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存个档,完整故事好长啊以后慢慢画。
虽然旗子精燕姐只是个paro但是反而故事最完整((
虽然在霍允出生三四百年以前白虎旗就已经成了精,但是霍允才是她成精的契机。(未来的某件事造就了现在的你,现在的你迷惑不解,但是那一天来临时你会全部明白)这种预言一样的命运感8
春岗一战中燕楚短暂地醒来又睡去,醒来后才是6岁的小燕模样,记不清很多事,当然也记不起霍允。
整条故事时间线是【恰逢春】-【春岗一战】-【六岁小燕】
p1六岁小燕人设卡,p23兄妹局
p45小燕胸口的长命锁是霍允的虎符,燕哥做的。长命锁碎了才记得起全部的事然后长大,燕哥不知道这个。
p6春岗一战。“传闻春岗一战,将军握战旗,旗上白虎显像,将旗猎猎白虎默,将军死而虎女消。”
p7和柳娘,p8和御神守,死人堆里出来的小燕对活物死物非常敏感。
是找咲守老师约来的文,老师ID:
【lof:咲守。】;【wb:阿狩环扣】
讲的是将军战旗化形的燕楚的故事。(旗子精pa下的燕楚线
嗨呀总之我太喜欢老师写的这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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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叫这个名字很久了。一说他在家中行九,一说他嗜酒如命,总之,街坊邻里没人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他坑蒙拐骗,偶尔当回赤脚医生挣点饭钱。九叔打了一辈子光棍,膝下却有两个女儿,也一样没人知道来历。大女儿唤作可怜儿,方圆十里就数她生得最美,骂人也骂得最毒。二姑娘还是个小娃娃,九叔一摇骰子,摇出五个点,从此姑娘闺名就叫五儿。 九叔一家住在京城郊外的小窝棚里,那一带是个灰色地带,人人挤破头想进京城,进不去的被护城河一拦,拦在京郊。平日里守卫对这帮编外人员睁只眼闭只眼,顺带贪点黑钱。这要是打起仗来……
“嘘!什么打仗不打仗的,听了多不吉利!”
人们总这么说。人人心知肚明,万一有外敌来犯,这地方连个遮雨的屋顶都没有,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如今刀俎不来,鱼肉也乐得自在,出了小窝棚,仍以京城人自诩。 偌大一个燕国,已在这温吞水里泡了三百余年了。
五儿五岁时已经学会自己上京城玩儿了,这不难,渡过护城河,排队入城,当心别被卫兵的大靴子绊倒,回家记得给姐姐捎点东西。有时候是一瓶酱油,有时候是五尺布,最好能是二两酒,有了这酒,也就有了姐姐的故事。
可怜儿起初有名有姓,叫燕楚,燕是燕国的燕,楚是楚都的楚。五年前她头一次进城时自恃酒量不浅,和人喝酒划拳,连输三天,第四天喝得不省人事,把名字也一并输了去。对方是个老头儿,老头出老千的手段是一绝,赌酒四天凭空骗得一个闺女,羡煞旁人。
“愿赌服输,谁知道这怪老头要个闺女?偏偏又看不破他使诈,才吃这哑巴亏……五儿,你往后千万别和人家赌酒,赌什么都不行!”
五儿听明白了。老头是九叔,燕楚是姐姐。她问:“九叔为什么管你叫可怜?骰子有几个点叫可怜儿吗?”
“我哪知道?他一听我姓名就笑,说什么以国为姓,以城作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可怜,可怜!”
燕楚摆摆手,意思是往事不堪回首不必再提。实话实说未免难堪,总没有说,姐姐我是个妖精,当年喝得烂醉,醒了有个老头问:姑娘你的脑袋怎么变成一面旗又变回去?
有些话总是不好同妹妹说的。燕楚花一百年化形,花一百年习武,再花一百年从乱坟岗走出去。她用整整三百年时间学习如何做一个人,进城第一天却被拍着桌子挑衅:头重脚轻腹中空,酒量浅得很哪!
后来燕楚问过九叔,怎么做到连着三天都喝过她。老头的脑袋摇了又摇:“你是面旗子,旗杆是空的。喝酒还吃下酒菜呢,肚里没点东西的怎么能喝得过肚里有东西的?”燕楚不服,到厨房里搜刮出一碟花生米,说来来来我们再战,都不空腹喝冷酒。九叔的叹息就更重了,重成黑压压的积雨云。
“可怜,可怜!”
后来燕楚同许多人喝酒划拳,赌注从真金白银到绝色佳人一样一样地压,但再也没有人以姓名为赌注,让她赢来一个家了。
燕楚那时却不稀罕这些家长里短,她本想过点快刀烈马的逍遥日子,哪成想世道和平得令人发指,没机会劫富济贫不说,还被老头骗去管小丫头片子。一晃又是五年,丫头都会打酱油了,老头却不知去向。今年京城米贵,柴米油盐样样紧俏,燕楚没少摸进城里贴补家用,饶是如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年底了,正经工作也没个着落——守卫不收女的,歌妓不收老的,学堂里的杂役不收不识字的。燕楚一咬牙,向过路的商队报了自己的名号。九叔从巷子里钻出来,也不拦,牵着五儿的手喊她。
可怜儿!
她年纪轻,势头正盛:我叫燕楚!
我叫燕楚,燕是燕国的燕,楚是楚都的楚!
九叔置若罔闻:还回家不回?
燕楚头也不回:平生浪荡,不知何以为家!
商队马不停蹄,驼铃叮当,载着浪荡游子心一路西行。大漠无垠,偶尔有些劫匪来犯,燕楚仗着一点拳脚功夫,倒也算有惊无险。这时开始就有人喊她燕姐了,一面叫,一面拿眼睛往她身上瞟:有的人看她笔直的腿,有的人看她柔韧的腰,有的人看她吊得高高的眼角。这些人眼里的肉欲无遮无拦,燕楚被盯得心头火起,用贴身长刀削下三个悍匪的头颅,悬在自己帐篷顶上。
悍匪的血浸湿她的指尖,从指缝间追进梦里去,整个夜都是暗红色的,温热湿滑。三个声音交替地响:第一道声音是两个人,苍老的和稚嫩的,喊她可怜儿。第二道声音是一群人,殷殷地,喊她燕姐儿。最后一道声音像一双男人的手,抓住她的胸口和下腰,在她耳边说,燕楚,燕是燕国的燕,楚是楚都的楚!
三种声音汇在一处,铃、铃、铃!化作驼铃阵阵。燕楚醒时胸闷气短,在骆驼背上深呼吸几个来回,失笑:妖怪也会做梦吗? 妖怪也会做梦的,妖怪和人并没多少不同。她在商队待不下去了,男人的世界准则是,一个女人杀了男人,不论男人是怎样的男人,那都是极大的逾距,该千人锤万人打。燕楚只觉讽刺,一个人一匹马,扬长而去。
柴米油盐拦不下她,流言蜚语唬不住她,她只是有点疑惑,这就是人吗?
人如此不堪,她为什么会渴望做一个人?
脑中的声音吵得很,燕楚独自赶回北城的乱坟岗。化形时走得急,如今故地重游,才发现乱坟岗不是乱坟岗,是一片英雄冢。这英雄冢未免寒酸,遍地是腐朽变质的骨,春草满山岗。这是一块旧战场,燕楚大惑不解,她在京城待了五年有余,从未听说有过这样惨烈的一场大战。她就近找了个酒馆,大声嚷嚷。
“这破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还有那么大一片坟场——要二两酒,便宜的!”
掌柜的笑了:“姑娘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小点声,那地方不许人议论。”
天底下哪有不让人议论就真不议论的事?别的几位散客听了也拢过来,多要了几两下酒菜,纷纷撺掇掌柜的一吐为快。掌柜的眯着眼收下那几块碎银,来几口烧酒,讲一段往事。
燕国还不叫燕的时候,有一户名门望族。那家主人是真正的开国元勋,率领族人打下了燕国如今一半的版图,战后也失去了所有十八岁以下的男丁。皇帝用这家人的姓氏命名了都城——楚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来可以表现天恩浩荡,再则楚家后继无人,楚将军已年过半百,驾鹤西去指日可待,并无占山为王之虞。
楚将军六十岁时,养故人之子,命名霍允。霍允颇具将帅之才,十六岁平复西境,十八岁远赴南疆,时人称之为少将军,大有承楚家基业之势。远在楚都的皇帝大惊失色,当初以为楚家无后,封赏有他人十倍之多,如今霍允功高震主,若再继承家业,可为大祸患。
这时战争突然出现了,出现得好像有点适时,进攻的方向也好像也有点巧合,敌军连续破城,两月内逼近楚家封地。彼时楚将军已至耋耄之年,率全族固守一月有余,援兵不至。明眼人都看得出楚家是个弃子,楚老将军大笑三声,终力战至死。
“此身护国毋需惜,不教蟊贼坐龙椅!” 遗言传到楚都,往大臣嘴里过一遭,自然就成了大逆不道之言。皇帝震怒,削爵降罪夺封赏,可谓行云流水。楚将军贬作庶人,楚家灭门,楚都更名为京城。霍允以罪臣之身上前线,率老弱病残会百万雄兵,守城二十一天,决战望春岗。
“你看,就是英雄冢那个方向,春草最盛的地方。”掌柜的不眯眼睛了。燕楚看过去,那双眼睛和许许多多的燕国人一样,很深很明亮。他的声音轻轻的。
“上头不许人议论,我们每个人都议论过,每个人都教给孩子,要记得,我们都记得。”
“曾有个年轻人,带着那样的痛切,那样的愤恨,那样的悲悯和爱,为了杀害父亲的国家流干最后一滴血。就在这里,那么近,又太远了。”
“传说他是握着军旗死的,死时不过二十多岁,还是个少年。”
水落石出,很多模糊的事情在她脑中闪烁。譬如京城人总是谈战色变,譬如九叔不让她以本名示人,譬如半梦半醒间的那一双手,一双将军的手,带着说不清的一点期盼。
燕楚久违地有点疲倦,平生浪荡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她想,此去经年,不知五儿还肯不肯给我打二两酒来。
五儿自然是肯的,只是五儿已经不必再偷偷摸摸进京城了,五儿十六岁,带着九叔住进京城的闹市区,对外的花名叫燕舞。燕楚原本对十一这个数字只有个模糊的概念,这个概念突然清晰起来,像是擦去窗上的水雾,看清一个刚长成的姑娘。原来十一年够小丫头长大成人,燕楚看着自己,突然有点遗憾。是不是再过几年我就不像她的姐姐了?
九叔不肯再跟她赌酒,燕楚拖出酒坛子,他笑嘻嘻地说今时不同往日,旗杆虽是空的,也不见得不能往里填东西。九叔的背佝偻下去,脸上的笑却起来了,一点不像个江湖骗子。
燕楚在城中住下,天天走街串巷,过了好一段梦寐以求的逍遥日子。五儿是京城最好的舞娘,有的是王侯子弟来一掷千金,那些金银珠宝一转手全到了燕楚口袋里。倒也不是没有闲逛之外的事可干——比如问问九叔的本名——但传说中的大侠都是要这么游手好闲一阵的,燕楚就想,下次吧!下一回,街上的桃树又抽了满枝子花苞,她便忘了。
日子久了,燕楚不好意思靠妹妹养活,填了兵役的空缺——他们这样的人家,总要出一个人的。临行前她喊来五儿,打算和盘托出:“其实我……”
“是个妖精,那很要紧么?”五儿给她系好佩刀,身子伏在燕楚腰间,仿佛还是个小女孩儿。
“可怜姐姐就是可怜姐姐呀。”
哦!三百年修炼,数十年奔波,千万年祸国殃民的传言,那很要紧么?好像也不是很要紧。燕楚放声大笑,拔下五儿发中金钗,换了新开的大枝白碧桃,还给她盘在头上。
“走了!”
五儿不应声,站在桃树下目送她,明眸皓齿,盈盈地笑。
军旅生活比燕楚想象的容易一些,鞍马劳顿或者食不果腹对妖怪来说并不致命。偶尔有人手脚不干净,只消略一抽刀,削下几根指头也就罢了。她的刀很利索,军衔涨得很快,往家中传消息自然也就顺畅。敌军逼得紧,她常常只来得及寄点饷银,连口信一起传回去。
——五儿好吗?九叔好吗?
——都好,都好。姐姐莫要忘添衣。
简简单单几句话,要经数十人相传,历时数月才传回燕楚耳中,她乐此不疲。所以燕楚听说五儿有了意中人时也很不解。五儿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妹妹,谁不疼自己家妹妹?可这种爱只出现在远行途中,好像面对面坐在一起,爱意就淡成一缕炊烟不见了。但恋情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五儿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位意中人,那股子热切烧得毕剥有声,怎么看都不像会褪色的样子。
燕楚摇摇头,她想,怪我,我是妖怪,妖怪不懂人间事。人间事有很多,她一件也想不明白。但没关系,时间还很长,可以慢慢想。
她频繁地梦见霍允,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情景:一双手,一张口,一片血迹,还有那句说不完的嘱托。每次听他说到“燕是燕国的燕,楚是楚都的楚”,梦便断了,听不清后边接了什么话。燕楚很是恼火,半夜三更翻身坐起,叫骂:大英雄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
“闭嘴!”营中有人回骂。
燕楚闭嘴,躺下,一觉睡到天亮。天亮了,离一月回乡就更近一点。
一月飘雪,将士还乡。 窗外的雪絮絮地下。 女孩的大腿像两块丰满的云,大腿根拴一道金环,勒出一圈印。燕楚拿食指一戳,指尖软软地陷进去,女孩就咯咯地笑。
“可怜姐姐!”
她这一笑一叫,燕楚满肚子的火就消了,满口的脏话也消了,大咧咧地倒在床上嚷嚷着要吃虾仔小馄饨。五儿欢欢喜喜地给她下一锅馄饨,说早给你备好啦,多放了很多胡椒。真的放了很多胡椒,满口鲜香,燕楚囫囵吞下一碗,又拿了筷子蹲在灶台边上就着锅吃,一副饿死鬼作派。九叔在她旁边迈着小碎步,试图匀一碗馄饨吃,燕楚不给,护得死死的。老头不忿,身子一扭,念打油诗:
故园桃花二三里,半树熠熠半树枯。
平生毁誉不由己,不见孤坟空见骨。
吃饱喝足,照例是要听故事的。燕楚咽进去的小馄饨全变成新鲜事,还从嘴里跑出来。什么北城的大雪南城的云,东境的缎子西境的裙,燕楚拣她喜欢的讲,只一样,不讲军情。五儿也不稀罕听什么军情,只管枕在她的腿上,很快睡过去。第二天一早,可怜姐姐就又不见了。
燕楚不见了是常事,战事吃紧,消息也不通,一道召回令就得赶回军中。十月末燕楚收到家书,落了灰才想起来读:五儿被指私通,判裸刑。
天大的笑话!私通也讲究个奸夫淫妇一并落网,怎么没有半分奸夫的消息?燕楚不敢怠慢,托了关系告假,牵马备刀,当即回京。到京城时已过腊月,燕楚在城中扑了个空,拨转马头又往城外去。城郊的窝棚已烧毁几处,燕楚慌了,抓住一个街坊问话。
“我妹妹呢?老头呢?”
“没了。”街坊认得她,劝她下马。
五儿早没了,京城第一的舞娘私通富贵人家的少夫人,轰动一时。受刑那天很多人闻讯赶来,五儿被剥了衣裳,反绑了手,推到人群中去。十八九岁的姑娘啊,脸皮薄,性子硬,一双乳房撇出来,嫩生生的,一众登徒子看得眼睛发直。贱人!他们骂,拿脏兮兮的手指摸她,又拿硬邦邦的石子砸她。
不愧是一晚上五百两,下贱坯子!
她一路受着,刀下来了,削下那一对乳房。她脸都疼得变了形,到底没忍住,喊一声:爹爹——
她从没喊过爹爹,她从记事起就只喊九叔。九叔挣开人群,赶上前去,被一刀劈断左腿。女孩被押上铡刀,胳膊起落的功夫,头颅滚到地上。九叔的身子还在向刑台的方向挪,那颗头就砸在他面前,只一下,他就不再动弹了。
九叔是在一个下雪天没的,年关快到了,他没能挺过那个年。他还在那个小窝棚里缩着,残腿生蛆流脓,恶臭。守卫来巡逻的时候他扯着人家的裤脚,问我家二姑娘什么时候回家来?卫兵去推他,他叫得更凶:
“你见过我家五儿!全京城的男人都见过我家五儿,看她一支舞,得排半年队!快让她给老板娘告假,过年了,她可怜姐姐说了要回来的!”
卫兵喊来同伴,九叔继续拽,守卫一脚窝在胸口。九叔还在动,他本就只靠一口气吊着,受了这一脚,屎尿流了一地。当班的暗骂,放把火,连人带屋子烧个干净。
喏,街坊指给燕楚看,烧了好大一片,动作慢的也搭进去几条命。
燕楚咬紧牙关,她恨的方式是咬紧牙关。此恨绵绵无绝期,像在下一场很慢很慢的雨。
恍惚间她又听到一串脆响,叮叮铛铛的,仔细一看,藕白的脚腕上圈一溜儿金铃。那是整座京城最漂亮的舞呀,她场场不落,偏偏一片铜板也不给,坐在特等席洋洋得意。她正信口开河呢,铃声的主人就找上门来了,小姑娘把那个诨名叫得酥软,让人生不起气。
“可怜姐姐……”
燕舞莺啼春日长。
她空睁着一双眼,眼里没有泪,血倒灌进心里去。
老头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响,一会儿是一声长叹,说:“可怜,可怜!”,一会儿又是那两句打油诗。
故园桃花二三里,半树熠熠半树枯。
平生毁誉不由己,不见孤坟空见骨!
她缺席太久,时间不许她回头。她甚至没有问过九叔的本名。为什么她没有问过?哦,那会儿她忙着充大侠,游手好闲度日,不知回头望一望。燕楚一回神,发觉自己已经变不回一面旗了。
燕楚在雪地里躺了三天,妖怪的身体很可恨,没法发一场虚幻的高烧。她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她反反复复地想,翻来覆去地骂。
这就是人吗,做人到底有什么好?人到底有什么好?这就是你拿命换的东西吗?霍允——霍允!你个狗娘养的,你告诉我,做人到底有什么好!!
霍允不答话,霍允死了好几百年了。燕楚躺够三天,往城里丢了三颗霹雳震天响,偷几串鞭炮,在贫民区里从街头放到巷尾,大办喜丧。她买了三坛女儿红,倒了,又拿来两副红盖头,仔仔细细地烧了。做完这一切,燕楚跪下,三叩首,而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往后的日子里有很多人叫她燕姐,而叫她可怜儿的,却是一个也没有了。
燕楚没有过那个年,直接回了军中。她战功显赫,非常时期人手短缺,她一归队就被调去管带新兵营。新兵扎营了,他们大多数是刚从家里捞出来的,几天前还在爹妈面前撒娇,现在一喊扎营休息,手指都是抖的,骨头都是散的。燕楚架起一堆火,坐在他们中间,给他们讲打仗。
你知道为什么行军打仗要有旗吗?这玩意儿论捅人不如枪,论砍人不如刀,兵临城下了,拿来当个门闩,还嫌中间是空的,不如木条子结实。但真要打仗了,硬拖着也要拖几面旗子上战场。
为什么?一众人大惑不解,这图什么啊?
“图个由头。人做事,总要有个名头。刀枪棍棒用来杀人,旗子用来告诉你为什么杀这些人:可能是因为一碗饭,可能是因为一个家,可能是因为一个好姑娘。到了生死关头,军旗不倒,由头还在,人就不能倒。”
一片恍然大悟之声。燕楚打发他们安营扎寨,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烤火。这是她的兵,时间过滤一波,战场杀死一波,瘟疫带走一波,剩下还愿意跟在她后头、走在白虎啸日旗下的,才是燕的军队。
燕楚怪癖不少,全军上下都知道。路过青楼酒肆,她都要进去和大小伙子一起看看姑娘,喝酒划拳百无禁忌,只一样,不看舞娘。有时战事吃紧,燕楚总爱就着冷饭大谈生死。她念打油诗,什么“平生毁誉不由己,不见孤坟空见骨”,好像有点伤怀。她抢来半瓶士兵私藏的残酒,咕嘟咕嘟喝下肚,那点转瞬即逝的惆怅就消失了,变成一堆胡话。她说:“生生死死不过转瞬之间罢了,妖怪是这样,人也是这样,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能留下的东西。”
大家就笑她:想偷酒喝直说,什么妖精不妖精的,你一个大活人哪能知道妖怪的事!
燕楚不屑:我还偏偏就是!妖精和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妖怪活得久点,吃人喝血祸国殃民全是瞎扯。我怎么不是了?
哄笑一片。妖精嘛,大家伙都知道的,撞见人就是吾命休矣,盯上国就是国运不济,哪能和人一样呢。
战况每日愈下,传令兵来了又去,一道一道命令传来,大致是敌匪悍勇,我军退了又退,下一步在京城设防。燕楚虽不是刀枪不入,但也不至于失血过多而亡,自然无所谓哪边获胜,平日里跟着大方向后撤,倒也乐得自在。撤到京城那条护城河时又有个传令兵赶来,显然是追在后头撵了一路没赶上的,气喘吁吁说有燕将军的口信。
燕楚不耐烦,催他开口。男孩慌里慌张:“是从京城来的口信,说是……”
——家中一切都好,姐姐莫要忘添衣。 长泪满襟。
“要一面旗!一面旗子也没有了吗?”
“要一面旗,要一面旗!”
人声鼎沸,燕楚坐在墙头听风。她忽然明白霍允那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了。 燕楚,燕是燕国的燕,楚是楚都的楚……你要比谁都更自由。
她笑了。那傻子憧憬像风一样的自由,那没劲,过不了两年就累了。真正的自由她尝过,那时候她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也有条线拴着,飞不动了,还有人给拽回去,休整休整。单刀匹马闯天涯不过是妄想,活人嘛,总要有碗虾仔小馄饨,才算圆满。
传令兵到了墙头,喊:要一面旗!
燕楚不屑,摆摆手。
“不就是旗吗?打仗嘛,哪能没有旗!”
裂纹从她的胸口开始,像藤蔓,像相思,连接不断,疯狂生长。她的下腰碎了一小块,啪嗒,碎屑被风声侵吞,再找不齐。只有那双手还是完好的——这是一双战士的手,面前尚有敌军,身后故土仍存,战士的手就不能轻易破碎。
她扒开自己的腰腹。那双漂亮的吊梢眼微微向上翻,眼珠几乎挣出眼眶,她的肩头向后狠狠一撞,嘴大张着,惨叫堵在嗓子眼,全身痉挛不止。
年轻的传令兵面色发青,跟几步上前来,燕楚剜一眼,他定在原地不敢妄动。
“燕姐!你做什么——”
燕楚没空理他,手探进去,一把抓住肠子。拽到一半时手脱了力,一小滩肠子流出来,红红白白裹成一团。燕楚痛得像条脱水的鱼,在地上打滚,眼泪和涎水拌在一起,长发糊住半张脸。那半张脸瞪着那个兵:“搭把手!”
口中一截布条被生生咬穿了。这是人可以忍得住的吗?是忍得住的吗?新兵的脸色已经像个死人了,他嗫嚅:“燕姐……”
“老子……叫你搭把手!”
她话都说不全了。小伙子咬着牙拉她的手,向上一提。那些带着温度的肠在手中变作一串星星,燕楚手一松,噼里啪啦一下子摔进土里。
“我说了我是妖精,”她勉强笑一下,“你们这帮傻子都不信。”
那个年轻的兵士也跪在土里,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燕楚充耳不闻,闭上眼睛:“继续。”
耳光声更响了。“继续!”
行刑继续。抓出肝,肝如金玉,捧出血,血似烈酒,取出心,心赫然是一块将军大印,印上裂痕斑驳。少年志气长胜虹,将军肝胆坚如铁,满地琳琅。燕楚突然有点想笑:老头说得对,旗杆是空的,也没说不准往里头填东西啊。她把它们一股脑儿全扔在地上,气若游丝。“继续……”
还能怎么继续!还能怎么继续!那副身子已经被挖空了,五脏六腑掷地有声,碎尸万段不过如此,还能怎么继续!小伙子的裤裆全湿了,脸也全湿了,他哀哀地叫:燕姐……
燕楚的手虚握成一个拳头。整个军营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个嘹亮的声音在喊:闭嘴!打赢我,或者听我的!
男孩的眼泪又下来了,他颤抖着拿那个拳头握住最后的脊梁骨。咔哒!淋漓的血出来了,森森的骨也出来了,那骨头接触到空气就变得铮亮,向空中无限延伸。挂在骨上的一副美人皮也变了,变成方方正正一匹缎布,血流凝在布面上,激烈燃烧。燕楚的手脚早已化成灰,男孩的手掣着那一杆脊梁骨,用尽全力向上一挑——
燕姐的头颅溶进旗面。白虎长啸,依稀是美人眉眼;流苏随风,照旧像长发三千。
好一面威风凛凛将军旗!
据史料称,燕失半壁江山,与敌军相峙于京。城头树一旗,称白虎啸日,栩栩如生。敌畏之,皆不敢前。三日后援兵至,得以保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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