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7
——
兰尼德尔警惕地看着会说话的狗。
这么说并不礼貌,但他敲了敲脑袋,住在里面的人并没有应答。你要知道,他并不擅长真正的交流——是指除了动刀子和挥拳头之外的交流。
他不是第一次见弗洛丝缇(大概是叫这个名字),最早的时候,是这个让人弄不清有多少耳朵的生物把他带到了离未来镇极近的地方。最终没有进镇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至少这份天真的好意他是领会到了。
相比起那时,狗妖精的精神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明亮了。但寄居在她小臂上的复读机歪着头,用其中一只眼珠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等待着任何话语从自己口中吐出,好让它进行复读。
他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责任向对方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事实上,在之前那段食腐生物般的日子里面他还有些其他收获,手上的弹弓算是其中一部分。自然,人有了弹弓就会想着要打些食物,更不必说前段时间食物的收益并不算高,在可以想见的一段日子里,必须保持着半饥饿的状态。
你可以把这种行为叫做改善伙食。但兰尼德尔看着弗洛丝缇,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绝对承认自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对方的出肉率和耳朵的口感之类的想法,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得产生什么愧疚感或者心虚之类无所谓的情绪。
“一起?”他僵硬得声音都哑了。
“一起。”
“一起!”这是复读机。
复读机的存在使这场对话产生了某种热热闹闹的错觉,兰尼德尔心中有一点希望那只鹩哥可以自己发明一些话来复读,这样的话他们都不需要费心填充这可怕而陌生的沉默。也许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这小林子里的情况,狗妖精对于自己的存在极其陌生而警惕,但对前方的林子却无那样明显的生疏感——也许他们之前经常出入此处,还获得过不少的食物。
兰尼德尔不知何时已经决定跟着对方,并且努力为此说服自己这样会有更多的收益。他们都没有费心继续说话,只有鹩哥的喙偶尔咔嗒咔嗒地响着,狗妖精听见了,就会抬抬手,示意它闭嘴。
他不理性但也许很准确的直觉立马得到了证实,显然其他未来镇的住民经常出入此处,而且设下了不少陷阱——他又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杀狗越货,顺便牵走捉到的小鹿的可行性。
“……这成果不错嘛。”
狗妖精显然没有听进去,她看着被陷阱绊住的幼鹿,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方的身形让他没有办法判断真正的年龄,而阻止自己的动作只能按在自己腰上这个事实,让他在心中无限地把对方也划进动物幼崽之中。
该不会是在可怜另一种动物的幼崽吧。
说实话,兰尼德尔也并不倾向于杀掉幼鹿。不仅仅因为宰杀幼崽是多么奢侈的行为,也因为他非常希望有可以载重的动物——即使必须与其他人共享也可以——来携带大量补给,就能走去更远的地方,或是把自己在河边的据点建得更好一些。但同行之人似乎沉溺于某种思虑,既让他不愿放弃这份资源,也不能直接接收幼鹿,除非他想与现存已知的幸存者们发生直接的冲突。
——
直到兰尼德尔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白给别人当了一回苦力。不过说实话,他并不是特别喜爱思考这项精密运动,所以在狗妖精的规划之下挖新的陷阱也算是可以接受。他唯一考虑过的是成年鹿蹬踹的力量和最近连绵阴雨导致的土地潮湿松软,所以用简单的工具把作为陷阱的沟渠压实,用泥水抹得有些光滑。
狗妖精默不作声,将一些楔子似的东西钉进土地,并且在其间缠上绳索,做出了类似绊马似的东西。兰尼德尔所做的只是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背后,用力把楔子更深地踩进地里——他对于会说话的狗能有多少力气抱有怀疑。
他自己不会做这么麻烦且精细的陷阱,从他的角度来说,这太过怜悯了。兰尼德尔会自己备上一点食物,手握烘烤过的长矛,在附近整天整天的等待会在乎亲情的幼稚生物给他送肉。不过这次出来他也只不过是不抱希望的闲逛,出于某种没有道理的担忧,更不愿意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取出弹弓。
“很难理解吧?”她说,出现在狗妖精的背后,兴趣盎然地端详着她……的耳朵。“她在折磨自己呢。”
“为什么?”
“就像太阳要升起,雨水要落下,一切活着都需要吞食其他一切,在社会里吞食别人的价值,只不过在现在,这种吞食更加原始,而且直白。”弗洛丝缇或者别的谁,因为兰尼德尔的疑问句而抬起头,显然没有听见另一个兰尼德尔对这件事的回答。
兰尼德尔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说。帮助对方完成陷阱,兰尼德尔滚得满身都是烂泥,甚至在看着对方(相对而言)比较干净的时候心中升起某种鸡毛蒜皮的不满——这种心思相当不健康。
“从来不会想那么多?”她托着脸颊,坐在一个不存在的椅子上,“简单也是一种生存策略。”
兰尼德尔紧紧闭着嘴,他什么都不想说,以免从这口里出去的话还要经一道复读,最终传到一个不那么相熟的人耳中。狗妖精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投身于手上的事情,好让自己忘掉更多的事情。
最终工作告一段落,兰尼德尔并没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婉拒——你可以称之为婉拒,事实上对方根本没有提出邀请——弗洛丝缇对于一起回去无声的邀请,选择往树林深处收集自己当天的食物。
现在的弗洛丝缇和一直以来的兰尼德尔,没有一个擅长于交际。虽然他很容易地把现在的狗妖精与记忆中的、疲惫但鉴定的狗妖精相对比,但提出问题却无法解除问题是可耻的。
除了那复读机一如既往地聒噪,也许鸟类的脑子无法读懂几乎每个人在它复读的时候杀其吃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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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9
——
《无人时代》
……
在新的生命诞生之际,旧的物种必先毁灭。世间一切完美之源就在此处,从残骸之中脱胎出全新的生命,升至诸云之上,再由上而下。恶人一切的角、必被砍断,惟有义人的角、必被高举。
当着诸人的面伸出毁灭人的右手,其吞吃大地骸骨上所生的蛆虫,如焰火四围吞灭。
……
————
兰尼德尔把一个哈欠捂灭在掌心里。事实上,他原本只不过是想逃开狩猎的工作,与他想的不一样,能捕到的东西着实很少,满眼翻出来、没有草覆盖着的泥巴倒是很多。会说话的狗毕竟是会说话的狗,倒不是说他已经把冬天的时候把自己带进未来镇的人——呃,但那毕竟还是狗。
这几天的劳作让他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连日的阴雨对此毫无帮助,只是在旧的泥壳接近干燥的时候又裹上新的,让以前搭好的窝棚变得一靠就能留下完美的影印。兰尼德尔通常痛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这种气候总能提醒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重伤,连带着连当时的悲惨回忆也一同能翻涌上来。
细雨只是让充作兜帽的布料变沉,尘土和泥巴让挤出来的水无法饮用,如果他还有那个力气的话,会用自己贫瘠词库里最肮脏的词语去默默咒骂好几个小时。但现在,还是算了,毕竟思考也要消耗能量,而现在最缺的还是能量。
在离开未来镇所依偎着的山的时候——兰尼德尔在心里把它叫做一——他的小囊袋里面装满了昆虫幼虫、嫩叶和树皮,不算很有营养,但能短暂地让人觉察不到饥饿。 这选择不算差,特别是在他脚下一滑,和一大堆折断的草茎一起滑进三指厚的烂泥里面的时候。也许是之前地震之时导致的山体滑坡,总之山谷之中充满了被压倒的树木、隐约可见的破落残骸或者些别的什么。天气不算很好,但目力可及之处就能看到更远处的山——于是兰尼德尔又在它上面强行按上了个“二”——显然状况要更加好一些。也许是因为更加茂密的植被,也许是因为地质年代上的运气好,显然对面不是到处都是污泥的唵噆模样。
天气稍微暖一些了,用以抵御寒冷的厚皮毛和布料都变成了更轻便但载物量更大、遍布口袋的衣服,其总重量基本不变,只是更加臃肿其妨碍行动。兰尼德尔坐在烂泥巴中漂浮着的一大块石头上面,清点着从口袋里溜出来变得脏乎乎的一把坚果,直到她宛如漂浮地走到近前,他才放弃似的草草挤掉坚果之间的泥水,把依旧不堪入目的食物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天气真好,嗯?”
“你这么说我真的会信的。”他潦潦草草地在身边的石头上抹了抹手,结果却沾上了更多泥沙,只好甩上几下,一团泥巴朝着她飞了过去,半途中就被呲地一声烧干净了,变成一道烟尘,“看看这广阔的泥地,这能把人掐死的雨天,这饿了好几天的倒霉肚子,真好啊!”
他伸直了腿,让她看看糊满了泥巴的脚,看上去比它应该有的大小还宽了两圈,卷满了草茎树叶。
“哎呀。”她咯咯笑了声,红裙滑出一个飘荡着的优雅弧线,避开了那团泥巴,“这可不是生存所迫么。你的整个口袋都得翻出来洗了。”
“我需要的是把我整个人都像口袋一样翻过来洗一次,所以这些都是小事。”
“噗。”
“……有那么好笑么?”兰尼德尔有些恼怒,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想跺跺脚。
“有,这让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你知道么?”她环抱着双臂,“就像大部分小孩子,上天入地的,滚得浑身是泥巴,只好连衣服带人一起打包丢进溪流里面,用刷子刷干净。”
兰尼德尔不高兴地卷了卷嘴唇,他的思维顺着她的描述往下想象,在某个时刻危险地卡住了。再往下想可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所以他只好停下制造更多泥点的行为,顺着之前看到的山“二”的方向重新修正前进方向。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通常说觉得她尖刻或是欠揍,并非说她无法读懂当时的气氛,而更多的时候是针对一部分——大部分人,不愿意去花这个心思。
沉默一直持续到傻狗颠颠地找到了兰尼德尔,它原本腹部和腿上的白毛被泥浆沾湿,变成了灰褐色,被毛紧紧地贴在五十五磅重的幼犬的腿上,显得它的四脚尤为纤细,就像穿了极紧的丝绸裤子。
兰尼德尔不承认他笑了,但有其他人笑得停不下来。他本想开口嘲讽几句,但现在开口自己也一定会笑出声的,只好伸手摸了摸傻狗的脑袋,在它的脑袋上留下一抹塌陷的泥巴印。她笑得要弯下腰了,最后那一下算得上是雪上加霜,让人不由得庆幸她其实不需要呼吸。
“我一直不能理解你的笑点。”
“……想笑就笑咯。”她的笑容消失得像瀑布流水,只是转瞬之间只留下空白。
“这就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
“说明你缺乏做人最基本的要素。”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紧接下来的沉默又覆盖了一整段时间。兰尼德尔曾经听过人说“望山跑死马”这样的俗语,现在也算是又印上了。山路比他想得要难走一些,到达“二”的时候天色已暮,山的斜度平缓,遍覆厚重的树木。
其间兰尼德尔用弹弓打了两只鸟,傻狗兴奋异常,薅了一嘴毛,才让他把奄奄一息的鸟从嘴里橇出来。活着的生物都饿了,被扯断了脖子的生鸟都能让人嘴里充满唾液,兰尼德尔对着傻狗喷了喷鼻息,用干草把生肉包起来,塞在行囊里。
每次她都饶有兴致地越过他们的肩膀看着整个狩猎过程,就像有钱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平民艰苦工作。山的坡度平缓,兰尼德尔没有选择用刀清理路径,而是选择更慢更轻松的方法登山,毕竟消耗的力气也能少一些。在他攀登的时候,树叶之中漏下的光逐渐由阴白淡漠下去, 这样的天气总是给夜行造成强大的障碍,雨不够让人直接放弃前行,也无法阻碍人建立篝火,但多云的天气总会造成没有一丝亮光的黑夜,如果没有火把,就寸步难行。
但如果拿着火把连夜行军,一则容易吓走潜在的猎物,二则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迹,在火光之下,太过容易无法适应黑暗。
兰尼德尔停了一下,傻狗落叶中的脚步几秒钟之后才绕了个圈,继续往前走。
“想问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好的询问对象呢?”她跟着一人一狗,轻捷地就像不存在一样,她完整的长角之间燃着的那团不定形的火焰随着她的脚步跳动着,只是标记出她的存在,却无法照亮四周。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兰尼德尔没有回答,他在尽量消灭自己的脚步声。
“你觉得这里有问题吗?直觉在轰鸣吗?”她又一次咯咯地笑了一声,“相信自己吧,你的直觉总是对的。你是幸存者。”
只要我的直觉错过一次,现在我已经死了。幸存者。兰尼德尔默想道。周围的景物似乎都已经只剩下一个形状了,他最终决定就近生上一堆小火,压得暗一些,不会有问题。最近的天气把所有东西都浸泡在湿漉漉的雨雾之中,所以他几乎找不到任何方便作为燃料的东西,只好颇为不舍地把自己相当一部分引火库存取出来,浸上油,试图去引燃那些有点湿漉漉的朽木小枝。
最终得到了一堆小火,被压在半新鲜的大柴之下,这让它们不至于燃得厉害,也不至于不到半夜就熄灭成一堆湿漉漉的灰烬。然后兰尼德尔一定是睡着了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然后听到了一声不同于篝火噼啪或是傻狗在梦里踢了踢后腿的声音。
事实上,兰尼德尔还没有醒过来,就飞速地就地一滚,一半是想躲进树木之间,一半是想顺势站起来,最终两件事情都没做得太好,他才慢慢醒过来。
奇怪的声音并不是偶然。虽然听不出交流的动静,但有人四处走动的声音太过明晰,傻狗也醒了过来,看见兰尼德尔躲在树丛里面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尾巴,似乎以为这又是什么新奇的躲避游戏,最后和篝火一样被一团飞来的泥巴招呼个正着,于是两者都偃旗息鼓地装起了死。
“去看看吧,带着刀。”她举双手赞成。
兰尼德尔摇了摇头,小心地抓了一把附近的某种倒霉植物的叶子,把它在掌心揉碎,期望用苦涩的植物气味掩盖自身可能存在的味道——说实话,可能也就是潮湿的泥土味。他尽量轻缓地压倒植物,俯低身体,虽然这样的姿态极其消耗体力,但胜在悄无声息,也难以被人发现。
走出火光的小小范围之后,他才发觉外面是那样黑,也更加确认对方离自己算不上太近,至少不在现在的光线条件下目力所及之处。这三五寻路他感觉起码挪了半刻,其间还感觉到有虫子在咬自己的脚跟,只好勉强蹭了蹭,也不知道蹭掉了没有。
对方——现在他可以确定对方是某种人型生物——也没有拿火把,让人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夜视能力不错还是谨慎得愿意牺牲调查精度。四五个人高的黑影四处移动、咕哝还是相当让人不适,现在过于安静的夜晚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四处活动着,从枝头或者泥土里扯下挖出什么东西。
让兰尼德尔来猜的话,他宁愿相信对方也是找食物的,只要自己不算对方要找的食物。他不自觉地屏息静气,只感觉自己的脚后跟都要被那只虫子咬烂了,他只打算摸清楚情况之后继续躲过去,大不了回去报个信,或者更好的:干脆朝着另一个方向远走高飞,再也不管这些倒霉蛋。
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话的狗毕竟是会说话的狗这句话像绕口令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念诵了三遍,就像是某种诅咒一样。
“你犹豫什么呢?”她也蹲在兰尼德尔身边,脸上几乎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居然学会犹豫了。还是学会衡量了?”
兰尼德尔在心里诅咒咬着自己后脚跟的虫子,慢慢挪动着身体,试图碰到自己的脚。在你必须把全副精力放在周围的动静的情况下,这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地困难的工作。那些人型生物在工作的时候逐渐分散开来了,也许是夜晚的极度寂静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其中一团黑影逐渐靠近到了他能看清大概轮廓的的距离,兰尼德尔几乎能听清狼人的咕哝声、抽动鼻子的声音和踏过植物的声音。
他紧张了起来,趁这个距离,他还能慢慢地往远处挪动而不被发现,同时他也担心,随着狼人们搜索范围的扩大,早晚会发现他留下的篝火,还有被泥巴糊了一脸的傻狗。所以他打算抓紧时间拉开与他们搜索区域的距离,其他的事情都以后再说,巨大的压力使他没办法进行太长线的思考。
就在这一瞬间,他算好了距离,捏住了那只脚跟附近的虫子!排除一件干扰的喜悦尚未产生,紧接而来的是穿透颅脑的剧痛,就像脑髓瞬间燃烧起来,气化的压力撑得他的颅骨都不堪重负地剧痛了起来!
兰尼德尔的视线以能觉察的速度变黑,比火焰熄灭的速度更快。他再也稳不住身体,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撑住地面——
兰尼德尔没有进行身体稳定的另一只手从腰上背着的皮鞘里面抽出长匕,闪闪发光的刀刃通常是并不锋利的表现,所以它在微光之下暗淡得就像一片骨头。兰尼德尔在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对方与自己身高的差别,在对方面对自己的一瞬间,整个人扑出藏身的草丛,朝着感觉中狼人的咽喉递出刀刃!
长匕上传来的首先是毛发切断的感觉,之后的感觉她并没有好好体会,接连朝着高度更顺手的胸口递出第二刀和第三刀。狼人沉重的身躯半蜷着朝前面倒下,有奇怪的东西四处喷溅,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兰尼德尔一挺身,把半死狼人的身体从肩上卸下来,显然这些生物的生命力比她想得要顽强,以至于迅速而无声无息地杀死他们变成了一件过于困难而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快速而无声地远离并隐藏自己的行踪,但死去的狼人所发出的声音让这件工作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只要杀掉所有人,就没有人知道你来过。
这样的想法又差一点让她笑出声。她踹了一脚还在扑腾的狼人,对方从割断了的喉咙里发出许许多多窒息的声音。其他的狼人又发出了某些应该可以被称为语言的噪音,兰尼德尔没有在意。因为天色过于昏暗,双方对于周围的状况都谈不上熟悉,所以某种程度上也能算是平等的战斗。
她飞快地抓住了最近的低矮树枝,把自己拉到树上,打算以这具尸体为诱饵,等着其他狼人围拢过来。不到半分钟,其他几团黑色的影子围拢了过来,显然手上都拿着某种沉重的武器,被随便打中一下,恐怕都是筋摧骨折的下场。
兰尼德尔挑准了其中最近的一头狼人,并没有试图用自己的小刀去和狼人的颅骨比硬度——万一卡住可就不好了。她只是用面对比自己身高高出太多的敌人的常用方案,抓住狼人的毛发踩着对方的背部,让对方忙于试图保持平衡,再次朝着对方的咽喉发起进攻。
但狼人显然比原本所想的野兽更聪明,在兰尼德尔扑下来的几秒钟之后,一击确保无法打到队友的重挥就相当及时地到达了她所在的位置。她不得不再次跳开,撞进试图攻击的狼人怀里,好让它们沉重的武器无法真正地对着她挥动起来。
这同时也加大了她造成有效伤害的难度。兰尼德尔不得不采用更加耗费体力的方法,在几头狼人之间轻捷地跳跃着,好让他们过于顾及同伴的存在,无法真正地进攻:这是一种看似美好的战略,但在现在,尤其是没有足够的食物保证的情况下,她很快就会疲劳。
数次弹跳之后,她已经开始大口地喘气了。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实际上也没有造成足够的伤害。兰尼德尔咝咝地抽着气,心胸之中灼痛的火焰又一次抬起头来,这样专注于躲避的争斗并非她想要的——
在最后一次闪躲的时候,在沉重武器被抡起而产生的呼呼风声中,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的样子:双角完整,燃着沉红辉煌的火焰,从身姿上看只是全然的野兽。他的表情并非凶猛和癫狂,而是一片茫然和空白。
————
兰尼德尔笑了一声,然后为了脸上肿胀的伤口而倒抽了口气。她可不管四周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敌人,就算是有,也不是不能再次变成没有活物的状态。周围的状况很不好,破破烂烂地,有质感的东西流了一地,浓烈的气味萦绕在附近。
她咳嗽了两声,又一次感觉似乎在咳出烧成灰烬的内脏碎片。这咳嗽牵动了全身,导致全身各处都反馈回剧烈的疼痛。手臂的状态很不好,疼得似乎骨头都要裂开了,其他部分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狼人更谈不上好了,各种并不完整的零件四处散落,从血腥味慢慢繁衍出某种极其美妙的食物味道。
兰尼德尔的腹内空空,也同样开始绞痛起来。饥饿感接踵而来,同样灼烧着她的理智。他不在,这也谈不上好或者坏。有可能她在原地停留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直到寻来的傻狗用潮湿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兰尼德尔低头看了看半张脸被自己丢的泥巴糊住的傻狗,感觉这事情好像是昨天、也有可能是去年发生的,总之已经过了很久了,但周围又没有天亮的迹象。
傻狗四处嗅了嗅,发出了一声干呕。显然它已经饿久了,但这些大量的肉食并没有勾起它的食欲,反而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不妙的东西。兰尼德尔的饥饿感也稍微熄灭了一点点。
她虽然不擅长,但也算是见过别人处理现场——其实她总是不喜欢收拾这些东西。但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所以还是得自己收拾。兰尼德尔带着一柄拆掉了柄的铲子,现在正派上用场。最近的这个月她已经埋掉了太多尸体,所以更加麻木了,这些只不过是更加新鲜了一点。
泥土湿润,这对工作谈不上什么帮助。可能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她才初步把尸体埋好,用石子和别处挖来的草皮做了非常没有诚意的伪装。如果他在这里,一定是会嗤之以鼻,用最深重的轻蔑之情表达这手艺的简陋,但没有。
这些狼人身上没有带食物和水,这让人觉得很不妙:除非它们特别耐饿,不然的话,那就是他们的据点离此地非常接近。在逐渐没有那样浓重的黑夜里的搜查指示狼人们从东南而来,兰尼德尔快速的心算告诉她吗,如果山势平均,可能距离未来镇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四十里地——她并不太擅长这事,说实话。
她踩倒更多的植物,用石块和泥土埋掉自己篝火的痕迹,简单地对自己的来路进行了伪装——努力过了。然后招呼傻狗,从另一侧、远离狼人可能的据点,同时也远离未来镇真正的方向下山。兰尼德尔这时候情愿拖着身体走更多的路,让塌方的泥水遮盖住痕迹,好拖上足够的时间。
回去之后,应该吧这件事告诉谁呢。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提议写上木板,像墓碑一样钉在镇口。虽然她真的很怀疑那群人是不是真的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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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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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时代》
当人将人本身作为原料的时候,其能称之为人类的部分就在逐渐减少。但在新的时代,必会诞生新的道德,故而在此时,所有人的所作所为就是新的道德与律法诞生时的呢喃。大多数人会延续旧的道德,可能是由于习惯,也可能是因为虚无的怀念和不愿接受现状的逃避。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过去的十多年中,限制大部分人的法律一直在被努力蔑视着——也正因为如此,流浪和逃亡一直是长久以来生活的主旋律。讽刺的是,在这样的时代里,这样的生活方式给予了生存下去的基本技能和意志。
只有混乱才能更好的适应这无人的时代,如果现在找到更多幸存者聚居、能形成基本规则的地方,一定会避之不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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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湿润的泥土里咳嗽了一声。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工具被她倚靠着,陷进泥土里,止于坚硬的石块。这水渠的遗迹的完整程度要比她想象的高,但支离破碎的地方依旧很多。自从她来到这片土地,从没见过粘土或是其他方便修复工作的材料,她只能尝试先把它清理出来,以后再做打算——也许也不打算了,只要差不多就行。
他也不在,可能只是纯粹地恼怒于她愿意花额外的体力去干这些几乎于己无益的事情,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储备更多的食物。说实话,在这里的生活要比以前在山间跋涉的日子好很多,至少食物不是铺天盖地地有毒,也没有很多伤人的虫子和蛇类。
兰尼德尔知道他曾经想过用一个奇怪的借口说服自己:保证镇子里几个人类的存活,可以算是在用无法长期储存的食物喂养另一群食物,这样当真的没有食物的时候,至少可以晚几天去吃狼人。
事实上,他们也不曾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过人,这就和到底有没有吃过蛇一样,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虽然说出来可能会使人惊异。
沿着水渠的遗迹,确实地散落着许多人类的痕迹,兰尼德尔有的时候会光临那些地方——工具都挑拣好的那些带走,没有被污染的食物则自己吃掉,如果有尸体,那就和不能吃的有机物一起用铲子切碎、剁烂,和草屑秸秆一起埋进泥土里,只要过一个夏天,就会是丰厚肥沃的黑泥土。
腐烂的人气味比新鲜的尸体还要难闻,朽烂的血、肉和髓液在铲子下逐渐破碎,她甚至埋过幼儿的尸体,与其母亲粘连在一起,脓液渗进了身下的泥土之中。这种味道兰尼德尔实际很熟悉,但依旧让人胃口破碎——谁也做不到头发上沾满了死尸气味的时候,去吃那些轻微发霉的食物。
有很多人并非死于最大的那场灾难,而是在后续的入侵和饥饿之中逐渐灭亡,当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板上钉钉、逐渐逼近的事实,这的确很容易让人崩溃。
在很小的时候,兰尼德尔学过如何用植物和遗体和动物内脏堆肥,不会那么难闻,但需要花很多时间。比酿酒更微妙,那些让酒变得特殊的东西也让遗体变成黑色的泥土,说到底,都是从遗骸里诞生出新的物品来。
“想太多了。”他说,表情少有的冷硬。
兰尼德尔被惊醒了,她抬起铁锹,剁下一个少年的头颅。他的肚子被撕扯过,残破了很大的一部分,但头颅依旧完整——勉强算是完整,相对完整,如果不看那些掉下来的脸之类的东西的话。她又是一锹,这朽烂的头颅比想象中的要酥脆,可怕的气味争先恐后的扑了上来。兰尼德尔眯起眼睛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可不想看见密密麻麻的甲虫和胡蜂子的卵攒动的样子。
“不要吐。”
“不会的。”
她把碎块翻了一下,拌入稻草和灰烬,再用泥土压住。她在这无关紧要的事务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还浪费了一把锹子——毕竟干了这些之后,再去用它挖填塞了水渠的泥土有些不太合适,毕竟这是流回镇子里,要供人使用的水。不是说有多恶心,但毕竟腐烂并且没有好好处理的尸体容易带来疾病,仅此而已。
她把沾满黏液和虫卵的锹子插在埋着碎块的土地上,当作一个标记,免得自己忘了地方。从附近的农棚里,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工具和其他的小玩意儿,全都背在背上,整理了一下束带和包裹,那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浪费太多时间了。”他又指责道。
兰尼德尔并不接话。她只是用草叶擦了擦手,重新清理起水渠的旧址来。反正无人催促她的工作,也算不得特别有生存压力,所以她的进度很慢。好在在灾难波及这里之前似乎一直在使用这条水渠,而非荒废了数十年真正的遗迹,所以只不过是几段有些断裂坍塌,恐怕是之前地震的时候被损毁的,再加上些许乱草,还有不知为何倒在水渠附近的半截尸体的遮盖,兰尼德尔才一直没能注意到水渠的存在。
恐怕在镇里也有相应的痕迹,但大概是因为掩埋了大半个村庄的泥土滑坡,也没有先一步被其他人发现。兰尼德尔又恢复了以前的作息:白日里枕着包裹和泥土下的尸体睡觉,夜晚借着些微的光芒粗略地处理堵塞水渠的东西。浑浊的水随着她的脚步逐渐往镇子里前行,这比她想象中更能吸引注意力,即便是他也逐渐不再指责兰尼德尔浪费时间和体力。
至于傻狗,他们确实希望对方能跟在自己附近,但鉴于最近与尸体打交道而无法清洗的气味对于犬类来说确实是太过刺激了——兰尼德尔真的第一次见呕吐的狗。傻狗委屈巴巴地想要接近,犹犹豫豫摇摆不定,最终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自那以后,他们就放弃了让傻狗跟着自己,反正照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可能隔着大半里路,傻狗都能闻见她身上挥之不去的气味。
毕竟做着事情,行进的速度没有全速赶路的时候快,兰尼德尔花了三四天吧——她记不太清了——才把水渠重新疏通,引回镇子里。其间天又阴了一回,也不怎么热,但能流来的水真的不多。
“就别进去了吧,他们会以为你吃了尸体的。”
“……你这么说真的很恶心。”
“逆着风都能闻到腐烂味儿。引来的水不大,你都没办法洗干净自己的头发。”
最终她留下的依旧是插在镇口的留言,画着一个简易的标记,指向水渠形成的洼子。她衷心希望现在没人在镇口附近,这样便没人能闻到这可怕的,随着水和人而来的气味。
兰尼德尔又花了一天一夜回到了河边,在经过她堆肥地方的时候,还是将那把沾满了污秽的锹子回收了回来。毕竟在这个时代,对于不可再生资源的浪费是极其不道德的,她用收集来的长木板替代锹子作为墓碑,插在了堆肥堆上面。
后来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去清洗头发和衣服,由于从未在意的原因,头发和皮毛总是极其容易吸附臭味——更加遗憾的是,很显然现在谁也没有东西能有效地清洗这一团乱麻,最后他下了死命令,用匕首绞短了头发,焚烧了一部分无法洗净的衣物,说是出于各种各样捕猎上的因素。兰尼德尔说不上具体的原因,但至少傻狗可以接近她而不呕吐,勉强被分配了河边窝棚里的一个角落,数次因为偷吃鱼干而被毒打。
+展开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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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时代》
这些东西应该被称为历史,但毫不客观,故而只不过是一个缺失理智的人类——也许不是人类的自言自语。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料想到它们的未来:随着尸体、遗迹和现存的一切努力一起沉入土地深处,在这样的时代,历史和艺术都不比一抔肥沃的黄土来得有意义。
要说这是世界末日也并不恰当,因为严格说来,世界并没有毁灭。在我们生活着的这些时间中,世界比想象中更复杂也更轻松的方式活了下来。真正毁灭的只有我们本身。
我们在文明的遗骸之上苟延残喘,现在也在认真的思考是不是要用人类的遗骸堆肥。
有的时候,世界是比我们想得更多的谎言聚集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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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兰尼德尔并没有收集到合适的材料去编织渔网。水比他想得要急而宽阔,至少渡河一事总是无功而返。天气还没有暖到生命增长最疯狂的时候,连能用来编织或直接当作绳索的水草也不多,所以暂时也就搁置了,只是随便做了些饵和钩子。
每次往返镇子上都要花去过多的时间,所以兰尼德尔选择在这里建一个临时居所。不比在镇上那里土地坚实土层很厚,河边的泥土分为湿漉漉、爬满了植物的烂泥和泥沙混合的湿滩子,所以再那样住在地下已经不是什么好选择了。
在过去的——大概是半个月——中吧,他一直一边诅咒着牛、马和骡子之类历史上向来为人类与类人生物忍辱负重的动物,一边把没有办法用附近的材料替代的东西拆掉搬走,分批运到河边;路上的每一株树都被伐得只剩下一时间够不着、也细得没法用的树顶小枝,把长而笔直的加工木板劈成条状,深深砸进泥土里,然后以不复杂但很繁琐以至于懒于被描述的方式搭成临时的窝棚,用泥土和沙子的混合物涂抹墙壁和屋顶,再用草皮和碎布保证它们不会在一场暴雨之中被洞穿。
它勉强经受住了前几天的雨。这场春季的雨以一夜遥远滚落的闷雷开始,湿润温暖的气息从土地内部往外蒸腾,又引发了兰尼德尔长篇大论毫不重复的咒骂。他不得不在窝棚下面与小小的火堆蜷缩在一起,那热源大大侵占了他能放腿的地方,所以得时不时转身让火烤一烤被洇湿的背脊。
一卷厚而黄的纸张从外面飞进来,差点就砸进了火堆里,兰尼德尔不得不空手把它挑得更远一些。她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站在窝棚外面,相比起而言,兰尼德尔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细雨落在她的身上、也许还没有落上,就被蒸发成些许水雾,这些雾气像固体一样堵在兰尼德尔临时居所的门口,他不禁又往黑暗的深处收了收双腿。
她无声地笑了笑,坐在了雨中。
“就算你把写好的东西丢给我,我也看不懂。”兰尼德尔无聊地拨弄着火里明亮的炭。对于他而言,这些东西的价值只在于在它们干燥的时候是很不错的引火物——比不上炭化绳和极端干燥的苔藓,但比草屑好用不少。他眯起眼睛借着火光看着纸上面的文字,反正看不懂,也无从评判是好是坏,连文字是否端正也判断不了。
“原本是想叫你帮我把它们保存下来,在这些方面你可比我懂得多。但是仔细一想,其实也没这个必要。”她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膝头,“历史是写给别人看的,墓碑是立给自己的。”
“如果我像你一样整天想这些的话,早就饿死了。”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也许早点饿死反而是比较幸运的选择。”
兰尼德尔耸了耸肩:“如果老想这些过去将来,如果大概的事情,也是早就饿死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等雨小一点,就去钓会儿鱼。”
“我是说以后的打算。”
“……把鱼处理一下然后晒成干。”
“……再以后一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有,真的没有。”兰尼德尔用脚尖把冷掉的碳灰拨进火堆里,“等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然后他们都没再说话。兰尼德尔透过火焰看着她,看着她周身的雨水不再蒸发,额发和红裙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她抱着膝盖,越过臂弯和脚尖看着那些木柴燃烧之后黑灰相间的炭火灰。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沉默已经是他们彼此之间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了,兰尼德尔也从未想过要问她冷不冷之类没什么意义的问话,毕竟说到底关心自己的幻想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
外面的天色稍微亮了一些,但只是云层没有那样灰而厚了。兰尼德尔决定按照计划去钓鱼——这样的天气可以遮掩人的动作和脚步声,鱼通常会更愿意吃食。
说是鱼竿,其实也不过是一截弄弯了的钉子系着捶打过的长草茎。他把虫子、以前所捉到的鱼的下水混在一起,捏成剂子,挂在鱼钩上,系上水鸟的羽毛。空勾的损失并不大,但最怕的是鱼线被水泡酥了之后断裂,毕竟现在其他的都能再造,金属却暂时不可产生,所以他额外用布条做了个粗糙的网兜。现如今鱼钩和其他农具都堪比精致等重的铁箭头,兰尼德尔不觉得自己会锻造,也不觉得其他幸存者会锻造。
她不在,这是很罕见的事情。自从他们知道现在是这样的时境,就常常陪伴对方——毕竟自言自语好过发疯,虽然在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两者没有很大的区别。他能感觉到棚子里的火堆仍然在散发热量,胜过在雨中干坐着几百倍,但相比起来,食物永远是更重要更优先的事项。
实际上,他情愿让自己忙于食物、建造和其他所谓的更紧迫的事情,而这样就不必去想过多的事情。虽然以往他也经常在林中或荒野独自生活,但那与现在的情况还有些许不同:知道同类存在的孤独和几乎无同类的孤独依然不同,这是个无人的时代,就像树木无根、动物无巢,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怀疑曾经的繁荣和历史,曾在人类的村庄和城市生活的时间是否都是幻觉——他原本对那些生活就没什么实感。
钓鱼比其他的选择要差,因为这会有大段大段空白思考的时间。它不是一项很需要精力和思索的工作,只需要分出有限的一点余光观察浮标就可以。钓鱼和小雨都一直延续到夜里,饵食换成了气味更强的肉泥和内脏,那些鱼更加肆无忌惮地吃食咬钩,大约没过半夜就捉到了不少鱼。
终于兰尼德尔没有熬过这场小雨,他躲回了自己的窝棚里。少年脱掉也已经湿透了的上衣,把它们铺在一边烘干,赤裸着上身处理今天钓上的鱼——这比裹着湿漉漉的破布要暖和太多。
他对于这项工作已经很熟稔了。剖肚,去鳍,把整片的鱼肉从刺上面剃下来,留下今天要吃的部分烤熟,其他的挂在细枝子上,晾在阴暗通风处。鱼肉在逐渐干制的过程中逐渐变红而透亮,泛着一种死去的光,有一些因为最近潮湿的天气而长出了其他勉强能吃的东西,便都用小刀削下来,放在石头上烤熟。
白色的蛆沾着鱼的油,不一会儿就不动了,只在滚烫的石头上面发出咝咝的热气。贴着石头的那一面焦糊了,兰尼德尔不得不用树枝去拨弄它们,肥嫩的白肉破裂的时候也发出咝咝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了。
用鱼油煎出来的东西总有股鱼味儿,所以兰尼德尔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四舍五入都是肉,但她肯定受不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一边惦记着快要到来的夏天。一到了夏天,住在这样的水边也会因为温度和高湿度而难受,但大量干净、可靠的饮用水又让人犹豫不决,再者,一旦入了夏,必定会有大量的食物无法储存,苍蝇、甲虫和让肉液化的其他玩意儿都会疯狂滋生。
他知道镇里的人们在尝试种植和养殖,但不知道到了夏天,灌溉植物的水够不够用。毕竟要靠井水供给人、动物和植物,毕竟是有些困难……吧?
兰尼德尔吃掉了半条鱼,把骨头和内脏收集在一起。一如既往,鱼肠被洗干净挂在架起的枝条上,苦胆埋进炽热的灰里,其他红呼呼乱糟糟的东西被团在一起,留待下次钓鱼的时候当作饵食使用。
在这个时候,她又站在了窝棚外面,半弯着腰往里瞅着。
“你都弄完了吗?”
“不如直接说有什么事情吧。”
她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我猜你是忘记了,或者没看到,毕竟现在除了与食物直接相关的事情你都不怎么在意。上次我们——你往下游走了一小段路想找水草的那次,我们看到人工的石头来着?”
“所以呢?”兰尼德尔敲了敲他因为长久低头工作而僵硬的肩膀,“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的确不记得了。”
“那里大概是水渠的遗迹吧。”
“……其实我一个人在这里活得很不错的,虽然偶尔要去翻垃圾。”他把鱼刺小心地埋进土里,免得不小心踩到划破脚掌,“水渠不弄也没什么不行。”
“仔细想想你比我要冷血。”
“只是自私而已,我又不关心‘全人类’的生死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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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狗在河边嗅着水里的泡沫,兰尼德尔不得不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找些合适的木头来生火。她看着红发的少年,觉得他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明显脸上的线条都松弛了不少,没那么紧张,也没那么苦大仇深。她向来摸不清楚别人的想法——人不是那样生存的,如果活在世界上总需要那样揣度人的心,会忧郁而死的,就算是揣度自己的心也一样。
他向来不喜欢和自己说太多。
在水边上生火总是不知为何带着些多余的烟气,带着潮气的苇子填进火里之后总是冒出更多的黑烟,但她确实不愿意走更远了。比起那些,她更希望可以和未来镇的人接触一下,而不是这样一头扎进荒野里面,能走多远都只靠着身上有多少食水。她虽然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说不好,谁知道呢。
少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已经烧焦的长树枝从她的手里取下来。石头灶已经烧热了,没有合适的石板,但把鼠干剁碎了放在卵石周围加热也不是不可以。他的手指碰到兰尼德尔的时候她才稍微惊醒了一点,感觉就像是某种炽热的兽皮和羽毛,野性的热度把她吓了一跳。
他就像某种有智能的野兽。虽然这么说感觉很傻,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说法了。兰尼德尔看着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把鱼挂在一根长树枝上,用小刀剥去鱼鳞和鱼皮,把充满了脂肪的鱼肚切下来,在石头上烘出吱吱作响的油。鱼儿美丽的气味开始萦绕不去。傻狗冲着炉火汪汪叫着,他把剁下来的鱼头朝着狗丢过去,对方只是不满地嗅了嗅,还是接受了现实。
这个场景说不上熟悉。
——
“你肯定是疯了,或者着魔了,或者两者兼之。”西拉德·迪克斯以他最大的礼貌撕咬着龙虾的肉,他们坐在酒馆里,两人之间隔着脏污的桌子、飘着奇怪水产的汤和成山的龙虾和鱼。黑乎乎的汤汁在盘子里晃荡,随着周围喝醉酒的人的笑声震动着。
兰尼德尔没有插手龙虾,只是把汤和奶酪拉到自己面前。她用木头勺子搅拌着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像是垃圾。
“这么说除了你的愚蠢之外什么都证明不了。”她喝了一口那东西,还不错,“沿着传说的道路去看一看世界的其他角落是每个正常人应该有过的想法。”
“除了你没人想过——好吧,也许有那么一两个。”西拉德似乎没有听见女孩儿前半句话,他被麻椒呛了一下,不得不躲到桌子底下去咳嗽。神啊,他不是故意的,但她没有穿靴子,裤脚也被扯高,从红色的布料下映出女孩儿骨肉匀亭的小腿和脚踝。他想问,但又不想暴露出他在看什么,结果就只是在桌子下面咳嗽不止。“好吧,不说发不发疯的事情了,兰尼,你在这个城市才呆了多久?不如多留一段时间吧。”
“兰尼德尔。”她纠正了一遍,“我没想到你的智力竟然不足以支持你记住比较长的名字,天哪,该不会传染吧?那我更不能就留了,万一传染给我了怎么办。”女孩儿把促狭的表情藏在咀嚼之后,该死,这个垃圾汤意外地还挺好喝的。
如果用诗人那种细润纠结又思虑过重的想法来描述的话,那就是兰尼德尔还没有找到她可以为之停留的土地,像她这样的人,要么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那里并且死去,要么就死在寻找的路上;但对于她自己而言,只不过是“兰尼德尔会去做的一件事情”。
“好吧、好吧,兰尼德尔小姐,这样可以了么?”西拉德把龙虾壳咬碎,咯吱咯吱地咀嚼了起来,兰尼德尔因为这可怕的行为而咯咯笑了起来,“说真的,我仍然能记得你刚加入我们的那些日子——天哪,不但本领了得,还很漂亮,咳——那一定是被神祝福的一天。”
只有你这个傻逼会觉得那是个好日子。兰尼德尔腹诽道,好啊,从树丛里跳出来,连杀了两个不长眼睛的混蛋,那可是天大的好日子。至于留下来,那也是看中了商队要往这儿走,而自己身上的水快要喝尽了而已。
“那可是让我印象深刻,我们一定是有共同的理想,上天才会让我们遇见。”队伍牵头商人家的傻儿子如此说道,她已经听厌了,“就像诗人们常说的那样,命运的相遇。“
兰尼德尔把汤推开,她多少有些被倒了胃口。
———
其实按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把鱼油收集起来,以备以后取用,毕竟现在所有的人工制品都是用一些少一些,未来镇的人们看上去都不像是有手工技能的人。但兰尼德尔只是盯着那些油脂慢慢滴落,有些渗到地里,有些落在火上冒出一阵黑烟。
既然有了新的食物,那就能把陈旧的食物吃掉了。田鼠被重新加热,借着鱼油烹出香气,又用小刀分割成块,以便熟透,去除可能存在的污染。
“吃吧。”他说,把穿着肉块的树枝伸到兰尼德尔面前,摇晃了一下,“喂。”
他都懒的问自己在想什么。兰尼德尔咬住肉块,随即被细小的骨头硌得下巴发酸,傻狗咯吱咯吱咬着鱼头的声音让她更不舒服了,但是确实是饿得有些过头了:刚开始吃这糟糕的食物味同嚼蜡,但这鼠肉里面似乎确实有股特殊的香气,令人越嚼越饿,最后连那些细小的骨头一起咬碎了吃下。
天逐渐亮透了,虽然在水源地休息自然有好处——食物相对丰富,饮水无虞,但也可能因此吸引来其他大型动物,若是鹿羊之流倒也不怕,最忌讳的还是些捕食动物。
但是兰尼德尔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寻了块按下去没有水渗出来的干燥地块,就地侧卧,闭上眼睛。首先她听到的是狗子呼哧呼哧的声音,湿漉漉的鼻尖在她的脸颊附近逡巡,随即那个毛绒绒的暖源就贴着她的膝盖趴了下来。
傻狗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安静了下来。兰尼德尔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听到一个缓慢轻巧的脚步声,压倒矮草,然后他坐下了,不近不远,若即若离。
———
兰尼德尔是那种人,你说她类似于独行的佣兵,却更没有道德感。她更像是一团火,燃烧到哪里,就伤害到哪里。传闻中她总是反复无常,这一刻是雇主下一刻就可能成为她的工作对象——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简直都不知道是更有职业道德还是更没有了。
驱使着她不断离开走向远方的,不仅仅是那种追寻容身之处的错觉,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她不断败坏的名声。兰尼德尔——红衣伯劳,他们总是带着咬牙切齿或者厌恶的调子念出这个名字,总是在收到了更高的价码之后就可以转头向任何曾经帮助过她的人刀刃相向,只要她觉得值得。
“都是价码问题。”她声调干涩冰凉。
雨下得很大,在泥泞的森林上空偶尔会闪过一道明亮的细线。领头的骑手束住座下的灰马,那畜生被雷声惊动,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后面的贩子狐疑地探头探脑,把兰尼德尔带进这座城市的商人正在商队押后的位置,一言不发。
“你的长相太有欺骗性了。”他摇着头,“红衣伯劳,没想到是这样的小孩子。这回是我们自己把死神带来了吗。”
“感谢前些日子对我的照顾,这是一回事,那又是另一回事。”
话音未落,骑手整个人都站在了马镫上。那畜生发出一声悠长的嘶叫,好像之前的不安和慌张都只是一种伪装。兰尼德尔把长刀的鞘丢在地上,那把凶刃是新雇主支付的部分货款,用开斧子似的手法开了整把厚脊长刀,极长而重,需要双手握持。领头的骑手高举起锤子,兰尼德尔由原本慢悠悠的踱步忽然加速奔跑,抡起沉重的长刀就砸在马腿上!那畜生哀鸣着摔倒翻滚,连带着那锤子都砸落在烂泥之中。
一击即成,那沉重的长刀立马脱手,兰尼德尔只是稍微顿了几秒,抄起大腿上绑着的匕首就解决了摔落骑手的性命。正当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的几秒,女孩儿又奋力掷出一把小刀,那锋锐的金属片不知又击中了哪个倒霉鬼,马嘶、哀嚎和混乱的呼喝响成一片。匕首卡在尸体的胸膛上,兰尼德尔拔了一下并不成功,就放弃了。她推了一下背着的刀鞘,俯身抽出柄新的刀——两个身着皮甲的战士从货车上跳下来,商人的家眷和他本人一起躲在车里。
这两个人都是一把好手,兰尼德尔是知道的。从上一个城市一路到这里,他们曾经一起扎营、饮酒和聊天,曾经脸上挂着的笑容现在已经被扭曲的愤怒和被欺骗了的懊丧取代,但是他们的惯用武器、习惯兰尼德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解决他们废了一点力气,也许还断了根肋骨,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开了个洞。尸体的脸上带着茫然的愤怒和恐惧,摔断了腿的灰马不停地挣扎嘶叫着,女孩儿回身捡起那把厚脊长刀,用力的时候牵动伤口让她发出嘶嘶的声音。货车里的商人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基本没有威胁。但他的儿子西拉德至少有巴子力气,不得不注意着点。那几乎臂长的厚脊长刀被她半托在地上以便节省体力,血水混着雨和泥,变成了地面上深深的痕迹。兰尼德尔用左手掀开货车的帘子,侧身闪过当面而来的一刺。
“西拉德,我只要你父亲的性命。”她露出一个与在酒馆昏暗灯光里一模一样的微笑,只是红发上面又沾了脏污,黏在了她的脸上,显得这个笑容不怎么和谐,“你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不!”少年牙齿打颤,双手不稳,胡乱地又使出一记劈砍。遗憾的是这下用力不巧,硬是把剑剁进了有些年头的旧车架里,在他还没把剑抽出来重新拿稳的时候,兰尼德尔一击凶猛的当胸刺击就让他再也挥不出下一剑了。西拉德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小剑。
“那我满足你。”她无不遗憾地摇了摇头,“一个也好,几个也行,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要是能满足别人的愿望,何乐而不为呢?”
红衣伯劳又转头看向商人,他的多层下巴正疯狂颤抖着,把他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好似这样就能保护她似的。这个可怜人似乎已经吓破胆了,双手用力,快要把他可怜的女儿勒死了。那小姑娘发出窒息般的哭泣声,面色青白,几乎要抽过去了。西拉德的身体正横在他们中间,他嘴里往外冒着血沫子,双腿抽搐,眼见是就快成为尸体。兰尼德尔有些心烦意乱,完成任务的欣快感逐渐消隐,她开始觉得这哭声刺耳又烦扰。
兰尼德尔从腰后的小刀鞘里抽出一把掌长的薄刃,另一只手便去抢夺那哭泣的小姑娘。也许是护女心切,商人爆发出相当惊人的蛮力,硬是把他的女儿护了下来,但兰尼德尔抬手便是一刀扎在商人的大臂上,顿时他便哀嚎着松开了手——她顺手又把刀拔了出来,引发了更大的一阵出血。伯劳揽过小女孩儿,让那嚎哭悲切的面孔正对着她的父亲,用力抓着她的下巴,用那把刚刚伤害了她父亲的短刀割开了这个鲜嫩柔弱的喉咙。她哭不出来了,只是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血流随着这无声的嚎哭喷溅在她父亲的身上,浇透了那商人脸上扭曲的恐惧。
伯劳相当仁慈地没有让这恐惧持续过多的时间。商人捂着喉咙,从指缝里流出带着油脂的血液,身体也逐渐滑落下去,与他的儿子、年幼的女儿躺在一起,不住地颤抖着,直到最终停止。
兰尼德尔走出车厢,她也管不上那些货物被血浸透了会不会影响价值,只是用他们身上割下来的考究丝布擦拭着几把武器,再一一把它们归鞘。雨还是下得很大,云之间皆是红色与紫色的闪电,人的声音都消隐了,只有惊恐的马匹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嘈杂。她摇摇晃晃地靠着车轮坐下了,这时候方才感觉到背负兵器之沉重,对她现在的身体而言有些太过勉强了。女孩儿朝着雨落下来的地方呼了口气,炽热、滚烫,几乎夹杂着内脏所烧成的灰烬,她心胸中的火焰逐渐降温、屏息,重归那炭火底下的亮红而非明火。
雨水带走了她四肢的温度,兰尼德尔打算再坐一会儿,就把自己洗净了离开这座城市。
———
兰尼德尔感觉到阳光从脸颊的一侧滑落下去,傻狗应声而动,尾巴使劲抽着他的大腿和腰部。他发现自己睡成了一个贴着毛茸茸狗子的弧形,脸上还沾着狗毛。篝火已经灭了,烘烤着的鱼已经变成了邦邦硬的一块儿,也幸亏没被别的什么掠去,只是鳍已经被烤焦了,黑漆漆地像碳一样,他用手一捏,就碎成了渣末,鱼皮上面也起了焦黄色的干泡,不过这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极其意外地,他这次一个人坐在河滩边。这一刻他极其希望有牛、骡子或者马之类的家畜,毕竟光靠双腿走动还是太远了些。兰尼德尔抖了抖双手,肌肉酸痛,抓握发麻,算是劳累到了一种地步。此时此刻他只想躺下来继续休息一会儿,但有效率的休息建立在食物充足、准备充分的条件下,现在显然是不算——他被大河拦住了去路,如果要走得更远的话,就指不定能不能回未来镇了。
如果现在有匹马在身侧,他就会顺着河流往上游走,但事实上他身边只有那样的一只傻狗,虽然大,但确实不可能负担什么的重量,更别说负担人的重量。很显然他需要更多的绳索、细线和能绷直跨越河流的材料,好让人编成渔网,把石头系在最底下丢进河里——当然如果有现成的那便再好不过了。毕竟鱼不能总靠鱼叉去捕捉,也没法像丰饶的湖泊里似的垂钓。在这浑浊湍急的河流里面,连鱼都是匆匆过客,上游或者下游总会有湖泊或者大的水洼,只是不知道有多远。
万一要是又是百里地以上,那么对于现在的兰尼德尔而言还不如就此躺到河里,让水和卵石把自己搬下去来得干脆。
他弯下腰捏住傻狗的耳朵,它体型已经相当大了,但其实仍然是只幼犬。它的耳朵逐渐变得更有弹性而非软呼呼地东倒西歪,总倾向于撕咬各种各样路上看到的玩意儿来缓解长牙的不适。兰尼德尔怀疑这狗已经傻到把自己换下来的牙齿吃了下去,不过这不是什么麻烦的大事。
“走吧,我们回去。”兰尼德尔拍了拍狗子的脸,在它的毛上擦干它自己的口水,“你要是哪天不小心把自己吃死,我就把你剁开来挂在房檐下,前腿送给未来镇里的人,剩下来的风干好了就继续陪我往外走。”
傻狗没有辨别出人类真正的意图,它被平静甚至带着点愉快的语气所迷惑,跑了两步往兰尼德尔小腿上一撞,把更多的口水蹭到了他的身上。经过几个小时、也许是十个小时出头,总之天色又一次逐渐昏暗,兰尼德尔才又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坑洞里:他在每次生火的时候都越挖越深,那个凹陷盖着坚韧干燥的长秸,上面是一层碎皮革和布屑,紧接着又是一层灰黄的草末,用清水调和的泥巴盖住,免得飞来的火星子把它们一次性烧尽了。
和往常一样,他没有遇到未来镇里的人们,只有鸟群迎着落日,再次离开了这片田野。一如既往,在他点起火、又把肠子和筋一类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挂好的时候,她就在篝火边上,倚靠着柴堆坐着——就和她以前倚着车轮坐下休息的时候一样。女孩儿的红衣和手脚都被被黑乎乎的、说不清是泥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覆盖着,被篝火烤干结成一层泥壳。兰尼德尔走近的时候她动了动脚趾,剥落了一些,但还是灰黑得吓人。
“起来,有事情要做。”兰尼德尔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堆,从里面找出一块细碳来,把它一直拨到她面前。“你会写字,对吧?”
“我是会,如果我不认字,那可就认不出自己的悬赏了。”
“去吧,把带三条鱼,去在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留个言,问问他们能不能给你找点纸笔墨水什么的。”他试着摸了摸碳化了的树枝,已经凉了下来,“告诉他们那里有河、有鱼,如果要灌溉作物,比用井水靠谱多了,还有——算了,告诉他们有河就行了。”兰尼德尔把碳条丢到她的膝盖上,那东西扑地一声落了地。
“废话真多。”
兰尼德尔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满的动静,咕咕哝哝地像只黄蜂。他在对半劈开的熟鱼身子上穿了个洞,用草绳把三条鱼串在一起,打了个结。
“要纸笔做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兰尼德尔鼓捣食物,“拿来引火?”
“拿来给你,想写什么写什么。”
“那你太高估我了。我可没有什么写东西的天赋……识字和写那些长篇大论还差得远呢。”
“……随你?”
“你就是这点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挫败地叹了口气,“明明——算了。总之我会写字——”她咬了一个很大的重音,“——告诉他们我们发现的东西。你是某种程度上的社交恐惧、还是单纯的不想和人说话我才不管,总之……”
兰尼德尔没有在听。她也察觉到了,所以只是半恼怒地绞了一下手指。傻狗又找了个温暖的地方趴下,对于它这种需要运动量很大的犬种这样的跋涉也稍微有些疲惫,就缺失了平日里东踩西嗅的好奇心,没一会儿就眯起眼睛似乎要睡着了。兰尼德尔转而开始对付起剩下的食物,于是女孩儿就拎起削劈得极其光滑的木板,转身投进黑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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