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你知道那些美国人对华人一般的印象吧。黯淡无光的黄色皮肤,黑色的细小眼睛,读书很努力,家长很严厉,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沉默寡言,就算是黑帮歹徒,似乎都不能引人注意,他们那么低调怕事,像是一个灰黄色的群体,拥挤在一起,每个人分享同一张脸,像是某种羊群。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认真看。杰米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认真看。
杰米有时候不太敢直视李的眼睛,大多数时候他还算友好,他黑色的眼睛很平静,像一滩静止的水银,即使是这些时候,也不会有人忽视他的眼睛,第一次见面的人不会,见过他很久的人也不会。如果你不会因为一头狼表现得很平静而停止凝视它的眼睛,那么你就不会。因为你不会希望自己错过了它陡然变得尖锐的瞬间。
李没有名字,至少杰米从没听到任何人用李之外的名字称呼他。李也从不和杰米说,杰米第一次在他面前脱掉自己的衣服的时候问过。
“李。”李说。
“李什么?”杰米坐在床上尝试弄出一个嫖客们都喜欢看到的微笑。
“只是,李。”李扯开了自己的领带,他的眼镜和脸颊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血点,杰米觉得那不是李的,但他不敢问是谁的或者怎么来的。婊子容易被杀掉,多嘴的婊子更容易。
李常常用很粗鲁的方式操他,如果可以,杰米希望能用不留情面这个词,不只是操,姐妹觉得这能概括绝大多数李做事的风格。有时杰米觉得他过于残忍,李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是白人才会有这种感觉,哪怕杰米只是个站街的白人男孩。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杰米……”李说这话的时候相当柔和,也像大部分他面对杰米的时候。“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杰米从没问过‘这里’到底是指什么,李让他感到害怕、若即若离和喜怒无常,他无从猜测他,猜测他所说的境地究竟是指能与他在一起,还是能四处强取豪夺且逍遥法外。杰米从十六岁开始之后的五六年他常感觉李确实很爱他,他操他,不再让他到街上去,还让他到学校去,尽管杰米并不是很擅长,但是李让他做的事情他都会全力以赴。后来他甚至在社区大学学电焊。即使他学完了之后仍然每天等在家里等李回来,李有时会给他带礼物,有时候不会,但是那些日子他们活得像一对那种杰米觉得四十岁之后就没有性生活的中产阶级夫妻。李第一次嫖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李看的与其他那些喜欢搞青少年变态中年男人有什么不同,然而直到杰米长高,声音变粗,长出胡子,骨架开始变大,李依然像第一次操他似的操他,而不是把他扔回街上。那段日子是最好的日子,李是个可怕的中国人,很少亚裔会被这样评价,他打劫拉美人的毒船,割开他们的手臂把他们扔到公海里看他们被鲨鱼围困,或者剁下湿背客的老二喂狗,他总会想出层出不穷的办法,这些折磨人的方法随着他的野心生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街区里只有泰国或者越南来的毒品,它们便宜、质量更好,而且沾满各色人种的血液。但那仍然是最好的日子,李即使做了上述所有事情,他仍然会回家,亲吻杰米,为他做饭。
李从不让杰米了解他运作的‘生意’,毒品、止痛药、女人或枪支。但即使如此,杰米还是知道在他们的相识到了十年的时候,李惹错了人。李总是认为自己十分聪明,而他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他虽然不像大多数中国人,但是他仍然有着那些谨慎和认真的品性,当他完成一桩‘生意’他会掩盖自己的足迹,在任何层面上,像雪地的狼,总是把事情做的很漂亮,连撕扯都是干净迅速的。他盘算着每个人的厉害关系,自以为像是舞台背后的木偶师一般操控他们。他很聪明,即使连最轻蔑他的人都需要承认这一点。
1984年,他还是惹错了人,他杀掉了塔塔基尼亚所有的儿子,这是他的作风,甚至可以说这种赶尽杀绝的手法已经成了李性格的一部分。意大利人便疯了,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态度通缉他。
李再也没有亲吻他,更多时候,他随他换一个又一个住处,李不停地打电话,紧张地抽烟直到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灰白里。
他说,他要回香港去了。
于是杰米问他,我呢。
他说,你会没事的。你保重好自己,我已经全都替你安排好了。
李从来没有问过他,也从不知道杰米多么希望那些礼物和亲吻回来,多么希望回到一个固定的住处,多么希望以后仍然可以非常确定每天李都会为他做饭,甚至即使这些都没有,杰米处于一种极度癫狂的渴望里,他希望至少他还能看见他,知道他在哪里。
没有,李只是要走,他的聪明才智终于用尽了,他的残忍和手段也无法令他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警察有一天甚至带走了李的老板,李的老板回来的时候,他对李说,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意大利佬对他们紧追不舍,但他们仍然勉强地挣扎着撑了过来,李什么都都丢弃了,但是他依然非常狂热,在从最后一个杀手手中逃脱时,他对杰米说,我仍然赢了。
杰米坚持要送他上飞机,李沉浸在巨大的期待里,沉浸在杰米最后的怀抱和亲吻里,杰米从没见他笑得如此快乐,对杰米说,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维多利亚港和我以前的地盘。杰米,就像十六岁那年他没有问出口那样,他没有问他,这些对我有什么用呢。
当李松开杰米的时候,杰米开始尖叫,歇斯底里、丧失理智,他尖叫着救命,他尖叫着一切能让埋伏在机场的警察和FBI能做出反应的词语。
后来杰米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看见李,他被证人保护计划安置了起来,然后忙于做笔录,向不同的人员,法官,陪审团,一遍一遍重复李所有的事迹。直到法院宣判那天,他才看到李,静静地站在审判席上,神情就像站在厨房灶台面前一样,眼中是一滩凝固的水银。
150年监禁,70年不得假释。
杰米开心地几乎要哭出来。
他终于守住了李,余生他都能见到他,并且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