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5136)
神从远古而来,撕破了虚空,创造了世界,孕育了生命。
仁慈的神啊,它将特殊的财富赐予世间万物同时划分了三六九等,受到了所有生物的崇敬与朝拜。
位于中层的生物们,他们享受着生活,没有获得最好的但是他们现在所拥有的足够让他们领略到人生的美好。
他们感恩着神,并且充满狂热地信仰者它。
丰收的果实压弯了树枝,不远处的几个箩筐里也早已经堆满,在树荫下歇息的人们扇着风聊着天,嘴上说着对这么多果实脸上却满是笑容。面包房里的蛋糕刚刚出炉,街上便满是馥郁甜蜜的香气,儿童们趴着橱窗前一边对着可口的点心流口水一边央求着父母,而他们的父母也会笑着说些无伤大雅的抱怨话然后掏出钱包满足孩子的心愿。
富饶与幸福是他们的生活常态,空气里弥漫着只有乌托邦才存在的欢声笑语。
居于上层的生物们,他们俯瞰着世界,尽享玫瑰色的人生。甚至毫不夸张地说,从他们诞生之初,他们便拥有了一切。
金钱与地位,权利与能力。他们都有。
他们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镶满钻石的座椅不过是他们众多家居中不起眼的一个;品尝着山珍与海味,手边是只有他们才能够享有的佳酿;出行时大批家臣前呼后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将一些稀有魔兽作为拉着装饰艳丽的车的工具也是十分普遍。
他们无忧无虑。唯一需要烦恼的,也不过是如何排除异己,将自己推上更高的宝座,获取更加广阔的资源,接受更多人的仰视。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贵族。
生来便高于众生,仅仅低于创世神的,贵族。
处于下层的生物们,他们遭受着最不公平的事情。他们身处地狱,努力地向着上方的光明伸出手也不过是将自己从最低层拉到上一层,在绝望过后堕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这里空无一物,但却充斥着贫穷、奴役,苦难以及毁灭。
为了在这个被填塞了无限畸形恶意的世界中生存,他们挣扎着,苟且偷生着。
他们在垃圾堆里翻找着能够下咽的食物,即使已经发霉变馊;他们抱着膝盖蜷缩在桥洞底下,希望能够顺利度过寒冷的日子;贵族将他们视作被踩在脚底肆意践踏的蝼蚁,平民对他们视而不见甚至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远离他们。
于是他们开始远离众人,待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发霉。
阿扎赛尔星,这是一个属于恶魔的星球。
恶魔这个种族,向来是都靠实力说话,因此「弱肉强食」这种丛林法则也就成为了这个星球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当然平民无法打败贵族。
贵族之所以为贵族,多少是和血统有关的。红龙与其带领的七位君主的直系后裔和支脉旁系,凡是沾亲带故的基本无一例外的成为了贵族,在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来自祖先的绝对力量,不容侵犯。
贵族们有着各自的领地,领地的大小是按照强弱来划分。但是不管战斗力的差距,他们对胜利的野心是同样的。他们总是互相猜忌,然后纷纷拔出自己的武器,不断建立战场开始武装割据。
一场战争终有胜负,成王败寇,胜者为王。输者即使再不甘心也只能归入赢家的麾下,祈祷着期待着那位赢家的下一场失败。
深渊恶魔,一个远离战争的种族。
他们是在地狱深处和扭曲夹缝中诞生的魔物。
生于黑暗,活于黑暗。因此在整个城市——包括大大小小的领地——外的那片阴暗的森林就成了他们生存的不二去处。
尽管常年隐居但依然有其他的贵族对他们的实力与地位有所忌惮,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七恶魔的直系后裔们联合了血族以及他们的旁系们将深渊恶魔们一网打尽。
象是群居动物,但是再多的象也敌不过几个联合起来的鬓狗部落,更何况带领他们是狮子。
在破晓的时候,持续了一整晚的厮杀声消失了,而森林深处的哥特式建筑沾满了血。
深渊恶魔,族灭。
直到正午,阳光照进了这个被黑暗笼罩的区域,一个小孩子从深渊恶魔们生活的宫殿中出来。
他满手血迹,再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比以前更加灿烂的阳光。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朝森林的边缘走去。
伊恩第一次见到塔纳托斯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当时他刚买好一堆生活用品准备回家,走过转角就被一个小孩撞上。低头看时才发现小孩长得很漂亮,红色的瞳孔中掺杂着一些紫色,给人说不清的魅惑感。
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货。伊恩面无表情地绕过他——然后就被拉住了衣角。
再低头发现对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小孩指指后面追来的两个彪形大汉,表情楚楚可怜,然后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年幼的伊恩当时并没有了解到世间的险恶。他把东西塞到小孩怀里后往角落里推,散步一样地路过那两个男人,如他所料地被揪住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魅魔。
原来是魅魔啊,我说怎么长这么好看。伊恩心里这么想着然后指了指右边。“那儿。”
目送那两个被骗的离开,伊恩转头却发现那个小孩不见了踪影。思考了一下就翻上墙头,站在上面找小孩的身影,再跳下墙头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小孩的面前。
小孩似乎是被突然出现的人给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伊恩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单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揪着小孩的衣领往自己家的方向拖。
伊恩的家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一套桌椅就是堆在墙角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反正这里就他一个人住。
伊恩将东西放到墙角堆好,双手抱胸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看着自觉坐到桌子上还来回晃着腿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一片沉默中,伊恩首先开口。
小孩歪歪脑袋。没有说话。
伊恩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到了对方的雷点:“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小孩看看他,还是不说话。
伊恩叹了口气。得,这下看来是捡了个哑巴回家。站起身,顺手揉揉面前那看起来发质还不错的脑袋,抬头看着灰突突的天花板,说道:“既然你不出声,那我就叫你塔纳吧。塔纳托斯。”
再低头时就对上一双闪闪发亮的红瞳,小孩——现在该叫塔纳托斯了——用力点点头,脸上灿烂的笑容让伊恩想到了偶尔才会见到太阳,还是亮度最高的那种。
当伊恩第五天醒来看见塔纳托斯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小孩是打算长期定居在这里了。伊恩有些发愁地挠挠头,原本的鸡窝头变得更乱。
看来要多接些委托了不然养不活两个人。还有要不要给小孩子多买点吃的呢……伊恩盘腿坐在床上沉思,直到感觉有人在拉自己的头发才想起来都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伊恩抬头直直地对上塔纳托斯的红瞳,神情严肃:“塔纳,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午餐也是,既然我都提供住处给你了,那么你也要付出相应的劳动力。”
塔纳托斯歪歪头,不懂伊恩在说什么,眸子里满是疑惑。
“那么——”伊恩指向厨房,“我们的午餐就拜托你来做了,用来支付你住在我这里的费用。”
塔纳托斯眨眨眼,点点头,走向那个自从伊恩住进来就没怎么用过的厨房。
伊恩再次躺回床上,翘起二郎腿,盯着天花板发呆,耳朵边是久违的从厨房里传来的乒乒乓乓声。人生真美——
“咚!” “咔嚓!” “咣!”
还没感叹完人生的美好就各种有奇怪的声音不断发出,伊恩听得心惊肉跳。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消停了,伊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了一声惊天巨响,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冲到厨房门口。
白色的墙壁已经变黑了,厨房用具被扔得到处都是,锅子里的是一团黑色的不明物体,而罪魁祸首站在狼藉现场的正中央,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是你让我做饭但是我做不好我也没办法嘛。伊恩感觉塔纳托斯的脸上就写着这一行字。
“……”伊恩一时语塞,只能认命地开始收拾残局。
厨房的爆炸导致午饭时间的推迟,等到两个人正式吃上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还是伊恩重新外出去买的。
吃饭的时候伊恩把自己碗里的肉时不时地夹到塔纳托斯碗里,嘴里念叨着“小孩子要多吃肉吃菜才能长得高”之类的。
塔纳托斯一言不发,将伊恩给的肉一块不落的统统消灭掉后擦擦油腻的嘴,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过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语调也有点奇怪:“谢谢、款待。”
伊恩还没从“塔纳托斯会说话”这一个惊人的事实中回过神,就被对方的下一句话震在原地。
塔纳托斯:“对了,我、七岁、来着。”
伊恩:“……”把我刚刚给你肉还回来!!!
一起生活久了,伊恩在做些什么塔纳托斯也很清楚。
于是八岁那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准备出门的伊恩被人拉住了衣角。伊恩当然知道塔纳托斯在想什么,看那像在讨骨头的小狗一样的眼神就知道了。
伊恩拒绝:“不行,这个是工作,不能带别人。”
塔纳托斯也没说什么,就继续盯着伊恩看,偶尔眨眨眼带出点泪花,轻晃伊恩的衣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在传达“你不带我去我就哭给你看”的意思。
伊恩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好少年不能就这样轻易屈服于对方。他将小孩的手指掰开后刚踏出半步就又被拉了回来,低头就看见塔纳托斯用比刚刚更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听你的吗?你以为我会吃这套吗?伊恩在心中不屑地想着,然后牵起了塔纳托斯比他小一号的左手,把雨伞塞给塔纳托斯。
是的,我吃这套。伊恩有些绝望地想着。该说不愧是魅魔吗?在引诱人这方面真有一套啊。
伊恩一边撑伞,一边将自己意志不坚定的锅扔给了塔纳托斯。
被包裹在巨大雨幕中的夜晚尤其适合做杀人掠货这类事情。
按照委托人提供的地址来到一座宫殿前,伊恩看着眼前的华美建筑摇头叹息:“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看的房子了啊。”
塔纳托斯不解。
伊恩解释道:“你想啊,一栋建筑的价值在于有人使用有人观赏吧。这宫殿的主人过会儿就要死了,没有人想到回收它,不然就是把宫殿推了重新再造。”
塔纳托斯也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好了!”伊恩伸个懒腰,缓缓拔出别在侧腰的刀。“开始干活吧。”
伊恩将刀插进目标人物的心脏后慢慢拔出,看没有任何血流出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一直没吭声的塔纳托斯终于忍不住开口:“就不能、一刀、砍头、吗?这样、好、麻烦。”
“那样太血腥了,对你影响不好。”伊恩想都不想直接反驳,然后才反应过来。“你终于又说话了?”
塔纳托斯没理对方的错误重点:“可是、你、带我、来这、的时候,就、已经、对我、影响、不好、了。”
伊恩:“……”不是你要来的吗!
夏天的时候伊恩习惯去河边洗澡。
在森林里的那条河流是伊恩发现的,平时也没什么人伊恩于是很放心大胆地把那里当做天然浴场。也同样把塔纳托斯带去了那里。
河水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影,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河底随意铺排的鹅卵石很光滑,水草顺着河水流向在晃动,偶尔有几条小鱼飞速游过。
伊恩将手放到水里乱搅一通然后漾起一道道波纹。他转头对着不远处因为第一次来所以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塔纳托斯喊道:“塔纳快过来!水很凉快的!”
塔纳托斯转过头,脸上还有浅浅的兴奋的红晕,他点点头,然后朝伊恩这里跑来。
“噗通”一声,伊恩很快就脱光了衣服跳进河里,水花溅了岸上人一身。还没来得及将衣服都脱下的塔纳托斯翻了个白眼,别过脸继续手里的动作,也不理水里那人的道歉。
塔纳托斯动作也很利落,三两下就脱光进了河里,然后就背对着伊恩开始洗澡。
“塔纳……”伊恩转过头似乎是想和塔纳托斯说些什么,刚转过头就发现了对方背上的印记。
印记很深,似乎是烧红的铁烙上去的,至于花纹……
伊恩想起来这个花纹是什么了。他将洗到一半的塔纳托斯从河里拉出来,不顾自己就先给对方套上衣服,末了还紧张地环顾四周,好像是在防备什么。
塔纳托斯一头雾水。他在伊恩穿好衣服才开口:“刚刚,怎么了吗?”
伊恩无奈地一口气,他就知道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他警惕地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那个啊,你在遇到我之前是奴隶吧?”
“……是的,你看不起奴隶?”不同于平时的轻快,塔纳托斯的声音难得有些低沉,还有些难过。
“不是啊。这个花纹是奴隶的标志,如果在这种地方——”伊恩比划了一个范围,“被发现了的话,是会被立刻抓回去的。”
“……”
“所以啊,你要注意点啊。虽然我很厉害,但是人多了我也不一定打得过啊。”伊恩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发。
“……嗯。”塔纳托斯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好了好了。回去吧,反正现在没事。以后注意点,我也会帮你注意点的!”伊恩拍拍对方的肩后率先往前走,没有听见还待在原地的塔纳托斯说的话。
“我来教你写字吧!”伊恩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写字本和笔对塔纳托斯说道。
“啊……?”塔纳托斯有些懵。这个人竟然会写字?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认识很多字啊,日常什么的肯定没问题的。”伊恩自顾自地搬了两张椅子——其中一张是在塔纳托斯来后新买的——到桌子边,坐下后拍拍另一个朝塔纳托斯招呼。“快过来!”
塔纳托斯依言走去坐下,然后伊恩就开始了自己的教学。
“我啊,以前被人收养过一段时间。”伊恩撑着下巴看着认真写字的塔纳托斯突然说道。
塔纳托斯有些猝不及防,笔顿了一下,然后拖长音回到:“诶——”
“大概是我五岁的时候吧,家族被灭门。但是我被我父亲藏了起来,那个地方好像还是父亲自己弄的,也没什么人知道。反正就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伊恩低头看着手里的笔出神,“说实话,我不太恨杀了我族人的人,可能还有点感谢他们也说不定?因为直到他们死了之后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也没有会对我指指点点,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他抬起头直视塔纳托斯的红色瞳孔,他在对方的眼睛看见了自己,面无表情但却有着解脱了的快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很自由。”
塔纳托斯放下笔,开口:“那就继续自由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展开*是塔纳在遇到伊恩和参加凹凸大赛前在阿扎赛尔的回忆杀
*全文塔纳第一人称
*BGM:坂本龍一 《Solitude》
http://music.163.com/song/498210/?userid=131699848
*还会有下半_(:з」∠)_
*为了方便计数全文一共647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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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所谓何?
神自远古另一宇宙而来,踏灭虚渺碎影,为彰其超前的智慧与澎湃涌动的能量,“它”创造混沌;为消磨冗长无尽的时光,“它”孕育生命。
“它”模仿自身所在之“外界”,描画新的宇宙、成为万千生命的起始与终焉;“它”扫灭妄图篡夺神格的旧日支配者,自此迈入统治的新篇。
神被赞颂是仁慈的。
“它”赐予大部分的子民们以繁荣和欢欣,让光所及的地方遍布沃土,溢满芬芳。我曾到过那里,鼻尖弥漫的是馥郁缱绻的甜腻,往来的行人鲜露躁郁苦闷的面容,丰收的果实压弯枝干坚挺的背脊,那些臣民编谱的歌儿,风一吹便哗啦啦地纷扬在喜悦的空气里。
但这份宽厚的悲悯只将恩惠赠予少数前沿愚昧盲目崇拜着所谓真神的疯子星球——那些无知狂热的种族赞美“它”、信仰“它”、为“它”献上祭祀的厚礼,因此得以继续昏庸幸福地活在泡影中;更多的,却是挣扎在黑暗里悲鸣哭嚎的蝼蚁——这并非我对他们和自身的轻视,只是作为“它”来说——或许是便如此看待我们的:若草芥般应当被随意奴役和玩弄的性命。
此处我姑且先委婉地称作性命——因为我已经隐隐有了毫末的猜测,我、遭受奴役的悲惨种族们、甚至于那些生长在伊甸园里的幸福的家伙们,对于“它”来说或许不过只是——啊呀、该打住了,再往下赘述可是要犯了大忌的。
正如光明背后潜藏的黑暗——澎湃的善意背后,挣扎在黑暗中的、诞下我的母星或许便是所有扭曲畸形与污秽不洁的终极源头。疯狂的恶意充斥着这个贫瘠肮脏世界的每个角落,膨胀到极致的恶无时无刻不在敲打摧毁着每一个仍妄图保留善性的种群的神经——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在努力挣扎着,仅仅为了不被逼上完全毁灭的道路、为了存活下去的那丝缕的希望。
但是很快他们会发现——任何一个降临在这座星球上的种族都会发现,这是一个彻底绝望的、失去光明的腐朽世界。
我出生在阿扎赛尔星——一个属于恶魔的星球。
我这么说,并不是嘲讽此处居民的心地如何卑劣,而是这颗星球的种族的确统称便是恶魔类,就如同相隔甚远的某颗星球上生存着一种名为人类的种族一般。当然这里的恶魔也分种类——不过那是基因的问题,大体还是同一物种。
红龙带领七位君主统治着这里,有约摸三十来个勉强维持着和平的城邦,除此以外便是战火绵延的地带。他们对统治毫无兴趣,最喜欢的便是成日相互猜忌,而后率兵相互割据——建立战场在他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消遣。
我作为最下贱的奴隶在最边缘的达利特城中一处菜舍里出生,不得已地在暗不透光的牢圈里生存了四年,似乎是生下我的可怜的母亲的缘故——听说她作为一个柔弱的魅魔,却缺少一张美丽的面容,因而被打发来饲养专供部分贵族食用的恶魔。
他们称这类恶魔为两脚兽,将之视为同鸡牛猪羊一般的牲畜。——但这类恶魔明明与这里大部分的贵族、平民同属希伯来恶魔(也是阿扎赛尔上最常见的魔种),却只因贵族的个人爱好而被随意宰割,虽然也有部分贵族是需要吸血的魔种,但直到很多年后我去到别的星球,才知道这是相当荒谬而可怖的事。只是当时的我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不光是我,这在整个阿扎赛尔都是相当正常的小事,有如吃饭喝水一般随意。
我对母亲并没有多少记忆,甚至连她去世的年日都不甚清楚。出生到在这生长的六年,我从未见过哪怕一丝的光线。有些恶魔是能夜视的,不过很遗憾——在上文中我已提过了,母亲作为魅魔,我自然也同为魅魔,缺少强大的能力。母亲并没有多少闲工夫管我,于是我便终日缩在九号笼边的角落里,和笼里的两脚兽抢着糠吃。母亲和我的交流接近于零,我便也无法熟练使用语言,即便那是刻在骨子里属于恶魔的言语,更遑论这些被饲养着的恶魔了。
我能活到六岁,并不是我自身的生命力多么强悍,魅魔是相当脆弱的一种恶魔,而我之所以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回忆过去,是因为从我出生起,就有幸得到怀孕在身的两脚兽的喂养,直到能自己去偷糠、和它的伙伴们抢饲料吃。它大概是误将我认成它先前生下的孩子了吧,但我仍旧十分感激它——此处请允许我将称谓改为“她”吧。比起对我不管不闻的生母,我更愿意将她认做母亲。
约摸三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个玩伴。他是喂养了我的两脚兽的孩子,刚出生便同三岁的我贴在一起。我们一同生活,吃住都在笼里。直到我稍大了一些,能从笼子的间隙中爬出去了,才分隔了一会。我的体格比起它们来说要瘦弱几倍,虽然同吃着一种食物,我想这大概也是种族的原因。刚钻出笼子的我应是对周边都充满了新奇的,绕了半天却也绕不出一个厢房。正苦恼着,那边却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我慢悠悠地前去探查情况,才发现是他因失了我而不安地哭嚎。我只得费力地攀上笼子,再扑腾着瘦弱的小腿钻进去,抱住他的脖子,用乱糟糟的头发蹭蹭他脏兮兮的小脸,告诉他我在。
这样他才勉强安生下来。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乳母,曾在我们熟睡的时候被拉了出去,从此再没回来。我当时并不知晓乳母消失的原因,只是她的突然离去,令我与他惶惑无比,不知几日惴惴不安、不吃不喝地盼着她的归来,可终是没等到那熟悉的拥抱。
现在想来,她大概早便成为了哪个无能权贵的腹中美餐,再回归地母的怀抱了吧。对此仍一无所知的我们却仍在小小的牢笼里玩着古早单调的游戏、为两口掺着腐肉的糠饭而大打开交、依偎着在寒冷孤寂的夜晚安然入睡。在可以称之为日常的、那个小小的窖房里,充斥的是排泄物的膻臭和成群菜魔的哀唤,我与他却觉得与对方一同生存的此处即是幸福。
直到我六岁的那天,长了一身厚实肥膘的他被管理的奴隶相中,要拉去做当日的肉食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光线透入视线,浅黄昏眩的柔晕填满了整座拥挤的舍园。从未见过的强壮恶魔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衫,背上烙着从属的印记,锈蚀的脚镣每走一步便哗啦啦地响彻地房。奴隶的脚步粗重,渐近的声响在趴着的我耳边也愈发清晰。
奴隶卧着老旧的麻绳,机械地掰开九号的笼子,将绑了圈的粗绳套上他的脖颈,便要将他拉去了。我们都知道会有兽不断地被带走,却不知道那些被带走的恶魔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他惊惶地瞪大了一双不能视物的污浊眼瞳,眸光黯淡却朝着我在的方向失了焦距。他大张的嘴不成言语地叫唤着,涎液不住地淌下。他发出凄厉的悲鸣,用力抓住栏杆的手在奴隶坚决的拉扯下磨出骇人的血迹;我疯狂地尖啸,扑出笼子,用力扒拉着那扼紧他咽喉的、满是油脂的绳线,而他奋力扑腾——好一副离别的惨象。
我已是无法自控的状态了,似乎世间除了他,再无所谓。而我自以为是的反抗在那个奴隶的面前却毫无意义,恶魔一把抓起我的头发,不满地啐了两口,便用力地拉着我在地上拖行起来。背部摩挲过满是石砾的地板,疼痛自不必说,但那从头皮传来的撕裂的剧痛更是煎熬。我像头野兽一样竭斯底里地咆哮着,尽管我那细若蚊蝇一般的脆弱嗓音除了制造小型噪音再无更多用处;而他早已不再挣扎与叫唤了,像死了一样地任由奴隶拖着,猩红的血迹长长地蔓延,从牢笼到窖口,甚至溅脏了奴隶穿着的、满是污垢的白衣。恶魔砍下了紧抓着牢笼的他的手,稳当地负在肩上,绝不浪费哪怕一颗肉粒。我那狂躁的嘶吼引发了窖里其他兽的同情,于是他们也一同呼唤起来——尽管我并不明白他们悲切的啼叫中所饱含的意义。
那奴隶约摸是听得躁了,于是停下步伐,发泄似地向我踢来,脚上的镣铐便也发出金属摩挲地面的沉重声音。身上的骨头断了几根呢?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遭是可以将我溺毙的凉意。大概是仍不过瘾,奴隶抓起我的头发,拎起我软趴趴的身体,于是我那张满是泥垢的脸便暴露在那家伙的眼前——我猜测他想狠狠地将我的头颅摁向地面,直到颅骨发出断裂的脆响。然而他最后却没有这么做,有如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忽然用他那满是汗渍的脏手试图抹掉我脸上的泥泞,效果甚微,于是便转而用衣服上唯一洁净的地方狠狠地摩挲,然后一点一点地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尽管这份笑意在那张堆满横肉的恶心面庞上相当狰狞,我却仍感受到了他溢于言表的欢欣。他转换了姿势,小心地扛起我,又拖拽着将要没了生气的我的挚友,就那样走出了囚禁我六年之久的舍门。
我看到——那是我第一次真切的、用我即将衰退的眼睛看到,不曾知晓的外界的景光。过于刺目的光线使我闭上了眼,脆弱的眼球却抢先一步分泌了大颗咸涩的泪珠,粘合了垂下的眼睑,淌过细密排列着的睫,不断濡湿着干涩紧绷的脸。
凝结的空气中是尘埃硝烟卷携的火药味,那渺杳无光的昏房中终日弥漫的腥膻粪臭消逝在呼啸而过的车马奔腾间;沙砾纷扬,街旁零星崩塌的房屋尸骸背后是残阳渲染得如斯深重的血色苍穹。大片绚烂的红云吞噬了最后弥留的丝丝碧色,晦涩的远风吹灭这摇摇欲坠的暮火,浓墨锈蚀的夜悄然将至。
我从未见过世界。
我曾以为整个世界便是这处牢笼,如此狭窄阴暗;我曾以为阿扎赛尔只有永远的夜——而今我因一无所知而产生了极大的震悚。我未曾试图描绘过外界的景光,因为我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太阳、天空和花木,因为我以为恶魔的一生便是在箱子里的世界中生根、发芽,然后暗无天日地活着,直至安眠。我以为发施的糠粮是天降的食物,我以为同我一起生活的恶魔与我是同样的东西——我以为这个世界还未开化过。若我不曾离开菜舍,我或许会同其他永远不可能了解到真相的两脚兽一般,继续浑噩无知、悲惨地活下去吧。
我第一次见到光明。
我本是出生便应夭折的,却阴差阳错被乳母救下;我本应刚才毙命在那家伙的鞭打之下,却因我的种族与面容而被留下。生命充满了偶然,我不禁感叹自己的幸运。大汉谄媚地对门边站着的瘦小恶魔说着些什么,他们体格差异巨大,地位也全然不同。瘦小的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布料织成的服饰,高傲的神情做作得令人恶心。他大概是哪个贵族的执事,为了主人而敬业地特地到这里监督食材的管理。
执事听完了奴隶的叙述,便掐着我的下巴仔细打量。那种有着赤裸欲望的眼神令我尤为不适,他笑了一下,而后松开了手。他抬了抬下巴,奴隶便给我拷上手铐与脚镣——就好像那些重刑犯罪者一样。已经毫无力气的我无法挣脱桎梏,甚至因为脱力而昏睡了过去。
我也不清楚我究竟是如何来到贵族的府邸的,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已躺在一处新的地窖的角落里了。这里有一扇窄小的窗,在伸手无法触及的高处,钉着防人逃出的铁栏,但即使如此,条件比起我先前生活的地方要好得多。伤处还未包扎,全身是宛若火烧一般的疼痛。衣着女仆模样的少女用着清洁地面的长刷,奋力地搓洗着我身上六年未褪的污垢。
我趴在地上,看着先前用桶泼上的水由清澈渐渐浑浊,含混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与泛白的泡沫。女仆毫无轻重的搓洗就像在清理地面的污泥,我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个死物。刷洗完毕后她再仔细将我的口腔内部也清理了一番,而后便离开了。我勉强转动眼珠,扫视这一处偏房。有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不过大多都比我年长。他们一人有一个棺材似的小床,紧紧地贴在一起,就像并列葬在一起的坟墓。
年长的孩子只是静默地瘫在自己的棺材上,散发着沉郁的死气,明丽的脸上绘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妆容,身躯残破,满是伤痕。年纪尚小的,大多在偷偷地瞟着我,在四目相对时便慌乱地收回目光。我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属于同族血脉间的联系。那些孩子大多都是服侍贵族的魅魔——被用作发泄的奴隶。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女仆片刻后便返回了,手中拿着烧红的烙铁。她向我走来,低跟的皮鞋在地面上哒哒作响。分明是轻盈的步伐,却在我耳边无限放大。我畏缩地战栗起来——然而这微末的反抗不过只是徒劳。少女手中的烙铁没有丝毫犹豫地挥下,在我的背部留下永远无法抹消的印记。我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痛楚,只记得早已喑哑了的喉咙不住地啼血、发出可怖的悲泣。从此我的背上刻下了奴隶的印记。我朦胧间瞥到她的脸,那冰冷的眸光与不为所动的表情令我如坠冰窖。
做完这一切,女仆将我从地面抓起,简单擦拭后梳理一番,再草草包扎了先前的伤口,便将我丢到床榻上去。我戒备着周围的一切,哪怕是空白的、与地面只相隔五米的天花板。我看着它,仿佛畏惧着下一秒便要下坠。我抬起自己的手臂——这具身躯仿佛已非我属。我看见自己瘦如枯柴般的腕、干瘪下去的病态白色皮肤,攀附着虬露的浅色青筋,以及被修剪过后的短短的暗色指甲。我看到我的脆弱。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我无法立刻接纳——终于是酸涩得按捺不住地垂下了眼睑。
世界正在远去。
黑暗覆没眼睑之际,我恍惚间看见不久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逐渐崩塌。
而我的脑海中空无一物。
在冗长的沉寂后,我因少有的嘈杂而悠悠转醒。意识宛如在海中沉沉浮浮,言语似由悠远天际模糊映入耳中。断断续续地听得并不真切,身体在大脑彻底清醒前先发施了睁眼的信号,我费力地颤动几下,所幸昏暗的室内并不刺目。从窗外稀薄透入的月光为床边的女仆披上黛蓝的鲛绡。
女仆并不是先前我所见到的那一个。她端着一碟小小的肉汤,来到我的面前。我勉强坐了起来,尽管汤饭已经凉了,那悠悠发散的香气仍然勾人胃口。捧着碗的手仍有些微微颤抖,我小口小口地舔食了起来。
这个女仆显然在这抒解着工作的烦闷,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乱七八糟的碎语。其他的孩子只是静默地听着,空洞的偶人是最好的发泄对象。而我对此毫无兴趣。忽然她说道,今天的肉菜是老爷剩下的,特地赏赐给你们的,长匀称了才好伺候主人。我本应是未能理解语言的,可不知为什么,她话中的含义却突兀地了然于心。我停下了嘴里咀嚼的动作,抬起头来,听到她说:这可是两脚兽的肉,今天刚从场里拉过来的。听下面的屠夫说,那牲口挣扎了好一会,还顺便带回了这个脸蛋漂亮的小畜牲。这小畜牲那么怕这头牲口走——现在不是吃的挺香的么。她斜眼挤兑了我一会,继续着她的高谈阔论,说我的母亲是个上不了台面、干不好本职的魅魔,被打发去养这些猪狗……
我已经听不到了。
我现在口中含着的,是曾日夜与我生活着的挚友的躯干。
酸胀袭上我的眼眶,令我失措,惨然干裂的唇不住地颤抖,张开再闭合,空洞的断片填满我的记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些缓慢却不曾停止的记忆里我妄图回忆起他的脸,却再也捕捉不到他鲜活的身姿。嗡鸣骚动的白噪音覆盖了逐渐衰弱的心跳,有极寒凉的吐息从脚跟漫卷而上,使身体褪却温度,与血液交融,在我的深处逐渐冻结。我痛苦得将要窒息,那汹涌袭来的恶意毫不留情地扼住我的喉咙,肆意嘲笑着我的卑劣。我正置身断崖的边缘,而我却以为回归了温暖的巢穴。
我不知道这种最懦弱的情绪叫绝望。
我的眼泪疯狂地下坠,在白色的被单上晕开丑陋又轻贱的晕纹,手颤抖到拿不稳碗碟。我打翻了汤,想伸手去触碰却翻下了床沿。我开始呕吐,咳到嗓子烫得冒泡。我在挣扎、在哭泣,黑色的头发混杂着眼泪扑得我满脸都是。女仆尖叫起来,咒骂混杂着踢打,而其他的魅魔只是毫无反应地看着这一出闹剧。
我的内心却是死寂。
他死了。他哪里都不在了。
我崩溃地闭上眼。
我梦到他被肢解被烹饪,我梦到他最后绝望的双眼。那种疼痛与悲切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汨汨流出的血液像是我被攥碎了的生命的一部分。
时至今日我仍会日夜想起那时的感触,每每都觉得凉寒透骨。
一生那么长,我又怎么会知道下一步究竟会踏入哪个深渊冰窖呢。
之后的第二天,仆人带我去见了他们臃肿丑陋的老爷。我的相貌似乎很符合那些人的审美,虽然我自己都未曾见过。只是他们因嫌我太过贫弱不禁玩弄、年纪过小而失了宠幸的欲望。我再次被拉回了地窖。
照顾我的女人们乐意多赏我一碗饭吃,只为了我骷髅般可怖的身形能恢复常人的大小,却也嗜好鞭打我和其他的奴隶以抒发一日工作的烦闷,遇到老爷宠信的奴隶便下手轻些,却从未停止。她们同是受到剥削的恶魔,却并不属于奴隶,而是属于普通的平民。而这个冷酷的世界的确相当残忍,同属底层的恶魔们不愿意相互扶持理解,只是自恃胜高地欺压着更下层的民众,既可笑又无能。
我所服侍的这一家的主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嗜虐者,这也是那些仆人们敢肆意蹂躏我们的原因。他喜好有伤偏瘦的幼童,血液能勾起他施暴的欲望与昂扬的精力。我却因为体质实在太虚而被他宽恕回房内养好一年再品尝,只因新拉的魅魔也十分优质,够他们把玩一段时间,因而不急着用我。想来也是气运,我又一次慨叹我的幸运。只是每日都能看到回了房后死在棺材中的魅魔,大多都仍是十多岁的孩童模样,便被生生折磨得送了命。
在我七岁的那年,房里的魅魔接连染上了热病,而后走向终焉。最后只剩我一个了——但我害怕被那些人使用,尽管我只是个奴隶。
我逃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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