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ace
年輕的貓,理系大學生平生最恨熱力學。窮光蛋,故鄉在海邊,苦惱的鹽的氣味。租的公寓內裝過於性冷淡導致他半夜餓醒了還嫌冷。
跟所有的貓一樣天性喜歡殺害小動物,並不能獲得任何快感只是天性罷了脫口而出,殺個不停一如他往行駛的車前面跳的天性。生活無非是一種革命或暢快的復仇,而失去恨意的貓就活不下去。
跟前女友除去厭世外一切不相通畢竟她女版保羅薩特他男… 紙片阿爾貝加繆。然而愛前女友愛得可憐至極,等得快成望夫石且經常以為自己已經把她殺了抑或是他們心中未遂等等。
生活的其實非常循規蹈矩,或者只是厭煩了。興趣是以最大聲播放金屬lè並在公寓陽台上朝路邊的情侶拋煙頭。詛咒一切相愛的人且供認不諱。
※毫無要素的metalhead。敲人,四天王聽了一圈回來吹Metallica。
※得意忘形就旁若無人高歌。意大利語挺流利的嘛…
※虛無呵,什麼感情到他這邊都跟戰爭一樣。沒意思。因為過於沒意思連號稱高魔世界觀的寶雞都對他魔不出來。
Glace
年輕的貓,理系大學生平生最恨熱力學。窮光蛋,故鄉在海邊,苦惱的鹽的氣味。租的公寓內裝過於性冷淡導致他半夜餓醒了還嫌冷。
跟所有的貓一樣天性喜歡殺害小動物,並不能獲得任何快感只是天性罷了脫口而出,殺個不停一如他往行駛的車前面跳的天性。生活無非是一種革命或暢快的復仇,而失去恨意的貓就活不下去。
跟前女友除去厭世外一切不相通畢竟她女版保羅薩特他男… 紙片阿爾貝加繆。然而愛前女友愛得可憐至極,等得快成望夫石且經常以為自己已經把她殺了抑或是他們心中未遂等等。
生活的其實非常循規蹈矩,或者只是厭煩了。興趣是以最大聲播放金屬lè並在公寓陽台上朝路邊的情侶拋煙頭。詛咒一切相愛的人且供認不諱。
※毫無要素的metalhead。敲人,四天王聽了一圈回來吹Metallica。
※得意忘形就旁若無人高歌。意大利語挺流利的嘛…
※虛無呵,什麼感情到他這邊都跟戰爭一樣。沒意思。因為過於沒意思連號稱高魔世界觀的寶雞都對他魔不出來。
她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醒来。
讲座正好结束了,听众开始离场,慢腾腾地下楼梯。她把空白的笔记本合上,双手掩面搓揉,让自己的视界清楚一些。连续几次,讲座都能正好在她醒来的时候结束,这让她有些沮丧。因为她是希望自己能听到最后的总结内容,那样就有一种好似认真听过课的自欺欺人感。只不过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跟在最后一个人的身后,她小步迈下楼梯。教授叫住了她。
“你还好吗?”
他问。
“身体很好,没问题,谢谢。”
“我看到你非常没精神。工作到很晚?失眠?”
“有一点,不过问题不大。”她露出笑容,伸手道别,一路小跑地跑出门跑出教学楼。轻飘飘的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是节能灯,凉的。她从前长时间地观察节能灯和日光灯的灯泡,观察它们轮廓的一圈发冷的蓝紫色。风不大但是冷,从空旷的过道里笔直地刮过来。她穿过葡萄藤的走廊和一楼红砖砌边的四方形窗户,在那里她听到里面传来的一个字眼。
“恶心”。
什么样的恶心?觉得谁恶心?一个概念或者是一句谩骂?她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刚才穿过的那个窗户是哲学史的教室。她在里面上过课,睡过觉,贴在墙外偷听过讲话。奈格尔的蝙蝠,或是查尔默斯的僵尸。但她第一次听到“恶心”,要不是匆忙赶路,她有点想停下步子偷听几句对这个词的更多注释,像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她终究没停下来,因为G发来短信说他在西图书馆门口等她。她不想迟到太多。虽说他们也只是去图书馆楼下的茶餐厅吃个午饭,闲聊几句,再各奔东西。
“为我们投票吧!”
散着传单的学生会成员把一张艳粉色的单子塞在她手里。她将传单折了四折,确认自己走得足够远了才把它丢进垃圾桶。在图书馆门口,她看见G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你有空吗?”
“今天下午有空,怎么?”
G正在给自己的最终作文删字。
“去商品街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也是。我没问题。”
她歪过头。熟识之后,她发觉G甚至比她想的更加开朗,也更加冷漠。他对她所有主动的提问,答案都是不重要的。他根本没有提问的意思,一点也没有。那他为什么要提问?当然是不为什么。
行动就是行动本身,行动不需要理由。她总感觉现在的G太过和善了。这让她有些紧张,好像他已经逐渐要失去那份反骨,变成温驯的宠物猫。
“我能去你家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G摆出故作困扰的神色。
“我家很乱的。”
“我像是介意这个的人吗?我连衣服都讨厌换。”
“这不像您这种人该有的作风。”
“嘿,我这种人该有什么作风?”
“不知道。”
她早在小学就对现代主义文史哲有所耳闻,因此从小到大也没少被一无所知的小孩奉承为思想家。她的母亲在现代文学理论修得博士,让她从小也在一整个STFD图书馆里耳濡目染起来。在同龄人还在社区的儿童图书馆坐着看画册时,她已经往私人书房里运母亲看剩下的新小说了。那是个从外墙上凸出来的六边形房间,三面镶着玻璃,两面嵌着书架,吊顶还刻着厚重的古典派大花图案。书架间隙里露出的墙壁上挂着两张油画,一张路灯绚烂的雨中街景;一张白猫,瞪着青蓝色的眼睛。这是她父亲特意挑选的,仿佛符合她年龄的画作。但越长大,她越觉得猫表现出来过分的乖巧十分可疑。猫并不是这样卡通的生物。
从三面墙大的窗看出去,便是后院的池子和夹竹桃树丛。春天池子里积满死水,白花浮在上面像一层鱼腐烂了流的沫。
她必须有意避开和母亲谈论思想难题,因为她这般的民间思想家,所有的难题在专业人士面前只不过是幼儿发出的几声娇嗔,无意义的音节。她讨厌被当作思想的幼儿看待,于是干脆把爱好藏起来,在母亲面前永远只看些算不上经典的科幻小说。但对哲学和现代文学的避之不及止不住她的民间思想家之心……
或者说,更加过火了。
她至今记得在自己的书房里思索些“意义”之类的话题。在午后两点半,太阳旺盛的时候坐在阳台的藤秋千上,拿着草稿本,用甲的语录反驳乙,再用丙的论调证甲的矛盾,玩这种实数分析式的民哲游戏。通常她一无所获。就好像她想论证的无意义本身一样,她度过了无意义的一两个小时。存在的困境啊!她心烦意乱地晃起秋千,把铁架搞得发出怪响。
得了。
长大之后她越来越少把自己的这一面暴露出来,因为民哲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只是她恰好遇到了G,——另一个好像更麻烦一点的民间思想家。她丰富的经验立刻让她的斗争心熊熊燃烧。
她的体型很小,遗传自她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母亲。在中学时,她穿着最小号的夏季校服,衬衫就会蓬松地浮在皮肤上,原本该到膝盖的高腰中长裙也松松垮垮地垂着,露着一截仿佛欲盖弥彰的高跟皮靴。在健康体型的标准下,她的体重很轻,因而给人一种瘦而神经质的错觉,好像隔着布料的皮肤接触都能一路刺到她的骨髓。——实际上她也没瘦到那个程度。只是她就天生有这样的一种气质,气弱而谨慎,一如她鼠灰色的绒毛一般细软的头发。在与其他人合照时她也能轻松地把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视线里掩盖过去,就算她站在一览无余的最前排。归根究底,这份胆怯般的谨慎多少源自她的名家出身。知识分子的谦卑是高高在上的。
“像一只老鼠。”
G经常如此评价她,几近一种调侃。
然而她也不完全是一只老鼠。熟识她,与她现实中见面的人都能看见她眼睛里那种劳亚兽式的野生动物的生命力,蛮横而充满攻击性。她的瘦并非那种若即若离的虚幻的纤弱,而是一根短而尖利的银针,毒刺一样稳稳当当地扎在人的眼睛里。虽然凭几句话她就能准确地探知到人的弱点,但她从不规避,反倒用一堆看似无意的把戏反复刺激,再毫不怜悯地审视他们的苦痛。
对自己可爱外表下的毒性的性格她心知肚明。
“不是Skinny Little Bitch吗?”
她用戏谑的反问回应G的调侃。第一次看见G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有点紧张的。在哲学讲座里,那个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她靠着G的座位坐了下来。——在她眼里他是半梦半醒的,半闭着眼,托着下巴,蓬乱的中长发披散着,棱角尖锐的手上贴着一块创口贴,桌板上摊着一本十六开的大线圈本,上面只草草地写着几个词(“不”“不”“不”“存在”“空的”“存在的”“真的”“不”)。综合而言,他不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人。只是临近下课,他突然转过头来了:
“您为什么要盯着我的笔记看?”
她才发觉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写的潦草笔迹上。虽然实际上他没有做任何讲座内容的笔记。
“很抱歉。”她拿出通常的教养,“您是专业生?”
“哦,不是。”他把笔记本翻了过去,她看见下面垫着一份刚用复印纸打印出来的作业纸,上面有几个极长的微分方程。“我是来混点的。你不觉得在不相关的课堂上赶作业是最有效率的吗?”
她感到有些啼笑皆非。看出了他是学物理的,便试图找出几个理狗耳熟能详的老笑话来取悦他(e对i说:“请你实际点!”)。他一边收拾作业一边半是真诚半是礼貌地傻笑。“你读科学?”
“科学?没有,我读文史选修哲学。你不是也在听存在主义的讲座吗?”
“谁?”
“你。”
“什么主义?”
“存在主义。”
(呀!)
“对不起,我不懂你们哲学系小同学的这一套。”
“我说了我不是主修哲学系的——。”她有些不高兴了,“所以你不是也在听吗?”
“我又不记得他们讲了什么。”他翻了个白眼。“什么主义离我都太远了。”
“你没有定性过自己是什么派别的人吗?”
“没有。我觉得定性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要很谨慎,尤其是我没有把握了解所有名词的情况下。不然那就是个笑话,拜托。”
“好吧,好吧。我有STFD最新版的哲学名词专用词典,你想借吗?”
“你真玄乎。”
“是我家长买的。”
“那是你父母真玄乎。”
“我家还有原文初版的《逻辑哲学论》呢。”她抬起眉,带着种些许得意的不容置否的神情。G稍稍睁大了眼睛,以表现出他应有的但不真挚的惊讶。说实在的,在刚才的几秒钟里,他的确有些被眼前女同学带着的硬核学术的苦味迷惑了。他第一次遇到会在课下谈论人生观的哲学流派的无趣的人。讲座结束了,学生们开始散场。G一言不发且面无表情地收起他的书和笔记本。她顿时感到一种被低估般的不悦感。
“你叫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他的名字,合起桌板,她便趁势自我介绍了一番。当听到她的姓氏时,他别有用心地“哇!”了一声(她有一种不太愉快的预感)。
“我不讨厌你借我书。”他又说,“不过你要借给我的话我不一定会看,这对书不好。”
“如果你要借的话我相信你会看的。”她赌气一般丢给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转身以看似惶恐实则愤慨的碎步跑走了。当然,她能听懂G的那声拉长的“哇!”包含着什么,——不仅听得懂,而且完全理解。她生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历史悠久的银行业家庭,相比同龄人简直数一数二的富足。请家教,上最好的私立学校,六岁就能读两千本书,从小到大在罪恶的资本主义里熏陶长大,然后无忧升上本地最好的大学。——说准确点,她丢给了他一张名片。——自己的幸运只有百分之五来自于自己的能力,她自己都承认如此。但这不代表任何人都能当面对她的能力表现出阴阳怪气的质疑。她因此愤慨,又不得不承认她因此产生了兴趣。
这份兴趣间于“期待他联系自己”与“请求他联系自己”之中。
“可不要吧!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家境的话你的世界观都不一样了。”她有些不屑地在心里说,“愤世嫉俗往往是轻蔑的。”
然而她没有把握G一定会联系她。他那副刀枪不入的疲软样子,让她感觉一切都很有悬念。她尝试等待陌生号码打进她的手机,只是三天来唯一的打入是一个人输错了电话号码。
她开始失望了,感觉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等了太久变成了雕像的老女人。不过她没有失望太久,一周后,她终于收到了另一个陌生号码。对方声音一响她就露出了猎物上钩的暧昧笑容。
“嗨!你好!你竟真的会打电话给我!说吧,——你想借我什么书?”
我不借书。对方说。你几时有空?愿意和我见面吗?
锵-锵!综艺节目里答对难题的音效在她头顶响了起来。
未解之谜。为什么他这么大方地就主动提出了第一次约会呢?对她而言直到现在都是未解之谜。这份主动超出预料,但她丝毫不觉得怪异。她便抓住机会主动约他去吃饭,从晚饭到午饭再到出游逛街,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直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试图占有彼此。
“来过这里吗?”
周三的商品街上,地方商人们纷纷把店面向外推出来了。
“来过。”G把手揣在口袋里,“坐电车来过。什么都没买。”
“离学校这么近你竟不来买些东西。这边的市场不是穷学生的第二故乡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做饭。”
“怎么?你每天在外面打包?”
“难道不是吗?”
她噗嗤一笑。
“别笑。说实在的,我很少有目的地去一个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去的,也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必须要去的。”
“比如呢?”
“上中学时,我花了半年来才知道学校大门对面是什么。”
“这样神秘吗!”
“不,它的标题就挂在顶上,妇幼保健中心。——只是我半年来从未抬头看过它。”
“啊,这倒也是。我经常来这里,但我也不买东西。”
“那么来做什么?和我一样散步吗?”
“看人怎么生存。”
“这可不像一个好的爱好!”
“呵。你看。”
路过路边卷着棉被的流浪人时,她轻笑一声,冷不防伸出左手揽着G的腰,右手在眼前划了一个夸张的半圆,划过乞丐,狗,地砖,粉笔印,拍在地上的松饼,快餐店,争吵,金发女郎,酒吧,广告牌,超市,电车,电缆,水族馆:
“你看你看!怎么努力又快乐又满足又庸俗地生存,这不是非常让人感动吗?”
“行了行了,我懂了,放开我,大小姐。”G在她的臂弯里无力挣扎。他挣不开她的手,便自顾自地把这想象为资本家对工人的阶级压迫。当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不是一个单纯的显赫人家的小孩,她被引燃的疯狂总是蠢蠢欲动,有着随时拉他人掉进黑暗的深坑的热情。
G依然穿着很薄的灰白相间的条纹衬衫和棉质的白外套,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自那时起就没有换过衣服。他身上永远有白猫洗衣粉的味道。她在想。——这是他为什么总给她清洁又冷淡的感觉的原因。隔着他的衣袖,她感觉不到一点体温。他不仅闻起来像洗衣粉,连满身灰蒙蒙的白又只有瞳孔深陷的虹膜显出蓝色,都很像洗衣粉的颜色。只是他不是淡水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会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就算他闻起来让人清醒。——她想看水,于是便把他拖去地下水族馆了。
楼梯下的水族馆灯光发绿,只有箱子里的小灯亮着,浓密的水草罩在里面。小小的店面里散出腐水的腥味,鱼食的臭味,和一种关闭了的室内游泳池的味道。G回忆起高校里曾用废弃的地下游泳池做网球的练习室,池底积满几乎成了泥浆的落叶,空气柔媚得好像气囊,散发出闭塞又甜美的气味,让人充满饱足感,昏昏欲睡而心神不宁。
“你养过金鱼吗?”
“小时候养过。”G凑近去看水族箱,额头几乎都要贴在玻璃上。“然后就死了。”
“养了多久?”
“两个星期。”
“金鱼是很娇气的动物。不喂它们会死;喂了它们也会死。不换水它们会死,勤换水它们也会死。”蓝天使鱼隔着玻璃和一点点空气在G的鼻尖上吻了一下,他马上远离水箱了,“毫不留情,像是嘲笑我的能力一样。虽然我本来就没什么饲养小动物的能力,我养过蚕,蜥蜴,兔子。它们都死了。所以我是小动物杀手。”
“仅仅是养死了而已吗?”
她在怀疑某些地方。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一些更符合你的形象的说法。”
“那是什么?”
“无所谓的。”
“嗯?那好,我坦白,我小时候会把鸡拎起来朝墙抛过去。只是为了好玩。我意不在此,但我这样把邻居的鸡弄死了三只。”
“是这样啊。你不想杀它们吗?”
“可不一定。”走出店时,阴天没有温度的阳光,把浮着水汽的黑石人行道罩得阴森森的。G把外套往里裹了点,并不由自主地抱起双臂卷起袖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这种感觉?当看到比兔子更小的生物时,我会想让它们死。如果能一只手就将它杀死,我就一定会杀了它。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不再养小动物,免得我一个上头把它们玩死了。”
“因为你是猫啊!我是老鼠,而你是猫。你忍不住想杀它们吗?”
“不,没有忍不住,只有想。”
“为什么?”
“一时兴起。”
“应该有些其他的冲动?”
“因为一时兴起的恨。”
一时兴起的恨!
她想(只是想,没有说出口)她面前的这个带着少年心气的青年脑子里藏着一个无色的灵魂。对世间万物漠然得像影子的无色的灵魂,透明的心。虽然看上去他的确长了一颗很容易刺痛的心但比起玻璃还是更像气体的。无色无味的从指缝里渗出去的氦气,迟钝地混在细胞里,或者堵在体腔里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无主见的人的心不都是透明的吗?
——无色的心和没有心又是不同的。透明是一种颜色,麻木不仁又纯粹到敏感的,什么其他的颜色都染不上,看上去很常见,但又从来不常见。或者说它真的很少见。这种人憎恶生命里的一切,憎恶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所有激烈的痛苦,不然呢?没有纯粹的恨的话那就是对纯粹的精神的浪费。他从来就不该痛苦,痛苦是怀抱希望的人的特权,他什么也没有。他麻木到抵御一切又敏感到感知一切。他是透明的。他是玻璃,他毫无威胁。
恨所有人。
杀所有人。
如果能一只手就将它杀死,我就一定会杀了它。
她品味起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她走前一步背诵起来:
……的天空,大片的
秋水仙
我们到卖花姑娘那里买心
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
开始下雨了 我们在……
这段诗曾让他充满兴奋(在学校的山上转圈的时候,他在下行楼梯上跳跃)。她当然知道他在对什么充满兴奋。秋水仙:蓝紫色的剧毒的花,能让人死,且保持清醒。透明的人们浮上天,在半空俯视人的行动,像黑色的底版上活动的黄点。万尺高空绝不是友善的。能高高在上地抱着无关心看别人的笑话的人绝不是友善的,它是充满毒的秋水仙,兀自站着,并对所有靠近的生物充满敌意。
在水中绽放。
于是天上飘起小雨来了。
“嘿!看一看嘛!妹妹!比以往要便宜一半哟!”
真正的卖花姑娘嚼着薯片,在透明塑料板搭的小温室花房里朝他们招手。商贩式的充满活力而轻浮的语气,依旧让她充满感动。这就是她喜欢观察市场的理由。她便停下来了。
商贩和她攀谈,试探着问她是不是与身后的异性谈着恋爱,然后热切地怂恿她消费起来,并和她谈一些无关的有趣话题,比如剧院的事和酒馆的事,就算她接不上话,也充满热情地向她复述了。——她不讨厌,或者不如说非常喜欢被热情以待的感觉。只是后面的G变得像只胆怯的动物,窝在她的身后,偷偷地打量棚子里的香水百合。这个胆小鬼!
“那请给我那朵吧。”
她指向G正偷看着的那支白百合。离开花店后,她把花塞在G的眼前。
“拿着。”
“喂!”
他有些奇异的不满。
“拿着。”
G便接过去了。
“我们并没有真的在谈恋爱吧?”
“是啊,没有,怎么了?”
“那我们在做什么?”
“杀时间。”
“为了不让自己无聊到死?”
“虽然有点趣味会变得更想死,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揽上G的腰,让他的脊背猛然抽搐一下,“下雨了。回去吧,说好了,去你家!”
她把那朵花抛在桌布上。
“我并非因为缺陷而自卑。”G一边用抹布擦着落灰的灶台一边念道,“只是我和所有存在主义者一样冷淡,一样厌世且不想去死。我对死毫无感觉。说到底,死并非逃避的有效手段。”
“那什么是?”
她刚拆开从自己家带来的Hendrik's金酒。她家有很多这样的昂贵品牌,是G肯定买不起也不想买的。于是她故意带了过来。原本她宣称这是带去同学聚会的,但谁都知道,年轻人的聚会怎么会喝这样优雅的东西!
“革命。”
“呵,你喜欢参与学生活动?”
“怎么会!我是指私人的革命。”
“进步?”
“准确点说是攻击。我是觉得人想保全自己的话,首先有向所有人进攻的自信,——比如把社交变成罪案现场,把语言变成便携小手枪的子弹?”
“你就这样想攻击别人吗!”
“这是我的天性!”
“去他的。在我这里天性就是夏天的一瓶加了冰的Hendrik's。”
G住在学生们聚居的公寓里。十六层,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只有那个大阳台,用活动玻璃门隔断着。往外望过去也就是街对面另一栋公寓楼的十六层,灯是熄着的,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窗口里有灯光,人影和电视屏幕。稍稍往下面望过去,这条街荒无人烟,连每晚清扫打理的垃圾车都没有。她想起远在几十里外的自己的书房,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无所事事的午后了。
夜很冷。她把开着很大洞口的毛线外套裹得紧了些,转身又走进去了。会客室和厨房连在一起,G在看上去有些年头没用了的灶台前面忙着,可能要追溯到上个住户的油污味道依然刺鼻。灯光昏暗到暧昧,但又把餐桌和茶几上的所有东西都照得清晰到面目可憎。
此时的存在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轮廓分明。她感到一种来路不明的晕眩。
“我能把灯关掉吗?”
G的动作停了一下。
“如果你可以打电筒的话。”
“我是可以。”G把小黄瓜切碎和冰块排在一起。“但为什么?”
“因为看着很难过呀!”
她的回答让他笑出来了。于是将冰与黄瓜倒进她的酒杯之后,G亮起茶几上的节能桌头灯,关掉了会客室悲惨的大灯。场面一下子浪漫又滑稽了不少,好像一个拙劣模仿点蜡烛的高级餐厅的穷酸人家,连光都只能是冷的。一圈发冷的蓝紫色。
“毕竟是穷人,小姐。”
“穷一点有什么不好呀!”
她端着酒瓶把杯子满上。冰块在杯里猛地冲到浮了起来,四处反射着灯光。
“请不要这么说!有钱人对贫穷生活的想象总是太浪漫,实际上你们又根本没去底层生活过。你试过每天被烟雾警报器闹醒的日子吗?试过因为断电生肉烂在冰箱里的日子吗?”
一说到贫穷,G马上变得多话。他把他的无框眼镜丢在桌上,十指交叉贴着下巴,与往常一样冷淡地打量着她眼睛以外的地方。就着惨白的灯光,她第若干次感觉他像一只颓丧的瘦猫,白且脏,病怏怏地倒在厨余垃圾旁边,眼睛里摸不到一点神采。——她喜欢他这一点,如同喜欢割下来的人面皮。
“拜托,说些轻松点的。你在你的卡片上写了什么?”
她把自己的名片翻了个面。只有戏子才能激起群众莫大的兴奋。
“出处是谁?”
“反正不是我原创的。我作为一个作者感觉非常疲惫。”
“很好,我作为一个作者濒临死亡。”
“那你赶紧去打碎自己的头吧!”
她又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笑了,听上去只可能是笑给自己听。
“你想说的是,你不是戏子?”
“反了。我时刻提醒我是戏子,并且热衷于激起群众莫大的兴奋。”她喝一大口。“我很执着的。你呢?”
“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是废话。”
他把手贴在额头中心。
“我自以为很真诚。很真诚的不友好。我不是说过我逃避的手段是主动攻击吗?”
她露出笑容,虽然她感觉自己笑得不太好看。好在他也看不见。
“我体会得到。当然我也不想回去统计描写你的情境里用了多少个‘假装’之流的词。一个合格的戏子是双向的。要认识到我欺骗别人,别人便也在欺骗我。我把别人对象化,我被别人对象化。我从现实中抽象出人的模型,我模拟他们的反应,以便引导他们的反应。”
“你取悦别人?”
“个头。我可不是为了模仿别人而生的。”
她说。
“是毁灭人!我只喜欢让人兴奋。”她把杯子放下来,“恐吓比取悦效果更好,是吧?”
G耸着肩膀发出几声干笑。
“人在你眼里就是……”
“地狱。”
“不。不是。你这个欺骗人感情的惯犯。”
“嗯。听我说,——我不觉得任何戏子有错。人下意识地去瞄准平均线……只是为了活得更好。活得更好才是生命唯一的追求!其他都不是什么问题。把我换个性别我便是戏剧里最讨人厌的花花公子。我说我爱她和她和她和她和她,然而谁都知道我只是自己无聊而已。我的感情背不起任何真诚的期待,我一直把它当成地狱级别的玩笑。——嘿,我警告了你。”
“你怎么这么真诚呢!”
“我什么时候不真诚了呢?我都这么真诚地说我在哄你玩呢!”
她埋下头,将杯里的冰块山堆在自己眼前。
“嘿。我说你,真的对死毫无感觉吗?”
G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你早该知道”的神情。
“没错。毫无。”
“重复一遍。”
“毫无。”
“重复一遍。”
“是毫无。”
“假如我说我想让你死,——假如我说,你会怎么想?”
“啥啊。”
回想起来这的确是一个警告,他早该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当即没有意识到这背后一切的险恶。还能怎么想!当然是什么也不想。你还能骑着白鸟来把我带走吗?被酒劲淹没的两人在阳台上接吻,绿色植物冻僵了般一言不发,瓷砖上丢著烟灰溢出的烟头,栏杆外远远的城市夜景灯火辉煌。阳台下面的狭窄巷道里,走过那个在市场门口乞讨的畸形人。为什么别人的爱情总是如此美丽?在他眼里,可能健全人的幸福真的是永久不变的。
+展开
“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我实际的人生是从四岁开始的。”
于是医生饶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G便说。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送我上床,然后坐在床头,打开夜灯,给我读小孩子看的书,读着,肥皂,拿着肥皂的小女孩。然后,然后。
“然后我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世界崩溃天旋地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活在这里,活在这个女人的眼前,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此时此刻偏偏是我在这张床上,这样的痛苦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很恶心,很害怕。我就突然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她出去了,我一个人哭到发抖,哭到想立即消失。像水落在污泥地里消失掉。开什么玩笑。
“是啊,开什么玩笑。”他带着自嘲般的嫌恶说,“居然有人从四岁开始厌世。”
“恶心”。她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响了起来,虽然医生是听不到的。G感到一阵不快,肌肉和神经又紧绷起来,一层层贴在骨骼上。“恶心的”。
“这可能是敏感。”医生说,“冒昧问一句,你是你母亲亲生的吗?”
“是的。”
“何以证明?”
“不知道。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是,不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说。“小时候我总是在哭,莫名其妙的哭,直到忘记几岁开始,我难过到哭不出来了。”
医生停顿了一会。
“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错误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
“不,从不。”
G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讨厌世界?”
“也不。一个心智刚刚起步的小孩子,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我只是对身边的一切感到怀疑和紧张,然后再到恶心。我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一切毫无意义。”
“嗯,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所有人的。我们所有人的,一系列抽象的偶然下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与分配好的人建立关系,阴影下无意义地生无意义地死。”他拧紧外套的袖子,抱着一只毛绒老鼠,缩在座椅的角落。
“像是一场惨痛的凶杀。”
“那好,请解释凶杀。”
两三次预约的诊疗之后,G才勉强习惯与医生的相处。他非常热衷于提问,可能提问本来就是咨询的基础手段。虽然他提出的问题绝大部分G会给出否定答案。
“我不知道。”G窘迫地诚实回答。
医生便交叉十指,摆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靠在座椅一旁。虽然G完全享受不来和医生在一起交谈的时间,但是他止不住对医生的扮相感兴趣,盯着黑色格子的地毯的同时,他用余光偷偷注意着医生的头发,显眼的长发,会顺着一边窸窸窣窣地垂下来,颜色美丽但粗糙无光,像录影带里几十年前的华丽金属乐手的长发。
他不禁带着些戏谑地去想象这个热爱循规蹈矩着提问的家伙去弹bass会是什么模样。如果像那样扭起腰,那这头发大概会很有节奏感地两边甩动。
想象一下还是挺漂亮的。
“偶然的一个意象?那我不追究。”医生说,略微抬起头,G马上又警觉起来,“现在我要问的是,让你立刻回想起童年的一件事的话,你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件旧事。曾经在学校里,老师让我们所有人做一朵白花带来。”
“啊,你们那里是有这种活动的。然后?”
“然后他们用纸做了假花带来,蜡纸,复印纸,被铅笔印磨得黑黑的粗草纸。我不知道自己脑子为什么短路,我带了一朵真正的白花。一朵白山茶,和所有的白纸花一样圆又白而且花瓣重叠。然后它和纸花一起贴在了橱窗里,新鲜的,闪亮亮,格外漂亮又格外难看。
“做手工的时候我永远觉得我做的是最难看的那个。”
“你自卑吗?”
“不,客观表述。因为我总喜欢用心做的非常标准,和各种各样的粗劣次品比起来太显眼了。我受不了看上去显眼,这很让人恶心,与众不同就显得我是最丑的那个。我宁愿我也做出一团垃圾,在所有垃圾里特立独行,但不惹人注意。”
G说。
“然后我的花枯了,变成黑黄的一团,挤在假花里可怜巴巴,像假装自己曾经也是一片纸。”
“约拿困境。”医生说,“人害怕成功,害怕引人注目,下意识想去瞄准平均线,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不过害怕没有用,我并不喜欢隐藏才能,不是不能,但真的要我故意花大力气做出领一团垃圾只为了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我也不可能做。我不自卑,我自恋得一塌糊涂。
“这就很麻烦。”
这就很麻烦。G抬起头,用关节敲了敲鱼缸,三条金鱼猛然游动起来,四处打转,搅出细小的水泡声。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每次回过神时他就忍不住要去敲些什么,去吓唬什么人,鱼也可以。强烈的反胃与震眩感已经消退,他感觉自己终于又能动了。站起身时他感觉膝盖一酸,很不自然,好像上一次从这椅子上站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
好了,还是能恢复正常的。
地上洒了几滴酒,他的便宜货白兰地。他弯下腰把滚进桌底的玻璃杯拾起来放在桌上,不打算去擦掉地上的酒,就把台灯干脆地熄灭了,反正床便在身后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个不自知的癫痫患者,突然地跌倒在地,失心地抽搐,把周围搞成一团乱麻后再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要是在外面的话我还是能稍微控制一下的。他反驳了这个想法。
不过在外面他控制过什么呢?像那种起因于半截白纸的惆怅?控制自己不要畏缩,不要痛苦到反胃,不要倒在地上变成带刺的一团?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从来不用去想要控制什么。他记得自己什么都没试图去控制过。
那我怕不是快要死了。那就干脆快点死吧。
G昏沉地想着翻上了床。
“再冒昧问一句,你的童年有没有经历过什么重大的灾难?”
来了来了,弗洛伊德派的路子。
“没有。”G说,“我的童年是无害的。”
“灾难包括各种,环境变故,家庭暴力,欺凌以及其他。你没有经历过以上任何一项吗?”
“没有大到可以颠覆人生观的地步。比你想象的更加无害。”
“奇怪。”医生又翻了个白眼,像后来几次说他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时一样,“那你可不会像这样缺乏安全感。”
“我到底哪里缺乏安全感?”
被不算熟悉的人反复地如此评论,G还是有些不开心。虽然他对被如此评论的理由的好奇心还是远大于不适。
“你要是很具备安全感就不该总抱着这个玩具了。自从第一次见面起你总是带着这样的一只玩具,我不觉得对于你这个年龄的人而言这是正常的行为。”
医生说。小孩子们喜欢玩具熊。曾经熊的表演流行大街小巷,被绳子套着的,受伤的马戏熊,让孩子们联想到自己的伤痛和遭遇。所以把玩具熊抱在怀里就反映了一种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虽说后来玩具熊也是成人玩具的一种,它们隐喻了一种脆弱,感伤的内核……
G有些无奈地摊开手。
“这是老鼠。”
一只毛绒老鼠。和所有的毛绒玩具一样,柔软又沉默的毛绒老鼠。它尺寸不大,所以说是抱着也有些勉强,只能说G拧着外套袖子把自己塞在里面时,有一只手紧抓着一只毛绒。有些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只老鼠不是什么奢侈的玩具,灰白色,大眼睛,丝绒商标耷拉在一边,只是百货商城玩具栏里一系列小动物毛绒里其中一个。就算各地贩卖的种类各异,也算不上什么有收藏价值的稀有种类。
通常畅销的是狗与海豹,老鼠卖的不是那么好。
“你喜欢老鼠?”医生似笑非笑地咧开嘴。
“可能。”
“为什么?自己很像老鼠吗?”
“我不觉得。”
“那么老鼠让你想到什么?一个形容词。”
“可怜。”
“可怜。”医生又念了一遍,“所以为什么是老鼠?”
童年的受难对将来的影响会是致命的。弗洛伊德派很喜欢这个论调,心理咨询师也是。医生看来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是老鼠”,也不觉得自己能问到有意义的回答,于是抽身而退。
“问到童年是因为性格成因是多方面的。”他说,“负向的性格尤其。比如,举个例子,像我所知的一个年轻人,平时喜怒无常言语偏激,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行为的话,那么他有很大可能幼年时受到过创伤刺激,而且是长期的。”
“我没有这么严重,是吧。”G不以为意。
“是的,这只是个例子,按我的习惯我称他为W,少年W。”医生好像提出了熟悉有趣的话题,暗淡的双眼变得更有神起来,“他比你要糟糕,但你让我想到他。你有过难以控制的暴力倾向吗?”
“会故意砸坏自己的东西,算不算?”
“算。我认识的W,情绪激动时就变得精神失常一般暴力,我仔细想过,追根溯源是他直到八岁都生活在暴力的环境里,在各方面的暴力下,失常是一种后果但也是另一种自保机制。”
“比如哪种暴力?”
G偏过头。
“不,这属于隐私范畴。我提这个例子只是想说遇到你这样的性格往童年经历思考,除了理论基础外也是有经验主义的成分的。”医生的嘴角稍微翘了翘,有些似笑非笑的险恶感,“他甚至不是因为绝望而施暴,这更加麻烦了。”
“所以他现在治好没有?”
“没有。”
“直到现在都没有?”
“顽固的拉锯战很浪费时间,我也不想这样的。”医生耸肩,“看着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个个过得如此痛苦,我很替你们悲哀。”
“替我什么?”
“悲哀。”
谁让你自作主张给我悲哀了?G马上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愤慨。为别人悲哀是优越者的特权,傻瓜,就好像唱颓丧的歌是失败者的特权一样。医生这悲悯里潜藏的优越让他不满起来。不过他能把这一层正常人的悲哀理解成一种褒奖,一点不满马上又消失了。
“好吧,还有一点。我经常会梦见自己。”G说,“小时候的自己。”
“有多小?”
“有时是四岁,有时是六岁或者八岁。可能六岁最多。”
“六岁。通常看见他——幼年的你——在哪里?”
“床上。”
G倒在床上,抱着毛绒老鼠,闭上眼,不去看没有拉窗帘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点点路灯光。这一点他记得还是清楚的,因为他现在也能看见。他倒在床上,会看见同样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金鱼在游动。
是的在床上(重复道)。一直是这样。
你呢?
我在另一边,我在看他。我在床头,他看得到我。
然后你对他做过什么吗?
嗯……我给他唱歌。
什么歌呢?
经常不同(他揉捏着毛绒老鼠,回忆着)。不过我记得唱过那首,那首儿歌。这样唱,我想要一只黑色的/黑色的/黑色的猫……
猫的儿歌(医生自言自语道,在键盘上敲击)。
我只是碰巧会唱这首而已。
你还能想到自己说的其他的话吗?
其他?我不清楚,可能还有“我现在要睡觉了,希望神能保管好我的灵魂”之类的句子。“如果就这样睡死了,不要让我被恶魔带走”,可能。
G有些认真地回忆着。在若干个梦里,他看见的一个小孩,坐在放着故事书的床上,穿着灰白色睡衣的小孩,圆形的大纽扣与猫的图案的睡衣里,睁着发红的双眼的小孩。他忍着无来由的眼泪,用尖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也没有错,流泪太久的眼睛会也会有尖刺一样的酸痛感,酸中带涩,锐利的绞紧的铁丝。G并不想说出什么深情的话,只是轻松地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低下头来。
好了,小孩。他不怀好意地说。开心点,人死了并不是无处可去的,如果你睡觉的时候死了,我就把你带到从来没见过的有趣地方,像梦里的恶魔,像一只邪恶的白猫。
是白猫。当无理由的祷告式的句子与儿歌混杂在一起时,黑猫就是灵魂的保管者,是神灵,而白猫是夺魂的恶魔,保护般的黑梦中忽隐忽现的白色鬼影。
——所以再问一遍,你信教吗?
医生又这样问了。
——不,不信,也不相信死后世界。这只是歌词。
他感觉自己回答问题用了实在太多否定的字眼,有种惹人失望的讨厌感觉。“我想做一个真正的毫不关心他人的任性的自我主义者,那样我才会幸福起来。”他说过这句话,但他一直做不到,这让人很沮丧。
伤害别人的感情从来不会给正常人带来幸福感,所以只有尽情伤害自己的感情时才是最肆无忌惮的。怪不得自己只会经常梦见自己,德性匹配下场。
“除此之外,”医生突然打断他飘忽回忆着的与自己的对峙,“你有经常梦见过其他人吗?”
“怎样的经常?”
G莫名的感到不悦。
“像你梦见你自己一样经常。”
“没有。”
“那好,你有过其他的重要人际关系吗?”
“比如?”
他有着隐约不祥的预感。
“比如恋情关系。”
医生说。
+展开
无限深方形阱。
他低下头,从晕眩中定神,默念着编集目录上这一行的标题。从0到+L那样宽,用无限的深度将粒子堵在其中无法脱出的装置。对无限的恐怖是人的天性,对深也是。理解着这几个字含义的同时,他想到了一个深坑,陷坑钟摆里写的那种坑,从千年之上到千年之下,两边遍布着装在黑绿池子里的,长着尖牙的畸形大鱼与彩色触手的大脑。还要更深一些更深得多,深到变成一条永久的线。永久地增长到思维尽头。
像是人对不见底的地狱的幻想。
当然相比起来地狱听上去美妙一些。
在凌晨两点半G像通了电一样发着抖突然醒来,没有关灯,也没有躺在床上。虽然双眼酸肿着不是那么舒服,但也该见怪不怪了,他发现自己可怜巴巴地缩在大衣里,像是裹着一身毛巾蜷缩在壁炉旁的猫。在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并不是住在公寓里,而是住在几层薄薄的棉布下面,穿着廉价的海盐味沐浴露的气息。他习惯放松时垂下肩膀,抱紧双臂,再不禁拧巴得十分用力,像套着病院的拘束服。
我觉得这样很舒服。当拧了几圈的袖口紧贴着皮肤的时候,——和一个拥抱一样,滞塞的物质间留下的是正好能填下我也只可以填下我的一个美丽的空隙。即使将头搁在椅背上,仰着下巴,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浆糊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切也是那么舒心。不,你这样不自觉的动作表明你可能是个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的人。医生说。
G回了他一句扯淡。
有什么可恐惧的,大家都是在深夜转着碟插着耳机听着鬼哭狼嚎的人了,连恶魔都不怕,还有什么值得怕的。我可不信他人即地狱那一套,存在主义者也分派别的,我就是要站在有些人的反面。
“所以干嘛要怕我。”医生翻了个白眼。
“谁想怕你?”
“那你就不该把胳膊抱得这么紧,像只尾巴竖起来的野猫,手上还拿着一只死老鼠。”
“这不是死老鼠,这只是假老鼠。”
“你抱着一个玩具。这还叫不紧张吗?”
半杯冰汽水在白节能灯下面冒着一串串细碎的气泡。金鱼吐出的气泡要大多了,也迟钝多了。
因为有些跑气,汽水喝起来像石头上的落灰的糖。G感觉有些反胃,便再往椅背里缩了一些,大脑放空地盯着铅字。Particle in a box,印刷体的o圆润光滑,小小的,只比气泡稍微大一点。他便用水笔把它填黑了,看着像一个被蛀虫咬通的洞。宽度2L,深度无限。
想了想,他把不含时薛定谔方程写在一旁。
Eψ(x)= (-h²/8π²m)∇²ψ(x)+Uψ(x)
然后他再仰着头躺在塑料椅背上,想象着自己大脑里不计其数的粒子涣散开来,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想象着金鱼停止游动,翻着发黑的眼睛,在水面上腐烂。
他与医生的第一次会面在几个月前,在她打完那个电话之后不久。
虽然。虽然G让自己尽量不要再去回忆这件事,但是她的一个电话又把努力的成就一笔勾销。他砸碎了两个空酒瓶,确保它们砸出了敲碎蛋壳般清脆的迸裂声,再确保它新鲜地传到了话筒对面,然后像肇事逃逸一般慌忙挂断了。
他攒着空酒瓶不丢掉,就是为了在这时用的。
“我觉得我是个……”
这句话被他截断在半空。他感觉很悲愤,愤比悲还要更强烈。虽然当初他们一句话也没多说就漠然地和平分手了,那时他都没觉得悲愤过,只是在疑惑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彼此,像个伟人。他们的恋爱只持续了半年,而且他们谁都没得到真正的好处。即便这样,突然又接到的前情人的一个电话,还是捅穿了他油盐不进的神经。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他火气还是大得都没力气叫出来,只能扫掉玻璃碎片,颓丧地下楼去超级市场买了一公斤樱桃。不是因为他喜欢吃,而是他急需一种吃起来简单粗暴,而且甜到足够让他消气的爽快东西。
你觉得你是个?是个什么?是个creep?是个weirdo?G悲愤不平地想着,往嘴里塞着樱桃和便宜货白兰地。有的人伤心会暴食,有的人伤心会酗酒,他两个都占一点,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让自己原地断片。他不想哭,反倒有些想吐,头晕目眩地揉着太阳穴,突然又感觉完全没有什么可生气的地方。
比起衣服上长年累月积上的不太好闻的酒精味道,这个电话反而不至于让他那么沮丧了。
听上去很滑稽。滑稽得要命。终究他没做到原地断片,他舔着手上的伤痕,缩在椅子上,继续在网上漫无目的地翻着网页。
然后,他就误打误撞地点进了医生的个人网站。
回忆起来,那个网页有着浅粉色的纯色背景,还有页脚插着的一朵白月季,还有公事公办的冷淡行文,以及还有那个名字,都让他下意识以为是一个闲适又保守的女人。已婚已育,岁月静好。盯着屏幕,他拧着嘴角冷笑起来。怀着一种突发的恶意,他又吞下几颗樱桃,沉下心来用最礼貌又最胆怯的语气发出了咨询邮件,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后辈。然后他收到了回信。
医生问了他的号码,在他回复后几分钟就打了进来。
他开了免提。传出的声音让他有些讶异。沉重,毫不温柔,甚至夹着些砂砾般的尖锐响声,让他只用几秒编撰的问候又在几秒间被忘记了。像是隔着电波察觉了什么,对面立刻解释自己前不久喉咙发炎所以声音听来奇怪。G还是心不在焉地说着好的没关系,用三分钟飞快地敲定了咨询时间,再在三天后带着点冒险的期待赶去了诊疗所。当套着细条纹黑衬衫的医生把他从等候室里请进四号室时,他们第一次会面了。
“请进。”
是同样带点尖刺的声音,医生的体型高而瘦,关节分明突出,前额刘海下的眼睛像对不了焦一般目光迷蒙,显眼的长发,长到腰间,有些蓬松弯曲,是柔软的白色或者说像冰柜里的奶酪一样白里透黄,发梢好像还有点隐约的粉色。一眼望去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朴素。
而且毫无疑问,医生是男的。
虽然电话里的声音,一定要说的话,更像一个声音有点沙哑的女人。倒是隔着空气听见他本人的声音才能确信他只是声音偏高偏亮,毫无疑问,他是男的。而且喉咙没发炎。
“你叫Rosemary?”G不禁皱眉。
“Rosemary是我的姓,抱歉。”他示意G去书架前的扶手椅上坐下,用黑头绳简单地把长发盘起一道半,从抽屉里抽出一叠订好的担保书递去,再拿着手提电脑和纸笔坐在对面。
“很好听。”
G快速地把担保书签了。
“谢谢。”医生收回担保书放在立柜上,也没多看他一眼,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白开水,掀开电脑,“所以你为什么想来看心理医生?”
“我在邮件里说了。我经常会情绪失控。”
“哪样的失控?”
“暴躁,失望,想打人。不过我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所以我喝酒。”
“喝多少?”
“一瓶以上。”
医生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敲键盘。
“所以想改变?”
“不想。”
“等等,愿意花钱来做诊疗的人总该是想改变现状的。”医生斜靠在软包的椅背上,左手搭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右手零零碎碎地在敲着字,像历史书上姿势有些吊儿郎当的名人照片,除了弯曲的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圈创口贴。“人厌恶现实所以才会想来看医生,因为他们想改变现实。”
他干枯得像一把焦黑的火柴棍的声音让G感到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进袖子里揉成一团。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我不觉得情绪失控是一件坏事。”
“那你为什么想来?”
“我想和人说话。”
对呀,其实我觉得这样很不错。所以跟我说话就行了,我交了钱,你跟我说话就行了。反正我从没想过让你改变我,所以我才主动走到你眼前来。人的核心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你这样的人改变呢。所以请安静听我说话,然后告诉我你的感想就行了。这听上去像是一种挑衅,我不否认。
当然这些话他没说出来。
G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如果精神强度也是一种势能的话,那么他永远跌在低谷里腐烂。
当然他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真正的恶棍不仅能敏锐感觉到自己的恶,而且还会用各种理由为其自豪,大有“我知道我错了,这又如何?”的混账作风。所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勉强工作,消极度日,死皮赖脸,在每天晚上沿着广场散步,再因为高楼窗户上隐约露出的半截白纸,陷入深刻又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的人生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
他一边插着耳机听着暴烈的音乐,一边无精打采地想道。你知道我们该谈论什么。一个关于粒子势能的装置……在这一段宽度之间,存在的概率是完整的1。粒子,一段相波,四处充斥着自己幻想的波函数:大部分的我在这里,而小部分的我散在每一寸真空,在这个无限的范围里,存在才是完整的。单个方向的无限与无限方向的无限并没有太大区别,——无限空间内点的个数还是要算在同一级无穷数里的。
在熄灯后空无一人的公寓楼走廊里,他想到了无限。
现在我们谈论的是无限深方形阱。
“地狱。”
“不,不是。”
做这样散漫的幻想没什么意思。无论是你我还是粒子还是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会被一些东西围困着。不存在完全的自由,但得不到完全的自由,人又感到痛苦。即使这个范围常常像是无限,不论是世界,还是历史,还是存在本身。所以它们都成了鸟心中苦痛的笼子。所以人挣扎着像金鱼在缺氧的死水里挣扎,漫无边际。所以,所以冷静下来,听他们所说的,世间万物与人生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可以创造的意义只有用荒谬去对抗荒谬。
你看,又回到这里来了。
我的生命被一种惨淡的荒谬笼罩着。上一句听见这句话的人像努力要认同他一样,笑得很暧昧,这让他像受到了什么污辱一样激动起来。
不,这句话听上去很傻,但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漂亮话。我也没有感到不满,我不抗拒惨淡也不抗拒生命,所以没有对生命不满的理由。在优越环境下长大的人(比如我,可能)几乎从没受到过什么来自外界的能让人对生命不满的打击。
或者曾经受到过,再用一种绝对的自我忽视它。
……无论是人,机器,冷水,窗户上贴着的一张发抖的便笺,市场外乞讨的的畸形人,从窗外废旧街区下面走过去的学生游行队。生来就对荒谬的细节敏感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顽疾。当自我的存在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无法忍受的时候,自傲,自恋,自卑,自我陶醉的同义词们,——我看见你们了,我的女儿们,我的女王们。
我因你们而受益,也因你们而受苦。
于是很配合,医生后来没再提到过改变的话题,只是从一些闲话开头,试图引出什么值得深入展开的回应。在这方面咨询师都是很狡猾的。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听音乐。”
“什么样的?”
“金属。”
医生挑了挑眉毛,不过还是敲着键盘。
“有信仰吗?”
“没有,我讨厌这个问题。”他嫌恶地皱起眉毛。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没有东西值得去信,你听得懂。我很讨厌信教,没有任何神能处理我的问题,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止是神,魔鬼呢?邪恶信仰也算是一种信仰。”
“都没有,都差不多可笑。金属乐和邪恶信仰相关联的时代应该早过去了。”
G稍微倾下身,露出了戒备的状态。虽然他没想到要戒备什么。
“相信死后世界吗?”
“不相信。完全不。也请不要有。”
我恨透了这个概念。和信仰一样痛恨。金鱼在水里缓慢地晃动着,浮动的影子在纸上滑来滑去。水滴形的红金鱼,拖着膨大翻滚的尾巴。优雅但是丑陋。
他买下了三条长着肉瘤与臃肿眼泡的金鱼,因为它们畸形,同时又雍容华贵得迷人。
“怎么,你的生活很糟糕?”
“很烂。但是我喜欢。”
这是一种矛盾的错位的美学。金鱼的不适感是引诱性的,在肮脏的玻璃圆盆里,浸水的一团团红花。他依然弓着背,盯着它们的水泡眼,直到脸贴着桌面。一种恶毒的欲望在缓慢滋生,他想象自己的目光锋利到可以刺穿张开的嘴,就好像把它们挂在鱼钩上拉起来的时候一样。一只猫用他闭塞的声带发出了低吼。
他想咬断它们橡胶一样饱满的身体。
“我的生活就像无限深的陷坑。”
“地狱。”
“不,不是。”
金鱼躲开他尖锐的眼光。
是一个黑色的,细小的洞,阳光是照不进来的。
这个时候,就该是一种深切的空虚淹没了密闭的房间。不是孤独,是空虚。是电器运转的蜂鸣和气泡在空旷的屋子里碎裂的声音,还有灰白色的房间,与纸张带着的一种味道。它们是透明的荒漠,永远杳无人烟。长久的无关的独居早就让他习惯孤独了,只有空虚袭来的时候,他还总会那样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知道它是无解的,恐怖的。他用手指探了探喉咙,像书的角落抵着一样隐隐作痛,又让人冷静。干枯的喉咙里涌动的是暗黄的血腥味。
两点。两点了。
当他透过窗看见远远的一台亮着的电视屏幕时,就再也无法忍受了。在呼吸带上刺时,一次呼吸像一次艰涩的痛苦,血雨一样倾泻而下。下意识地他想去找刀,像很多年前那样,像杀掉鸟一样杀掉金鱼,杀掉自己的脑子。只是他没有力气离开椅子,然后再想起来他没有刀。于是他把半瓶酒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砸在地上。没有碎,只是在瓷砖上敲出一声巨响,像是巨大的空洞炸裂开的响声,在白漆的四壁间一遍遍回荡。
这是凶杀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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