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S-17.
「荒原」
Elemin Gleniris.
新的一年,新的垮掉,新的不幸年轻人。
數學系,中心院區的高級學者(畢業儀式上戴著帽子穿著大袍子的模樣非常尷尬)。
新資產階級Gleniris的唯一指定繼承人,套著流蘇披肩在地上蠕動的巨型蝙蝠。
貴院一級喪小鬼。明明是個什麼都沒經歷過,在用錢可以買到一切的環境里長大的人,但就是能在KTV里聲情並茂地唱一些別人聽不下去的慘歌。
(憑什麼…)
不過總的來說,不熟悉他的人會覺得他是親和還很有禮貌的小乖乖。只有相處足夠久了才能挖出他心裡那些惡質成分。
聞起來像一團海藻。
在別人眼里可能有一個沉重的大腦和中空的心臟,風吹一下會順勢趴在地上不動彈。
自意識過強。某種意義上也很自我陶醉。
習性
因為不喜歡苦味在酒吧喝果子露和橘子氣泡水,被嘲了很久。
人盡皆知地喜歡果味牛奶。
每天不是在失眠就是睡得像死狗。不睡覺的時候就在夢遊。
和大學同學小甜甜C仔同居中,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不是公開的戀情關係,但基本上心照不宣,互相換床睡。
內心純情得要死。女朋友靠他十釐米以內就感到心神不寧。
前女友則從性格到職業到人生觀都完全不同。不過他是什麼類型的人都玩的轉的類型,准確點說是什麼類型的人都同樣不感興趣。
普通的湯姆蘇,基本上遇到的所有女人都對他挺有好感。相反基本上所有男人都對他有點意見。
他很置身事外。喝酒的時候突然說著:“我要死了。”“不,你沒有。”V姐已經厭了。
能力
將線索整合出結果的自動推理系。在數據分析和總結方面很有作用。
不過疲勞和酒精會削弱它的效果。得和清醒程度聯繫起來,當然所有的附加能力都有這種限制。然而他清醒的時間可能比正常人還要少。
不是不喝酒,是不喜歡喝酒。但是經常喝。一不爽就喝,然後更加不爽。
KS-17.
「荒原」
Elemin Gleniris.
新的一年,新的垮掉,新的不幸年轻人。
數學系,中心院區的高級學者(畢業儀式上戴著帽子穿著大袍子的模樣非常尷尬)。
新資產階級Gleniris的唯一指定繼承人,套著流蘇披肩在地上蠕動的巨型蝙蝠。
貴院一級喪小鬼。明明是個什麼都沒經歷過,在用錢可以買到一切的環境里長大的人,但就是能在KTV里聲情並茂地唱一些別人聽不下去的慘歌。
(憑什麼…)
不過總的來說,不熟悉他的人會覺得他是親和還很有禮貌的小乖乖。只有相處足夠久了才能挖出他心裡那些惡質成分。
聞起來像一團海藻。
在別人眼里可能有一個沉重的大腦和中空的心臟,風吹一下會順勢趴在地上不動彈。
自意識過強。某種意義上也很自我陶醉。
習性
因為不喜歡苦味在酒吧喝果子露和橘子氣泡水,被嘲了很久。
人盡皆知地喜歡果味牛奶。
每天不是在失眠就是睡得像死狗。不睡覺的時候就在夢遊。
和大學同學小甜甜C仔同居中,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不是公開的戀情關係,但基本上心照不宣,互相換床睡。
內心純情得要死。女朋友靠他十釐米以內就感到心神不寧。
前女友則從性格到職業到人生觀都完全不同。不過他是什麼類型的人都玩的轉的類型,准確點說是什麼類型的人都同樣不感興趣。
普通的湯姆蘇,基本上遇到的所有女人都對他挺有好感。相反基本上所有男人都對他有點意見。
他很置身事外。喝酒的時候突然說著:“我要死了。”“不,你沒有。”V姐已經厭了。
能力
將線索整合出結果的自動推理系。在數據分析和總結方面很有作用。
不過疲勞和酒精會削弱它的效果。得和清醒程度聯繫起來,當然所有的附加能力都有這種限制。然而他清醒的時間可能比正常人還要少。
不是不喝酒,是不喜歡喝酒。但是經常喝。一不爽就喝,然後更加不爽。
于是让我们回到开始。
暮春的黄昏里,天色是动荡不安的,堆积的行人的身影也是动荡不安的(况且大部分在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狂躁。逆流而上的C想到这个字眼,在她从两个带着复印纸的味道的男人间穿过的时候。橘红色的雾一样的狂躁,只在日落的时候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让每个人动荡不安,只因为酸或热。E嗅到了这种狂躁的味道,所以在C说了现在要出门的时候,他把荔枝罐头里的半透明果肉咬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一定要现在吗?”
“当然只能是现在。”
“去哪里?”
“我不知道。”
含着另一块荔枝的C穿着外套口齿不清地应道。
“这个天气你穿这身我觉得挺热的。”
“没关系,反正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回不回来吃晚饭?”
“不回来。”
“这很久了呀!”
戴上口罩(她有些花粉过敏),C摆着一脸调侃样的凝重转过头。
“我知道我会早点回来的毕竟我已经不会迷路了不会像以前一样缩在路边拿着几份路边过时地图找着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的地址,等不了很久的我出门了再见爱你。”
门关上了,重重的像电车硌过车轨的一声冷不防的巨响。C穿过了人群走向天桥末,阳光逐渐被路边的金合欢盖住了。C将双手插在呢子外套的口袋里,粉色的丝绒衬衫(待洗)好像染上了一些汗渍。站在天桥上朝地平线望去时,C想到了在另一个遥远的城郊的,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它在落日的方向,暮光的尽头,精细丑陋的脚手架与塔吊的背后,把这张康定斯基的画布掀开来,蒙德里安一般清爽冷静的,罩在一层灰色薄雾里的故乡。
桥底路边的艺人按着电键盘,一脸过度夸张的陶醉,闭眼唱着“让我们回到开始”。于是一路往前,在末春里,在纤弱的垂丝海棠被打落在地上,从粉红褪到灰白的时候,C遇见了E。
——虽然他们从来都不是两个相爱的人,搞清楚。顶多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Ain't talking about love。一定要谈的话他们的爱是单向的,侵略性的。E有一颗浪漫的内核。C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她才第一次喜欢上他。他的身体里有着凝结的墨绿色,像深树林也像落满泡沫般的白色花瓣的死水,散发着植物才会有的清新馥郁的腐烂气息。这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气质,和几句艰涩的诗里闪过的差不多。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她想起这个。于是在她念着这句诗。她把他当作一棵歪斜的开花植物。她能用一个拥抱折断他的枝干。
C不是一个艰涩的人,就算她是一个最近每晚都做梦的人,可能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她的梦里是柠檬水和夏天干燥炎热的沙石地。没有那么多无可救药的味道(E是一个潮湿的人,谁都知道)。
无可救药的残忍的味道。回忆与欲望。她抬起头看了看,金合欢的缝隙里几丝阴沉的,开始发暗的天空。这样的天色快要持续了一天,低矮的窒息的乌云流不出一滴雨来,像一个心碎到哭不出来的可怜蛋,和他干枯到带血腥味的喉咙。在城市的狭窄天空里这种可怜感觉反倒削弱了。她想起曾经在一片田野上看到的广阔的阴暗的云层,无植被的山,另一片干燥炎热的沙石地。一排候鸟擦着底边飞过。这是她第一次对“空洞”这个概念有所印象。响着铃的电车从路中央滚过去,巨大的,沉重的,回荡着的雷声。
(“谁是那个总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我数的时候,只有我与你一道。但我朝前望那白色的路时,总有另一个人走在你身旁。轻巧地走着, 裹着褐色的大衣,罩着头。我不知道是男是女,——但你身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是所有人都能长成一个有趣的人,一个擅长做梦的人。顽固的梦是一种顽疾,一种自恋,只能用另一种梦去医治它。C抱着双臂,难得有些忧伤地想。所以每次他裹着自己流苏披肩缩在座椅上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角色呢?(我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满打满算只是一瓶点滴,或者一玻璃杯浮灰的凉水。虽然告诉了他他也不以为然,他也许觉得自己能配得上一个更黑暗更重型的意象的。)他真的能认识到自己本质上是什么角色吗?要用居哈里窗所说的话,他的Unknown和Facade有点过多了吧?
“让我们回到开始。”
声音混在人潮和车流中,逐渐模糊不清。这是下班的时间,昏暗的天空下人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涌来电车线旁了。几块萎蔫的花掉下来,一把撑开的黑雨伞被搁在地上无人认领。那辆熟悉的,终点通向她大学的86号电车缓慢地开进站台。不知因为什么,——可能因为心理的一闪念,她上了车。
“C?”
在找到空位坐下时,她听见对面座有人叫她的名字。
“V?真巧,晚上好?”
“晚上好。”V戴着比她的脸大很多的遮阳眼镜,翘着腿,托着下巴。“你出门吗?他没和你一起出来?”
“他在家里。”
“好的。你打算去哪里?我刚下班,还得回家洗碗。我坐到A街就下。”V吸着冰咖啡,打了个哈欠。“现在天气不太好,我不建议你在外面待太晚。”
“不会的,我只是出来买些东西顺带散散步。”
“买什么?”
“水果牛奶?”
“我以为你一个人会出来买些更刺激的东西?”V露出似笑非笑的狐疑表情,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挤点时间享受生活嘛,不是所有事都必须要有目的的。”
“现在的我便是没有目的的。”
“哇,这是少见的行动。”
“因为我不是这样的角色。现在,我想认真地模拟一个浪漫主义者。”C朝窗外望过去。电车开始离开市区,朝着离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下一站是A街,显示屏上写着。V站起身,把包挎在肩上。
“如果你的意思是模拟某人的生活习惯的话那我祝你好运。”
她很大路货地摆摆手,三步两步地下了车。车上的人少了一半,C把位置朝里移了一些,能正好靠着窗户。远处的市中心的高楼亮着金色与浅蓝色的灯,两边卖花卖零食的小店倒开始陆续关门。小时候家附近唯一的商业区有一个大咖啡馆和几个小店。在每周的工作日,它们只会开到五点半。
“下一站是F区购物中心。”她想念那边的巧克力松饼。夜间酒馆开始热闹起来,外面的火灯才刚点燃,特价:玛格丽塔70%价。不停有人下车。超市很稳定地进出着人,货架背对着玻璃橱窗。
“下一站是T火车站。”巨大的,保健商品的招贴画。微笑的女人,笑脸露着街角一段新涂鸦的油漆味。立在岔路口的雕塑石灰拱门。桥,空旷的宽马路。从此开始,真正荒凉的路段。人越来越少。立在平地上的购物中心指示牌。
家具修理公司,■■商店里阴森的蓝光。与家人一起出游时,他们经常在路边的■■商店买水。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冷。只要一进去,她就感觉不饿也不渴了。胃里空空荡荡。他们会买巧克力,■■和矿物碳酸水。■■。■■是什么?记得很好吃。“下一站是■■■■■■街。”她闭上眼。
让我们回到开始。
内心对白
我家是一个农场,我的父母有七个孩子。
你是第几个?
第七个。
真巧。
不,不算巧。无论答案是哪个都是七分之一的概率。这是一种与独生子不同的感觉,每个人处于一种平均的,不浓不淡的真实的亲情里,能自由地活自由地死,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折磨,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最理想的。
我的父母,我没兴趣知道在生下我前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相遇,他们相爱,他们头晕目眩地结婚了,像两只野兔追着一群蝴蝶。一直到现在。而在阴天下,我们七个孩子奄奄一息,在拥挤的后花园里等待一场夹冰雹的暴雨……
为什么要等一场夏天的暴雨呢?等待着——,等待着它能毁灭一切?
是洗刷,不是毁灭。不要总用这样暴力的动词。我们等着什么洗去财务紧张,危机感,深玫瑰色大花卉的墙纸,石墙角的蚊子,近乎熔化的沥青表面,夏天里干枯黏腻的恶臭,这一切太真实了,不是吗?真实又痛苦得不像真实。蝴蝶去哪里了?它们带着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灭的?从我出生开始,还是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开始,还是自打他们结婚开始世界就必然要变成这样了?好像一切都要失速冲向恶化,在异常的高温里等待最终的破灭。算了,不谈什么破灭,我不是那么浪漫的人。那个傍晚,妈妈给了我一杯榨出来的加了冰的柠檬水,然后她带我出门,绕着果园,绕着三条街外的人造湖散步。在湖边的长椅上,我们靠在一起,看其他散步的人牵着黑色的小狗路过我们眼前。她倚在椅背上问我:你们想要养小狗吗?
我自己更喜欢大狗。
有多大?
坐下时到我的腰那么高,黑色的。
现在想要买吗?
不,不用了。把柠檬水灌进嘴里。冰冷酸涩,尖刺般的有些悬浊的透明液体,把闷热的空气瞬间划破了,像一道自来水浇在烧伤的皮肤上。眼前的空气清晰起来,两只蚊子晃过视野又消失,银灰的湖面和湖中岛间吹来一阵冷风。一场夹冰雹的暴雨。艳粉色的闪电划过云间。不要光,请给我水。
她在31层的阳台上看到层叠的乌云。贫瘠的山。枯枝状的闪电挤不出一滴雨。
不要光。请给我水。
“下一站是中心理工学院BDR区分院。”
“这班电车的终点站是中心理工学院BDR区分院。”
现代童话
E醒来的时候,C已经回来了。只一睁眼他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不管怎么样,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乱动。”翻着那本生活周刊的C扫了他一眼,“不要压到输液管。”
他才发现自己倒在诊所隔间的一张临时床上。安静的,昏沉的,只亮着一盏台灯的隔间,左手搁在消过毒的白被单上,吊瓶里打的是有点深琥珀色的混着消炎药的液体。他身旁是巨大的窗户,窗帘敞着,外面一片漆黑。大概已经很晚很晚了。虽然孩子们知道昼夜是周期循环的,深夜越深便越接近黎明,后半夜的天只会越来越亮,但是刚醒来的E同学一时感觉全世界都向着黑夜坠落了。他的脑内耳鸣一般萦绕着若干年前零点报时前节目预告的广告音乐。像安静的,昏沉的,只亮着电视屏幕的零点前的房间里。
四岁的孩子所认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的边界。一切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重。零点。二十四点。二十五点。二十六点。一千零二十四点。沿着单向通行的轴一路向着更深更没有光明希望的地方沉下去。一路向着更深更没有光明希望的地方沉到现实崩溃意识熔化变成填满全宇宙的零。于是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一声巨响而是
打住。他醒了。
“你送我过来的吗?”他下意识问道(然后感觉这个问题很没价值)。
“是我带你来的。不是送。”
“我不记得我醒来过。”E顿时感到一阵头痛。
“反正是你跟我来的,乖乖的,泪汪汪的,好像一个小可怜。”她合上书,露出了她经常摆出的和善笑容。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摆出这种表情E就感觉心里一紧,好像什么充满恐怖的预感在蠢蠢欲动。“还是说你在梦游?”
“没有。”
他悻悻地瘫在被单里,看着药水软绵绵地从软管里滴落下来,和现在的他一样有种精神的怠惰。他感觉自己丢了个天大的人,而且可能即将面临社会性死亡。两人沉默地凝固在了隔间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感觉怎么样?需要吃些什么吗?”
最终还是C主动发言。
“我反正路上买了很多你的果子牛奶。没买更多,因为超市快关门了。”
“不,不用。抱歉。我现在不是很想吃东西。”
“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是吧。”
E抬起干燥的右手,像面临什么困扰一般扶着额头。他感觉自己外壳里还是一团混乱的悬浊液。
“我不饿。现在吃的话我感觉胃不太舒服。”他无力地说。一时间他想让C给他一份杂志,但他下意识地拒绝开灯。那高挂在头顶上的,惨白强烈的日光灯,能把一切照得活生生地冰冷恐怖。他只想要隔间另一头的一盏台灯那样的亮度。
“C。”
“嗯?”
“你在看什么?”
“还是那本。”
“哪篇?……我是说,我还没看。告诉我它讲了什么。”
C停顿一下,然后把书摊在腿上,以一种阅读器的平淡语气念起书来: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作‘暗示’。当其他孩子选择团队伙伴的时候,他常常受到冷落,并且他往往活在隐蔽的地方。但他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骄傲感,因为他知道人们会在他们最重要的时刻求助于他:和他们所爱的某个人躺在床上时,和他们所信任的人促膝谈心时。暗示明白自己的人生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所有的色彩都是他的朋友。当暗示长大成人,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是一个不那么快节奏的含蓄的人群:反语、不敬、崇拜、诗意……”
E闭上眼,努力集中精力听并听懂她在念什么。C的语速有些快,他要更费劲地追上。
“……这个世界和喜欢沿着大街大张旗鼓地游行的行军乐队构成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这个世界说出了我们不能看或者不能说的东西,它的分量和生活中我们能够看到和听到的那部分一般多。有一天,暗示刚睡醒就听说自己进了黑名单……”
“这是什么?伪童话故事?”
“差不多。标题是《现代童话故事》("A modern fairytale")。”
“C。其实我小时候写过差不多的东西。”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写过故事。展开讲讲?”
“哦,不,只是有一点差不多而已。请继续吧。”他退缩了。
“不要逃避自己挑起的话题,我很好奇。实在不行,等我读完这篇你再讲就行。”
E马上激起了一身巨大的紧张感。
“不,不要。”他连忙拒绝了,虽然声音不够有劲,听上去仿佛一只不紧不慢撒娇的老猫。“我才不要把我小学时写的东西附在小说家的短篇后面,太……太丢人了。你真想听的话我现在给你讲,杂志我等天亮了在看也……”
说出口他又后悔了。C想必早看过小说家的文章了,无论他什么时候讲,丢人还是一样的丢人,充其量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他听见C把书合起来放在凳子上,她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了。——然后他恐惧地闻到了那股柠檬味清香剂的味道,在他的正右边,可能十厘米不到的地方。他不得不睁开眼了。C侧着身躺在床的边缘,托着头,蜷着她穿长靴的腿,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好在她没关掉那盏台灯,这样他才能看清楚她是C,不是抓小孩的女巫。
“靠你近点,不然我听不见你说话。”
E很久没听见她在这么近的地方说话了。
“哇,别吧。”
他无力挣扎道。刚退了点的烧好像又突然严重起来了。
“讲,快点。”
C愉快地催促着。E感觉她正盯着他的短袖衬衫的领口,白色的,干枯地卷着边。他总想发出一声哀嚎,但又发现自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将右手贴在嘴上,用一种很隐晦的小声说:
“所以,用刚才那个开头的话,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生命’……然后他死了。结束了。”
“详细一点,不要只拿开头和结尾糊弄我。”
“啊,真的,我不太好意思讲。因为参考别人的痕迹太重了。不过你真的想听的话,让我想想……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生命’。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所有人都爱着他对他致以由衷的敬意,无论是自由、幸福、痛苦、成功、失败、宽容、嫉恨、恐怖。但就算他生活在充满爱的环境里,他也不是个好孩子。
“他是粗暴,叛逆而充满自信的。但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与他长相神似的人对他示好,一个柔软又安静的好孩子,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这让他好像隔空受到了什么侮辱一样。他故意态度粗暴地对待他的新朋友,但对面却依然温和回应了,很快他就没了兴趣。没有人喜欢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等等,E,他为什么会感到生气?”
“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一模一样的那种像。在那个叫生命的小孩长大后他开始一个人的历险,然而那个惹人厌的乖小孩总想跟着他去任何地方。和他不同,他的新朋友人缘很糟糕,就像狐狸身后的老虎,他的老朋友们一望见那乖小孩马上便皱着眉头走开了。这让生命感觉非常挫败,他无数次想甩开那家伙,但那乖小孩却像一块口香糖粘在他的鞋底,时时刻刻缠着他。——让他真正发作的是在名为自由的老朋友的生日会上,自由请来了好几桌他的好友们,但因为他身后那坏家伙的出场,一切都乱套了。他长久积压的愤怒统统爆发出来,揪着那乖小孩的衣领发出混乱的怪叫,他砸了木头桌椅和玻璃灯,撕了墙上的挂画,发疯一样按着他的小粉丝给了若干记老拳。他的朋友们连忙逃到了外面去,等到里面没有声响再进屋,发现他死了,屋里一片狼藉,但没有其他人。大致就是这种情节。”
空气安静了几分钟,E感觉自己能听见点滴顺着软管一滴滴落下来,便开始难堪地装睡了。这时C又开口了:
“结尾有些怪,但是比较像寓言。你介意做个解释吗?”
“我忘了。我是在心情很不好的时候一口气写的。要理解的话可能是生命和死亡的关系那种老套的东西,我的见识不足以写出有趣的主题。”他闷声闷气地回道,“可能有的时候我也会害怕被另一个自己给打死。”
“你是哪个?”
“怂的那个。”
C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一定是生命和死亡的关系,换成其他对立统一的反义词一样可以套进去……对,主题是对立统一的。E,你讨厌蝴蝶吗?”
“哪种?”
E紧张起来。话说,为什么是问“讨厌”而不是“喜欢”?
“我说蝴蝶。普通的那种。”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回想起自己的脑子碎成了一大片蝴蝶翅膀的梦,不仅泛起一阵恶感。
“我是说你在药瓶的标签上写的字。”
哎呀。
“哇,那个……那是一种新流行的弱精神药。这种药被看作蝴蝶的鳞片。”
“为什么?”
“因为它让人做梦。”
“所以它的商品名应该是什么?”
“金粉。金粉的枯木灯。”
“这么文学?”
“骗你的。”
E将脸蒙在棉被里,想让自己平静一点。现在是几点?他有点想问,但又感觉没有力气问出口。明明他才讲了一个故事,但现在他又陷入精神的怠惰了。那又怎么样?就算他不知道时间,他也不会一路沉到永久的黑夜里。毕竟他已经醒了,对醒着的人来说,天总是会亮过来的。有一个细节他终究没有讲出来:那个神秘死去的倒霉人伤口上盖的都是会吸血的蝴蝶。他不知道这个景象的意义是什么,但当初他的确是这样写的。大概只是因为好看吧。
红宝石之城
半夜在女朋友的阳台窗户下眼巴巴地望着,好像许多热恋中的人都干过这样的事,至少许多描述热恋的剧本里有这个情节。虽然S第一次望向V的落地窗时还不认识V,但当那一晚他隔着栅栏,看见她的身影时,他就隐约感觉自己要落入一个剧本里。而且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剧本。
于是他又回来了。
倒了几辆火车,他回到了魔女的家。他先绕过V的房间的窗户,里面灰蒙蒙的,可能盖上了窗帘。她的家还是一个城堡,高大又阴沉,里面却光辉熠熠。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比他记忆里的样子新了很多,可能重新刷过外墙,至少现在看上去住的是人类了。站在大门外望进去的话,能望见铁玫瑰的栅栏里的一条石砖路,表面凹陷的部分总会积着亮晶晶的水洼,路两边的矮围栏里堆着的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和他第一次来访时的印象大致相同。那些剑状的蓝花束,吊钟般垂着的红百合,奶油色的玫瑰;那些比他更高的灌木,层层堆积的绿叶像花边华丽的婚礼蛋糕,白色和淡粉色的大花盘夹在正中。
曾经他想象过如果他们家与学校一样在每种陌生植物下立着资料牌,那牌子恐怕能多到把草地淹了。
“我父母不喜欢你。”S想起V真诚地告诫他的话。好的,现在V只剩下了母亲,不过他没真的见过V的父亲,所以实际上状况没什么改变。他做好被愤怒地扫地出门的准备,按了铁门的门铃。
好像等了一两分钟,有人从城堡的门里出来了。她笔直地沿着石砖路走来,姿态正地好像在走T台。——是V的妹妹。S能感到她周围的空气比V要冷一些,但也要柔软一些。
她亚麻色的卷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
“您是哪位?”她有礼但高傲地问道。她的声音并不像V。
S毕竟是工人出身,面对这些真正的有钱人,虽然他身高一米九,在气势上还是被不由分说地压倒了。他突然想起与V相处时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过。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有些难堪。
“我是S。我是V的……”
所以该怎么说?朋友?恋人?
“朋友。”
“嗯?你说……”她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你是来代她传什么话的吗?”
“不,我就是回来看一看。顺便帮她带一点东西……”
该死,他有些害怕了,甚至忍不住编出子虚乌有的委托来合理化自己的行径。
“我就知道。”V的妹妹耸耸肩,便打开大门,带他进屋去了。S有些犹豫地跟着她进去,跟在她的脚印后面走一条笔直的线。这个陌生的,华美的屋子。从前他每一次来,都是一次紧张不已的冒险(当然这一次仍然是,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得厉害)。高大的、木制的大门,门廊外几盆不认识但色彩艳丽的热带植物,闪着金光的茶色墙纸,立柜中锁着的铁丝的雕塑。墙上镶着的镜子里,他可怜的影子,铃铛,猫。在他印象中,她的家是深红色的,分裂的。不是指装修风格的分裂,而是它把展现“华丽”的单位压得太小,搞得每一部分都已经华丽到充满叛逆的噪声,——是说每一件家具,每一页能撕扯下来的墙纸都是孤单的随时准备着逃离。“我必须……。”他甚至听到栏杆上的枝形吊灯对他说。
地毯一样红,酒一样红,红中带黑,像她的红宝石戒指。
“是你?”
S吓了一跳(literally。一把年纪了听到长辈的声音还是这么诚惶诚恐)。V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她的相貌没怎么变,或者说S从来没有对她的相貌的记忆,总之依然长得很显年轻,穿着花边层叠的宽松的套装。她对S的到来好像毫无表示,比起曾经的激烈反应,平淡得吓死人了。
“是的,阿姨。”
他(努力谦卑有礼地)答道。虽然他感觉这个称呼太蠢了。
“我这么老的吗?”她抱起双臂。
“……姐姐。”
S艰难地抖着机灵。
“不用了。我本来就老。就这点自知之明总该是有的。——你想要喝点茶吗?”
“不,不用了。”
他看见V的妹妹站在巨大的壁橱旁边,等着拿茶壶和茶杯,他感到一阵寒意,忙不迭地拒绝了。他适合服务别人,而不是正正当当地接受别人的服务,而且是被这样的大小姐。咖啡?蓝莓汁?V的母亲又问了他几句,他也用自己刚在火车上喝完一瓶矿泉水推脱了。——那你需要用卫生间吗?——不,不不不,真的不用。于是她终于肯领着S上楼,朝V的房间走过去。S望着她用钥匙打开那个他唯一认识的房间,使劲回忆着里面的样子。不过他沮丧地发现自己竟一点也记不起来,除了记得有床、书桌、书柜、电视和衣橱以外。家具款式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床单花纹也是。——他在里面做过什么?除了谈氯气和双氧水,树脂里的利希滕贝格图案,喝了魔女的柚子酒,然后被她丢在床上亲过几次(可能从额头到颈侧)。哇。他真的不记得。
不过他实际进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大变样了。不管他记忆如何模糊,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的。魔女堆着的烧杯和锥形瓶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放着些不用的电器,纸盒,泡沫块,一叠叠旧书和没用过的A4尺寸的白纸,蜘蛛网结满了天花板。只有那个巨大的落地窗,拉着窗帘,僵直地立在那里。
“我记得你来过很多次她的房间了。”
V的母亲说。
“就六次。”
“很多了,你不知道别人想进来有多难。她把她的房间从外面上锁。比起我她明显更喜欢你,所以对我来说你很讨厌。”
“现在呢?”
“现在依然很讨厌。”她说。“不过没以前那么严重了。”
S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掀开落地窗的窗帘,灰尘从缝隙里喷出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窗户还在,一眼依然能望见栅栏外面,——他曾经站过的那个地方。再抬高一点目光的话就能看见天际线。列车沿着地平线开过去,一点点翻滚震动的声音,像地底温暖的兔子巢穴。乍一看还是很平静美好的。
“我必须……”
他听见魔女靠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当然,她并不在他身边,至少现在不在。在夜晚时魔女透过窗户看到的他的身影究竟会有多渺小?不对,她真的看得到他吗?如果不打开窗户的话玻璃上只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不,她打开过窗户,在隔着几十几百米交换了几秒眼神的时候。他猛然想起刚进屋时他望见角落里有个天文望远镜的包装盒。等等。他又有点不安了。
他们听不见对方的话,花园有些太宽了。不过现在他站在魔女曾经站着的地方,所以他听到了魔女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自言自语。
必须什么?必须造反,必须暴动,必须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新鲜的少年心气?——那你大概做到了?
魔女把额头搁在窗玻璃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有些疲惫。她的头发还是纯正黑色的,在肩膀上软软地卷着边。S发现她比他记忆里的样子要更瘦一点,毕竟他能注意到她突出的尖锐的关节,和手上,——手臂上,隐约凸起的发红的结疤的伤痕。魔女不喜欢穿短袖,他记得。不过他对这种外伤并不陌生,他认识很多容易受伤的人,他们周围都围绕着年轻人的血气。——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年轻过。”魔女曾经这样评价他,虽然他不介意,但多少有点沮丧。
我必须和疾病搏斗。
嗯?
我必须和疾病搏斗,直到痊愈。我必须和恶心搏斗。
S看见魔女露出了一点志在必得的暧昧笑容。她在念歌词,——她一直是插着耳机的,他才注意到这一点。魔女还望着窗外,像个眺望远方的伟人。在她伸出左手按着耳机上的暂停键的时候,又是一辆火车从地平线上滚过去了。他瞄见她左手中指上的……
“她在房间里尖叫,砸东西,用刀划自己的手,踩猫的尾巴,让猫抓伤自己。她从来不像我们每天出门在外一样光鲜亮丽。骨子里是个疯子,和你认为的一样,疯子。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去知道。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是吧?”
S马上又清醒回来了。
“不过她很优秀。”他说。
“我当然知道她很优秀,我不见得没你懂。”V的母亲很不以为意地反击道,“但是否喜欢自己的孩子又不是以优秀与否为标准衡量的。”
“您的意思是?”
“她是我的孩子,但我不喜欢她。去掉亲缘关系之后,我们从来不能互相理解,所以朋友都做不了。我不喜欢她。这是很简明易懂的道理,可惜人们很容易理解孩子对父母没有爱,而不会反过来理解父母对孩子没有爱。我可以给她亲人必要的关怀和理解,给她成长中所需要的一切,我完全可以做到和普通的母亲一样。但这不妨碍我不喜欢她。”
她的神情很平淡,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抱任何兴趣。
“概括来说,就像我被称为‘企业家’‘设计师’‘艺术家’,‘母亲’也只不过是个职业。职业有职业的任务,但职业不是人的全部。从我本人的角度出发,我不会喜欢她。”
S尽力理解着。
“现在的关系依然是这样吗?”
“不。毕竟我已经看不见她了。——我依然不喜欢她,希望你理解。”
啊。他有些明白了,她们是一脉相承的自我主义者。V的母亲只是单纯地讨厌着他而已。说实在的,早在他对这家的经济实力有了直观认识的时候,他就该朦胧意识到他们的亲情观是什么样了。
“她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
V的母亲态度格外冷淡,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又激怒了她。不过她也不再有更多感情的表示,只是走向书柜,拉开自下而上的第二个抽屉(里面塞着几张糊着枯叶色污迹的报纸),并从里面摸出一个盒子递给他。盒子是纸做的,他摇晃了一下,发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便小心地打开了。镶着块方形红宝石的白金戒指。S见过它很多次,只有在学校里和在关于学校的梦里。
“是她的。”她说。“我送给你了。”
“为什么?”
“比留在这里十几年好。”
“我觉得她看到会讨厌我。”
“那你便藏起来,或者卖掉扔掉。总之不要再还回来,没人想看到这个。”
S将戒指取出来,红宝石的边缘闪着星星点点的彩光。他从没这样近地观察过它,只知道它通常套在魔女的左手中指上。深红色,(“她的家是深红色的,分裂的”)——是那种发黑的,单纯而新鲜的深红色。这房间里原来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吗?他不禁抬头望过去,魔女的身影像刚才那样站在落地窗前,左手按着耳机的暂停键。地上是一滴一滴圆形的血点(也有可能是满地混杂的血迹,揉成一团的浸湿的面巾纸和报纸)。直到痊愈……她一边望着远方一边咧嘴傻笑着,顺带舔着流到嘴唇上的鼻血。——和他手上的那块红宝石一样是鲜的深红色,在灯光或日光下亮晶晶的,流光溢彩。
“我讨厌你。但希望你们能一直和平共处。”
他隐约听见了。
后续
“我今天没联系上你,你去哪混了?回老家?”
“差不多。”S喝着冰箱里的矿泉水。还没到夏天已经开始全身发热了。
“等会放回去,给我喝点。——去看你弟?”
“他在学校。我给他买了点土特产留在桌上就走了。”
“那你怎么能赖这么久,一个来回不至于要到晚上十一点吧。”
“特快车单程也要四个小时。”
“可是你早上六点就出门了——”
S沉默几秒,把手揣在口袋里。
“我去你家了。”
正仰头喝着矿泉水的V一个没抓稳浇了自己满身。哇靠。她念叨着,S能听到她绞紧塑料瓶的声响。
“哪里?”
“你家。”
“你胆真他妈大。我刮目相看。”
看来她吓得不轻。
“其实还好。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暴力剧情。V,你妈送了我你的……”
“不,不不不,不要,不要让我看到那个。”
“真的吗?”
“是的,不,不要拿出来,不管是什么,肯定在你的口袋里。不要拿出来,现在,我去洗个脸。”V一边仓皇后退一边闪去洗手间,摆出一副吸血鬼怕着十字架的模样。待到她蒙着满脸水滴跑出门时,S依然将手插在口袋里。他摸着那个纸盒的棱边,想着要不要把它取出来。
“S,老实交代,是红色的吗?”
“是。”
“圆形的?”
“是。”
“可以套身上的?”
“是。”
“那算我送你的。”V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了。“你套你手上也行,我不要,太不符合我现在的形象了。我提醒你,卖掉它你可以两个月不愁吃喝。”
“我不太想卖。很有纪念意义不是吗?”S掀开纸质的小盒盖,望着里面那不大不小的曾经属于他女朋友的红宝石戒指。 他们纠结的学生时代的遗物,魔女伪装成人类的必备道具。它被人埋在地下六尺,现在落到他手里又重见天日了。像什么危险的被封印的怪物。“我发现你妈的性格很像你。”
“不该反过来说?”
“我认识你更早。我才发现你们其实都挺固执的,也许还是遗传了一些……”
“S。你知道我喜欢你哪里吗?”
V冷不丁地冲出一句。
“在我摔在地上的时候你不会来拉我。你不会让我站起来,跟我说站起来比倒在地上要好。你只会耐心等到我想站起来为止。我喜欢你这里。喜欢得要命。”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我想说。”
V抹掉脸上的水,有些悻悻地瘫在电视机前,打开开关,漫无目的地调着台。广告。广告。新闻。广告。她刚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怪话,但S回忆到,在跟着V的母亲下楼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不怎么礼貌,但很本质的问题。
犹豫了几秒后,他打算真诚一点。
“对不起,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危急时刻,有的父母会牺牲自己拯救孩子,按照您刚才所说的话,您不会这样做吧?”
V的母亲提了提嘴角,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请从假话开始。”
“不会。”
“真话呢?”
“如果我足够喜欢她,比如说妹,说不定我会。V的话不会。不过不谈用命,用一些钱和一些血的话,我倒还是会很乐意的。”
S笑出来了。
“您是一个相当好的母亲。”
“这听上去不是一句夸奖。”
V的妹妹把大门推开了。
“比我母亲要好。”
“为什么要说,比自己母亲更好?”
R偏过头。
“因为少了那么点一厢情愿?”
“从何谈起?”
“他的母亲死了。”
“我知道。”
“为了救他。”
“……”M一时语塞。“那还真是悖论。”
“亲子是互不相欠的关系。”R继续道,“你觉得是当时就直接死掉好呢还是带着没法还清的愧疚感活下去好呢?”
“取决于他是不是真的想活的。如果是我的话我无所谓啊,就算有谁拿命来救我我也没法学会好好活。风险投资是不会带来笑容的。何况是绝对落空的风险投资。”
“可能所有和亲子关系有关的话题都可以归结为风险投资。”
“好的。这么一说,我已经让我妈风投失败了。”
“你妈知道我们两个交往吗?”
“不知道。她可能不想理我。”M打了个哈欠。“你妈——哦不,我忘记你妈早没了。难怪你过得这样愉快。”
“但她挺好的。”
“是的。能让我有机会在世界上遇到这样可爱的人,代我感谢她。”
“你大概对所有人都这样讲——”
“我认真的。”M干脆无精打采地侧躺下来。“帮我把窗户打开。”
R打开那扇窗户,外面夹着烟尘的空气吹进来,把迷幻赶走。他深呼吸一下,轮廓清晰的现实溶进他的血管。
永远的浪漫的黑夜只存在于喝醉或梦游的人脑内,对醒着的人来说,天总是会亮过来的。虽然他忘记了现在是几点。上一次失去意识时他被M送进诊所,醒来时他也是不知所措又心安理得。梦里,地狱里。街上,房间里。城市角落,与煤气厂背后的死水。对面的公寓楼亮着几格灯,同一种威士忌的姜黄色。他能望见里面红色的沙发靠枕,黑色塑料椅,盆栽,大花纹的床单,正方形的挂画。几个电视屏幕在闪,几个人影在晃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努力生活且互不相识。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么多人。这便是生活。对此绝望的人已经早早地离去了,留下其他人在阳光与灯光下挣扎着。从楼顶落下的人会看到什么呢?——他会看到有多少手,想要接住他?R把发热的额头贴在金属的窗框上。深重的忧愁与绝望与谵妄与震颤的欣喜如同糖与水混杂着涌上头脑。奔流的动脉血,与凌晨不停息的车流。这便是生活。舍己为人。同情。克制。平安。平安。平安。
+展开
一只蝴蝶轻飘飘地从开着的窗口飞进屋里。
玉带凤蝶。他记得百科全书上它的画像,和插图上一样它停在桌上,合上翅膀,从桌角缓慢地爬向中心。他没停笔,依然努力忘情地写着数学,在翻页之前,它爬上页角像爬上枯黄的花瓣。仔细看来,它有着半透明的暗色双翅,耀眼又柔和的珠光色绿纹,还有瘦长的,纤细的胸腹与腿。
蝴蝶。
他搁下笔,伸出手,手掌与苍白色细长的手指,在它周围停了半秒便毫不留情地握住了。噗的一下,四周静默无声。
阵雨
于是在一个植物味的阴雨的早晨,E在一种胃绞痛的恶心感里醒来。他的双臂很不自然地交叠着,像一具真实的木乃伊。他觉得自己还是困的,便去茶壶里接了点水,顺了两颗胃药后继续窝回棉被里。他隐约记得,梦见自己在煤气厂后面的死水潭(一个浮着一层白沫的深绿水潭,分不清是落花还是气泡,反正像污血上的一层血沫)旁垂钓,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土。森严的水泥制的方形建筑把他包围在里面,包围出了一个肮脏的,死寂的,毫无美感的空间。他是E,——R同学,R先生,你看到没有?学学人家,要是你可能你就要狂笑着呕吐起来了。
我和他是不同的人。半梦半醒间,E抱着棉被,蜷缩在角落里,想象自己留在落灰的地面上撑着一把质量不太好的钓竿。一开始我以为他在说自己和R,后来我猛然觉得不是。长着那张苦涩但高傲的青年的脸的E从闭塞的死水潭里捞出一条白色的金鱼。
不,它软塌塌的,更像一只白色的医用手套。
毫无美感,是吧?E说。本来就一点也不浪漫。
当然我不完全认同。从气场上来说,他无疑是有一颗浪漫的内核的。一种废弃的,蝙蝠般的,让人不适的美感,但又说不上很病态。和R那种像个眼眶发黑却抹着鲜艳口红的病人的美感不同,他是泛着锈红的医院的废墟,毫无生机同时毫无死气,不怎么病态,有些无聊。他的不适只在于他是废弃的。像废墟,死水,煤气厂。不死不活,冷漠客观地杵在那里。一片荒原,没有哪里是宜居的,所以在荒地上流离失所无所期盼的E先生即便从没有像R那样做个现实里的浪子,也不自觉地在现实里染上了落魄的流浪汉气息(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营养不良),与他优美的贵族气质相映成趣了。E同学,E先生。我想我应该是爱着你也爱着他的(他是一个演员)。
E把手套丢回污水池里。浓绿色的水池,绿得像东远郊区繁茂疯狂的山林。
只是它们不会散出刺鼻的味道。同样是腐烂着,腐烂的树叶可好闻多了。在太阳照不见的地方,叶,花,枝干,生锈的老式自行车都泡在深黄透明的水坑里,被分解上几十上百年,长久地阴湿地顾影自怜起来。这种味道就和E的味道差不离了。他昨天花了一天在这里打转。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厌倦了做梦,厌倦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来这里就清醒了。要么会痊愈要么会更加痛苦。好在我通常是会痊愈的那种人。它会说世界上除了荒原之外,还有荒原的反义词,是吧?(他咳嗽起来)我这种在梦里寻找逃避现实的休养的人,到头来还要在现实里逃避梦。
是的。
麻木不仁的反义词,茂盛的积极的黑暗,充满了生命也充满了死,混杂得像一片老公墓。——自由,平等,博爱的死。现在是末春,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如果你看得到我家院角的玉兰树,每淋下一场雨,它落花就落得像一场暴烈的急病。
现在依然是这样的。
我喜欢过那个花园。毕竟我在里面埋下东西像种下种子,等着里面能生根发芽。后来它变成了荒原。如果我稍微怀旧一点,我就该用花园去称呼那片荒地,和它的废墟死水。
我喜欢夏天。
这里的夏天是失控的。
生命和死一并失控的?
是。刺激得就好像自己死了一次。
那么你,E,你是受控的还是失控的呢?
我要比你期待的更需要自由。不止是交际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就这样死掉(他边说边咳嗽。在树林里,他每咳一下地上的光斑都好像在发抖)。你知道,不,谁都知道我的梦是一片荒地,我本来就是一片荒地,即便我再对它感到痛苦厌烦它也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去向。能怎么样呢?我不是早就习惯令人憎恶的风和一层现实主义者的冰盖了吗?
照这样说的话,现在你就不在梦里了吗?你的梦除了荒地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E一脸惨淡地笑了。
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我觉得现在只是……
只是?
幻觉。不要忘记刚才你还得看着一只医用手套掉进污水池。
他仰起头望着高空,灰白色的阴云下黑色的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着。可能马上就会有阵雨了。我觉得他的高瘦身材让他看上去像另一种植物。从根到茎到枝到叶到花。
连做梦都厌烦了的梦想家,这边就要走到终点了,朋友。
既然你的梦除了荒原外什么都没有,那你是从什么里得到现实的安慰的?
你知道。如果去了爱人的坟墓,人的痛苦就会减轻。
爱人?
是的。爱人。
真反常。你刚才说的话总感觉不像你的风格。
你又要说我像R了,打住吧。
所以,爱人是谁?
你啊。
稻草人
吱吱吱。
吱吱吱。
——所以该用什么方法回忆E的过去?那个黄昏里他把被撕碎的日记灌进抽屉里,然后打开他的窗户。西风从窗户里卷进来,胡乱地吹着脸。把所有快要忍不住的眼泪生硬地用风刮回眼眶里之后,他努力地忘情地写着最基础的解析几何,从动点写到内切圆写到小写e字的离心率,边写边想象自己被粗暴又悲壮地压缩成一个细小的铅字,混在一本基础数学教材的扉页里,和其他卑猥的铅字一道,用发霉发黑的语言大谈什么罗勒斯三角形。
(——是罗勒斯三角形。——等宽曲线的一种。虽然有角,——但旋转起来和圆一样光滑平整。但是不能用作车轮,因为它的轴心不像圆心一样平整,而是在不停上下移动着。车身不是架在车轮的顶端,而是架在横轴上的。有棱角但假装圆滑的心意不定的失败者……)
他得写些基础的东西,用来忘情或宣泄,他怕一停下来思考就要委屈地哭起来。哭干眼泪哭出血,然后被他的父母撞个正着。
然后他就顺手杀了一只蝴蝶。
毫不留情地。就像自己被压缩成铅字一样粗暴,噗的一下,和吹灭蜡烛一般。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翅膀折断如同脆薄的纸灰,经脉纵横流着一种污水一样的血的翅膀。世界就是这样告终。复眼,外骨骼,纤长饱满的腹部。世界就是这样告终。泥浆,浊绿色,黏腻的发出甜味的昆虫的肠,掌心涂抹的鳞粉。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他关上窗户。房间里差不多是着火一般的颜色,只是还有充足的空气。金边的乌云的影子映在房间里。他松不开的右手里面还有着一团肉泥,于是他的胃开始痛,他将右手靠在高烧般发烫的额头上,于是全世界开始波动,痉挛,嚎叫。
于是,E便第一次想到死。
死。
自由,平等,博爱的死。
自由得像一片阴湿的,浸泡着朽木的森林。自由得像所有的,……被他狂暴地嫉恨过的蝴蝶。
——他第一次想到花园里该试着埋一下自己的尸体,在往里面丢弃了太多死蝴蝶之后。他隔着玻璃望下去,房间并不高,他不觉得从窗口跳下去会百分百地直接死掉(是的。即便他是个不浪漫的理科生他也知道死是美妙的,不成功的死是可笑的)。所以他坐回座椅上,干脆地想象起自己父亲哪天会得脑溢血。在这样的黄昏里人是很容易发疯的。
——虽然他爱自己的父母,像所有孩子一样爱。
在很多年后学会自我催眠之前,每次他想到死,就会想到阴湿的树与雨水,和一个褪色的黄昏。种在花园里的念头大概可以一年一年地生根发芽了。他自己的尸体,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在绵延不尽的荒原(是花园,不是吗?E说)上,颓唐得就像一个破烂的稻草人。如果这时在土地上挖个洞,把他当成一颗种子埋下去,像他对若干只死蝴蝶所做的话,可能几个月后就能长出什么东西出来。可能是杂草,可能是阴惨惨的白花。
比较小的可能是一朵耀眼的鸢尾。
吱吱吱。
吱吱吱。
老鼠从稻草人的脑袋里钻出来,从尸体的脑袋里钻出来。老鼠。以思维为食的怪兽。他的脑子里被蛀出了一千个空洞,松松散散,像动画片里的奶酪。吱吱吱。老鼠耳鸣一样隐蔽地叫着。老鼠会吃奶酪吗?不知道。它们不喜欢吃,但不一定不会尝试一下。这样的话,他的脑袋里会被吃得空空的,虽说做出一个标准微笑是不需要动脑的。E摇晃了一下他自己的尸体,一群群老鼠从头脑里涌了出来。它们的嘴里咬着五彩光华的蝴蝶翅膀,他的头与脸与身体,悉悉索索散成了一地碎末。
后火诫
忍着那么一点胃痛,E又一次醒来时忍不住看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他从一个阴雨的早晨一直睡到了傍晚,中途好像醒来过几次好像又没有。没拉窗帘的窗外依然是昏沉惨淡的。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一天雨。反正只要足不出户,明天后天的天气都和他无关。E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很昏沉,有些发烫,隐约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流感,怪不得边说话边咳嗽。他露在棉被外的手指有些僵冷,除此之外全身都燥热得像天桥的黄昏,橙色的,酸性的,人来人往。——他去取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充电线顺带碰掉了药瓶)。刚睡醒时他很难马上落入他那沉痛的逻辑,于是他少见地激情澎湃。他要打给C。
尽管他都没去隔壁确认过C有没有回来。他靠在床上,翻着通讯录,从V到M到L到S到C。
他拨了C的电话。
停了几秒,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几声待接的嘟嘟声。固定的十下,再自动挂断了。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来了。无人肯认领。)
E放下电话,有些头痛一样把手靠在额头上。像很久之前他手上有一只死蝴蝶时做的一样。他有些晕眩恶心,所以打算活动一下。——他爬下床,去卫生间用自来水洗了脸漱了口便好受了一些。冷水滴像另一种刀刃在滚烫的脸上划过去,尖利的冰冷的,只是黑青条纹的睡衣还软绵绵地塌在肩膀上,闷热闷热。
于是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又回到房间,解开扣子,把一起发热了的睡衣脱下来丢在床上。从衣橱的角落里他翻到了一件摸起来最凉的,可能已经有两年没碰过的白色的丝绒短袖衬衫(他经常夏天穿长袖)。他套上身,再把细小的纽扣一个个别扭地扣上。在穿衣镜里,他无意间瞥见自己背光的剪影。
即使不戴披肩也有点像蝙蝠。
换了身衣裤后,他又回到棉被里。床单上的体温散了大半,比先前舒服了些。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不少,暂且没有睡意。——他往深处缩了缩,又拿起手机,拨了C的号码。——是不是有些死缠烂打起来?
不,还好,才两个。
与刚才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呼叫失败。屏幕说。泄愤一样,他再连续打出了很多个,依然是石沉大海般沉默。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有两星期。)
于是E把手机塞在枕头下,把头平枕在枕头上,直直地望着暗色的,发绿的四方形天花板。只是刚才,房间里就已经迅速变暗。昏沉惨淡的光又沿着窗户被抽走了,只剩一点点,浮沫一样。窗外的树的暗绿色影子映进来。枝叶交错像一片网或者一片水草,像他昨天在阴云下望见的黑色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从冰棺里取出的死者的眼睫毛。是冷的。他沾了冰水的手,依然僵冷得像一面蓝旗。
他淋雨淋到浑身湿透之后,也是那样冷的。在酒吧里他抱着双臂时,几层布料紧紧地压出水来,寒意刺骨,把他冻得有些意识模糊。所以他少见地点了酒,而不是果子露。
(海下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
E半闭上眼,视界变得模糊起来了。他想暂且等待,懒得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窗外有朦胧的车喇叭响,车灯凶猛迅速地扫过室内又消失无踪。他觉得自己烧得更加明显了,皮肤下面不再是脏器,而是一大包铁水,发光着翻腾着,无数台轰隆作响吐出浓烟的黑色的重金属机器。他的手指便是切割尸体的解剖刀,尖利地冰冷的,细细划一下,煮沸的血混着熔化的内脏便汹涌而出。他大概有些意会某人所言的“自我解剖”是什么感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在烈焰翻滚的火葬炉里。他早就离开了玫瑰色的灼热地狱,暗青的房间只像一片深水。所以燃烧是不完全的(他难受到大口吸起气)。——不完全的燃烧是挣扎,撕裂和呕吐,是暴力和屠戮,是疯人院,是二氧化硫与焚烧口红和死老鼠时发出的味道,是被碾碎的蝴蝶,缺氧的高温拼死抓住所有潮湿的空气,搅出一片片的暴风般的水泡。波动,痉挛,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在腐烂了的橘色天空下,过桥的人,发出了一声扭曲的战栗的嚎叫声(他的喉咙发抖,隐约一点堵塞的血味)。沉重的,迟钝的深水越陷越黑。冰冷淤积的水草也逐渐看不见轮廓。它们,四方形房间们骄傲的充足的空气呢?没人知道它们在哪里。在僵冷的黑水里,像死亡的深树林一样的黑水里,他觉得自己要被烧成沉船的残骸(蜷缩在棉被下面的)。——他记起他曾经看过的,诗人总愿意想象自己死于烈火而不是水,因为他们有燃烧的激情(胃痛猛烈地袭来)。算了,也只有诗人会这样想。那个在谵妄的高烧中期盼自己能死于火的未成名的诗人,最后在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时死了,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自己的脸,哀怜地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路向着更深处下沉了。是水呀。冰冷的水。被淬火的铁吐出血块一样浓厚的蒸汽来。他被压碎了。被碾碎了骨头,烧穿了高傲的壳,变成了铅字般细小的发抖的可怜虫。像每一次他暴露在镜头前,暴露在人的眼前的时候。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得像接近疯狂的绝望一样,不是水,是火,是水底腐化的淤泥。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铃声猛然响起。
外乡人
E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要浸透了。他的手臂上好像被抓出了红痕,呼吸粗重混乱得像刚从噩梦里逃回现实。是C。是她的回电。
他抹了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按了接通。想到他没有精力时刻把手机放在耳边,他又按下了免提。
那边没有传出C的声音,只有些嘈杂的环境声。于是他也没有开口,依然蜷缩在棉被里,好像真用心听着对面空洞洞的车流声。高烧依然顽固,几滴冷汗又从颈侧蜿蜒缓慢地滴下来。等了不知多久,对面说了话。
“你生病了?”
是C本人。
“可能。”E回道。他的声音沉得让他自己都意外起来。“为什么这样问?”
“听得到你喘气,朋友。”
他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来。
“我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
“我看见了,所以我回了。”C说。“我终究还是回了,因为我是C呀。如果是V的话,那你大概这辈子都等不到她了。”
E有些焦躁地靠在床头,将发冷的手贴在颈侧。
“你在做什么?”
“我在买药。”
“什么药?”
“你吃过的那些。不记得吗?红白粉红的。那个瓶子已经空了。”
“不,不用买了,我很少吃。真的,我很少吃,不要买。”
“你一次吃下太多了。”
“我很少吃。我已经过了必须用药才能做梦的年龄了。”
他极少见极少见地在C面前,感到有些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像一个难堪的小孩子,听见自己母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实现自己所提的无理要求的时候。
“是啊,诅咒的解药与麻醉剂。我尝过了,不是很美味。不过拜它所赐,我又看见了我在学校时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没换隐形眼镜,戴着的粗框显得像个土老帽。她就跟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她说E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是可爱的。看来真的嫌弃过你。”
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笑出来了。
“所以醒来之后我回去看了学校。躲了半天的雨,然后在图书馆里睡着了。没带那瓶盐酸,我就睡得很熟。然后今天,我在买药。”她停顿一下。“——我本打算直到买到之前都不再接你的电话的。”
“不用买了,请回来吧。”
“难得呀,这样有礼貌。”
C揶揄道。在习惯了曾经与她面对面说着怪话的E听来,如今隔着电话,看不见她笑逐颜开的娃娃脸,她的声音都开始成熟发冷了。他越发感觉自己的形象可怜起来。
“我通常与人说话都是要用敬语的。”
“那看来对我突然礼貌起来不是一件好事。”
“不,请回来。我喜欢你。请回来吧。”
对方沉默下来。E感觉自己喉咙里血味越来越明显。反胃感一阵阵翻上来,酸而苦像未成熟的橙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莫名其妙地,他把一点眼泪给咳得涌出眼眶了。
“为什么你这样突然需要我?”
C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是平稳理智的。
“你是个自我主义者,不是吗?你爱其他所有人都比不过爱你自己,就算你擅长厌恶否定自己,你也依然是自我中心的。你活在诅咒里,活在我看不见的梦里。这像是你的毕生事业,V是你的导师,M是你的偶像。只有我是与你毫无关联的。E,我的朋友,我的好孩子,我的喜剧演员。为什么你突然这样需要我?”
E忍住咳嗽,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失去知觉。不仅因为病痛,更因为C刚才所说的话。C因为什么而在精神上如此接近他,他意识到这对他而言是个真实的难题。毕竟他们,真的实在的确是完全相反的两面。内与外。暗与光。束缚与自由。感性与理性。梦与现实。
“因为我看到很多噩梦。”
他说。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滚烫的,顽固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噩梦。……是这样。C,请回来吧,请回来。我觉得我会死。如果这样烧下去的话,我觉得我会死。所有活在梦里的人,都在高热和幻觉里死了。那是蜘蛛一样的噩梦,困在网上的话,它马上会把我整个吃掉,熔化掉。C,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回来。求你回来。
你是我对现实全部的想象。你是我的现实。
话筒对面又陷入沉默了。E隐约觉得自己变得很失态,但他的确突然地跌到了崩溃边缘。他想像往常一样拽住袖子,缩在衣服里,但是他发现他穿的是短袖。他极度沮丧地把脸埋进膝盖上的棉被里。
“我的天。你真的不太适合这样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那边回应道。
“我离你很远,回去可能要到很晚。”
可能我能等。
“不会这么快死掉?”
我哪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好了,我已经等到车了。回见。”
C好像笑了出来。虽然她的声音很无可奈何。然后通话挂断了。E感到自己无理由的眼泪流得更加肆意,让他一时感到昏天黑地,肩膀不停地发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谁知道。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的爱所代何物。C的影子曾经留在他的噩梦里。而他现在却又以为,它不是噩梦的一部分,而是从中解脱的出口了。是的。C。C的影子。他不禁想念起她永远冰凉如柠檬水的皮肤。他忘记问了她有没有淋到雨,但就算也得了感冒,想必她也是不会发热的。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如果一定会死的话,一个感性过头的梦想家,比起死于火,还是许愿自己能死于深水吧。
于是E还是翻下了床,将手机插上充电线。他换上的短袖衬衫已经被冷汗浸到湿透了。虽然看不清脚下,但他不想开灯,因为他现在想必非常惧光。他的身体依然是火热的,于是他又去卫生间放了水。不过这次他把自来水放在了几乎没用过的落灰的浴缸里。等到放了大半缸的温水,他便软绵绵地泡进去了。当然也没脱衣服,和M的习惯一样,像一个足够混蛋的享乐主义者。在水里,高热的灼烧感缓解了很多,他的情绪又逐渐稳定下来。——他当然知道这样有病情加重的危险,但这家伙也从不顾及未来。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了月亮,和诗人们一样,为结核病所困的月亮。等到它升到他看不见的时候,C就差不多回来了,水也差不多会变成冰冷的了。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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