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字1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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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珍琼盖了层毛毯以后,几个还醒着的人便继续起关于行程和地下情况的讨论来。
“这么说来,虽然很冒昧——”巡林客把手里的签子扔进了火堆,上面还残留着的兽脂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几位为什么会在这么幽深的地下呢?明明不管是对地表的情况,还是底下的情况,都很不了解的样子。”
“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黑德爱尔打起了哈哈,“还真是不好意思跟你们说其实是迷路了……”
“谁会迷路到这种十层地底啊。”米塔小声吐了句槽。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情况。”拉尼亚声音里没什么感情。
“啊,我不是说要打探各位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阿德尼特笑着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们也很乐意提供绵薄之力——毕竟各位看起来对这里看起来很不熟悉的样子。”
甘柏用和阿德尼特同样的笑脸将拉尼亚的话挤到了一边:“如果诸位能够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地城冒险,那么真的是不胜感激。”
“我们只需要返回地面。”黑发翼族似乎并不想让诗人把他的话打断。
火堆边一时间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甘柏与拉尼亚的话陷入了两种境地,一边表示要下到地下去,另一边则表示首先要回到地上。
“我听珍琼小姐的,毕竟她才是雇主。”甘柏最后耸了耸肩,不再和拉尼亚进行更多的交流。
达内尔不怎么想参与他们的讨论,毕竟怎么考虑都要从珍琼的方面来做决定。他转身去摇醒了珍琼:“珍琼小姐,你的想法如何?”
“……什么想法?”小姑娘半睁着眼睛,看起来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你是要留在地下一段时间,还是回到地面上去?”少年艰难地揣度着自己的措辞。
“啊……?”珍琼皱起了眉头,又往毯子和头发里面缩了缩,“……那就在地下多待一会儿?我好困啊……。”
然后她闭上眼睛,轻轻的呼吸声就又响起来了。
“看起来我们的雇主已经决定了,让我们待在地下——至少在她睡醒之前吧。”黑德爱尔似乎在憋笑。
达内尔一直不太清楚这只狗妖精的思考方式,也许她的思考方式和动物一样,也许她的思考方式比他更像人。
翼族似乎叹了口气:“那么,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地面上的状况吗?”
“啊,你说的是布恩城里吗?”巡林客开始拨弄火堆,那些火焰开始变小,已经有点要熄灭的意思了,“因为下面的情况,最近稍微有点不太平,亚历克斯男爵也很忙的样子——似乎是在跟上面扯皮下面的资源归属权。当然也有不少关于下面的传闻啦,比如那里有可怕的怪物啊,有卓尔精灵啊之类的。而且因为最近上面的都跟下面的人失去了联系,那些传闻就变得更吓人了。”
“下面原本有住民?”拉尼亚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一丝光也没有。
“按照先遣队的报告,底下确实有一些原住民,不过他们应该没有轻易与对方接触。”火焰在巡林客的整理下开始重新旺盛起来,“而且亚历克斯男爵派出的那些通知他们去尝试接触的信使,从进入迷宫之后就没了音讯——我们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去下面的。”
“也就是在原住民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分配资源的归属了。”拉尼亚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冒险者的任务。
“……唔,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什么错……”阿德尼特挠着头。
拉尼亚没有再说话,一直很热情的巡林客也陷入了沉默。
“如何分配资源到时候再说,先搞清楚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吧。”甘柏似乎恢复了他八面玲珑的常态,微笑着给这两人打了个圆场,“顺带一提,大家是想要前往地面或者往下深入,我都无所谓。”
黑德爱尔打了个呵欠:“我也无所谓,只要能保证这个小姑娘完成任务,那么去哪里都随便了。”
少年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之间只有他还没发表言论,而火堆旁的这么多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不要看我。
拳脚交替着砸在男孩身上,他用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要看我。
有人拽他的头发,男孩略长的短发很容易便被攥在了那人手里,那人把他的脑袋狠狠向后扯去,他甚至听到自己颈椎的呻吟;然后那人按着他的后脑,猛地把他的脸砸在了河滩上。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么狂?你这个没爹的野种,居然也敢打人?”
河水和碎石一起嵌入他的脸颊和眼眶,剧痛激得男孩狂呼乱叫,少年的声音透过尖锐的耳鸣和蒙了雾障般的思维扎进他的脑海。声音的主人用脚把他的耳朵踩在地上,那只脚用钉了铁掌的鞋跟碾着男孩比他们长而尖细的耳朵,代表他那一部分肮脏的精灵血统的耳朵。
不要看我。
那么多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被人踩在地上欺侮,看着他的血顺着碎石沙砾的缝隙向河水蔓延,看着他捂着自己根本无法再掩盖的伤痛毫无尊严地向他们哭喊讨饶。
他们在笑。
那些笑容在男孩面前扭曲变形,仿佛獠牙暴突的鬼面。
没有人会同情他,没有人会在意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应当属于他的,无论是尊严、友人,抑或是爱。
血液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而下,左半边脸颊痛得已经毫无知觉,一半的视野也被浓重的红黑所浸染,眼皮似乎只是瘪瘪地搭在一个空洞上面。
因为他是一个不知出处的半精灵,是他母亲不贞的后果,他从一出生开始就是污秽的,就算是神也不会对他多看那么一眼。
无论是爱护着他母亲的瑞图宁,还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所信仰的珂宁,那都是属于清白者的神明。
所谓神赐的宝物,一开始就只是母亲用来欺骗他的白色的谎言。
所以不要看着我。
当十岁的达内尔·银月睁开那只同样在血色中模糊的深紫色眼睛时,男孩小小的心胸中第一次萌生出近似于怨怼的情绪,那些情绪从一颗极细小的种子开始疯长,最终成长出了延伸到他每一根汗毛的仇恨,成了那些他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何而来的恨意和疯狂。
而那以后的世界,再也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样子了。
“我的任务只是保证她的生命安全。”半精灵对着珍琼扬了扬下巴,“至于这支队伍要去什么地方是另一回事。”
“既然我们的同伴看起来已经决定了往下走走一探究竟,那么理论就上是人数越多越安全吧?”甘柏笑道,“我们一起下到地城去也更有把握一些。”
第二天的行程枯燥而无味,不知是多了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缘故,还是因为从休憩中醒来之后发现本应在他们之间的拉尼亚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一路上他们之间并没什么交流,只有珍琼伸手想摸米塔的尾巴,而结果是两方面都非常明显地吓了一跳。
当天晚上,或者是应当称为夜晚的时刻,一行人到了地城的入口处。四周堆着的石块让这条路比起“道路”而言更像是山洞塌方造成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个大约两米见方的洞穴,一条绳梯静静地垂在那里,像是没人都用过的样子了。
“真难闻。”黑德爱尔的脸有些发绿。
半精灵觉得自己大概知道狗妖精泫然欲吐的原因,那股淡淡的臭气也飘到了他鼻子里面,是无数的死者堆积出的味道。
但他倒是不在意这股会把狗妖精熏晕的味道,他在意的是本应因为到达目的地而兴奋的那几人异常地沉默着。半精灵俯下身去拎起那根绳梯,虽然有段日子没人用过了,但看起来还算是相当结实,一时半会不会断掉。旁边有几个浅浅的脚印,通过大小大概能判断出,那个擅自行动了的翼族也从这里下去了。
“那个地下城市,就是从这里下去么?” 达内尔偏过头去问阿德尼特。
“是的,可……不该这么安静。”巡林客的脸色在火光下和黑德爱尔一样难看。
“……那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半精灵站起身来。
“至少在那份报告书来看,这里应该还挺热闹的……据说甚至不比布恩城的居民区冷清。”阿德尼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是因为那些来这里探索的冒险者么?”半精灵的眉毛向一起蹙去。
“是的,可冒险者们都去哪了?”
巡林客的声音里有种恐惧的嘶哑,半精灵再次弯下腰去拎起那条绳梯:“你的问题现在谁也无法回答,而且这东西已经有段时间没被用过了,我也不知道我们的那位同伴是如何下去的——大概是飞下去的。”
他抓住绳梯固定在地上的一段,翻身跳进洞里,抬头看着站在外面的人。
“我先下去探探情况,如果有情况我会喊你们的。”
洞穴里漆黑一片,达内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带什么光源——不过就算他带着光源,他也没有多余的手去拿。周围全是令人不安的寂静,连地下应当存在的那些小生物也毫无声息。空气中的腐臭愈发的浓重,等他下到尽头时那股味道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在这里中毒而死了。
昨晚他们在闲聊中提到过这个地方,按照阿德尼特的说法,向北而去应当就是冒险者们的营地。达内尔曾经在班纳曼见过那种地方,那里应当是热闹而嘈杂的,而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营地模糊的轮廓,笼罩着这里的只有墓地般的死寂。
“我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你们可以下来了。”少年仰头向上面喊了一句。
留在上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顺着绳梯爬了下去,达内尔能感觉到巡林客在他身边不自觉地颤抖。
“你所说的那个营地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人。”少年没看阿德尼特的脸,他的眼睛正在辨认黑暗中那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我想去看看。”青年的声音发涩。
有什么东西在动,黑色的轮廓在灰黑的底色上缓慢地挪动,搅动着污浊恶臭的空气。
少年敏感的神经对他发出警报。
“我也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珍琼,女孩儿睁大了碧绿的眸子看回去,白衣的诗人站在他身旁,狗妖精捏着鼻子翻白眼,一脸濒死的表情,“甘柏就陪着大小姐留在这里吧。”
阿德尼特点了点头:“那么走吧。”
“等一下,有人来了。”黑德爱尔闷声闷气地说,她把鼻子捏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说话间有两个人影便向着他们的方向来了,他们走近了些少年便看到了那对显眼的翅膀,只不过翼族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小巧的影子,而那个影子是他所陌生的。
长刀刃口出鞘一寸,少年握着自己的武器迎了上去。
无法信任。
不可信任。
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突然对他露出獠牙。
“……生,那些就是你的队友吗?”
女性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抱歉,忘了问你的名字。”
女人又说。
“嗯,我们是一起下来的。”
回答她的是拉尼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感情。
两人已经走的很近了,确实是拉尼亚和另一个女性,而女性的脸上充满了动摇的神色。少年可以确定他们没有威胁,便松手让武器静静地落回了鞘中。
“这下面发生了什么?”他迎着拉尼亚走过去,“全是尸臭味。”
比起自己妄加揣测,自然是问先一步来到这里的人更加准确,也更加方便。
“还是让这位小姐给你解释为好。”翼族人把达内尔的问题扔给了他身边的女性,“同时需要尽快联络地面上。”
半精灵这才去关注那个女性,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在翼族人身边显得矮小而瘦弱,虽然少年知道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弱小。
大概。
“这下面,发生了什么?”达内尔对着女性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营地里的人都变成了怪物。”她的瞳孔在眼眶中轻微地抖动。
“变成了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女人不明不白的回答使他心烦,少年没忍住追问了两句。
“是的,不怕死的怪物。但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女人摇头。
“那现在还有人在变成怪物么?”少年不耐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也许还有的队伍没有回来,还在地底深处。”女人仍然在摇头。
一问三不知。
“你能把你经历的事完整的给我们叙述一遍么?”
空气中的腐臭正在使他反胃。
“我们的小队出去执行任务,回来以后整个营地就变成了这样,具体的原因我也完全不知道。”女人的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服。
“我们会去粮仓调查。”拉尼亚在他背后这么说。
“粮仓?”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腐臭污浊的空气里出现了一丝风。
也就仅仅是一瞬间的错觉。
少年的目光从女性身上挪开了。
“粮仓……食物是人变成怪物的原因吗?”
阿德尼特的表情扭曲了。
“听洛克伦小姐的说法,她的同伴就是吃了粮仓的食物才变成了怪物。”
翼族人的翅膀轻轻开合,扰动着凝滞的空气。
“那她为什么还能保持正常?”
疑虑的调子。
“她那天似乎胃口不好,没有吃饭。”
简洁的回答。
“也就是说,粮仓的食物被人做了手脚,或者它们本身的原材料就有问题的意思么。”
少年下了结论。
“那么我也想去看看粮仓的情况。”阿德尼特做了决定,“米塔,先给洛克伦小姐检查一下吧?这里如果有那么多的尸体,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瘟疫。”
“那么谁负责护送她到地面上去?”达内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珍琼和甘柏,前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所做的一切,后者却满脸都写着不愿战斗,一副嫌麻烦的表情。“我们也有非战斗人员,如果他们出事,后果我们都无法承担。”
“洛、艾达、米塔和坎宁顿会送她上去。”巡林客耸耸肩,“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上面的迷宫没什么危险,我想就算是洛克伦小姐独自行动,都未必会遇到危险。”
少年又看了一眼女孩,珍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甘柏,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那么,让珍琼小姐带着……”
少年把剩下半句话捏碎在了嗓子里。
“让她和你们一起到上面去吧,这里不适合她逗留。”半精灵重新整理起自己的语言,“甘柏和她一起走好了。”
“我还是留下吧。”诗人忽然笑了,“这是不可多得的经验啊。”
很快这个临时的六人小组便离开了地下世界,向着地上出发了。而余下的几人稍作整顿之后也开始向着营地前进。
“该死,这味道怎么这么重。”狗妖精没忍住骂了出来。
尸臭味随着他们靠近营地愈发的浓重,一路上他们看到无数分散的身体零件,还有那些缓慢蠕动的、仅剩半具的身体。
达内尔听说过操纵死人的神术,在他的印象中那些极恶的术法属于宵银的牧师,他们把活人血液生生放干,然后通过一些什么术式让那些牺牲者成为他们的傀儡。
可现在他们看到的这些东西显然连傀儡都不如。
有些尸体似乎是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向他们扑过来,结果基本都是被拦腰斩断或是劈作两半,而尝试去抓他们腿脚的半截尸体,被踢一脚就一动不动了。
“啊——早知道就问问米塔有没有什么防熏措施了,现在我觉得我要死在这里,被熏死。”黑德爱尔吊着两只死鱼眼这么说,她那对小匕首上沾满了死尸腥臭的血块。
没人接话。
营地里还有些零星的尸体,显然阿德尼特不想引起战斗,有意避开了它们。而被不小心惹上的那些死人,也在几个来回之内就被解决了。
毕竟没人想在这个飘着浓重死气的地方多留哪怕一秒。
粮仓内一片狼藉,似乎有谁在这里大闹过一场。地上散落着被人咬过的食物,齿痕还清晰可见,而地面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像是哪个醉汉在这里跳了一场脚步诡异的舞。
“这里的食物,都是哪里来的?”少年捏着一片发黑的面包。
“应当是地上带下来的。”阿德尼特似乎在检查另一边的情况。
达内尔抬起头来:“负责这个粮仓的人,是谁?”
“这个我不清楚,应该是营地的负责人来分派的。”巡林客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而且现在看这样子,恐怕就算我们找到了他,他也没法回答我们了。”
“这些食物有毒。”甘柏扔下一块熏肉,那东西的表面看起来还是红润而健康的,只是在这种环境里怎么也想不出有人吃得下东西,“我没见过这种毒,那些——丧尸,可以这么称呼吧,我曾经听说过这种东西——他们就是吃了这些食物才变成丧尸的。”
拉尼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这些食物里有毒的,现在应该把它们处理掉。”他指了指粮仓门口,“都出去。”
“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阿德尼特不可理喻地看着狗妖精,她刚才包了些不知什么东西跑去墙角挖坑了,而现在她又在把什么东西往怀里揣。
“我留个样本,这不是常识嘛!”黑德爱尔振振有词。
然后她身后忽然冲天火起。
“你干什么!!”狗妖精吓得往前窜了两三米,火舌差一点就要燎到她的尾巴。
“粮仓里有油脂,我把它们点着了。”拉尼亚淡淡的说。
“那是做什么!”
“处理有毒物质而已。”他不再理会狗妖精,转而询问阿德尼特,“这下面还有其他粮仓么?”
这个翼族的声音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少年心里这么想着。
“按照资料的话,应该没有仓库一类的地方了,”仓库的火焰在他眸子里跳动,“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自己储存粮食之类的情况。”
“你们得罪的人很多么?除了原住民之外还有什么想要你们命的?”甘柏凑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对于原住民都不算了解。”阿德尼特似乎有点烦躁,“报告上写的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在报告发送之后这里的人跟原住民发生了什么。”
没有感情的人,不是理智得可怕,就是心已经死了。
“这么一看,只能把嫌疑人暂定为原住民先生们咯。”甘柏摊摊手。
前一种人他没有见过,而后一种人,他永远忘不了他十五岁时遇见的那个薇洁娅牧师。
那个紫衣的女人在他面前伸出手,用她与她的眼睛她的火焰同样冰冷的声音问他,你恨着谁呢。
丧尸群开始向着火光聚拢,它们似乎保留了生前的本能,如今像是飞蝗一般朝着火光扑去。
那个紫衣的女性手上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些火焰冻伤了他左脸上的伤疤,那些蚯蚓似的痕迹在她冰冷的、却如同母亲一般的触碰下一片片掉落,露出下面鲜红的皮肉来。
想要复仇么?
她这么问他。
想,他如实回答。
那么你先杀死自己吧,从这里开始。
她用那只冰冷的手按在男孩那时尚且单薄的胸口,十五岁的达内尔·银月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丧尸群包围了他们。武器出鞘的声音清脆而坚决,长兵短械带着腥风撕裂那些怪物的身体,腐臭的黑色血液在空中以凝滞的状态飞行,之后沉重地落地。
十七岁的时候,他向那紫衣的薇洁娅牧师告别。
她问,你准备好了么?
他说,我准备好了。
她说,复仇之后,你并不会得到所谓的快乐。
他说,我不在乎,我会手刃那个男人,哪怕他跑到别的世界,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杀了他。
她说,去吧,孩子,薇洁娅女神永远站在你的复仇之路上。
她说,你的悲伤和愤怒会给予你力量,无论何时何地。
刀锋扯开最后一具丧尸的身体,那具尸体被少年自肚腹处切作两段,各种内脏混合着恶臭的血液流了一地,而那尸体就算这样也拖着它不断向外溢出的内脏向前挪动,朝着少年的脚抓去。
长刀轻而易举地从它后脑穿透过去,尸体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嘿,你们看我发现了什么!”黑德爱尔在另一边又蹦又跳,似乎想以她矮小的身体来引起他们的注意。
“什么东西?”甘柏凑了过去,“又是吃的?”
“谁有心在这么臭的地方找吃的。”狗妖精白了他一眼,“脚印啦,脚印,你们看这里。”
黑德爱尔指着的地方有些模糊的痕迹,依稀能辨认出来那是串脚印,稳定刚健地朝着南边去了。
“这肯定不是丧尸留下的痕迹。”阿德尼特用手指按着脚印的边缘,“一定是有什么人从这里逃走了,而且是清醒的人。”
几人顺着脚印一路向南追踪而去,除了那些被他们破坏的脚印之外,两行脚印一路稳定清晰,一直延伸到绳梯边缘才没了踪影。
“这样看来,凶手不是原住民。”
是叙述还是感叹,现在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诗人捋了一把头发:“他们得罪的人真多。”
攀上绳梯之后众人跟着循着气味的黑德爱尔继续追踪脚印的主人,事情的进展相当顺利,然而阿德尼特却发现了异常。
“他走的路不对。”巡林客这么说。
“这条路怎么了么?”甘柏扬起眉毛。
“这条路不是平时经常有人走的大路。”阿德尼特嘴上说着,脚下却不停,“脚印的主人绕路了,他有意选了人少的路。”
“所以呢?”诗人似乎对这人有意绕开大路的行为没什么想法。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奇怪而已。”
阿德尼特不再说话,队伍沉默着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几人看到了一堆篝火的余烬,余烬旁边还摆着一些剩下的食物。
“这人胃口是不是不好啊,都没吃多少东西。”甘柏蹲下身打量着那些食物。
“暂且不管他是不是胃口不好,总之这人是又往前走了。”黑德爱尔嗅了嗅那些没怎么动的食物,“咱们继续跟下去就是了。”
没有人提出异议。
沉默的前行仍在继续,迷宫内回荡着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从远处传来的兽吼。
第二个营地比上一次更早地出现了,余烬旁的食物与第一次一样,也只是被人胡乱地咬了几口。
“他难道没有饿死吗?”狗妖精对于食物的状态表示无法理解。
她的吐槽没得到什么回应,其他人的脸色都相当凝重。
少年再次沉默下来,有个不怎么好的猜想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形。
然而这个猜想也要等到看见这个人现在的状态时才能证实。
队伍的行进速度渐渐加快,第三个营地很快也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这次余烬旁的食物一口未动,饮水被打翻在篝火上,看起来分外地狼狈。黑德爱尔也不再说什么打趣的话,只是一股劲地顺着气味追了下去。
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达内尔背后渐渐升起,那是种对于危险的本能逃避,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拥有的直觉。
他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武器,只有这把刀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路不对了,”阿德尼特忽然说,“刚才虽然绕了路,但是目的地是地宫外面,但现在的路线毫无逻辑,就像是人梦游乱走的一样。”
“有一股不太好的味道,我猜是龙。”黑德爱尔皱起眉头。
甘柏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龙?”
“也许是龙兽,也许是多头龙,也可能是亚龙——”狗妖精喘了口气,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奔袭似乎让她也有些吃不消,“总是,就是龙的那些亲戚。我曾经见过亚龙,所以知道它们的那种味儿。”
“也就是说,那个人有很大的可能性被你所说的龙吃掉了。”阿德尼特啧了一声。
“是,恐怕他现在正在龙兽的胃里呢。”黑德爱尔说着忽然一个急刹车,“看见了。”
悠长低沉的吼声从前一个拐角处传来,正是最初的五人小队从暗月城进入这个迷宫时听到的那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步履沉重,它一步步地从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向他们走来,黑色的龙角先露了出来,之后是宛如枯骨的面孔和浑浊的眼珠。它看着这些不速之客顿了一下,接着嘶吼起来,整座迷宫都在颤抖。
是一头黑色的亚龙,而它玻璃球般无神的眼睛正注视着站在这群人最中间的达内尔。
少年觉得自己和它对视了很久,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也许那只是一个瞬间。
亚龙对着少年张开它巨大的嘴,里面一股股腥臭迎面扑来,还夹杂着他已经熟识的尸臭气——与地下都市的味道相同的尸臭。
然后那张仿佛要将龙兽脑袋分成两半、长满利齿的大口猛然合上。
少年手里的刀带着鞘抵在了它嘴里,达内尔甚至没能来得及拔刀。龙兽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那柄薄刃从鞘里脱出的同时它合上了嘴,有些发黄的素鞘在它嘴里变得粉碎。
“离开它!”阿德尼特大喊。
半精灵擎着长刀飞退,刀刃在他手里随着亚龙的怒吼震荡。
另一个人影从他身边擦了过去,色彩污秽的双翼在空气中扇动出一阵小型的旋风,长剑从亚龙鼻骨处插了进去。
亚龙的动作停了。
“干掉了……?”甘柏的声音细若蚊鸣。
亚龙忽然开始咆哮,龙头一摆,将还握着剑的翼族人击飞了出去。
“这个家伙不对劲!”少年大吼,“它也是丧尸!”
仅仅是猜测而已。
那个从地下世界逃脱的人,由于某些原因没有当场变成丧尸,而是带着一些食物从地城中逃跑了出去。然而他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异化,他恐惧着自己的变化,从而避开了人多的大路,选择绕小路离开地下迷宫。
也许他觉得,离开这个迷宫自己就有救。
可他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当他到达第三个营地的时候已经几乎完全丧尸化了,所以开始无意识地向迷宫深处走去,而他在这里遇上了这头觅食的亚龙,龙兽便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了食物。之后食用了丧尸化的人的亚龙也变成了丧尸,这种毒素的可怕性大概就在这里。
一切都仿佛顺水成舟。
之后,前去探索地城的他们发现了这个问题,追随着这个人的脚印来到了这里,遇到了这头丧尸化的亚龙。
刀枪无眼。各种武器在亚龙身上留下或大或小的伤口,可这些东西阻止不了它的行动。它和那些丧尸化的人一样,对于疼痛流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本能地攻击任何一个站在它面前的、活着的生物。
缠斗之后达内尔再次从战线中脱离出来,汗水蛰痛了他的左眼,浑身溅满了龙兽腥臭的血液。
让它停下。
眼前有些模糊,半精灵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刃口薄而锋利,那个帮他鉴定这刀价值的人说,这是口难得的好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他用这把刀在十年间砍过无数人和物,它从不曾卷刃缺口,仿佛这柄刀天生就是为了斩杀而生。
少年猛然加速,将手中长刀递向龙兽的膝窝。薄刃轻而易举地从鳞片之间嵌入它的骨骼缝隙,半精灵用力将刀刃顺着骨缝向前推去。
那条腿应声从膝窝处被断作了两半。
龙兽跪倒在地,轰然作响。
被抓住了弱点的龙兽很快就被几人解决掉了。前后四肢全被切断之后它只有在地上狂乱地扭动头颅与尾巴,而这两部分也很快被他们想办法给卸了下来,就算这样,这具“尸体”也还在努力地蠕动。
“它的尾巴还在动——这东西是壁虎吗?”黑德爱尔踢了踢那根肥厚粗壮的尾巴。
达内尔没发表什么评论,只是自顾自地从尾巴的断面上切下一块龙肉,黑德爱尔皱了皱鼻子,走开了。
“检查一下它的毒素吧。”他把肉片递给诗人。
甘柏似乎被少年的动作吓了一跳,但随即便恢复了他平时那种笑嘻嘻的表情,随手将龙肉拿去,不出片刻便反馈了结果:“和地城那里见到的是一样的毒素。”
“喂,过来看看,这里有半具尸体。”黑德爱尔在另一边招呼他们。
亚龙的尸体背后就是它的龙巢,巢穴里躺着一个人的上半身,而那人的身边散落着一地杂乱的行李,看起来大概是龙兽的杰作。
“这儿有个徽记。”狗妖精指给他们看。
那东西做工精致,看起来像是只独角兽的脑袋,而它具体是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
“我不确定这是谁的徽记,”阿德尼特在一边挠头,“但我知道这个肯定不是男爵手下的徽记。”
“那现在呢?”甘柏反问他,“我们唯一的线索只剩下这个徽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但是男爵可能知道。”阿德尼特从地上捡起那枚徽记装进了口袋,“如果可以的话,请各位陪我一同去见见男爵,解开疑惑的同时,他必会给各位应有的奖励。”
几人来回看了看。
“真巧,我们也有事情想要和男爵谈一谈。”甘柏又笑了。
之后的路程开始变得简单起来,每天的事情就是赶路和休息,当然少不了狩猎迷宫中各种各样能吃的东西去填饱肚子。刚开始黑德爱尔还有些抗拒,但吃过一次蜜汁獾猪烤串之后她就爱上了这种料理方式。
当他们再次见到阳光时已经是十天之后,一行五人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里回来,全身的衣服都脏得令人无法忍受,还带着淡淡的尸臭。好在男爵第一时间便回应了阿德尼特的请见,他的报告也简明扼要,没有花费他们太长的时间。
“作为布恩城的领主,我向你们表示感谢,不知名的冒险者。”
男爵似乎并不那么高兴,但他同样许诺给了这一行从暗月城而来的人一笔奖赏,还询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需求。
“可以实现的,我都会尽可能给你们实现。”他这么说,“比如在布恩城赐给你们一所房子,之类的。”
“我们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我们本就是前来完成委托的。”甘柏话里带着他那种标志性的、疏远的礼貌,“我们最主要的需求大概只有一个,就是将这枚种子种下。”
他举起珍琼的手,淡绿色的种子在女孩手上稳稳地泛着蓝光。
回到暗月城时,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任务的结束,代表着他们能够脱离开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去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如果这支队伍里的人们的都是那种喜欢热闹的自来熟性格,大概队伍的气氛会好很多,只是现在在这里的都是些不愿与他人产生交集的人,当然还是独自一人的时间对他们而言更为舒畅。
“我要回去了。”珍琼忽然说。
“回去?”黑德爱尔抬着头看她。
“嗯,回家去。”女孩点头,“我想回家去了。”
少年忽然不敢看那双翡翠般的眸子。
“谢谢你们。”珍琼看着她面前的人们。
一只狗妖精,一个半精灵,一个翼族,还有一个沙漠精灵。
这些人从她旅程的开头一直陪伴她到结尾,而现在要目送她回到属于她的家乡。
“那么我也回去了。回克林菲尔,你们有空可以来玩啊。”甘柏仍然在笑,那个表情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一种虚假的、仿佛面具一般的伪装。
谁也不知道他的面具下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个伪装成了诗人的牧师,到底有啥什么样的企图,达内尔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是无端地直觉到,自己这次旅途真正的目的,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展开计字2199
喝个酒,唱个歌,不搞基,我们不搞基
后面的歌改编自If I Die Young
推荐版本:http://music.163.com/#/m/song?id=419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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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次参加秋节的品酒会,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高等精灵笑着抿了一口果酒,金色的液体入口醇厚发甜,散发着苹果的香味。
“而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这种节日。”
沙漠精灵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那里面的是种透明的烈酒,异香扑鼻,还泡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冰块和柠檬片。
“这次的品酒会还设了投票的环节,最终胜出的酒类会在暗月城打开很好的市场吧。”凛月看着酒液里起起伏伏的淡金色浆果,酒里的甜味大概就来自这些小小的果子。
“谁知道呢。”甘柏似乎很中意这种杜松子酒,“你要投哪一种酒?”
吟游诗人凛月与吟游诗人甘柏·托马斯,毫无疑问这两人的相遇近似于萍水相逢之事。起初高等精灵正拨弄着他的六弦琴在中央公园唱歌,他唱的是首有些悲伤的情诗,却总是有人驻足听上一听。他盘算着口袋里的零钱够了自己住宿的费用还有结余时,就去暗月城秋节品酒会的会场转上一转——一个生于菲薇艾诺的精灵,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对秋节有所怀念的。可盘算却一直是盘算,另外一边还有另一个吟游诗人在拨着鲁特琴,同样唱着情诗,可那个沙漠精灵的声音比起凛月的清冽而言更添了几分神秘和磁性,显然吸引听众的水平比起他来更高一筹。高等精灵唱的是白色满月之下的一双璧人,而沙漠精灵唱的是风沙之中的一段情史,巧的是凛月偏偏就听过他唱的这段诗歌,从克林菲尔的诗人们口中。
“她的泪水渗入砂砾,风沙之中裸露着白骨。”
沙漠精灵这么唱着,深绿的眸子忧伤地看着地面。
“一声呼唤,来自一滴埋在沙底炼狱里的,金光闪闪的泪。”
这故事被他唱得太过悲伤了,高等精灵心想。他拨动六弦琴,温柔的旋律盖过了鲁特琴的呜咽,被森林养育出的清澈歌喉唱出一片金红的沙漠。
那是他的眼睛
与阳光一同熠熠生辉
而下一场沙暴把他埋葬
只留下漂亮的骨骼,
还有穿透阳光的灵魂。
沙漠精灵的手停了那么一瞬,之后歌声也变得明亮起来,像是坎维沙暴之后的蓝天。
沙漠也呼唤不已;
它驱走了骆驼和飞鸟
洗净了他的骨头
在最后的死亡之后,
只剩下干净的亡魂。
两人的相遇,大抵如此。诗人们总是会对与自己来自不同地方却唱出了同样诗歌的人另眼相待,这两人之间发生了同样的交集,自然话就多了几分。再之后两人又几乎同时提出去喝一杯,使得这番相遇又多了另外几分意味。
凛月通常不怎么喜欢喝混酒,他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若是那些酒劲不大的果酒甜酒,他大概还能喝得多些,若是那些辛辣的烈酒,像是甘柏喝着的杜松子酒,他一般时候都敬谢不敏。与他相反的是这个沙漠精灵酒量相当不错,几种试饮的酒全部喝下来也不见他有一点醉意,绿眼睛里清亮亮地写着清醒两个字。
“紫雾花蜜酒。”高等精灵把果酒的杯底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眯细了眼睛看着另一边品着淡紫色蜜酒的姑娘们。
“看起来是种适合女士的饮料。”沙漠精灵笑着摇动酒杯,冰块和玻璃碰撞出悦耳的声音。
“何止适合女士,它简直就是为了优雅的姑娘们而生的。”
有几个姑娘长得真是漂亮,他模模糊糊地想。
“还有紫雾花,那些蜜酒的母亲。”
刚才喝过了“淡绿”之后又喝了葡萄酒和仙人掌酒,再加上现在的果酒,凛月感觉酒劲有点开始上头了,说出的话有些不听使唤:“我记得当年我看到雾露的时候正赶上紫雾花盛开,那些淡紫色的花朵像是云朵,把纯白的城市捧在天上。”
“那可真是美啊。”甘柏仰在椅子上看着天空,漆黑之月光芒正亮,时间差不多要到正午的样子。
“更美的是我在那里遇见的姑娘,和听到她唱的歌。”高等精灵闭上眼睛,“那个姑娘又瘦又小,她坐在紫雾花丛中,披着白色的长袍,她的头发是深红色的,她的眼睛是淡灰色的,她的皮肤白得发光,像是一触即碎的瓷器。那是种脆弱的美,和她周围的紫雾花一样。”
“紫雾花是那么脆弱的植物么?在坎维,只有顽强坚韧的植物才能生存下去。”
“是啊,它们很脆弱,脆弱得一碰就会落下花瓣。”青年的手指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可是它们又很顽强,就算那么脆弱也要盛开,也要变成那些淡紫色的云朵。”
“那个姑娘也是那么顽强?”
“我不知道。”高等精灵叹气,又从手里的杯中抿了一口,“我不知道,我只听她唱完了那首歌,然后我记住了其中的一部分。”
“那是什么样的歌?”
“那是一首非常安静的歌。她唱的时候没有乐器,没有和声,只有她的歌声在紫雾花田里随着淡淡的雾气飘浮。她是这么唱的。”
金发的精灵深吸一口气,低声唱起来。
若我英年早逝
请为我歌唱
若我英年早逝
请着我红裳
若我英年早逝
请让我躺在铺满红蔷薇的床上
将我沉入湖水时
请让我看见金色的太阳
神将会让我成为花朵
一直盛开在你能够看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与伴着琴弦时不同,失去了那种阳光一般的清澈明亮, 多了些夜晚似的温柔缱绻,最深处却泛着种说不出的悲伤。
生命须臾如同刀锋
我的日子已经够长
如果你需要那枚冰凉的指环
我会身着白衣伴你身旁
就像一个真正的新娘
他们的歌谣歌颂爱与平和
可那些与我无关
不要为了我落泪
请让它们留到那个你需要的时刻
若我英年早逝
请为我歌唱
若我英年早逝
请着我红裳
若我英年早逝
请让我躺在铺满红蔷薇的床上
若我英年早逝
若我英年早逝
然后金发的青年精灵沉默了。
“喂,喂。”甘柏在他面前晃了晃手,“睡着了?酒量没有这么差吧?”
“没有,我只是在回想一个人。”凛月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还没有给她唱过这首歌呢。”
“如果是情人的话,我建议你不要给她唱。”甘柏收回手去,将冰凉的杜松子酒一口灌下,“这是首葬歌啊。”
“如果在我的葬礼上有人唱就好了。”高等精灵笑道,他睁开眼睛,深紫色的虹膜里映着甘柏的影子。
“你的葬礼还早呢。”沙漠精灵也笑,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杯饮料,“干。”
+展开
计字5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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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队在这个叫作班纳曼的世界耽搁了很长的时间。为了让“门”发展的稳定并且安全,他们一直等到了帝国的定期船只再次来到这里,和那位鸮形人的大酋长战鹰一起对着那群侵略者表明了态度:只要这位叫作战鹰的领袖还活着站在这片土地上,就决不允许安奈林帝国的家伙再踏入鸮形人的巴拉姆一步。
他们把那个领主给扔回了帝国派来的船上,和那些拼命想要逃离这片土地的人一起。当然也有对于回不回去无所谓的人,比如那个和达内尔说过话的男孩。
少年从码头回去的时候,他正在火堆的余烬边上和一个鸮形人的女孩说话——半精灵纯粹从她尖尖细细的声音里听出来她大概是个女孩子,毕竟这些人都长着在他看来几乎一样的脸。天知道他们是如何交流的,男孩拿着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划拉字和画,两人一个操着鸮形人语,一个说着通用语,再加上些不明所以的比比划划,时不时竟然还会还爆发出笑声。
“该走了。”有人在他身边这么说,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衣摆。
达内尔低头,看着珍琼碧玉般的眸子。
“我们的使命完成了。”女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瞳孔里空空荡荡。
由于在巴拉姆待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是完美地错过了暗月城的祭典,这还是听他们栖身的旅馆老板说的。
“就剩今天晚上的烟火大会了,你们最好去看看,不然错过了这次还不知道下次机会在哪呢。”那个中年男人这么笑着说,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最后其他人都出去了,只留下达内尔一个人留在旅馆。
他有些迷惑。
德·路卡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隐现,那双带着悲伤和仇恨的眼睛让他无法忘记,就算他已经被少年斩作两段,已经成了一具被埋在黄土之下的尸体,就算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生气,早晚都要腐烂消失,达内尔还是忘不掉他那双眼睛。
因为那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那是曾经的、他自己的眼神。
他在自己手中的刀上看到的,那个绝望而愤怒的孩子的眼神。
“这小子还敢在咱们的地盘上待着,你说我们是不是要给他点好东西尝尝啊?”
壮硕的人类男孩伸手拽着半精灵男孩最近长得有些长的头发,用力把他扭翻在地,后者的头撞到了河滩的石头,发出一声痛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后脑流下去。
“都说了你回家去找你的婊子老妈我们就不找你的麻烦,你非要自己跑到我们地盘上来找事——你说你,是不是找打啊?”
我只是来帮妈妈取水而已。半精灵在心里呐喊,却不敢发出任何反抗的声音——反抗只会让他身上的伤痕更加明显更加严重,然后他的母亲会更加伤心。
他不想再看到母亲的眼泪了。
那些孩子笑着,笑声里充斥着最纯粹的恶意——对于异类的恶意。
一只脚踏上来,踩在他的脸上。然后更多的脚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他能做到的只有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你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女孩子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落在男孩身上的脚停了一下,他抬起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谁让你抬头的!”又是一脚,将男孩的脸狠狠地踩在地上。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点吧,你非要说这是你的地盘我倒没什么意见,说到底这里是村子之间的地带,谁也管不着。可是你们不让人在这里取水就不对了,这么大一条河都是你的?我也要在这里取水呢。”女孩继续说着。
“这里一直都是采尼老大的地盘,你个小丫头算个什么东西!”踩着他的人里面有这么一个声音。
“那好吧,从今天开始这里是我伊格的了。”
他听到女孩的手腕咯嘣一声,然后身上一轻,那个踩着他的人被揍翻了。
“还是个男人就给我起来,只会蹲在地上让人打算什么本事。”女孩的声音清晰无比,传进男孩的耳朵里像是针扎进去,。
有血顺着他的下颌滑下去,流到脖子上,洇进衣服里。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握住拳头朝着那胖孩子的脸揍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的反抗,在那之后他的人生仿佛是被谁加了速那样,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卡里莱特离开了?”甘柏似乎有些意外。
“嗯,听他姐姐说,似乎是在暗月城看到了疑似当年偷他东西的盗猎者,追着就过去了。”黑德爱尔一如既往卷着尾巴,“跑得比狗都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再然后就没人再看见他了——他姐姐正在找他呢,还有那些盗猎者。”
“结果就是,咱们现在只有五个人了……没问题么?”诗人咳了一下,似乎是“跑得比狗都快”这个形容戳到了他的笑点。
“应该没问题……吧。”狗妖精挠着脸颊,他们已经站在了第五季的教堂之前,“比起这个,现在不走不行了。”
“那就走吧。”少年抬脚踏进了神殿的门。
白光消散之时,黑暗浸染了他的视野。
一开始他什么都看不到,猛然从明亮的神光中来到漆黑一片的环境,少年的眼睛一时失去了它的功用,能够起到作用的只有耳朵和鼻子,远处传来什么猛兽的吼声,四周还飘着淡淡的腐臭。
他面前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半精灵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响动的来源。
那是一只细细的手腕,皮肤滑而细腻,正在微微地颤动。
是珍琼的。
半精灵愣了一下,没有松手。
“这是条通道。”狗妖精的声音从他侧面传来,带着一股明显的不悦,“还有这鬼地方真够难闻,我的鼻子要臭歪了。”
然后诗人在他前面开口了:“我说……咱们还是先打上火把吧,什么都看不见可不是个事。”
这么说着一点橙红色的火光在他面前亮起来,闪了几次之后火把燃烧了起来。
虽然光线还是昏暗的,至少他们可以看见了。
岩石、青苔、蛛网、腐臭,这就是他们所处的地方现在展示给他们的一切。
火光渐渐亮了起来,他们的影子被映在石质的墙壁上,扭曲着跳动着,像是有什么幽灵占据了他们的影子。
“前面有岔路,而且这条路好像有不少人走。”狗妖精抽动着鼻子,“这好像是条主干道吧——一点灰尘也没有,你看。”
甘柏撇了撇嘴,一使劲把他那块手帕给撕成了两半。
“你要做什么?”珍琼似乎忽然从神游状态回来了,碧绿的眸子映着火光。
“探路啊,我亲爱的大小姐。”诗人说着将两半手帕点燃,扔进了岔路里去。岔路的尽头传来野兽的吼声,被点燃的布料没能燃烧很长时间,能照亮的地方也是有限的,而他们所能看到的和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几乎一样。
“还是我去看看吧。”黑德爱尔叹了口气。
狗妖精甩了甩尾巴钻进了一边的岔道,过了几分钟便蹿了出来,钻进了另一条岔道,而她从那条岔道里出来时表情有些复杂,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全是汗臭味,熏死我了。”狗妖精这么总结。
“能找到什么东西么?”甘柏凑了过去。
“这里有很多人活动,什么人都有——人类精灵矮人妖精,什么都有。”黑德爱尔扇着鼻子,“看起来都是冒险者,没有其他人的汗臭比他们更刺鼻了。”
“也就是说这里经常有人走咯。”甘柏点点头,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样转向珍琼:“大小姐,看看种子的状态怎么样。”
不知何时又开始神游天外的女孩被诗人叫了两三次才忽然回过神来,应了两声后取出了种子。种子安安稳稳闪着淡蓝色的光,那种颜色和状态与他们在巴拉姆打开的那扇门种下之前几乎一样。
“看起来可以直接种下去的样子……”甘柏捏着下巴打量那枚种子,“只不过是往上指的,这么说咱们在地下啊。要不要,往回走一点?”
“成,我也受不了这儿的臭味了。”黑德爱尔举手赞成,“这种味道对狗妖精来说简直是折磨!”
一行人向着与野兽吼声相反的方向走去,时不时有人在墙上刻个标记,黑德爱尔也忍着空气中飘荡的臭味用鼻子探路,托她的福,虽然这条通道有些长得吓人,他们还是最终走到了尽头。
“嘿,这儿有道楼梯。”黑德爱尔朝着走在最后的珍琼和达内尔挥手。
“没什么异常,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走。”甘柏还在用他身上的小刀戳着楼梯的台阶,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拉尼亚似乎已经完成了对于楼梯的调查,抬脚往上面走了。
“看起来台阶上也没什么陷阱,挺安全的。”诗人有点无奈地看着自顾自走了上去的翼族人,最后这么下了结论,“我们上去吧。”
“我说,这东西真的能吃吗?”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从他们头上传来。
一行五人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刚走完那段楼梯,往前走了没几步。
“有火光。”甘柏压低了声音,将火把按灭在了墙上。
狗妖精闻言从队伍中间挤到前面去:“是有人么?”
“好像是的,我听到有人说话了。”甘柏轻声说,昏暗的通道里没人能看清楚他的脸,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
不过少年对这些倒是并不在乎。
几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抹微弱的火光,很快火光变成了火堆,而火堆边的一支冒险者小队也出现在了亮光里。
“五个人,一个翼族,两个人类,一个猫妖精,还有一个矮人。”甘柏眼尖,已经把人数给数了出来,“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拜托人家把咱们带到地面上去。”
少年心知自己本身就不适合去和人打交道,便默认了诗人的行为。而另一边黑发的翼族也不知是如何作想,抬脚便朝着那条没人的岔路去了。
两人各自去了自己的方向,路口只剩下不愿找麻烦的黑德爱尔、原地神游的珍琼,还有达内尔自己。
少年默默地看着一白一黑两个背影离开,一个在明亮的篝火前停下,另一个很快便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各位,呃……”诗人的声音里出现了明显的一个停顿,“……日安。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了?”
“下午好,先生,各位也是要去下面吗?”深蓝短发的男人举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朝着甘柏挥了挥。
他听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特别的感情,后来他知道,那种感情叫做艳羡。
“地下?”红色短发的姑娘啃了一口手上冒油的烤串,看着甘柏的脸上全是不解,“有纷争?”
甘柏和几个在岔路口处休息的冒险者交流了几句以后,朝他们挥手示意没什么危险,留在原地的三人便走了上去,过了片刻自行探索的拉尼亚也从另一边的岔道回来了。篝火边上很快变得有些拥挤,少年有些知趣地向后退了退,将交流的空间留给了负责交涉的诗人。
“艾达,先听人家把话说完。矿区怎么了吗?”最开始与甘柏打招呼的男人塞着一嘴的肉类,还是从食物与舌头的缝隙里挤出了话来。现在几个外来者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类是个巡林客,而面前这堆冒油的原料不明的食物就是他的杰作。
“听到了很可怕的吼声,以及我们的同伴说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诗人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显然是不想引起这些冒险者的怀疑。
“尸体腐烂的味道……从这里被人探索开始就到处都是啦。我们都习惯了。”另一边的银发翼族皱着眉头,只不过头疼的对象显然是那些来历奇异的肉类,“至于吼声啊……大概是因为矿区里面那些怪物溜进迷宫来了吧?”
另一边的黄毛猫咪——更准确些说,应该是黄发的猫妖精,不过少年觉得妖精和小动物的区别有时并不怎么大,比如刚才就是她在怀疑这些食物的可食用性,而现在她已经捧着烤串开始大快朵颐了——打断了翼族人的话:“不过迷宫里本来就有一些没清理干净的怪物喵,有吼声也并不太奇怪吧?再说它们有自己的生态链呢,虽然被我们打破了。”
“说得在理。”诗人点了点头,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我们的经验显然没有各位这么丰富。”
“那是那是,要不是这座地城里又发现了新的东西,我们才不来这种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的地方来。”被叫做艾达的红发姑娘一脸的得意,似乎连鼻尖上的雀斑都要跳起来。
“新的东西?”黑德爱尔本来正抽着鼻子闻那些可疑肉类的气味,听到这句话耳朵猛地竖直了。
“是啊,新的东西。”艾达挥着手中的细木棍,“本来这个地城被开发完以后就没人再来了,结果最近有一群菜鸡冒险者居然发现了一个新的通道,而且还有一些算是稀有的矿物,所以我们才跑来看看的。”
“准确地说,那些冒险者发现的,是去一个地底世界的入口。”巡林客给红发姑娘补上了没说完的话,“那里可能蕴藏着我们这辈子都取之不尽的宝藏。”
“那真是太好了。”诗人张开双手,“不知道是否有幸和各位一起探索地城更下层?没了地图的我们在这里就和瞎子一样。”
甘柏的声音和表情里都写着诚恳两个字,几乎诚恳到了令人怀疑的地步。不过好在这几个冒险者显然也没去怀疑他们,对于诗人提出的请求并未做什么反驳。黑肤的精灵似乎也认准了这些冒险者已经默许他们同行,有些自来熟地坐到了篝火旁边。
“所以,你们到底迷路到哪里去了?”蓝发的巡林客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既然是迷路了那迷到哪里去都有可能啊……”黑德爱尔在旁边嘟囔了一句。
“我们从更深处来,除了这条路以外的道路,都能够听到你们口中野兽的声音。”拉尼亚的翅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少年觉得他似乎是在无意识地不安。
“那说明这个地城的生态正在恢复啊。”叫作阿德尼特的巡林客抬了抬眉毛,“可真是个好消息。”
“是因为你能吃了吗。”一直没说话的矮人冷不丁地吐了句槽。
“本来也就能吃啊。”巡林客大喇喇地从木签子上拽了一块肉下来。
“嗯,听起来的确是个好消息。”黑头发翼族人的表情似乎被什么永冬地方的寒气给冻住了,“能借你们的地图看看吗?”
“……可以。”在场的另一个翼族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一本地图册。
“哎呀,能借到地图真是太好了。”甘柏急忙笑着给拉尼亚打圆场,“不过能吃是……你们一直在吃这里的怪物维生么?”
显然诗人已经看出来这个银发翼族不是对拉尼亚的黑发黑翼犹豫,只是对于这个棺材脸的态度有些不信任而已。
“毕竟要随身携带大量的干粮太麻烦了,所以当这些怪物很好吃的时候,吃怪物不是很好的选择吗?”巡林客一笑。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甘柏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
达内尔本来以为拉尼亚没有参与这几人间聊天的意思,谁知他竟然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发问了:“你们要去的地方需要这么长时间么?”
“我们现在在10层,还需要下去3层——”阿德尼特吧唧了一下嘴,“而且那个地下世界似乎也很大的样子,只靠干粮来度日,先不说很麻烦的事情,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你们的返程需要多长时间?”拉尼亚没有接巡林客的话。
“如果顺利的话,十天左右就能回到地表了喵。”黄毛猫咪接上了话,“当然前提是你从现在的位置出发。”
“那么到达你们的目的地还要多久?”
红发姑娘把猫咪挤到了一边:“只是到达地下世界的话,明天晚上的时候就能到了——米塔!那是我的烤串!”
“她居然睡着了诶。”银发翼族忽然说了句与几人的讨论不相干的话。
少年转头看去,他们的雇主,某个商贾家族的大小姐珍琼,就那样蜷缩在篝火能照得到的角落里,窝在自己的头发和裙子里睡着了。
“就像小兔子一样。”猫妖精笑了起来,眼睛眯得弯弯的。
+展开
修改后计字12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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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得很快,海风迅速地冷了下来。
海滩上的空气还算温和,白日里的阳光把沙滩烤的暖烘烘的,达内尔的手指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陷入了沙子里。太阳落下去已经很久了,观赏完日落之后他就一直在盯着这片从未见过的陌生星空看,银白的星光在他眼中落下一片星轨。
不知不觉间连沙子都冷了下去,海风冻得少年脸颊生痛。他这才惊觉已经很晚了,二十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绿都周边四季如春的环境,骤然被这里湿冷的海风一吹竟然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达内尔往营地的方向看去,珍琼的一头金发在火光中分外明显,看起来他的那些同伴们已经在篝火旁边烤鱼了。
“嘿!你上哪儿偷懒去了?”黑德爱尔朝他挥手,另一只手里还抓着用木签子穿起来的鱼,“我们抓了半晚上的鱼,现在都已经烤过一轮了!”
少年朝狗妖精摆了摆手,没有作答。好在狗妖精也并不在意少年是不是回应了她的招呼,一转头又去啃起了手中的食物。
达内尔本来还有点稀奇这个讨厌海腥味的狗妖精为什么吃鱼吃得这么高兴,近了才闻到空气中浓浓的香料味道。海货的腥味大概是被各种各样的香料压了下去,连讨厌海鲜的狗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吵吵闹闹地过去了,但大部分都是其他“开拓者”们的吵嚷,少年这边的人们作为珍琼的护卫却是不怎么说话,黑德爱尔偶尔的一两句话也换不来什么太多的反应。珍琼吃着吃着饭就会跑神,卡里莱特似乎自愿担任下了照顾孩子的任务,时不时提醒她不要把鱼刺吃进喉咙里去,这一顿饭还算平静。
等到了珍琼开始打呵欠的时间,几个人开始犯愁过夜的方式。显然就算是地当床天做被,队伍里对于住宿条件最没什么要求的达内尔和拉尼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卡里莱特身为一个森林为家的巡林客也能承受,狗妖精和诗人虽然大概会满脸不愿意地抱怨几句,八成也不会强烈要求住店——这些人虽然都没什么问题,可娇滴滴的大小姐显然不适合露天过夜。
“这里有什么旅店一类的地方么?”
有那么几个人似乎已经考虑了这件事情,比如白袍的诗人。他已经开始四处询问相对比较合适的过夜地点,虽然换来的又是看白痴一样的神情。
“你来这里是开荒的,又不是度假的,居然还想要住旅店?”
回答他的人看起来喝了不少,说话的时候正翻着白眼抠着脚缝,还打着酒嗝放了个屁,达内尔确定自己又听见诗人的关节发出了咯嘣一声。
“去行会看看吧,那里的楼上似乎有房子,就是挺贵的。”旁边有人这么说。
少年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个正打着呵欠的半精灵,他似乎是那个醉汉的同伴,打完呵欠还用手肘撞了醉汉一记:“我哥们有点喝多了,别在意。”
“行会楼上么?”卡里莱特不动声色地插进蠢蠢欲动的诗人和醉汉之间。
“你这个德行,一看就是哪家的大少爷……”醉汉斜睨着眼看精灵的脸,抬手又从看不出颜色的酒罐里灌了一口猫尿,“你们有钱人干什么来抢我们穷鬼的生意?我们的生意可都是用命换钱的,跟你们……”
“帕克你闭嘴。”半精灵一拳揍在醉汉脑袋上。
“你是叫帕克么?”巡林客轻轻推着剑柄,鞘口摩擦出金属细小却清晰的声音。
武器的冷光在篝火中熠熠生辉,醉汉打了个激灵,眼神清明了些。
“是……是啊!”他直了直腰,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带鞘的刀已经顶到了他腰上。
“你最好小心点。”少年的声音淡而无味,不带什么情感,那动作更加类似于一种地位的示威。
“我说那边那个喝多了的,你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吧,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替你把那玩意收走了。”黑德爱尔扇着鼻子躲开了醉汉,似乎那股酒精的味道熏得她够呛,“而且别去招惹看起来很弱的人,说不定人家就很强。”
和醉汉一伙的半精灵有些懵,他四处看着,似乎想要求援,然而并没有谁理会这里的小小争执——在这种法外之地,自然不会有人去干涉这种小小的口角。
“我只纠正你一点,我的钱也都是用命换来的。”巡林客将刃口合拢在剑鞘里,转身走了。
之后的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就算没有这里通用的货币,金子还是到哪里都管用的——而对于完全不缺钱的珍琼而言,这根本就不算是事情。一行六人住进了安静的旅店,大小姐安安静静地缩在床角睡着了,甘柏和卡里莱特为了万无一失设置过陷阱和报警器之后也各自找了地方休息,黑德爱尔则像只真正的狗那样随地躺下便睡成了一堆淡棕色的狗团儿。
剩下的只有寡言的半精灵和淡漠的翼族,两人隔着半个房间守夜,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会显得尴尬的静寂在这两人之间反而分外的自然,像是沉默和他们是与生俱来那般。只不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静默中陷入一种恍然的状态,像是困倦又异常地清醒,在这种状态之下听见的还有更多平时无法注意的事情。
现在少年耳边似乎回荡着叶笛的声音,细小而尖锐,吹着他不熟悉的调子。曲调悠长而悲伤,像是什么夜鸟在漆黑一片的林子里呜咽。
后来连这声音也消失在了夜晚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片营地。
夜半钟鸣。
行会外面一片混乱,叫喊声、惨叫声、兵戈交击声响成一片。守在窗边的拉尼亚第一时间振翅飞了出去,翼族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差劲的视力,抑或是战斗对他而言像是一剂强壮药,让他瞬间变成了嗜血的鬼。
少年擎着刀站在被翼族人撞破的窗户旁边,刀刃向着窗外。这里的窗户也是临时做成的,用来挡风的东西是一层薄薄的纸,被拉尼亚撞破简直是易如反掌。珍琼被卡里莱特叫醒了,现在她正缩在离门窗最远的地方,巡林客和诗人按着自己的武器守在小姑娘身边,守着毛绒团一样的金主。
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外面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伤员模模糊糊的呻吟和骂街的声音。
“战斗似乎结束了。”半精灵犹豫了一下,伸手把有些瑟瑟发抖的姑娘从地上牵了起来。
早晨来得很快,半精灵没怎么睡觉,六个人就这么顶着刚刚露头的太阳往森林里去了。他们探索了附近那座废村,又去调查了另一个相当危险的部族,等到再次回到营地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偏西的位置,而队伍里的人变成了五个。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少了一个人,在这里一个队伍里减员一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或者说,只减员一人甚至可以称作是幸运。
然而注意到他们少了同伴的人还是有的。
“你们那个屌的不能行的大鸟哪去了?”
有人在半精灵背后问,话里带着酒气与挑衅。
达内尔转过头去,看到了前一天晚上和他们发生了些小小争执的醉汉。现在他看起来醉得没有那么厉害,手里正抛着那个盛着劣质烈酒的扁酒瓶玩,瞳孔里映着海面上泛起来的金光,眼神看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清明和犀利。
“那个翼族人,死在那群野人手里了?”他又问了一句。
半精灵回头看看,他的同伴们已经走远了,谁也没注意到这边困扰的少年。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人,过去的他要么就是在别人脚下低头,要么就是用暴力让别人低头。在现在这种地方使用暴力显然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他已经阻止了一次黑皮肤的诗人这么做,更何况现在和他说话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只是说话的方式比较欠揍,少年从他的眼睛里感觉不到恶意。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的恶意,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分辨一个人的恶意比分辨他是否有威胁还要简单。
在他犹豫的这不到一分钟内,昨晚的醉汉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结论。他叹了口气,带着酒精的臭味:“那家伙可真是勇,昨天晚上我可看见了,所有人都在往营地里面缩,只有他往外面冲,最后还回来了,看起来一根汗毛都没伤到。”
少年一时哑然,拉尼亚回到房间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句“战斗结束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所以他们对于拉尼亚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了解。
“想不到他也会栽在那群黑家伙手里。”醉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力气大得半精灵晃了两晃,“你们也小心些,这里的减员大部分都是死在了那些野蛮人手里。”
然后他拎着扁酒瓶晃晃悠悠地走了,背影竟然显得有些寂寞。
达内尔看着男人走远,心里有些踌躇。
拉尼亚自然没有死。他们在森林里倒是与那些野蛮人——鸮形人遭遇了,但是他们对于有翼的拉尼亚似乎分外亲近,所以这支队伍并没有受到什么攻击,取而代之的是拉尼亚留在了鸮形人的部族中做了人质,更确切一些的说,是内应。
按照他的说法,过不了几天开拓者们就打算发起针对鸮形人部族的袭击,而他打算借着这个机会里应外合,把开拓者的部队解决掉,以换来这片大陆的安宁,也让“门”的种子能够正常地生长出它应当生长的东西来。
那时候达内尔第一次觉得这个黑发的翼族人真的很可怕。不是因为他的战力多么惊人,而是因为当他提到要帮助这群刚刚遇到的有翼生物去杀死那些同样也是仅仅交谈过半日的人们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在讨论一着战棋的下法,而不是要将一群人置于死地。
“关于他说的袭击的事情,昨天我也听到了。”黑德爱尔啃着鱼肉,忽然这么说。
六人的早饭本就是凑合过去的,拉尼亚在原住民那里应该也不会饿着肚子,于是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便是找些吃的填饱肚子。还好行会二楼的墙上挂着不少腌好的咸鱼,珍琼扔下了两枚货真价实的金币,让几人拿够了中午的饭食。现在大家对狗妖精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都心里有数,都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是那个领主提出的袭击。”狗妖精伸伸脖子吞下一口肉,“鸮形人不是夜行为主吗?他们打算过上个一两天在白天去干那群人,也算报复也算示威——不过我倒是觉得那货只是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想要扳回一局罢了。”
“我倒是觉得咱们是要被集火了……刚才我到哪里都被他们盯着看。”诗人捧着腮帮使劲嚼着一块硬得堪比石头的鱼肉,一边的眉毛挑得老高,“那表情,有的好像挺害怕,还有的跟看傻子似的——我说咱们买咸鱼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啊,这么硬的东西,我腮帮子都嚼酸了。”
“多简单的道理,咱们是开拓者啊,在这儿的人都只敢干点杂活,就咱们直接跑去怼那些鸮形人了。”黑德爱尔翻了个白眼,“害怕的是觉得咱们超棒去干野蛮人,看傻子是觉得咱们超蠢去送死。还有那个鱼,只是因为你牙齿不好吧。”
甘柏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和自己面前的鱼奋斗起来。
“咱们不如讨论讨论下午做点什么吧。”黑德爱尔呸地吐了一口,“该死的,这块鱼肉沾上胆汁了。”
下午的安排非常简单,卡里莱特和珍琼一起去行会中心交了新的地图,带着一笔还不算寒酸的工资回了房间;黑德爱尔继续在营地内游荡,虽然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意在收集些什么情报;甘柏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这个长得颇为显眼的沙漠精灵出奇地善于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少年愣了片刻,蓦然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或者说,他想不到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从他真正独立以来,寻找和复仇已经成了半精灵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在酒馆接下的任务也都是最简单的清除野兽怪物之类的事情,有时候他甚至用不着和发布悬赏的金主打交道就能在酒馆老板手中拿到供他生活上一两个月的报酬。现在骤然要他来做这种需要相当脑力的事情,他自然是无所适从。
踌躇了一会,达内尔还是决定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去呆一会。在人群中他总感觉一万个不自在,那半张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脸可以用留长了的头发遮住,可那只少了一半的左耳却藏不住,毕竟他那只完整的右耳总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相较之下总是引人注目。半精灵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算太少,可是像他这样子少了半只耳朵和半张脸的半精灵却不会有多少,更何况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也并不单纯因为他是个半精灵。
一旦有了打算,对于少年而言行动比考虑要快得多。他对于那片海滩好像有种奇异的留恋——不过有可能他也只是有些贪恋沙子里存留的那些温暖而已。
然而漫无目的的闲逛也有收获,沙滩的尽头不再只是细碎柔软的沙砾,他脚下更多的是坎坷不平的岩石和暗礁,那些硬质的地面愈来愈高,最后变成了小山。少年顺着相对平顺的地面走过去,转过一个弯,阳光忽然就被岩山挡在了视线之外。
风吹进这小小的山谷便凉了下来,尘土的味道冲进少年的鼻子。木质的牌子们东倒西歪地站在那里,一个个小小的土包在地面上凸起。
墓地。
达内尔太熟悉这种光景了,在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时便被扔去过墓地,那时的景色已经烙在了他脑子里。少年打量着那些简简单单的坟茔,有些有一人大小,似乎埋着的是谁的尸体,有的却只有他的两只手那么大,显然是什么衣冠冢。木质的墓碑上写着字,有的写得颇为庄重,姓名、年龄、职业、忌日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墓志铭,有些却只是草草几笔,还有的连名字都没有。
有个小小的坟包上放着一小束淡粉色的野花,达内尔记得上午去鸮形人村落的路上见到了不少这种小东西,而他面前这束看起来已经放了大概一天的时间,花瓣开始有点打蔫了。少年蹲下身去端详那个墓碑,这个墓碑与其他的不太一样,不是一块简单的木板,而是半截树桩,死者的名字之类的信息被一丝不苟地刻在那里,又用墨水涂黑了,在这片过于简陋的墓地里显得分外精致。
“一位优秀的战士、一位严厉的兄长、一位温柔的丈夫、一位年轻的父亲,在这里长眠。”墓志铭这么写道,下面写着这坟墓主人的名字,罗杰·阿克曼,还有他的生卒年份,最后还写着,息止安所。
墓碑旁插着一柄断了的长剑,铁质的剑柄已经开始锈蚀,刃口未缺的地方却还是雪亮的,少年能想象到这柄剑还在它主人手中的时候去刺穿鸮形人的身体的样子,那样子又是何等的勇武,而鸮形人的怨恨又是如何报复到这个人身上的。
对于他们而言,谁都没有错,无论是这些开拓者还是那些鸮形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去战斗,而在他们自己这一方看来,己方永远都是正义。而正义的复仇,叫作诛杀。
少年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这片睡着无数灵魂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达内尔几乎一夜没睡,饶是铁人也不敢说自己能撑得住,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在相对安然的无梦睡眠之中度过。而夜晚的情况几乎与第一夜一样,到了半夜里鸮形人前来袭击,新的卫兵完全没有吸取他们前辈们的经验,几乎在睡梦之中就被这片土地的主人们给要了命。保护着珍琼的四人这次也没有再离开房间,鸮形人的袭击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与其说是进攻不如算作是骚扰,而他们不出门也能避免与鸮形人短兵相接的尴尬,在这里的几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袭击之后依然是达内尔守夜,不是防鸮形人,而是防开拓者——依照拉尼亚的性格,几人都猜测这个战斗狂热者八成就在鸮形人的袭击部队中,而他那双灰白的翅膀在他那些黑翼的远亲——至少在达内尔看来,带着翅膀的种族几乎都是远亲——在他那些黑翼的远亲中简直明显到扎眼,天知道这群乌合之众发现了袭击他们的人中间有一个翅膀不那么黑漆漆的家伙会怎么想。
好在剩下的时间里没什么人去关注这支做了大部分人都不想做的事情的队伍,他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伴或者是其他队伍的人们收尸,到天亮为止的时间还算是比较安宁。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少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又做了梦,这次的梦境不像在菲薇艾诺的最后一晚那样清晰而真实,他几乎记不得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在梦里莫名的悲伤着孤单着,像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孩子。
太阳照到他眼睛了。
房间里很安静,珍琼他们已经走了,有人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看起来他们对于半精灵守夜时不慎睡着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颇温柔地照顾了他相当疲劳的精神状态。少年有些小小的内疚,随手把头发拢了拢便出了门。
“你醒了啊?”
有个声音从他脚下传来,达内尔低头看见黑德爱尔正背着手卷着尾巴看他。
“醒了就去干活吧。后天早上要去揍鸮形人了,咱们还有两天时间。”狗妖精歪了歪脑袋。
甘柏和卡里莱特正在行会门口和人交涉,他们背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珍琼。本来留下的几人已经打好了算盘,从今天开始跟着开拓者们参加巡逻,尽量摸清楚这个营地的所有信息,然后让薇拉把消息带给鸮形人那边的拉尼亚,以增强原住民们的胜算。可是显然天不遂人愿,现在他们显然是遭到了相当大程度的排斥,有的人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太愿意与他们合作,有些人甚至直接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起来。
“那些野人的翅膀都是漆黑漆黑的,哪有不那么黑的野人!”有个光头男人跳着脚破口大骂,“肯定是你们队伍里那个——那个该死的、长翅膀的大鸟叛变去了野人那边!你们也是那群野人的细作吧!”
“您瞎说什么呢,我们的同伴怎么可能和那些野人一样丑。”甘柏眯着眼睛回答他,嘴角的笑容里却没有一丝诚意,比起歉意更像是嘲笑,“醒醒吧,他的脸又不像猩猩——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鸮形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管你们的同伴长成什么德行,那个家伙的翅膀不是黑色,而这里只有一个长着白翅膀的家伙!”男人咆哮着。
“他们杀了我们的同伴。”少年有些忍无可忍,虽然拉尼亚确实成了鸮形人方面的接头人,他还是不能忍受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话,“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还要讨论多久。”
“卫斯理,你冷静点。”另一个佩着长剑的人拍了拍火冒三丈的男人,又转向这边处于事件中心的五人,达内尔这才看到那正是前一天晚上阻止了醉汉与他们争斗的那个半精灵。现在他的眼睛里全是平静的悲伤,少年甚至能看得到他眼角的红痕。
“帕克死了,在昨天晚上的袭击里。”他简单地说,声音发着颤,“他死的时候正在站岗,回头刚要和卫斯理说什么,就被鸮形人的箭穿透了脖子。我们没看清袭击者的样子,只看见有个鸮形人的翅膀在火光里是灰色的。”
这一天的夜晚出奇的安静,鸮形人没有来袭击,也没有愤怒的开拓者来找事,而第二天他们也被顺利地接纳进了奇袭鸮形人的队伍里,不过想要与其他人一起巡逻似乎变得有些困难了——拉尼亚消失的事情在营地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人都认准了他们中出了一个带翅膀的细作。
“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反正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不如趁走之前给自己弄点好吃的——树林子里有野兔,烤兔肉还是挺好吃的。”黑德爱尔的鼻子动来动去,似乎在嗅着不存在的肉香。
“薇拉,没有消息。”珍琼刚刚送走了自己小小的动物伙伴,看起来有些低落。
“大小姐别气馁,也许拉尼亚是为了薇拉的安全呢。”甘柏这么安慰小姑娘,可达内尔感不到他身上有什么诚意。
不过也没什么恶意,而这样就够了。
少年又去了墓地,这次他看到了更加歪歪扭扭而简陋的新坟竖在上次他看到的那些坟包外侧。他仔细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了那个叫作帕克的醉汉的墓碑。
帕克·博比,战士,卒年31岁。
这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被虫蛀的木板上,草草堆起的新土泛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味,有个扁酒瓶放在坟上放着,已经倾倒了,劣质的酒液早就全部浸到了土里。
“他特别喜欢喝酒。”有人在达内尔背后说道。
那个不知姓名的半精灵从他背后走上来,手里拿着个皮袋子。
“其实他最喜欢的是他家乡那边酿的朗姆酒,不过在这边可找不到那么好的酒,只好用这种东西凑合凑合了。”
半精灵打开皮袋的盖子,有股冲鼻的酒精味道从里面冒出来。他蹲下去把那些刺鼻的液体浇在坟头上,酒精顺着土粒的缝隙流下去。
“我知道你们不是——不是那种会那么简单就叛变的人。”半精灵笑着把皮袋放在一边,两只眼睛看着他友人的墓碑,“我也相信你们的同伴一样不会那样……那天帕克跟我说,你们少了一个人,那个长翅膀的人没了。”
达内尔一时语塞。
“而且吧……我觉得,像你这样会来给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扫墓的家伙,一定不是坏人。”他咧嘴笑,“你看,他还跟你们吵过一架。”
少年努力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最后有点腼腆地挠了挠脸:“那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打不成交。”
“是啊,不打不成交。”半精灵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要听听么?我和帕克认识的故事。”
“……你叫什么?”达内尔憋了半分钟,问出一句话来。
“德·路卡,你叫我路卡就行了。”半精灵笑道,“你呢?我该怎么称呼?”
“达内尔。”少年又想了想,“达内尔·银月。”
剩下的时间过得相当无聊,夜晚也几乎没什么守夜的必要——如果有夜袭,那个大得令人发指的钟敲出的声音会把死人都叫醒。五人一觉睡到黎明时分,大钟便将全营地的战力都叫醒了,开拓者们散散乱乱也算是集齐了队伍,就这么向着达内尔他们前几天去过的那个鸮形人聚居地去了。
刚开始人们还小心翼翼地前进,走着走着却渐渐失去了一步一探的耐心。没有巡逻,没有阻挡,甚至连野兽都很少,和他们之前来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候一路上又是埋伏又是巡逻,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拦路,连老虎这种危险的害兽都有。
太安静了。达内尔心想。
环境很快便消磨掉了开拓者们的谨慎,这些家伙的行动渐渐散漫起来,已经开始有人掉队,只有在树上看着情况的哨兵们还兢兢业业地走在那些细枝上,不过导致这种情况的,比起谨慎更可能是他们害怕从树上掉下来。
“能看到他们的村子了!”有人从树梢上传下来信息。
“好啊,剩下的就是狠狠的揍一顿这群野人了!”有人发出粗鲁的吼叫。
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呢。
振翅的声音响起了,像是无数的飞鸟被惊出丛林。
黑色的羽翼遮蔽了初升的太阳,箭支与兵刃毫不留情地朝着开拓者们袭来,马上就有人惨叫着倒在了尘土与血泊之中。
“有埋伏!”还活着的人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叫。
人的血溅在少年脸上,温热着并且粘稠。
早已计划好的反击开始了。
没有人去追究到底是为何这些鸮形人会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也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这群乌合之众在战斗打响的瞬间就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剩下极少的几个人还在吼着“不要惊慌”“保持队型”一类的话,只是已经没有人会听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怒骂与尖叫之中,然后鸮形人的箭支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刀剑无眼。少年手中的长刀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白色的木鞘已经泛黄,而刃口却还锋利如新,如今切进人的身体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忽然一把砍刀朝着少年的天灵盖劈下,刚刚将一个人从腰间斩为两段的银色长刀在少年手中一翻,格住了砍刀厚实的刀背。
“你这混账!”拿刀的人咆哮,声音嘶哑仿佛裂帛。
是那个前一天在行会前与达内尔发生了争执的光头男人,德·路卡的同伴。
“是你们做的吧!”男人朝着半精灵怒吼,“那个白翅膀的野人就是你们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们是细作!”
“所以呢?”刀上传来不稳定的抖动,少年盯着男人充血的眼睛。
“所以,你就去地狱和帕克作伴吧!”
两柄刀的刀身相互一错,厚脊的砍刀从少年身边擦过,落空到了地上。
“我想如果是你去,那个酒鬼会更高兴。”
叫作卫斯理的男人死了,他的头从脖子上滚了下去,只有那张脸仍然出离愤怒,目眦欲裂。男人被斩断头颅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刀用尽全力向少年的肩颈斩去,而现在半精灵手中的武器显然已经来不及回防,刀刃离他愈来愈近。
有人在他面前一掠而过,雪亮的刃光带走了那只手,还有手上紧紧握着的刀。
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
达内尔抬起头,一双宽阔的翅膀在他面前展开,灰色的羽毛干枯而黯淡,狰狞的伤疤横在脆弱的翼骨之上。
战斗解决得非常之快,这群散漫而无纪律的人在齐心协力的鸮形人部族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们被原住民们杀的杀捉的捉,其中也不乏被小队中的几个战力杀死的家伙。
“肯定没死全,绝对有人逃到了林子深处。”黑德爱尔皱着眉头,“你们谁去抓一抓他们?我们还得有人跟着鸮形人去营地,抓那个领主什么的。”
达内尔看了一眼幽深的森林。
“我去吧。”
少年将带着血的刀回鞘,一丝血液顺着鞘口缓缓地沁了出来,在有些泛黄的刀鞘上红得刺眼。他周围躺着一地狼藉的尸体,光头男人那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和身体已经完完全全的分了家,滚在地面上的头颅鲜血淋漓,而他断掉的脖子和手腕还在往外汩汩的冒血,像是水源不够的喷泉。
“真恶心。”狗妖精捏着鼻子评价。
达内尔没有接她的话,径直踏着一地的血泊往林子深处走了。
第一个逃兵被少年从草丛里揪了出来,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类青年正藏在一丛带着枯叶的灌木中,被达内尔扯着头发拽出来时从头到脚都抖得如同筛糠。
“别……别杀我!我们都是被雇佣的啊!”青年的声音恐惧到变了调,几乎要哭出来。
“扔掉你的武器。”
青年闻声忙不迭地将自己的剑丢出了老远,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和他说话的人用的是自然流利的通用语。他红着眼睛抬头,看到了半精灵少年长发下那半张恶鬼也似的脸。
青年惨叫着后退,被少年用刀鞘照着头狠狠地揍了一记,瞬间便安静了。
真是难看的嘴脸。达内尔沉默地看着那人脸颊抽搐着倒下,嘴角涌出令人生厌的白沫。
开拓者们并没有跑到很远的地方,不远处还有鸮形人黑色的翅膀在扑动。当他们看到达内尔身后拖着的那一队或垂头丧气或不省人事的俘虏,大部分开拓者都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束手就擒。也有拿刀向着他刺来的人,他们吼着“你这叛徒”“杀了你”,然而他们在恐惧中毫无章法的攻击在少年面前简直就像笑话一般。
“还有人要反抗么?”半精灵重新转向剩下的人,他的头发被争斗中的风吹开了,现在那半张已经被毁了十年的脸上溅满了开拓者的血,而他手里不带镡的长刀上也往下滴着深红色的液体,被砍杀的人身首异处地躺在他脚边。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带着恐惧看着这个丑恶如鬼的半精灵。
“那么,先回营地去吧。”达内尔朝着营地的方向扬了扬头。
抓到的人依然不是全部,但是已经足够了。剩下在林子里的人已经不足十人,根本成不了气候,不如说他们能否在林间活下来都是问题。被缴了械的开拓者在营地里排成了一整个方阵,营地四周死者相藉,看起来都是鸮形人干出的事情。
“都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他们才都死了。”有个人正用怨毒的目光看着少年,可他的手被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后,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对着这些开拓者中的叛徒咬牙切齿。
达内尔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转身走了。
谁都没有错。无论是前去袭击鸮形人的开拓者,还是因为他们的帮助而成功伏击了开拓者的鸮形人,都没有错。只是因为他们这些棋盘外的棋子忽然闯进了这局胶着的对弈,这盘棋才会这么快就分出胜负。
达内尔安置好带回来的那些俘虏时,拉尼亚正和一名翅膀有些短小的鸮形人交谈。他们使用的语言奇妙而复杂,少年并听不懂他们的交流,只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谈没有敌意,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友谊似的东西。其他人则都围成了一圈,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嘿,你回来了啊?”黑德爱尔朝着少年招了招手,“快过来,我们抓住领主了。”
在冒险者们包围下的是个肥硕的秃顶男人,此时他正穿着丝绸的睡衣瑟瑟发抖,光亮的头顶上还有道伤口在往外冒血,似乎是在混乱中被谁下了黑手。
“像……像你们这种妨碍帝国扩张的家伙,是会被诅咒的!”胖男人结结巴巴地威胁着几人,虽然现在他的话没有任何威慑力。
“如果要是因为耽误别人发不义之财就应该被诅咒,那我早就被那些该死的盗猎者诅咒至死了。”卡里莱特用剑鞘拍着领主脸上的横肉,“你还是最好消停一会,如果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就闭上你那张烦人的嘴。”
“……不是我们的错啊。”有人在达内尔身边这么说。
说话的是个形容尚小的男孩子,棕头发蓝眼睛,脸上还长着些淡淡的雀斑。他看到半精灵转过去看他,急忙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是我们的错啊,都是这个领主……他说什么,非暴力不合作,要想在这片土地上拿到属于自己的财富就要除掉所有的野……鸮形人,不然我们就会被他们活生生吃掉!”
“你也是开拓者?”黑德爱尔被男孩吸引了注意力。
男孩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我是在这里给他们干杂活的……我跟着我师傅来这里做木匠学徒,可是师傅在海上就死了,他们就把我留下当个劳力……我从来没有和鸮形人大人们发生过冲突!”
他蓝眼睛里闪闪发光的全是希望。
“那你是手工艺者咯?”狗妖精耳朵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算是吧……我也只做会些简单的小东西。”男孩缩了缩脖子。
“那你们这儿还有多少手工艺者?”狗妖精低头看着男孩,这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坐在地上比狗妖精还要低。
“现在还活着的大概有那么三十多人?”男孩偏了偏头,“我也不是太清楚,因为没什么本事啦,这儿的大家都不喜欢我这种累赘。”
“那你想当累赘么?”半精灵听着男孩理直气壮的回答有点些微的不悦。
男孩再次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想当累赘就快点长本事,没有谁有义务等着你变成不累赘的人。”半精灵看了他最后一眼,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了。
剩下的事情便是审问领主、地权交接以及活人和死人的人数清点。将尸体从森林里收拾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再留在这里了。那些人死的太惨,有些被射成了筛子,更多的身首异处,留着全尸的人少之又少,就算鸮形人表示不会再对这些剩下的人下手,这些尸体还是对剩下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当然,里面有不少没了脑袋的人都是达内尔下的手。
“你们至少给自己的同胞们收收尸吧。”少年对那些被俘虏的开拓者这么说。
“如果你们没有投靠那些野蛮人,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给他们收尸的地步……”
有人小声抱怨。
最后他们把那些尸体用麻布随意地一裹,就一批批地送去了那片藏在山谷之中的墓地,毕竟很多小队在这么一次有着充分预谋的伏击中都全灭了,没有人再去在意他们的身份或者他们死后是否安宁。比起那些带有墓碑的坟茔,这些人的坟墓更加简单,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称作坟墓。那些留下一条命的家伙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那些尸体被一具具地丢到了坑底,每当铺满一层就有人填上一层沙土,接着再用尸体填满下一层,如此重复。
少年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干活。营地中交涉的工作显然是不适合他这种只会拿刀的人,他能做到的就是看守着这些人做完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埋葬尸体并不是仅仅为了死者的体面,他们考虑更多的是这些开拓者若是曝尸荒野,那些尸体引起的瘟疫与瘴气会比他们活着的时候对鸮形人造成更大的威胁。
从他的同伴们开始支持鸮形人一侧时,他已经清楚自己的立场了。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将会是有利于鸮形人势力的,而与他自身的意愿无关。
从他在那位薇洁娅的牧师面前跪下的那一天起,他的意愿是什么,就再也不重要了。
少年看那些人看得生厌,便转身去了墓地的深处。那个精致的墓碑还在,只是坟头的野花已经完完全全地烂掉了,粉色的花瓣变成了一团看不出样子的黑泥。不远处是那个醉汉帕克的坟墓,扁酒瓶上落了一层浮土,木板做的墓碑被不知谁撞得歪向了一边。
少年看到酒瓶才意识到,在死者和俘虏之中,他没有看见那个与他聊过天的半精灵,德·路卡。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那人身上带着从死地里踏出的人特有的血腥气,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指着他的后颈——大概是一柄剑。
“你杀了卫斯理。”
那人在他背后说,声音里带着种干涩的沙哑。
“是我杀的。”
少年的声音古井无波。
“你为什么要杀他?”
剑在他身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如果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从没有这么说过。”
“我以为你与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不同。”
“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那些人之一。”
“我以为你不会说谎。”
“每个人都在说谎。”
“我以为我和你可以算作是朋友。”
“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指在少年脖颈上的剑发出不稳定的嗡鸣。
“你问完了么?”单眼的半精灵发问。
“我问完了。”擎着剑的人涩声道。
空气忽然就冷了。
拿剑的人只来得及将剑向着少年的脖子捅下去,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刀光一闪,最后剩下的只有渗透骨髓的寒冷——班纳曼最遥远最荒芜的北地,大概就是这么冷,冷得将人的灵魂都随着血液一起冻结。
达内尔看着眼德·路卡落在地上的半边身子,还有地上潺潺流淌的血河,收刀回鞘。
旅程结束了。
太阳带着最后一抹血色沉了下去,仿佛再也不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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