉又不靠胡子,怎么人人都冲胡子来,究竟是大夫诊脉还是胡子诊脉……”
这一扇恰恰挥在经过的阿羡近前,她下意识的身形一让才抬头看去,四目相对,死寂无声。
少年率先咳嗽一声,跃下地来理好衣摆,他至多十六七岁,长眉入鬓,锦衣焕彩,一张脸却端得似严丝合缝的门板,郑重其事的朝阿羡行礼,“这位女郎有礼了,恕我冒昧,我见女郎面色不佳,别是被暑气所侵?若是不嫌弃,让我替你诊脉可否?”
他觑着阿羡的神色,又补充道,“还请放心,千金堂义诊不收分文,那些乡亲们都是来看病的。”
“女郎?是在……唤我吗?”少年那与嗓音并不相符的老成口气,让阿羡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上半旧的布裙,疑惑的指着自己。
“正是,这里又无旁人,自是与女郎说话啊,不知女郎意下如何?”
少年充满耐心的等待回答,却只换来阿羡莞尔摇头,“可我不觉哪里不适,无需多费心了。”
“女郎此话差矣,身体若有不适,怎可放任不理?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下身为医者,又岂可视若无睹?”
少年语重心长的劝说,右袖后负,左手微抬,自然而然就在下颌的位置虚空一抚后,突然间表情僵住,状似无意的偷看了阿羡一眼,悄悄的缩回手。
这番奇怪的小举动没能逃过阿羡的眼睛,她一怔之下,灵活的瞳子转了转,笑音止不住的渗进了话音,“小郎君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故作老成?”
对方的眉毛立即扬起八丈高。
日渐西斜,人群却未散尽,阿羡一手支腮坐在木箱上朝棚前张望,耳边饱听着众人的七嘴八舌。
原来这千金堂在临安颇有名头,头一桩就是东家郑氏祖上连出过几位翰林紫金医官,再来是堂内名医众多,尤擅小方脉、妇人科,至于每两个月举办一次义诊,更是惠泽乡里,名扬江南。
阿羡的目光跟着郑曦奔来穿去的背影转动,教村妇村汉如何服药、盯看伙计配药分发、身边还不断有人来问事,天下竟有这么百事忙的小东家。
“这方眼药得连敷三个月,可那大娘说敷完这帖再也敷不起,少东家您看……”
“和大娘好好的说说,千金堂可以先赊三个月的药,待眼病治好了,年尾地里收成有余,再慢慢付药钱也不迟。”
“小方脉棚里的病童哭闹的厉害,请少东家去看看!”
“膳楼备好的糖都搁马车里,这就取了送去吧,李大夫最爱吹胡子瞪眼,又年事已高,八成是忘了。”
好不容易歇息一阵,百事忙还不忘端了碗汤药过来,“你也喝一碗吧?已经晾过,这叫六和香薷饮,解暑却热最具良效。”
阿羡看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眨了眨眼,“好热的天,让它凉久些罢。”
郑曦也坐下,“是啊,天热人也多,香薷饮差点还不够呢,今天来的人,比上次多了不少,不过义诊只有一日,离得远的人还是来不得。”
阿羡凝视着郑曦,少年的眼色有点倦,却不是因为疲惫。她自袖里取出一枚红石金坠子,笑道,“郑大夫,这个抵作药钱好么?”
郑曦一愕,比起小郎君,郑大夫听起来顺耳多了,不过更让人意外的是这枚红石金坠子成色极好,虽然早看出阿羡容貌举止都不似寻常村女,但不想她出手就是这样的贵重之物,这是……她娘亲的东西吗?
想到此处,郑曦漫不经心的袖了手,笑眯眯道,“可别叫郑大夫,我还未正式坐堂,正经连一个病人的脉也没诊到。不说今日是义诊,就算平日里,一百碗香薷饮我也请得起,用不着抵什么,好好收着吧。”
一百碗?阿羡的嘴角不自觉的抿了一下,要是真抵来一百碗,她可消受不起。
郑曦满意的看着阿羡收回红石坠子,伸指挨了挨碗侧,“早已经凉好,怎么还不喝?”
“再…等一下。”阿羡微微一笑,干端起碗不动。
郑曦的表情从疑惑慢慢变成省悟,像按住到耗子尾巴的猫,一锤掌心,“女郎窈窕芳年,总不会像孩童般怕苦……本堂有特制的捎药糖,漫说临安城里,便是大内也未必能有,可惜呀没有用武之地。”
“宫里也没有的东西,岂不很是稀罕?”阿羡无不遗憾的叹息一声,药碗放在膝上,笑眼分外的平和柔顺,“今日初到贵地,许多事物都是平生未见,多亏遇到郑郎君指点照拂,过了今日只怕再也遇不到郎君,多谢你。”
郑曦哽了一下,那点揶揄之意消散的无影无踪,很快下巴微微一昂,是个矜贵不骄的姿态。
“谁说遇不到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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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可无的闲话:
1.标题出自“游山未到山穷处,终被青山碍眼睛。”
2.投稿里称呼繁多是老毛病了,不过在私设里娘子是临安流行称呼,姑娘是江湖习惯称呼,而女郎这种古雅不接地气的称呼,也许只有士族会用?郑家是南迁的中原士族,倒也说的过去。(别掰了就是想用用看)
3.谢是真的谢,喝是真不想喝。
+展开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2249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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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篇,一口气抖完超出预计的包袱,离完结又近一步!
借用了岳文心和季然,有OOC请告之,我一定好好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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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请回放:田知甚与阿羡好不容易逃离星罗宫禁地,却又在山洞中遇到花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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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爪的乌眼鸡,大言不惭。”
花髓一阵错愕,根本没想过田知甚胆敢讥讽她上回的惨败,新仇旧恨顿时烧做一团,她手一扬,灯笼连柄插入洞壁犹如没入豆腐,“臭小子,等我将你的肚肠挖出来喂狗,就知道谁大言不惭!”
田知甚与阿羡心中俱是一沉,花髓明明在书院身受重伤,怎么功力反似更胜从前?两人四目一碰,既不可退,那就进攻!
田知甚似鹤穿云,出指点向花髓脸门,阿羡猱身奔近,自袖里拔出一支分水刺,划向花髓双膝。
玎——
两柄雪亮的短刀忽自花髓背后飞出,阿羡旋腕撩开双刀,才看清是两名紫衣童子,二童一男一女,身法轻快,短刀交错急斩阿羡颈部,这一合击又快又狠,阿羡仰身急闪,右手分水刺长挥,疾刺男童小腹,男童连忙回刀防守,却见阿羡倏然弹起,左手如蛇缠绞女童手臂,女童只觉关节剧痛,短刀已然脱手,眼睁睁看着阿羡回手掠过衣襟,她要发暗器?!
男童急急跳起拉过同伴,舞出一轮刀光抵挡,岂料阿羡轻轻一笑,拈起短刀,自空隙处冲过,二童发觉受骗,都露出愤怒之色。
此时田知甚与花髓斗入山洞,田知甚早知花髓的铁爪带毒,十招内虽未能得手,却也未落下风。一轮寒光旋割而来,花髓铁爪反挥,轻易将那短刀打的倒飞回去,趁这一瞬之机,田知甚双掌突入,叉击花髓咽喉,而另一股劲风已刺到花髓腰腹,飞刺她的人便是射出短刀后潜过来的阿羡。
花髓眼见两人夹攻,铁爪下抓,在她数十年功力之下,分水刺一头歪折,阿羡被其猛力一带,不由自主扑到她身前成为盾牌,田知甚立即凝掌不发,花髓怪有趣的看着他的表情,“你倒是打啊,最好用上十成力……气……”
花髓心神大震,尽管她在瞬间弓腰缩腹并踢出一脚,但腰侧火烧似的痛感太过难以置信,她不认得阿羡,也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可阿羡趁她吐气出声的微妙时机,在她腰侧抓开四道血口。
“烈炎真力——臭贱人是你什么人!”
阿羡双手护头,硬受一记重踢,滚落一旁,笑道,“什么刀人呀剑人的?难道是你的亲姐妹不成?”
花髓气的咬牙切齿,似乎阿羡所说的话强烈刺激着她,“小贱人闭嘴!贪狼死在无名小卒手里,丢尽星罗宫的脸,不要说她们已死,就算活着我也要她们再死一回!”
田知甚为之动容,原来“恶盗螳螂”仅是世人误传,真正之名乃是贪狼?贪狼与阿羡又有何关联?
花髓察觉田知甚神情有异,眸光转动间红唇勾起,“怎么?臭小子还不知道呢?让姐姐来告诉你,这小贱人使的烈炎真力与从前那两个臭贱人一模一样,她急着杀我掩饰呢,可怜你还被蒙在鼓里,真是可怜啊。”
若是平时,田知甚绝不信花髓半个字,可今日他心浮气躁,这些话就似响雷般字字打在耳边,就在田知甚一怔之间,两名童子已奔近前来缠斗,花髓面色乍变,转头朝阿羡抓去,阿羡猝然迎击,两人势若疾风,眨眼对了七招,所过之处爆开数团血雾,血腥之气充斥山洞。
花髓的铁爪变拳横空扫击,阿羡指骨立刻被砸断两根,分水刺脱手飞出,她急以右足飞踢花髓下颌,花髓翻掌挡握,猛力下折,她要先折断阿羡的手脚,再来慢慢问话。
刹那间,剧痛袭来——
花髓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背后已晕开一片血色,她好不容易才想清楚,正是方才被自己砸飞的那支分水刺,不知阿羡以何种手法扬出,撞上山壁后倒射回来,虽然仅入肉两分,但无疑是种耻辱!她正要发作,突觉扣住阿羡一足的右掌一凉,薄薄的刀尖泥鳅般攒入掌心,自掌背破出。
“呀,你就这么喜欢我的鞋?”阿羡言语轻快,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说话间另一足刃已踢出,原来她鞋中藏刃,足尖施劲便可弹出伤人。
“臭贱人少张狂!”花髓脸肌微搐,怒痛交迸,也不拔出手掌,反而五指前挫,利锥般扣入阿羡足踝,将人狠狠掼向地面,田知甚远远望见,不禁骇然,这下阿羡非筋断骨折不可!
二童见田知甚正欲相帮,突如街头无赖般手脚并用,一上一下夹抱田知甚四肢,若是寻常敌人,田知甚大有办法将人打的半死,但面对两个小童,实在难下重手,只得将二童点穴后摔开,也因此不及救援。
阿羡人在半空,避无可避,但其应变亦快。
只见她双掌击地,借反挫之势拧腰,力贯双足,鞋中刃顿时在花髓肉掌中绞过小半圈,这一下花髓吃痛摔手,阿羡趁机蹬踏拔足,两柄鞋底刃矫如燕尾掠空,倒剪花髓咽喉!
花髓见阿羡反扑如此凌厉,一时不敢硬拼,双掌急推,掌风猛吐将阿羡震飞,又拔下背上的分水刺掷出,眼见银光追入阿羡身体,她放声大笑,痛快至极。
田知甚抢上前弓步伏首,以肩卸力,令阿羡沿着自己的背脊顺势滚落数丈远,才消除强劲的撞击之力,他赶去将人扶起,满手湿润的腥气令他悚然,尽管阿羡已全力躲避,但分水刺仍贯入右腿,加之多处爪伤,鲜血正自创口不断涌出,他刚触碰到那半支钢刺,一只手按住他手背,“别拔……”
田知甚心下一酸,飞快的替她点穴止血,“我不拔它,你可有中毒?”
阿羡摇头,痛楚令她的呼吸发抖,但她眼中神采亮的异常,直如血中盈珠,透着浓重的杀意,“她还在,她右掌受了伤,你取小符的佩剑……”
田知甚猛然抬头,他突然明白,阿羡的目的一开始就是杀花髓,她恨花髓毁画。而自己因一丝疑心,让阿羡独对花髓,以至如此重伤,他感觉无数锐刺随着热血冲上脑门,正想开口解释,阿羡脸色惨变,田知甚顺着她的目光,瞧见花髓提起一名动弹不得的小童,一手按其额顶,顷刻间小童的肌肤收缩干瘪,而花髓周身劲风流动,几乎能看见面上饱涨的血管。
“为什么……变了?为什么变了?”
一时间,阿羡的耳边响起无数声音,花髓也好田知甚也好玉面伥也好,很多人说着无稽的话,花髓吸取功力的情形与自己所练的六藏经何其相似,花髓却说贪狼和自己的真力相同,田知甚说她珍视的画是他师叔的,花髓……贪狼……星罗宫……潜渊会……有什么在无法控制的崩朽,露出不堪的内在,她的内息在这一刻紊乱至极,自己却毫无察觉。
田知甚听见阿羡连问数个为什么,呼吸变的更乱更急,不由有些焦心,花髓在书院时吃人,现在却有了更可怕的变化,恐怕更难对付。
“你歇一歇!”田知甚将阿羡放好,朝符千的所在急跃,起落间已抓起长剑,花髓的攻势亦再次发动!
田知甚飘然转身,双手斜举,连剑带鞘卡入头顶铁爪之中,剑鞘在铁爪扣紧的瞬间变形,剑光似白练横空,抢先出鞘。
田知甚后跃两步,立即前奔纵起,身体凌空翻腾,登时变下为上,剑随人出,势如长风吹羽,剑意远在剑刃之前,正是乾坤剑意中的“银汉倒悬”。
花髓只觉头顶剑风浩荡,急以铁爪平撩剑刃,剑爪相接,发出一连串锵然之声,却不见血光,花髓一怔即悟,不禁笑道,“好个蠢材!就凭这把烂剑也想伤我?”
田知甚一剑无功,丝毫不见气馁,第二剑贴身赶上。“要说蠢材么,你比贪狼确实强上许多。”
花髓目光收缩,“你——难道贪狼是你杀的?”
田知甚嘿声不答,“比起她们…你…哈!”
花髓听他讥讽,身上伤口随着怒气上冲而隐隐刺痛,她生平最恨不如贪狼天赋异禀,即便曾情同姐妹,贪狼也能为可笑理由毫不犹豫的杀她叛逃,此后江湖时时流出“螳螂”的传闻……无论是星罗宫的贪狼星君,或是江湖上的螳螂巨盗,人竟能嚣张横行至此,令人恨煞!
“等我神功大成,你们……呼呼……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花髓以雷霆之势扣剑下折,乒的一声,长剑立断三寸,她右掌挥到田知甚胸口,田知甚别无选择,只能硬接这一击!
两掌乍接,田知甚只觉一股无法言说的滔天巨力压向自己,腕骨立即被震脱,胸口热血涌到喉头,他一声不吭抬肘撞出,花髓掌势不停,田知甚臂骨立断,两人距离已不过一尺。
阿羡勉力支起身子,焦灼的望着田知甚孤身抵抗花髓,那柄寻常的青钢剑数度刺出,又被节节抓断,功力悬殊至此,再这样下去,他就要粉身碎骨——
就当花髓以为下一掌就要击碎田知甚胸骨时,她得意的脸产生了奇异的扭曲,她竟瞧见自己那无坚不摧的铁爪碎裂飞散,这情形太不可思议,仿佛战场上的将军突然发现自己没穿盔甲。她想不到在田知甚如强弩般反复剑刺之下,铁爪早已满布细痕,以至无法承受她暴涨的功力而碎裂,她以爪功见长,没想到右手受创后左手再失去保护,这打击远比其他更令她心神大乱。
田知甚恰时倒转剑柄,猛砸在花髓印堂之上,花髓如遭雷击,身子摇摇欲坠,陡然尖声长啸,田知甚受她饱含真力的一啸,双耳胸口无不剧痛欲裂,断剑脱手,身子不受控制的倒退七八步,就在此时,两只手掌一左一右自后伸出,稳稳的将他托住,只听左边那人冷叱一声,如飓风般前冲,“妖妇受死!”
右边那人这才放下手,“可是东来派的田侠士吗?在下玄清宫岳文心。”
田知甚强忍下喉头热血,他曾听闻临安有道门以剑法著称,名为玄清宫,不由精神一振,“原来是岳少侠,你们怎会到此?”
岳文心冷静道,“方才在洞口听见说话,我便猜是否是田侠士,果然不错,幸好为时未晚,田兄暂退一旁,待我与师兄对付花髓!”
花髓受田知甚一记狠敲,脑中嗡嗡直响,忽见多了两个敌人,以夺来的断剑戳骂道,“哪来的缩头王八,连姓名都不敢露,也赶着来送死?”
首前一人丝毫不为辱骂所扰,剑尖森然前指,“妖妇记着,斩你的是玄清宫季然!”
岳文心仗剑扬声,“季师兄,你我联手对付妖妇。”
话音乍落,两剑并起,数十点剑花如飞瀑流泉,泼向花髓,季然岳文心联手使出本门涌泉剑法,霎间山洞中剑气纵横,衣袂交错,浑然难辨敌我。
田知甚得了喘气的机会,却不敢放松半点,断骨和肺腑间的钝痛令他冷汗盈额,汗如雨下。
“……田知甚,你听着,”
离他不远的阿羡突然开口,她倚壁蜷坐,浑身浓郁的血色令她像隐没于黑暗的幽魂,“花髓所练的内功可能令穴位偏移,寻常手段难以致她于死地,除非……除非能重击她玉枕下一寸处,她功力深厚,一击不中再难有机会,你要看准时机……杀她!”
田知甚本就奇怪阿羡如此唤他,听完几乎难以置信,“这是罩门?你怎知晓?”
阿羡咬了咬唇,伤重之下语气很是疲弱,“你不信吗?也罢了,只是有件事……我没有见过贪狼。”
田知甚全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此刻才略微一松,深吸一口气道,“有机会,我杀她。”
“你一定会找到那个机会……”
两蓬鲜血溅起一尺来高,喷洒在地上。
战局激变,田知甚已飘然而起,没能听见阿羡最后那句话。
只见季然和岳文心的剑双双砍中花髓前肩后背,花髓的断剑亦刺中季然肋下,两人翻掌急对,衣角鬓发如遇狂风激荡,季然闷哼一声,趔趄而退,岳文心见师兄失利,旋剑急削花髓颈项,花髓抽剑横扫,空中两剑全力互斩,星火飞溅,岳文心被震的半身麻木,长剑几欲坠落,田知甚正好抢近,沉声道,“岳少侠!借剑一用——”
两人擦肩,岳文心松手,田知甚接剑,唰唰唰三剑,急挑花髓双目、咽喉、胸口,花髓连施辣手杀伤二人,自已也血如泉涌,乍见田知甚搏命,急忙虚晃一剑,自他受伤无力的左臂下方空隙扑出,落地之后发力滚远,她扑向的地方,正是唯一活着的小童所在。
田知甚此时再悔不该点住二童穴道也是枉然,只得掷剑而出。
铛——
花髓头也不回,反手背剑,险而又险的挡下掷来的一剑,一把拎起地上的小童,小童抖如筛糠,吓的半点声响也发不出来。
天地间突然绽开一蓬银光,如一团雾气飞罩向小童,阿羡于暗中潜近,蓄势已久,这一刻忍痛挣起,发出“朝天笏”,虽因距离较远准头减损,但仍有十来根银针打入小童后脑,小童抽搐了几下,身体软塌下去,花髓眼见救命的希望落空,简直恨怒欲狂,狠狠掷开尸体,十指齐张朝阿羡扑去,“我要你死——”
阿羡重重跌伏在地,花髓抓向她的咽喉,她却无半分力气躲闪。
电石火光之际,田知甚自后头追上,飞身展臂,十成内力尽贯指尖,重重点在花髓玉枕穴下一寸,一股巨大的真力反震他的心脉,但他绝不撤手!
花髓尖叫一声,前冲数步,口鼻渗血,显然身受重伤,但强烈的恨意令她不顾一切,双手如铁箍般狠狠掐中阿羡脖子,瞬间阿羡面色发紫,就要被活活扼死。
就在这生死交关之时,忽有黑影自洞穴深处一掠而至,朝花髓天灵拍下,紧跟着又抢出两道人影,转眼间三道影子前后脚奔出洞外,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想到洞穴之中尚有他人!
阿羡如梦中惊醒,吃力的掰开花髓双手,瞥见花髓的尸体迅速干枯如老妪,她脸上毫无半分死里逃生的欣喜,反倒流露出异常恐惧之色。
田知甚见阿羡转危为安,忽然一大口鲜血喷出,他早已遍体鳞伤,如今再也忍耐不住,坐倒在地,数度呕血。
阿羡眼看着他伤势垂危,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杀花髓之法会被她的内力反挫,就这样死了,你后不后悔?”
“总胜过追悔…莫及……”田知甚低咳数声,淤血窒塞胸肺,让他每说一个字都艰难万分,但有句话他非说不可,“那张画,我并非有意毁坏………”
饶是他素来硬气,也觉浑身上下痛的要命,意识无法控制的模糊起来,他打心底希望师父不再为陶师叔的离世而耿耿于怀,希望阿羡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会是陶师叔的女儿,希望逝者瞑目,生者安心,希望早日回到蓬莱岛,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身子晃了晃,倒地再也不动。
阿羡蓦然眼底一烫,这人自玉皇山地宫救过费丹,在花家助柯行之出头,于太湖乌龟岛带出刘狸,领着自己和符千逃出星罗宫禁地,总管些不相干的事,又坏过许多的事,可看他伤势,恐怕过不了今夜。
暗涌的恨意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乏力,阿羡抬手握住衣襟,她随身之物丢的丢,用的用,剩下的唯有一只白玉小瓶,里面是郑曦离开时相赠的丹药,据说于内伤有起死回生之效。
岳文心赶来察看田知甚的伤势,原本平和的脸色转为凝重,那伤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田兄伤的极重,恐怕……”
一旁的阿羡自怀中取出白玉小瓶,“用这个……也许能救他。”
“这是什么?”岳文心见阿羡浑身是伤,气息奄奄,更觉得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才能救治两人,反倒忘记自己的伤。
阿羡轻轻摇头,手指一松,答非所问,“不,不是我的。”
岳文心只得接住玉瓶,揭开蜡封,一股清湛的药香扑鼻而来,他出身道门,略识药理,心知这小小一颗红丸不似寻常,也管不了其他,先拗开田知甚牙关迫其服下。
“师弟,”季然已拾剑归鞘并查看过周遭,冷峻的面上丝毫不露伤痛之色,背脊依旧笔直,“只有你我二人,难以带三人回船疗伤,我知峨眉派今夜歇在山谷口,不如去请他们施以援手。”
阿羡没有听岳文心季然二人商议如何救人,她伸手掩额,浑身难以抑止的战栗起来,神思渐渐飘散,自足少阳胆经起经脉一路闭塞,很快上升至肺腑之间,她旧伤未愈,借唐门针法冲破封穴已大伤元气,又在数月间重练内功,真气驳杂至极,若能及时回到燕怀疆身边,由他引导炼化便可无碍,但如今又受重伤,犹如百孔之堤一溃千里,再度走火入魔。
“哎呀都这时候了,还请什么人哪?”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一面自洞口走入。
岳文心与季然对视一眼,心下骇然,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竟没半点声息!
只见一名老者如入无人之境,长须在胸前微微飘荡,垂垂老矣的面孔毫无出奇之处,但岳文心才按剑柄,他已一指刺倒阿羡,袍袖拂卷间将人挟起,一迭声的叹气,“早说少年人不可逞勇好斗么,这下可怎生是好?”
季然提掌击出,老者恰巧背身,掌风擦耳而过,他回头道,“唉?怎还顾着玩耍,快快带着地上两个小子,跟我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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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大放送 :
【贪狼】:星罗宫十四星君之一,靠实力夺得的名誉称号,之前写过的“恶盗螳螂”里面的姐姐,就是从前的贪狼,贪狼叛出星罗宫后没有掩饰名号,但江湖传说可能带口音叭?再加上武器是锯齿弯刀,就成了螳螂,本人根本不在意。
(详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266/manga/
【六藏经】:百川东逝,六虚归藏。阿羡所练的内功,与星罗宫“万象星罗”同出一源,在潜渊总会漫长的吸收改造后有了很多变化,但总体来说性质相似。阿羡第一次看花髓吃人时没察觉,但看到花髓不再吃人,而是以近似方式吸取功力,才会突然醒悟而大受打击。
【烈炎真力】:不是单独的武功,而是六藏经练到一定阶段,可短时间内催发数倍功力所呈现的效果,练到越高阶催发的功力倍数越大,贪狼是个中好手。
【朝天笏】:潜渊会工匠程放所创的机簧暗器,长约五寸,厚约半寸,表面阴刻花纹,比起匣子更像块短了一截的笏板,能连发两回,一次四十八枚银针。阿羡手上的朝天笏是程放徒弟仿制的,在太湖江泷泷曾拿去折磨黑水寨的人,所以只余下一次发针机会。
(详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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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1.山洞里到底有哪些人?
PC除了田知甚/阿羡/岳文心/季然,还有暗中观察的黎鹂和完美避战的唐珏雷慈,追着黑衣人出去的是他们俩。NPC是花髓/两小童/黑衣人/符千,真是个了不得的山洞。
2.岳文心怎么认识田知甚?
“击杀恶盗螳螂的少年英雄是东来派田知甚!”这个消息已传遍两船侠士,岳文心听到田知甚和花髓的对话,就猜到了。(详见: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5863/)
3.怎么角色那么倒霉?
通过太湖古墓的侠士因沾染晦气,此后三个月内运势下降。苍天饶过谁!
4.阿羡是不是人格分裂?
没有,一切都符合她自己的逻辑,花髓毁画可恨,田知甚是始作俑者也可恨,她气疯了。阿羡猜测自身内功和花髓的内功同源,为了证明,她冒险说出自己的罩门并杀小童刺激花髓,为田知甚制造机会。如果猜对,花髓散功而死,田知甚会被花髓的真力反震重伤致命。最终她猜对了,一切如她所想,但她觉得后悔,所以给了田知甚珍贵的药。不过这些是建立在她不知道自己走火入魔的前提下,她没想死。
5.最后的老头是谁?
随船医官虞丹丘,确有此人,但登船的是易容顶替的江湖前辈柯云,三年前救过阿羡劝她别再练武,可惜阿羡并没听。后来他给岳文心和季然讲了一个为避世仇,全家改名改行入官府当医官的故事,若是暴露,不但世仇上门还有欺骗朝廷的大罪,岳文心深表同情,答应绝不泄露关于他的事。
柯云时年77,逍遥派第42代掌门,有弟子柯行之和郑曦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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