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星碎片(二)
02 音乐家
李先生是一位音乐家。
第一次见到李先生的时候,是某个夏末的午后。这天下午乌云密布,从窗外望去黑鸦鸦的一片,估计再过不久就会迎来一场暴雨吧。
店长今天也在放五月天的歌。眼下天气不好,闷热不通透,又是上班族的工作时间,不算太大的便利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客人,文柚月哼着歌掏出手机刷起社交媒体。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
明明是想靠近
却孤单到黎明……”
在店长每日的五月天歌单熏陶下,店员们一个个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束手就擒地熟悉了五月天的歌。有两个同事恐怕也成了五月天的铁粉,和店长邀约下次演唱会一起买票。
喜欢五月天,喜欢周杰伦,最近受人推荐又听上了陈奕迅——店长真是个可爱的人呀,她开心的想道。虽然只是份兼职,不过文柚月很开心能来这个地方。
等到她忘情唱到“不打扰是我的温柔”时,才注意到眼边的人影——一位戴着口罩的高个男人默不作声,饶有兴趣地在收银台前盯着自己。
“啊……”这下糗大了,“欢迎光临!”
男人没有吭声,只是朝自己点了点头。
她注意到对方并没有拿着商品过来结账,估计是准备点一些现做的东西,正准备开口询问,发现眼前把脸遮了个大半的大个子有着灰蓝色的眼睛,额头高高的,眼窝深陷,口罩勾勒下的五官也很笔挺,应该是个外国人了。
她磕磕巴巴地憋出句“What……what can I do for you?”,懊恼自己临场应变能力太差,又在心里暗暗检讨怎么和Autumn Smith小姐认识这么久口语还这么差,可怜巴巴地望着面前的大个子。
高个的男人噗嗤笑了,隔着口罩闷闷说了句:“我会说中文,别怕。”
字正腔圆,中文流利。
哦,太好了。
把做好的黑豆浆盖好递出准备收银结账时,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开口:“请问这是谁的歌,能告诉我一下吗?”
“五月天,一个来自台湾的乐队组合,我们店长很喜欢他们的歌,”想到刚才她不好意思红了脸,把头埋低了一些,小声添上一句,“我也挺喜欢的。”
“确实是好听的流行乐,歌词挺有意思。”
听到这个评价,她抬眼又瞅了眼对面,一个戴着口罩也能看出长得很帅的高大男人,文柚月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推测对面大概是个很帅的叔叔辈的人。
这位帅大叔结账后没有离开,拿着他的黑豆浆径直走向了店里的座位。
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除了喇叭里飘出的歌声外不再有任何声响。
大约过了半小时,外面狂风大作,天色比之前还要阴暗漆黑,大块大块的乌云越压越低,她看了眼外面,路边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树叶被风扭得纷纷横成一片可怜的模样。没过多久,暴雨轰然而至。
比起先前的沉闷压抑,这场大雨携着狂风的呼啸之势反倒酣畅淋漓多了,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水汽和风混合起来的爽朗味道。先前的帅大叔仍旧坐在那里,手边放着热豆浆,怔怔地一手托着下巴出神。
到了换班的时间,外面依然是狂风大雨。店长的播放列表已经从五月天轮到了周杰伦,简单的交接完毕后文柚月看了看时间,离和Autumn约定碰面的时辰还早,一时没了安排。
“先生,我们店里有雨伞卖的,”她走到店里的桌子前,戴口罩的男子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您要是没带伞的话可以……”
“噢谢谢了!我包里有伞,”他指了指座位旁边鼓鼓囊囊的皮质公文包,“这会儿没什么急着去的地方,随便坐坐。”
“啊好的,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她看了眼外面接连不断的雨帘,几个路人套着透明的塑料雨衣艰难推着自行车逆风而行,时不时有阵阵雷鸣炸响。她又看了遍手机,带着包包坐下来,和高个男人保持一段距离,“我也是。”
她回味着男人刚才的话,心理上对这位大叔亲近了几分。
是有这样的时候,没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比起立马约个朋友出来喝个下午茶打发时间,更想找个地方独自坐下来放空自己。
她不确定大叔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这么想,但她希望如此。毕竟这个大叔帅帅的,如果还是个深沉的人就更好啦。
“这是周杰伦的歌吗?”他幽幽地问。
“是的!一首老歌了,《一路向北》,以前有个老片儿《头文字D》的插曲。”
“能写下歌名吗,”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便签,又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笔轻轻递过来,稍微坐近了点,“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很喜欢他的歌,想了解一下。”
哗……钢笔……
文柚月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感叹道,像这样还在用蓝黑墨水和钢笔的大叔真的好少见啊,她瞄了眼便签本上主人留下的字迹,工整有劲,太少见了,好像电视剧里的人!
接过本子,他礼貌地道了谢,两人就这样闲散地搭起话来。
“叔叔你对流行音乐都不熟吗?”
“……叔叔?!”对面神色十分震惊。
“啊!不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年纪……呜……”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李淙汐无奈又好笑地摘下口罩,报以一个原谅的笑容,笑着问道:“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22”
“刚毕业吗?”他好笑地下意识抓了抓头发,“我今年也才25啊!”
“啊!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事,可能我看起来很老吧,哈哈。”
“不是的,就……您看起来特别成熟,而且还用钢笔记东西,还有问流行音乐什么的……我以为20多岁的年轻人不会这样……”
他笑呵呵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满是刺绣的手帕,飘出淡淡男士香水的香气,欣欣然说道:“我还有这个哦。”
“哇——”一个活脱脱的老古董!
交谈下来她得知,眼前这个25岁的先生是一位年轻的小提琴家,祖母是英国人,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和祖母祖父住在伦敦。因为祖母的缘故,他拥有一副不同于亚洲人的样貌,生活习惯也和同龄人不太一样——这不就是小说里那种混血的绅士了吗!
“我以前基本只听古典音乐,”他喝了一口快要冷掉的豆浆,眨了眨好看的蓝眼睛,“后来认识了个特别喜欢周杰伦的朋友,多少听了些流行歌。我想以前自己对于音乐还是听得太片面了,多了解一些其他类型的曲子也不坏。”
“是这样!我感觉自己基本上只听流行歌,以前音乐课老师会放一些古典音乐和歌剧,我觉得它们也很棒!有时候看电影会听到一些古典乐,我也很喜欢。”
“比如呢?”
“有两部片子的插曲我印象很深,一部是《闻香识女人》,还有法国的《触不可及》,这两个电影里都用了古典舞曲,我觉得配合着剧情真的很棒!”
“《闻香识女人》我看过,那段探戈戏确实相当好,音乐也用得很合适,中校这个角色很有魅力。”
“最后那段演讲也好棒!其实《触不可及》也很不错,如果没看过的话我要大力推荐它~”
“好的,我去看看。”他看了看手表,几下解决完剩下的饮料,整理了一下仪容,“我该走了。”
“好的”
“对了,”他从公务包里拿出雨伞,重新套上口罩,“你喜欢去音乐会吗?”
“那个,我只在音乐课上看过DVD这种……”
“不介意的话下次要来看看我的个人演出吗?”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交过去,“下周六有一场,我可以给你两张票,在那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就好。”
“谢谢!”她惊喜接过名片。
李淙汐。小提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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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星碎片(一)
01照片
虽然一鼓作气向家里提出搬出去住,但住在哪里确实让文柚月伤脑筋了很久。作为本地土著,她对租房问题实在没有太多概念。向室友打听了下班里人的去留情况,又联系了几个决定在上海扎根的外地同学,零零碎碎得出的结论只是印证了那句话:上海的房租真贵。
“还是看你在哪儿上班吧。先把工作定了再找房子,要不太远了绝对会受不了的!”
“喂你个本地人租什么房!可以住家里多好啊!”
工作啊……
未来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想必人人在念小学的时候,一定有若干位老师会询问大家:小朋友们,大家将来想做什么呀?
后座健康活泼的小男儿嚷嚷着以后要做警察,把那些坏人统统抓起来;隔壁桌的男生说以后想做科学家,虽然他每次上课都在玩橡皮擦和铅笔盒,背古诗的时候也不认真;班里最壮的孩子说长大以后要当消防员,把困在火里的人救出来;关系要好的女同学说自己长大以后想要像老师那样做个教师,教小朋友画画;西瓜头的转学生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自己以后要当慈善家,有好多好多钱,把钱捐给需要帮助的人,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那时候的自己呢?
警察和消防员听起来很帅,科学家听起来也很厉害,老师也不错呀,还可以和学生一起放寒暑假,宇航员可以去太空看星星,还能被大家当做英雄,能在电视上播报新闻的记者看起来也是威风凛凛,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你们是用什么方法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呀?
8岁半的小柚月咬了咬铅笔头(后来被文爸爸纠正了),没有举手。
实在是没脸在说出豪言后还赖在家里住着不走,她打开各大含有租房信息的网站开始地毯式搜索。等到她头昏眼花挑出来五六家合适的房子时,已经彻底错过了午饭时间该吃晚饭了。
林飞鹏的房子是她第二天下午去看的。我们还是叫他鹏哥吧,听起来有几分江湖气息。文柚月一开始觉得“鹏哥”这个称呼把林飞鹏叫老了,但跟着公寓的住客们混了几天,几下就被带得跟着这么叫了。
在去鹏哥的公寓看房子之前,她本来已经看上了另一家,但租金比自己理想的价位要贵那么200块钱。她心里有点纠结,也就没有直接签下合同,给自己留了个退路——之后她非常庆幸当时没有一咬牙租了那家,否则大概就失去许多快乐了吧。
鹏哥的房子价格出乎意料的便宜。这也让她起初在第一次看房的路上没报太大期待。就碰碰运气随便看看吧,她夹着一小叠资料掏出手机搜索地址。
林飞鹏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其实形容男性长得好看,多少显得有些不庄重。英俊、俊俏、潇洒、气度不凡,这样的词用来形容男人样貌会好很多,但她始终觉得差点什么。鹏哥有种中性的美,既不阳刚也不阴柔,恰到好处,像某个古希腊雕像的青年男神。她想起以前微博上爆红的莲花小王子,以及阿汤哥在《夜访吸血鬼》里的扮相,对,鹏哥的好看就像他们那样。
这也是文柚月初见到鹏哥时没有怀疑租金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对长得好看的人总要多相信几分。这点总被敏敏笑着吐槽:你这个颜狗!
鹏哥就这样摆着一张帅脸领着柚月进公寓看房子,起初她以为鹏哥是个寡言的人,毕竟鹏哥长着张冷美人的皮相(这个评价千万不能让鹏哥知道),三言两语聊下来,她发现鹏哥意外的很健谈。想来也是,做销售,哪有不健谈的呢?但鹏哥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不像有些做销售的那样,总带着股催着撵着你的劲儿,反倒是像个称心合意的朋友在陪着自己边看房子边聊天。
他们到了某间屋子,这个房间向阳方向有个飘窗,不算大,却也恰好可以收拾收拾垫上毯子坐上一两个人,或许中间还能放点儿小玩意。她一眼相中了这间屋子,也就是她之后真的住下来的这间。询问了下价格,真的不贵,她又在房间里四处转了转,不算大,但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也已足够了。
“我很喜欢这间。”
“这间很好,尤其是这个飘窗。”下午6点半的太阳把棉布白窗帘染成昏黄的颜色,透着股家的气味。
“对呀对呀,飘窗的位置太棒了!”听到好看的鹏哥也点出自己心仪的飘窗,文柚月格外开心。
“决定是这间屋子吗?”鹏哥淡淡问道,仿佛真的只是个陪人来挑房子的好朋友,不带一点强迫的意味。
她醉于此时安心温暖的氛围,乐呵呵回了声“嗯”,这个瞬间就不得了了,它敲定了文柚月今后至少半年(鹏哥的房子起租至少半年)住哪儿的决策。等到她乐呵呵挎着包一边回味刚才的缱绻时刻一边往家走时,她才逐渐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些。好在鹏哥确实没有坑她。
醉于此刻的或许不止一个人,鹏哥没有急着找来合同来签,而是浅笑着询问她:“我可以在这里给你拍张照吗?就在飘窗这儿。”然后不知从哪里带来台单反相机,认真地扶着机身、托起镜头调试焦距。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主动询问拍照。
她在很多电影里见过这样的桥段,风情万种的女主角笑意盈盈,气度不凡的男士恭敬地上前询问,能不能跳一支舞,可以请你一杯酒吗,你愿意和我聊聊天吗,能否留一张照片锁住你的倩影。这些电影里的桥段她看过很多,每一个都浪漫得像某个快乐的油画家留下的作品,而这种事情居然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不是一场梦呢?
她在回家的地铁站里茫然自失。
她的头发昨天没有洗,随便披散下来,身上的T恤和短裤是大三时买的,被洗衣机洗得有点褪色,凉鞋上还留着之前路上不知被谁踩到的脚印。
咔擦
鹏哥把一部分的她永永远远留在了照片里。8月的某个下午,一个有白棉布窗帘的飘窗前,她背对着光,肤色看起来有点黑,没来得及做出笑脸。虽然猝不及防,惊讶大于喜悦,可她想起这件事还是很开心。
鹏哥真好啊,长得好看,又像书里的人一样。
他们弄好合同的事,鹏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心里有一万个想去,又想到自己已经和家里说好要回家吃,只好作罢,怏怏跟着鹏哥回到一楼的大客厅。一个生得很高的帅气男孩冲着他们打招呼,说话带着闽南人特有的软:“鹏哥你好呀!这位小姐是?”这位小哥可爱的普通话让文柚月不太快乐的心情灿烂许多。
鹏哥向张家豪介绍说,这位是文柚月小姐,以后也要来这里住了,住有大飘窗那个房间。
高个儿男孩爽朗地冲她打招呼:“文文你好呀!以后我们就是roommate啦!”
她在大客厅中央激动地想:这就是我的新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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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阵雨》
店里放起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她没有吃成早饭,昨天睡前兴奋过头害得自己4点钟还没睡着,初夏的天已经开始泛白了。早上闹钟还没响她就爬起来摁掉了,原本她可以从容吃了早饭来店里,可是她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不得不换衣服狂奔的时候。
没有睡醒或者说根本没睡着,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开始发作起来,清晨的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店长在里屋放起他的五月天歌单: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胃开始痛得钻心,她狠狠掐了自己,尽力把眼泪逼回去。
好想哭啊。
她把头上仰,雪白的天花板上那个关东煮汤汁的小污点重影成好几个,她赶紧张大嘴呼气,掌心多半已经掐出红印。还好,店里除了五月天的歌声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文柚月把口鼻严丝合缝地盖住,再也控制不住,手背上淌过滚烫的泪水。
五月天还在唱“最怕此生已经决心自己过没有你”,店长在里屋的轻哼隐隐约约传出来。
她真的很想念他。
你好吗?
你在哪里呀?
你在哪里呀?
她终于调整好呼吸,用两边袖子擦了擦脸,又从柜台下扯出两张纸尽可能轻的擤鼻涕。
人人网上没有新信息。她又刷新了一下,跳出一个运动鞋广告,最新的一条新鲜事是高中同学APP自动发布的背单词打卡。
她把手机放下。《突然好想你》已经放完了,这会儿是《夜访吸血鬼》,整个气氛一下子变了样,轻快的爵士乐节奏把刚才灰白的空间涮了个彻彻底底。
她感觉自己好多了,悄悄从兜里翻出一颗水果硬糖包进嘴里。
到11点的时候客人多了起来,店长出来帮忙,轮班的同事也来了,她七手八脚忙到12点一刻,换了班,准备去吃午饭。
和店长打招呼的时候,年轻的胖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柚月啊,你哭过了吗?”
店长其实也不过二十八九岁,称呼他为叔叔过头了点,但的确又比她大那么几年,她想了想,大概店长就是一位前辈的感觉吧。
店长有时候叫她“柚月”,有时候叫她“柚月妹妹”。起初她把店长当成那种,不怀好意的男人——普遍来说称呼成“文小姐”,或者亲昵一些,像“文妹妹”这样才对吧?直接叫名字让她对店长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提防了两天,发现店长大约对这里所有的员工都叫得很亲密,估计是个人习惯,她终于放下心来。
她听着店长带着关切之意的问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年轻的管理者看着小姑娘红红的眼眶,叹了口气:
“没事,你快去吃饭吧。”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撞见小姑娘哭过了。
一开始他有点担心小姑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旁敲侧击又察颜观色了几天,确定没什么生死大事,松了口气,却又还是担心。
这样要死不活又无关痛痒,那多半是失恋了。
唉,年轻人啊。
店长看着年轻小姑娘出门的背影,感叹了下,回到自己的里屋,决定好下午要听周杰伦的歌。
敏敏笑嘻嘻地看着柚月走过来,等到她看清楚闺蜜哭红的眼圈后,撇了撇嘴,又开始数落起来:
“你啊!又哭了!又哭了!唉——”特意拖长了尾音。
失恋女孩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问敏敏中午吃什么。
“我们去排骨面吧!唉——你还在想他的事,还在想!”敏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也没有那么恨铁不成钢,七分玩笑三分认真,“我不管你了!我真的不管你了!”
敏敏是文柚月从小好到大的闺蜜,两人小时候住在同一个小区,又在同一个小学念书,身处同一个班级。这缘分让两个女孩从小就是好朋友,初中也在同一个学校念,虽然高中不同校了,大学又考到了一起,两人大概是彼此除开家人外认识最久的人。
敏敏从小就喜欢看动画漫画,小学初中柚月跟着敏敏看了不少ACG相关的东西,高中跑去和班里女生追了阵星看了阵子电视剧,到了大学又被敏敏灌了不少安利。虽然大学的时候闺蜜谈了恋爱,现充了不少,但在敏敏大小姐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文柚月勉强算是个2.5次元人吧。
从她们上大学没多久那会儿,敏敏就开始涂颜色很好看的口红,有时候化个裸妆有时候不化。敏敏皮肤很好,是那种只涂口红也不会难看的类型,柚月发现敏敏口红用得越来越好,心里有种母亲看着漂亮女儿的得意和开心(当然了这个想法不能让敏敏知道,否则敏敏一定会张牙舞爪着说:我才是妈!你是我女儿!)。
敏敏的口红越涂越好,仿佛那些日剧里可爱的红唇女主角,尤其像上户彩那个味道,让人看着就想亲一口,性格也帅帅的,打小欺负过柚月的人都被敏敏追着打过——柚月偶尔会想,这么好的敏敏为什么会和自己是最好的朋友呢?
想来想去,柚月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个待人真诚的人吧。
在小时候,文柚月以为见到好的事物就说它是好的,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长大后她才发现,坦率地承认别人的好对很多人来说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文柚月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人,真诚地赞美他们,不含一丝恶意地注视着酷酷的家伙。她隐约悟到,或许这是她这个平凡人不平凡的优点吧!
敏敏为文柚月揍过很多坏小子,往柚月帽子里放纸屑的后桌;把柚月笔袋抢走丢来丢去玩的混小子;抢走柚月还没写完的英语试卷拿去抄的吊车尾;碰翻了柚月水杯还不道歉的年级一霸;……很多很多的小坏蛋,敏敏就像保卫公主的骑士大人那样尽心尽责为文柚月出气。
可在这些害柚月哭过的男孩子里,有那么一个敏敏没有揍过,也无法去揍,没有理由去揍。那个男生可以说是伤柚月最深,害柚月哭得最多,可敏敏也最无计可施,那就是柚月的前男友。
平心而论,前男友本身是无刺可挑的,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儿。敏敏也从柚月那里听了很多他们的事,她知道柚月和他分手是因为走投无路,无可奈何,没有办法,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他们在这世上可以做兄妹,可以做挚友,可以领头人和后继者,可以是任何一种别的关系,却真的不合适做恋人。隔在中间的东西太多了,柚月虽然痛苦不已,却也在心底里承认这点。
所以无论自己的闺蜜痛苦成什么样子,敏敏也毫无办法,如果前男友是个渣男的话敏敏可以一拳糊过去,可他不是,他是很好的人。好得让人舍不得放手。
文柚月记得那天她换好衣服出来和他吃饭,她那天心神不宁,心中隐隐有预感——她也知道他们之间不太对,他们没有吵过什么架,可二人渐渐察觉恋人关系并不合适他们。爱既需要无限柔情,又需要热烈激情,爱要人万劫不复又要人心怀光明,使人强大的同时又要人软弱,致命的吸引和全然的接受,千疮百孔依然美丽,既伟大又渺小,狂妄又谦卑,占有又洒脱,复杂又神秘。
他们自知他们间的感情并不倾向于爱情,即使努力去维系和承诺也无济于事,他们原本更合适做最好的朋友,却不小心选错了路。
所以,当他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手吧。”的时候,即使心中尖叫着再多的不要,她依然点头同意。
他们在傍晚的斜阳下并排往回走,穿着黑筒袜的柚月大腿被晒得烫烫的,他和她都没有说话,静静走完他们最后一次结伴回宿舍楼的路。
远远地看到分岔路口的时候,她还是泪流满面了,夏天的夕阳充满了热力,眼泪在她的面颊上滚滚下落,她的脸被晒得发烫,视线模糊得看不清楚指向女生宿舍楼的路牌。她不知道他哭了没有,但她能确定他们两人在回程路上都不好过。偶尔柚月会梦到那一天,同一个地点同一片斜阳下,她和他还是那样往回走,她每次都在梦中挣扎着想看一看他的脸,看看当时他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人是无法在梦里见到记忆里本没有的东西的。
分岔路口,分岔路口,向前走是男生宿舍楼,向右走是女生宿舍楼,这里就是分岔路口了。
这就是最后了啊。
她回到宿舍,好好地冲了个澡,把几件没洗的衣服洗了,喝完一盒酸奶,看了两集美剧,熄灯后躺回床上,静静哭了整整一夜。
室友发现她不大对劲是熄灯以后,大家尚未睡着,躺在床上如往日那样开起卧谈会,却听到文柚月那边只传来小声的抽泣。大家围着她问不出个结果来,推测出大抵是分手,大家七嘴八舌安慰了一阵,她哑着嗓子让大家不要管她,明天满课,都早点睡吧,她自己哭一会儿就好。折腾到快两点,姑娘们也确实撑不住了,好言好语安抚了一会儿,纷纷倒回自己床睡觉去。她听到舍友们深夜入睡的呼吸声,感到既安心又孤独,捂着被子断断续续哭了一整夜。
接下来几天的印象反倒很模糊,她记得自己恍恍惚惚去上过课,也恍恍惚惚逃了课,她哭过那一夜后不再那么持续地哭了,不记得是自己告诉敏敏还是舍友找到了敏敏,敏敏满身颜料色彩就冲过来找她。她那时刚从食堂出来准备回宿舍,敏敏的口红还是那么好看,她看到敏敏向着自己跑过来,觉得眼前的画面像是哪部很美的电影,敏敏猛地扑向自己然后大哭了起来,柚月觉得有一点点好笑,但心里很温暖。
在学校里的日子很好,有敏敏陪着,总会好一些。大四上学期就这么过完了,难熬的是大学最后一个学期。
大家基本上都不在学校了,忙毕业论文和设计,忙实习,忙一切预备跨入社会工作的事情。柚月异常高效率地完成了最后的学年论文,然后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那几个月自己做了些什么呢?她对这段日子没有太多记忆。可能乱七八糟看了一堆书,刷了一些电影,胡乱灌了几部很长很长的美剧,又把港剧泰剧和大陆剧随便看了几部,敏敏推荐的动画和漫画也通通过了一遍……什么都在看,什么都不太记得。她麻木地让很多很多信息从自己眼前一一略过,又麻木地把庞大的信息全部忘掉,她到底想要什么呢?也许只是想要自己毫无感觉吧。
文爸爸和文妈妈已经知道女儿失恋的事了,可也无计可施。文爸爸一次次把大女儿叫出来谈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文柚月每一句都认真听着,认真地回应父亲的每一句教诲——这样子总会让人以为她什么都懂了,什么都听进去了——可是毫无用处,该难过还是难过,该不成样子还是不成样子。文妈妈默不作声替大女儿做掉很多很多家务事,深夜还会端来一碗热汤或是一杯果汁,文妈妈不说话,柚月也不说话,她只是一边吃着母亲端进来的水果或夜宵哭得不成样子。文家的小女儿,柚月的小妹文梓月偶尔会钻进姐姐的房间,给姐姐念一些好笑的段子和明星八卦,又或者把陶艺课上烧制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美术品带过来,柚月每次都很开心,但小妹走了后又难过到不行,啊,我为什么就不能控制住自己,我连做妹妹的榜样都做不到,好失败啊。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突然发现自己吃不下东西。一开始只是少吃两三口饭,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一两片菜叶都让她苦不堪言。她感到胃在哀嚎,营养不良的感觉让她头晕目眩,可食物刚送入嘴中恶心的感觉就从喉管深处溢出,她不停地吐,不停地吐,吐到胃里一无所有为止。一开始家里只以为她是生病了,到医院去检查又没什么问题,一切脏器功能都是正常,她自己也努力地吃东西,吃不进去就换成喝进去,前几顿还算有效,而后又开始不停地呕吐,呕吐,把胃里所有能吐掉的东西都吐掉。她的嘴里弥散着苦味,那是胆汁被吐出来的味道,文爸爸和文妈妈着急得不行,东查西问,最终在心理医生这里找到了回答。
厌食症,由心理问题引发的厌食症。
他们试过很多很多的方法,听过很多很多的讲座,看过很多很多的医生,聊过很多很多个夜晚,她还是很难吃下东西。用输液和营养片维持着生命。
深夜里她认真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呢,呕吐的时候眼泪和着鼻涕一并流出,她的头发常常沾污,又狼狈又可笑。她想通了一切道理,她知道正确的方向朝向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自己连一步都跨不出去呢?看着眼前的食物,她的心中一片虚无,深邃的呕吐感从底部席卷而来,她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吐出来,眼泪沾湿头发,鼻水污染面庞。
“你的美国朋友要来了吗?”敏敏夹起排骨面里的大料挑出来。
“今天晚上!”她又激动起来。
“我也好想见见她哦!希望她不介意我是个死宅就好了。”
“我猜她会觉得你很有趣。”
“真的假的?”
“因为你们都是很酷的人啊”
“哈哈哈有吗!”
8月的某个深夜,她如往常那样没能睡着,摸出手机看看有没有秋的留言。
秋不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叫Autumn Smith,一个特别漂亮的美国女孩儿。柚月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加到秋的line friend,印象里模糊的记得似乎是高中时候一次旅行,她无聊地在地铁上打开line搜索周围的人,很多个头像跳出来又被她跳过去,然后一个特别亮眼的头像一晃而过,她停了下来,仔细地欣赏,好看,真好看,横看竖看都好特别,她鬼使神差地发送了好友申请,被通过,然后认识了秋。
她们不知不觉聊了很多,有一天秋突然对自己名字的中文名感兴趣,Autumn Smith,大家一般会怎么翻译呢?欧特•史密斯?欧蒂•史密斯?欧特姆听起来你会觉得奇怪吗?欧蒂像是一个穿绿丝绒裙的姑娘会叫的名字,你问我为什么,哈哈,听起来很像是那样。我的名字吗?翻译成英文名不太好听呀,倒是改成日文名听起来不错。哎呀,我只能发一段语音给你模仿一下读音,那是我朋友译出来的,她日语很好!好听吗?我也这么认为!
8月的深夜,即便是日出很早的盛夏此时外面也一片漆黑,手机屏幕的微弱蓝光照到文柚月脸上,她看到Autumn好看的头像亮着光。敏敏很久不玩line了,一个憨憨傻傻的插画大鲸鱼头像灰扑扑的,这个家伙啊,明明是她把自己拉来玩line的!
她鬼使神差地从表情里翻出她和Autumn以前闲聊时有次推选出的公认的那个哭得最惨的爆哭表情贴纸,点了发送。几秒种后,Autumn回给她同样的表情。她从床上坐直起来,捧着手机,又发了一遍爆哭,Autumn回以爆哭。她还没来得及再发一遍,Autumn先于自己贴了爆哭。又一张爆哭。
她捏紧了鼻子,泪水汹涌而出,吱吱呜呜地发送了一张爆哭。
Autumn不断地向自己发送爆哭的表情,8月的深夜里某户人家的某个房间里,某个人缩在小小的床上,line的提示音每隔一阵响起,屏幕爆哭的表情讯息一个个跳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
文爸爸和文妈妈震惊于女儿的转变。文柚月逐渐地恢复了饮食,体重渐渐回升,眼眶也不再每天都是红红的了。
她冷静地和文爸爸谈到想要自己搬出去租房住,心意已决,文爸爸苦口婆心劝了一圈没有用,只好放手答应。文妈妈默默地在女儿的行李箱里偷偷塞了一叠现金。小妹觉得姐姐一个人出去打拼太帅了,又非要让姐姐答应以后一定要带自己去姐姐住的地方玩才肯罢休。文柚月苦笑地想,其实我只想让自己生活不要变得更糟而已,把自己提起来拎出去。
没有无限的勇气,只有第一步。
夏天的第一场阵雨要来了,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气味。她和店长道了别之后找了家常去的馆子吃完晚饭,从超市里盘了一箱酸奶准备往回赶。敏敏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她周六下午出来一起去看地下某个偶像团体的小剧场公演,敏敏在电话里兴奋地叽叽喳喳,小姐姐们都特别棒,我饭了两个月了你快来吃安利啊。
再过一小时不到,她就能盘着她的酸奶回到公寓的大门口。Autumn Smith会在门口懒洋洋地站着,又漂亮又生动,高高的额头和鼻梁,深邃的眼眶,美得像电影里的海报上的人那样。
她会忍不住想哭,闪闪发光闪闪发光,我的朋友太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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