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del
老虎人。一匹心理咨詢師,知名體能怪物,肌肉比腦筋結實多了,畢竟非常高大且堅持鍛鍊。雖然溫柔得叫人惱怒,但寶雞應該還不會有人有資本叫他健全人。工作之外就是個不太正常的人,接個工作電話都有些困難。在他看來心理醫生和殺手一樣收錢辦事可以不用關心對象的死活,但由此依然很溫柔。
有著如同月季的漂亮發色,五年前與五年後從未變過。是染的哦。別人問起來他就會這麼說。但真的是嗎,還是某種基因的遺傳,只有他知道。
寶雞精神病擔當之一……之一?正餐果然還是得放最後。需要一個包容家拯救他,或擊墜他如擊墜飛機。明明已經失去了一切,他卻依然如紅色戰車般彳亍前行。興趣是探究和園藝,時不時去逛苗木店。
※好奇心很強。內心是個很活潑的人也說不定。
※ 對自身的安危非常敏感,腎上腺素一碰就飛奔臨界值反擊不知輕重,一拳偷不走人血條就兩拳。
※雖是解離症患者但W和Rosemary卻是同一個人,現在的他只有一顆心,被魔術師放進去的那顆。
※八十年代他曾被不屬於他的心臟所淹沒,那是在誰的抽屜裡呢?他無從得知。有一絲可能K還在那個巷口等著他,直到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
※
我所感受的,所了解的(都是真的)
搬開石頭,在門的後面
我該對你開放嗎?
我詛咒你不可饒恕
我拿起這把鑰匙,埋藏在你之中
因為你不可饒恕
從未有自由,從未有自我。
Wendel
老虎人。一匹心理咨詢師,知名體能怪物,肌肉比腦筋結實多了,畢竟非常高大且堅持鍛鍊。雖然溫柔得叫人惱怒,但寶雞應該還不會有人有資本叫他健全人。工作之外就是個不太正常的人,接個工作電話都有些困難。在他看來心理醫生和殺手一樣收錢辦事可以不用關心對象的死活,但由此依然很溫柔。
有著如同月季的漂亮發色,五年前與五年後從未變過。是染的哦。別人問起來他就會這麼說。但真的是嗎,還是某種基因的遺傳,只有他知道。
寶雞精神病擔當之一……之一?正餐果然還是得放最後。需要一個包容家拯救他,或擊墜他如擊墜飛機。明明已經失去了一切,他卻依然如紅色戰車般彳亍前行。興趣是探究和園藝,時不時去逛苗木店。
※好奇心很強。內心是個很活潑的人也說不定。
※ 對自身的安危非常敏感,腎上腺素一碰就飛奔臨界值反擊不知輕重,一拳偷不走人血條就兩拳。
※雖是解離症患者但W和Rosemary卻是同一個人,現在的他只有一顆心,被魔術師放進去的那顆。
※八十年代他曾被不屬於他的心臟所淹沒,那是在誰的抽屜裡呢?他無從得知。有一絲可能K還在那個巷口等著他,直到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
※
我所感受的,所了解的(都是真的)
搬開石頭,在門的後面
我該對你開放嗎?
我詛咒你不可饒恕
我拿起這把鑰匙,埋藏在你之中
因為你不可饒恕
從未有自由,從未有自我。
“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我实际的人生是从四岁开始的。”
于是医生饶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G便说。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送我上床,然后坐在床头,打开夜灯,给我读小孩子看的书,读着,肥皂,拿着肥皂的小女孩。然后,然后。
“然后我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世界崩溃天旋地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活在这里,活在这个女人的眼前,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此时此刻偏偏是我在这张床上,这样的痛苦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很恶心,很害怕。我就突然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她出去了,我一个人哭到发抖,哭到想立即消失。像水落在污泥地里消失掉。开什么玩笑。
“是啊,开什么玩笑。”他带着自嘲般的嫌恶说,“居然有人从四岁开始厌世。”
“恶心”。她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响了起来,虽然医生是听不到的。G感到一阵不快,肌肉和神经又紧绷起来,一层层贴在骨骼上。“恶心的”。
“这可能是敏感。”医生说,“冒昧问一句,你是你母亲亲生的吗?”
“是的。”
“何以证明?”
“不知道。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是,不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说。“小时候我总是在哭,莫名其妙的哭,直到忘记几岁开始,我难过到哭不出来了。”
医生停顿了一会。
“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错误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
“不,从不。”
G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讨厌世界?”
“也不。一个心智刚刚起步的小孩子,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我只是对身边的一切感到怀疑和紧张,然后再到恶心。我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一切毫无意义。”
“嗯,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所有人的。我们所有人的,一系列抽象的偶然下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与分配好的人建立关系,阴影下无意义地生无意义地死。”他拧紧外套的袖子,抱着一只毛绒老鼠,缩在座椅的角落。
“像是一场惨痛的凶杀。”
“那好,请解释凶杀。”
两三次预约的诊疗之后,G才勉强习惯与医生的相处。他非常热衷于提问,可能提问本来就是咨询的基础手段。虽然他提出的问题绝大部分G会给出否定答案。
“我不知道。”G窘迫地诚实回答。
医生便交叉十指,摆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靠在座椅一旁。虽然G完全享受不来和医生在一起交谈的时间,但是他止不住对医生的扮相感兴趣,盯着黑色格子的地毯的同时,他用余光偷偷注意着医生的头发,显眼的长发,会顺着一边窸窸窣窣地垂下来,颜色美丽但粗糙无光,像录影带里几十年前的华丽金属乐手的长发。
他不禁带着些戏谑地去想象这个热爱循规蹈矩着提问的家伙去弹bass会是什么模样。如果像那样扭起腰,那这头发大概会很有节奏感地两边甩动。
想象一下还是挺漂亮的。
“偶然的一个意象?那我不追究。”医生说,略微抬起头,G马上又警觉起来,“现在我要问的是,让你立刻回想起童年的一件事的话,你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件旧事。曾经在学校里,老师让我们所有人做一朵白花带来。”
“啊,你们那里是有这种活动的。然后?”
“然后他们用纸做了假花带来,蜡纸,复印纸,被铅笔印磨得黑黑的粗草纸。我不知道自己脑子为什么短路,我带了一朵真正的白花。一朵白山茶,和所有的白纸花一样圆又白而且花瓣重叠。然后它和纸花一起贴在了橱窗里,新鲜的,闪亮亮,格外漂亮又格外难看。
“做手工的时候我永远觉得我做的是最难看的那个。”
“你自卑吗?”
“不,客观表述。因为我总喜欢用心做的非常标准,和各种各样的粗劣次品比起来太显眼了。我受不了看上去显眼,这很让人恶心,与众不同就显得我是最丑的那个。我宁愿我也做出一团垃圾,在所有垃圾里特立独行,但不惹人注意。”
G说。
“然后我的花枯了,变成黑黄的一团,挤在假花里可怜巴巴,像假装自己曾经也是一片纸。”
“约拿困境。”医生说,“人害怕成功,害怕引人注目,下意识想去瞄准平均线,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不过害怕没有用,我并不喜欢隐藏才能,不是不能,但真的要我故意花大力气做出领一团垃圾只为了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我也不可能做。我不自卑,我自恋得一塌糊涂。
“这就很麻烦。”
这就很麻烦。G抬起头,用关节敲了敲鱼缸,三条金鱼猛然游动起来,四处打转,搅出细小的水泡声。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每次回过神时他就忍不住要去敲些什么,去吓唬什么人,鱼也可以。强烈的反胃与震眩感已经消退,他感觉自己终于又能动了。站起身时他感觉膝盖一酸,很不自然,好像上一次从这椅子上站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
好了,还是能恢复正常的。
地上洒了几滴酒,他的便宜货白兰地。他弯下腰把滚进桌底的玻璃杯拾起来放在桌上,不打算去擦掉地上的酒,就把台灯干脆地熄灭了,反正床便在身后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个不自知的癫痫患者,突然地跌倒在地,失心地抽搐,把周围搞成一团乱麻后再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要是在外面的话我还是能稍微控制一下的。他反驳了这个想法。
不过在外面他控制过什么呢?像那种起因于半截白纸的惆怅?控制自己不要畏缩,不要痛苦到反胃,不要倒在地上变成带刺的一团?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从来不用去想要控制什么。他记得自己什么都没试图去控制过。
那我怕不是快要死了。那就干脆快点死吧。
G昏沉地想着翻上了床。
“再冒昧问一句,你的童年有没有经历过什么重大的灾难?”
来了来了,弗洛伊德派的路子。
“没有。”G说,“我的童年是无害的。”
“灾难包括各种,环境变故,家庭暴力,欺凌以及其他。你没有经历过以上任何一项吗?”
“没有大到可以颠覆人生观的地步。比你想象的更加无害。”
“奇怪。”医生又翻了个白眼,像后来几次说他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时一样,“那你可不会像这样缺乏安全感。”
“我到底哪里缺乏安全感?”
被不算熟悉的人反复地如此评论,G还是有些不开心。虽然他对被如此评论的理由的好奇心还是远大于不适。
“你要是很具备安全感就不该总抱着这个玩具了。自从第一次见面起你总是带着这样的一只玩具,我不觉得对于你这个年龄的人而言这是正常的行为。”
医生说。小孩子们喜欢玩具熊。曾经熊的表演流行大街小巷,被绳子套着的,受伤的马戏熊,让孩子们联想到自己的伤痛和遭遇。所以把玩具熊抱在怀里就反映了一种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虽说后来玩具熊也是成人玩具的一种,它们隐喻了一种脆弱,感伤的内核……
G有些无奈地摊开手。
“这是老鼠。”
一只毛绒老鼠。和所有的毛绒玩具一样,柔软又沉默的毛绒老鼠。它尺寸不大,所以说是抱着也有些勉强,只能说G拧着外套袖子把自己塞在里面时,有一只手紧抓着一只毛绒。有些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只老鼠不是什么奢侈的玩具,灰白色,大眼睛,丝绒商标耷拉在一边,只是百货商城玩具栏里一系列小动物毛绒里其中一个。就算各地贩卖的种类各异,也算不上什么有收藏价值的稀有种类。
通常畅销的是狗与海豹,老鼠卖的不是那么好。
“你喜欢老鼠?”医生似笑非笑地咧开嘴。
“可能。”
“为什么?自己很像老鼠吗?”
“我不觉得。”
“那么老鼠让你想到什么?一个形容词。”
“可怜。”
“可怜。”医生又念了一遍,“所以为什么是老鼠?”
童年的受难对将来的影响会是致命的。弗洛伊德派很喜欢这个论调,心理咨询师也是。医生看来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是老鼠”,也不觉得自己能问到有意义的回答,于是抽身而退。
“问到童年是因为性格成因是多方面的。”他说,“负向的性格尤其。比如,举个例子,像我所知的一个年轻人,平时喜怒无常言语偏激,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行为的话,那么他有很大可能幼年时受到过创伤刺激,而且是长期的。”
“我没有这么严重,是吧。”G不以为意。
“是的,这只是个例子,按我的习惯我称他为W,少年W。”医生好像提出了熟悉有趣的话题,暗淡的双眼变得更有神起来,“他比你要糟糕,但你让我想到他。你有过难以控制的暴力倾向吗?”
“会故意砸坏自己的东西,算不算?”
“算。我认识的W,情绪激动时就变得精神失常一般暴力,我仔细想过,追根溯源是他直到八岁都生活在暴力的环境里,在各方面的暴力下,失常是一种后果但也是另一种自保机制。”
“比如哪种暴力?”
G偏过头。
“不,这属于隐私范畴。我提这个例子只是想说遇到你这样的性格往童年经历思考,除了理论基础外也是有经验主义的成分的。”医生的嘴角稍微翘了翘,有些似笑非笑的险恶感,“他甚至不是因为绝望而施暴,这更加麻烦了。”
“所以他现在治好没有?”
“没有。”
“直到现在都没有?”
“顽固的拉锯战很浪费时间,我也不想这样的。”医生耸肩,“看着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个个过得如此痛苦,我很替你们悲哀。”
“替我什么?”
“悲哀。”
谁让你自作主张给我悲哀了?G马上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愤慨。为别人悲哀是优越者的特权,傻瓜,就好像唱颓丧的歌是失败者的特权一样。医生这悲悯里潜藏的优越让他不满起来。不过他能把这一层正常人的悲哀理解成一种褒奖,一点不满马上又消失了。
“好吧,还有一点。我经常会梦见自己。”G说,“小时候的自己。”
“有多小?”
“有时是四岁,有时是六岁或者八岁。可能六岁最多。”
“六岁。通常看见他——幼年的你——在哪里?”
“床上。”
G倒在床上,抱着毛绒老鼠,闭上眼,不去看没有拉窗帘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点点路灯光。这一点他记得还是清楚的,因为他现在也能看见。他倒在床上,会看见同样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金鱼在游动。
是的在床上(重复道)。一直是这样。
你呢?
我在另一边,我在看他。我在床头,他看得到我。
然后你对他做过什么吗?
嗯……我给他唱歌。
什么歌呢?
经常不同(他揉捏着毛绒老鼠,回忆着)。不过我记得唱过那首,那首儿歌。这样唱,我想要一只黑色的/黑色的/黑色的猫……
猫的儿歌(医生自言自语道,在键盘上敲击)。
我只是碰巧会唱这首而已。
你还能想到自己说的其他的话吗?
其他?我不清楚,可能还有“我现在要睡觉了,希望神能保管好我的灵魂”之类的句子。“如果就这样睡死了,不要让我被恶魔带走”,可能。
G有些认真地回忆着。在若干个梦里,他看见的一个小孩,坐在放着故事书的床上,穿着灰白色睡衣的小孩,圆形的大纽扣与猫的图案的睡衣里,睁着发红的双眼的小孩。他忍着无来由的眼泪,用尖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也没有错,流泪太久的眼睛会也会有尖刺一样的酸痛感,酸中带涩,锐利的绞紧的铁丝。G并不想说出什么深情的话,只是轻松地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低下头来。
好了,小孩。他不怀好意地说。开心点,人死了并不是无处可去的,如果你睡觉的时候死了,我就把你带到从来没见过的有趣地方,像梦里的恶魔,像一只邪恶的白猫。
是白猫。当无理由的祷告式的句子与儿歌混杂在一起时,黑猫就是灵魂的保管者,是神灵,而白猫是夺魂的恶魔,保护般的黑梦中忽隐忽现的白色鬼影。
——所以再问一遍,你信教吗?
医生又这样问了。
——不,不信,也不相信死后世界。这只是歌词。
他感觉自己回答问题用了实在太多否定的字眼,有种惹人失望的讨厌感觉。“我想做一个真正的毫不关心他人的任性的自我主义者,那样我才会幸福起来。”他说过这句话,但他一直做不到,这让人很沮丧。
伤害别人的感情从来不会给正常人带来幸福感,所以只有尽情伤害自己的感情时才是最肆无忌惮的。怪不得自己只会经常梦见自己,德性匹配下场。
“除此之外,”医生突然打断他飘忽回忆着的与自己的对峙,“你有经常梦见过其他人吗?”
“怎样的经常?”
G莫名的感到不悦。
“像你梦见你自己一样经常。”
“没有。”
“那好,你有过其他的重要人际关系吗?”
“比如?”
他有着隐约不祥的预感。
“比如恋情关系。”
医生说。
+展开
无限深方形阱。
他低下头,从晕眩中定神,默念着编集目录上这一行的标题。从0到+L那样宽,用无限的深度将粒子堵在其中无法脱出的装置。对无限的恐怖是人的天性,对深也是。理解着这几个字含义的同时,他想到了一个深坑,陷坑钟摆里写的那种坑,从千年之上到千年之下,两边遍布着装在黑绿池子里的,长着尖牙的畸形大鱼与彩色触手的大脑。还要更深一些更深得多,深到变成一条永久的线。永久地增长到思维尽头。
像是人对不见底的地狱的幻想。
当然相比起来地狱听上去美妙一些。
在凌晨两点半G像通了电一样发着抖突然醒来,没有关灯,也没有躺在床上。虽然双眼酸肿着不是那么舒服,但也该见怪不怪了,他发现自己可怜巴巴地缩在大衣里,像是裹着一身毛巾蜷缩在壁炉旁的猫。在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并不是住在公寓里,而是住在几层薄薄的棉布下面,穿着廉价的海盐味沐浴露的气息。他习惯放松时垂下肩膀,抱紧双臂,再不禁拧巴得十分用力,像套着病院的拘束服。
我觉得这样很舒服。当拧了几圈的袖口紧贴着皮肤的时候,——和一个拥抱一样,滞塞的物质间留下的是正好能填下我也只可以填下我的一个美丽的空隙。即使将头搁在椅背上,仰着下巴,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浆糊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切也是那么舒心。不,你这样不自觉的动作表明你可能是个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的人。医生说。
G回了他一句扯淡。
有什么可恐惧的,大家都是在深夜转着碟插着耳机听着鬼哭狼嚎的人了,连恶魔都不怕,还有什么值得怕的。我可不信他人即地狱那一套,存在主义者也分派别的,我就是要站在有些人的反面。
“所以干嘛要怕我。”医生翻了个白眼。
“谁想怕你?”
“那你就不该把胳膊抱得这么紧,像只尾巴竖起来的野猫,手上还拿着一只死老鼠。”
“这不是死老鼠,这只是假老鼠。”
“你抱着一个玩具。这还叫不紧张吗?”
半杯冰汽水在白节能灯下面冒着一串串细碎的气泡。金鱼吐出的气泡要大多了,也迟钝多了。
因为有些跑气,汽水喝起来像石头上的落灰的糖。G感觉有些反胃,便再往椅背里缩了一些,大脑放空地盯着铅字。Particle in a box,印刷体的o圆润光滑,小小的,只比气泡稍微大一点。他便用水笔把它填黑了,看着像一个被蛀虫咬通的洞。宽度2L,深度无限。
想了想,他把不含时薛定谔方程写在一旁。
Eψ(x)= (-h²/8π²m)∇²ψ(x)+Uψ(x)
然后他再仰着头躺在塑料椅背上,想象着自己大脑里不计其数的粒子涣散开来,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想象着金鱼停止游动,翻着发黑的眼睛,在水面上腐烂。
他与医生的第一次会面在几个月前,在她打完那个电话之后不久。
虽然。虽然G让自己尽量不要再去回忆这件事,但是她的一个电话又把努力的成就一笔勾销。他砸碎了两个空酒瓶,确保它们砸出了敲碎蛋壳般清脆的迸裂声,再确保它新鲜地传到了话筒对面,然后像肇事逃逸一般慌忙挂断了。
他攒着空酒瓶不丢掉,就是为了在这时用的。
“我觉得我是个……”
这句话被他截断在半空。他感觉很悲愤,愤比悲还要更强烈。虽然当初他们一句话也没多说就漠然地和平分手了,那时他都没觉得悲愤过,只是在疑惑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彼此,像个伟人。他们的恋爱只持续了半年,而且他们谁都没得到真正的好处。即便这样,突然又接到的前情人的一个电话,还是捅穿了他油盐不进的神经。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火气还是大得都没力气叫出来,只能扫掉玻璃碎片,颓丧地下楼去超级市场买了一公斤樱桃。不是因为他喜欢吃,而是他急需一种吃起来简单粗暴,而且甜到足够让他消气的爽快东西。
你觉得你是个?是个什么?是个creep?是个weirdo?G悲愤不平地想着,往嘴里塞着樱桃和便宜货白兰地。有的人伤心会暴食,有的人伤心会酗酒,他两个都占一点,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让自己原地断片。他不想哭,反倒有些想吐,头晕目眩地揉着太阳穴,突然又感觉完全没有什么可生气的地方。
比起衣服上长年累月积上的不太好闻的酒精味道,这个电话反而不至于让他那么沮丧了。
听上去很滑稽。滑稽得要命。终究他没做到原地断片,他舔着手上的伤痕,缩在椅子上,继续在网上漫无目的地翻着网页。
然后,他就误打误撞地点进了医生的个人网站。
回忆起来,那个网页有着浅粉色的纯色背景,还有页脚插着的一朵白月季,还有公事公办的冷淡行文,以及还有那个名字,都让他下意识以为是一个闲适又保守的女人。已婚已育,岁月静好。盯着屏幕,他拧着嘴角冷笑起来。怀着一种突发的恶意,他又吞下几颗樱桃,沉下心来用最礼貌又最胆怯的语气发出了咨询邮件,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后辈。然后他收到了回信。
医生问了他的号码,在他回复后几分钟就打了进来。
他开了免提。传出的声音让他有些讶异。沉重,毫不温柔,甚至夹着些砂砾般的尖锐响声,让他只用几秒编撰的问候又在几秒间被忘记了。像是隔着电波察觉了什么,对面立刻解释自己前不久喉咙发炎所以声音听来奇怪。G还是心不在焉地说着好的没关系,用三分钟飞快地敲定了咨询时间,再在三天后带着点冒险的期待赶去了诊疗所。当套着细条纹黑衬衫的医生把他从等候室里请进四号室时,他们第一次会面了。
“请进。”
是同样带点尖刺的声音,医生的体型高而瘦,关节分明突出,前额刘海下的眼睛像对不了焦一般目光迷蒙,显眼的长发,长到腰间,有些蓬松弯曲,是柔软的白色或者说像冰柜里的奶酪一样白里透黄,发梢好像还有点隐约的粉色。一眼望去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朴素。
而且毫无疑问,医生是男的。
虽然电话里的声音,一定要说的话,更像一个声音有点沙哑的女人。倒是隔着空气听见他本人的声音才能确信他只是声音偏高偏亮,毫无疑问,他是男的。而且喉咙没发炎。
“你叫Rosemary?”G不禁皱眉。
“Rosemary是我的姓,抱歉。”他示意G去书架前的扶手椅上坐下,用黑头绳简单地把长发盘起一道半,从抽屉里抽出一叠订好的担保书递去,再拿着手提电脑和纸笔坐在对面。
“很好听。”
G快速地把担保书签了。
“谢谢。”医生收回担保书放在立柜上,也没多看他一眼,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白开水,掀开电脑,“所以你为什么想来看心理医生?”
“我在邮件里说了。我经常会情绪失控。”
“哪样的失控?”
“暴躁,失望,想打人。不过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所以我喝酒。”
“喝多少?”
“一瓶以上。”
医生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敲键盘。
“所以想改变?”
“不想。”
“等等,愿意花钱来做诊疗的人总该是想改变现状的。”医生斜靠在软包的椅背上,左手搭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右手零零碎碎地在敲着字,像历史书上姿势有些吊儿郎当的名人照片,除了弯曲的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圈创口贴。“人厌恶现实所以才会想来看医生,因为他们想改变现实。”
他干枯得像一把焦黑的火柴棍的声音让G感到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进袖子里揉成一团。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我不觉得情绪失控是一件坏事。”
“那你为什么想来?”
“我想和人说话。”
对呀,其实我觉得这样很不错。所以跟我说话就行了,我交了钱,你跟我说话就行了。反正我从没想过让你改变我,所以我才主动走到你眼前来。人的核心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你这样的人改变呢。所以请安静听我说话,然后告诉我你的感想就行了。这听上去像是一种挑衅,我不否认。
当然这些话他没说出来。
G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如果精神强度也是一种势能的话,那么他永远跌在低谷里腐烂。
当然他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真正的恶棍不仅能敏锐感觉到自己的恶,而且还会用各种理由为其自豪,大有“我知道我错了,这又如何?”的混账作风。所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勉强工作,消极度日,死皮赖脸,在每天晚上沿着广场散步,再因为高楼窗户上隐约露出的半截白纸,陷入深刻又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的人生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
他一边插着耳机听着暴烈的音乐,一边无精打采地想道。你知道我们该谈论什么。一个关于粒子势能的装置……在这一段宽度之间,存在的概率是完整的1。粒子,一段相波,四处充斥着自己幻想的波函数:大部分的我在这里,而小部分的我散在每一寸真空,在这个无限的范围里,存在才是完整的。单个方向的无限与无限方向的无限并没有太大区别,——无限空间内点的个数还是要算在同一级无穷数里的。
在熄灯后空无一人的公寓楼走廊里,他想到了无限。
现在我们谈论的是无限深方形阱。
“地狱。”
“不,不是。”
做这样散漫的幻想没什么意思。无论是你我还是粒子还是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会被一些东西围困着。不存在完全的自由,但得不到完全的自由,人又感到痛苦。即使这个范围常常像是无限,不论是世界,还是历史,还是存在本身。所以它们都成了鸟心中苦痛的笼子。所以人挣扎着像金鱼在缺氧的死水里挣扎,漫无边际。所以,所以冷静下来,听他们所说的,世间万物与人生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可以创造的意义只有用荒谬去对抗荒谬。
你看,又回到这里来了。
我的生命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上一句听见这句话的人像努力要认同他一样,笑得很暧昧,这让他像受到了什么污辱一样激动起来。
不,这句话听上去很傻,但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漂亮话。我也没有感到不满,我不抗拒惨淡也不抗拒生命,所以没有对生命不满的理由。在优越环境下长大的人(比如我,可能)几乎从没受到过什么来自外界的能让人对生命不满的打击。
或者曾经受到过,再用一种绝对的自我忽视它。
……无论是人,机器,冷水,窗户上贴着的一张发抖的便笺,市场外乞讨的的畸形人,从窗外废旧街区下面走过去的学生游行队。生来就对荒谬的细节敏感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顽疾。当自我的存在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无法忍受的时候,自傲,自恋,自卑,自我陶醉的同义词们,——我看见你们了,我的女儿们,我的女王们。
我因你们而受益,也因你们而受苦。
于是很配合,医生后来没再提到过改变的话题,只是从一些闲话开头,试图引出什么值得深入展开的回应。在这方面咨询师都是很狡猾的。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听音乐。”
“什么样的?”
“金属。”
医生挑了挑眉毛,不过还是敲着键盘。
“有信仰吗?”
“没有,我讨厌这个问题。”他嫌恶地皱起眉毛。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没有东西值得去信,你听得懂。我很讨厌信教,没有任何神能处理我的问题,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止是神,魔鬼呢?邪恶信仰也算是一种信仰。”
“都没有,都差不多可笑。金属乐和邪恶信仰相关联的时代应该早过去了。”
G稍微倾下身,露出了戒备的状态。虽然他没想到要戒备什么。
“相信死后世界吗?”
“不相信。完全不。也请不要有。”
我恨透了这个概念。和信仰一样痛恨。金鱼在水里缓慢地晃动着,浮动的影子在纸上滑来滑去。水滴形的红金鱼,拖着膨大翻滚的尾巴。优雅但是丑陋。
他买下了三条长着肉瘤与臃肿眼泡的金鱼,因为它们畸形,同时又雍容华贵得迷人。
“怎么,你的生活很糟糕?”
“很烂。但是我喜欢。”
这是一种矛盾的错位的美学。金鱼的不适感是引诱性的,在肮脏的玻璃圆盆里,浸水的一团团红花。他依然弓着背,盯着它们的水泡眼,直到脸贴着桌面。一种恶毒的欲望在缓慢滋生,他想象自己的目光锋利到可以刺穿张开的嘴,就好像把它们挂在鱼钩上拉起来的时候一样。一只猫用他闭塞的声带发出了低吼。
他想咬断它们橡胶一样饱满的身体。
“我的生活就像无限深的陷坑。”
“地狱。”
“不,不是。”
金鱼躲开他尖锐的眼光。
是一个黑色的,细小的洞,阳光是照不进来的。
这个时候,就该是一种深切的空虚淹没了密闭的房间。不是孤独,是空虚。是电器运转的蜂鸣和气泡在空旷的屋子里碎裂的声音,还有灰白色的房间,与纸张带着的一种味道。它们是透明的荒漠,永远杳无人烟。长久的无关的独居早就让他习惯孤独了,只有空虚袭来的时候,他还总会那样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知道它是无解的,恐怖的。他用手指探了探喉咙,像书的角落抵着一样隐隐作痛,又让人冷静。干枯的喉咙里涌动的是暗黄的血腥味。
两点。两点了。
当他透过窗看见远远的一台亮着的电视屏幕时,就再也无法忍受了。在呼吸带上刺时,一次呼吸像一次艰涩的痛苦,血雨一样倾泻而下。下意识地他想去找刀,像很多年前那样,像杀掉鸟一样杀掉金鱼,杀掉自己的脑子。只是他没有力气离开椅子,然后再想起来他没有刀。于是他把半瓶酒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砸在地上。没有碎,只是在瓷砖上敲出一声巨响,像是巨大的空洞炸裂开的响声,在白漆的四壁间一遍遍回荡。
这是凶杀的时间。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