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会刺激人的迷走神经兴奋,可能导致人产生‘休克’的症状。
“在这种情况下,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被强制启动,令人陷入昏迷。痛觉神经的敏感性降到最低水准,从而能够暂时逃避外界干扰以便进行自我修复。”
——能听到有人在谈论痛觉的问题,说明我还没死透。
唐泽檀的思绪飘浮在一片暗无天日的虚空之中。
——遇到了性别不明的狐妖,从速度上被压制,然后是……
凌宴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尤自支撑着没有倒下。
一直以来都受到保护,让他几乎忘了,唐泽檀是和他一样的凡人。即使身负天师的异能,也会老、会死。
他回想起万重山将唐泽檀带来岐黄时的情景。
僧袍与鬼卒齐飞,鲜血共晚霞一色。唐泽檀的血染红了万重山的僧袍,浓烈的咸腥引得周围被后者召来护驾的鬼卒骚动不已。
凌宴如遭雷殛(jí)。
比在星城见到巡街中的唐泽檀那时更可怕的感觉紧紧地攫(jué)住了他的心脏。神农架湿润的空气此时却成了锋利的冰刀,割得他喉咙到肺叶都像裂开一般的疼痛,只能像搁浅的鱼类那样艰难地呼吸。
“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沙哑、艰涩。
——又一个人……
仿佛从指尖滑落的沙子一般,光明逐渐消失。
“我已经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万重山并不给别人多说废话的时间,摇摇拨浪鼓又把鬼卒们驱散。“救她。”
唐泽檀昏迷的第七天,凌宴终于也被迫躺到了病床上。起因是连日来守着陪床,睡眠不足导致在配药工作中出错,在神经类药物的瓶子上贴了消炎药的标签。尹命鹤终于忍无可忍,勒令他立即停职并住院。
他转过头看着仅仅一条走道之隔的另一张病床。唐泽檀的脸色比日常更白几分,几乎是雪一样的颜色,那是大量失血的后果。
万重山似乎不愿多谈她的受伤经过,只说“遇到了妖魔”,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意包庇。
凌宴见识过唐泽檀勇斗天街阿雾和裂缝鬼怪时的英姿,却是万万没想到她也有被妖魔打得躺在病床上的一天。
从几乎遍布全身的利器割伤看来,对手是速度型的攻击手,否则不可能造成一面倒的压制。直到伤口内取出一些白色碎片,经过化验是狐狸的骨骸,对手的身份便可确认是狐妖檀相。不过对于对手的身份认定属于后话,暂不多谈。
+展开“……乾元宫?”
凌宴费力地仰头,辨认牌坊上的文字。
在火红的高墙围绕之中,冰冷的风从一人多高的铜鼎内向上吹起红布,造成火焰升腾的错觉。空中垂下一盏盏描龙画凤的八角宫灯,点亮整个神庙。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唐泽檀先向正殿一鞠躬,算作“客来拜主”之意,接着道:“谐音暗合星城语的‘钱花光’意思,再看供的是火神祝融……准确地说是‘赤皇上品三火宫殿洞阳大帝南丹纪寿天尊神’,就知道这同赌场一般,到了‘烧钱’的地界。”
“……这么说人家真的好吗……”
“这是实情。”唐泽檀并不会因为对方上纲上线就有所动容。
当代的庙会不再有往日为庆灾后重建而刻意为之的做法,只是逢着农历新年和主神生辰等重大节日才有。凌、唐此来,正赶上六月廿三,为清朝乾隆年间定下的火神寿辰祭祀之日。俗语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是如此。
乾元宫位于星城坡子街,这也是从两百多年前就定下的。近代以来多遭灾劫,直到十多年前又重具规模。而这所谓的规模就是各种各样的零嘴儿----吃货的天堂,同时也是钱包的炼狱。
唐泽檀作为半个外勤常居星城,在这里自然是如鱼得水。只看她在人堆里忽现忽隐,却似那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不消半刻工夫,杀回到凌宴身边,怀里已多出来一大波食物。
凌宴瞠目。
“也有你的一份。”唐泽檀把一半食物塞给凌宴。
“又让你破费了。”
“恰逢盛会,我也好尽地主之谊。”唐泽檀叼着冰糖葫芦,声音有些含糊。“看,跟我来这趟没错吧,回去能和连吹嘘好一阵。”
“确然如此。”
“也不用担心会有妖魔打扰。”唐泽檀的目光投向戏台,眼中却是一片虚无。“托此间主人的福。有他庇护,纵使刘姗亲自出马也只有铩羽而归的份。”
所以说,神庙是最坏的情况下最后的倚仗?不过,凌宴只是凝视着唐泽檀,并没有出言破坏这难得平和的气氛。
他确实地在享受这一切——莫须有的神仙庇护、庙会的热烈气氛,包括为数不多和唐泽檀共度的时间。
然后,风暴很快地来临了。
+展开
连受伤后,自然无法继续前往裂缝,于是被运回神农架,住进了岐黄的自营病院。
大概过了半个月,又或许不到半个月,在天师代表大会之后的某一天,神农架迎来了一位访客。
来自地府的唐泽檀。
神农架之于唐泽檀,正如深海之于蓝鲸,又如湿地之于候鸟。再加上最近有了无线网络,简直宾至如归,令人乐不思蜀。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唐泽檀在前往连所住的病房的途中又遇到了凌宴,不由得感叹“how old are you”……一问得知两人竟是殊途同归,那敢情好。
于是两人一起找去,在病房门外看到一位男青年和连相谈正欢。
这位男青年身穿橙黄色对襟半臂褂,内搭叶绿色直裾短打,斜扎马尾,肩上、怀里趴着几个灵参,只是缺了右眼和左小腿。
岐黄的掌门人·尹命鹤,似乎也得了地府的掌门人·衍宇之神韵,身负通天彻地之能 却平易近人(换言之就是不修边幅),此时正和连谈到疗伤用药之事。余光瞥见凌、唐二人走来,就打住话头,转而道:“连师弟的朋友来了,我就不多打扰,告辞。”说完便走,只留下三人对着他的背影行注目礼。
连因着身上有伤,脸上、手上都敷了药,行动不便也就没穿成清朝僵尸,只穿了最朴素的条纹病号服。见尹命鹤离去,如释重负,“这货总算走了。听他讲半天的药材,我只怕就要重新躺回床上。”
“我倒不觉得药材无趣……”凌宴耸肩。
“那还不快追上去继续探(哲学符号)讨?”唐泽檀斜眼。
“……不急于一时……”
“毕竟是来探病的,嗯。”唐泽檀点头,接着转向连:“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我是不是也就此告辞算了……”
“很严重好吗?我躺了半个月才起得来哎。”
“岐黄医术果然了得。”唐泽檀再点头,“既然你是刚能下床,我也就不邀你去现世玩了。”又转向凌宴,“火×殿庙会,约(哲学符号)吗?”
连忍无可忍地朝着凌、唐二人远去的背影扔出一大波火符。然而这也没有什么用,果断是被强行熄灭了。
去而复返的尹命鹤:“连师弟,怎么能在这纵火呢?去把《神农本草经》抄十遍,下周一交给我。”
然而今天已经是周六了。
+展开第三回:天地不仁
唐泽檀向右转过头来眺望远方,正朝着东南方向。
之所以能立即辨别,应当归功于身负“搬山·地动”之能。即使在参天古木多到遮天蔽日的树海之中,同样可以根据土壤的振动得知自己的方位。
又一下更明显的震颤被岩石忠实地传导到唐泽檀的鞋底。她皱了下眉,一步跨上离自己最近的树根,把耳朵凑近缠绕在树干上的金银花。
是妖魔。
植物不会在大难临头之时说谎。
在距离自己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森林正在火焰中战栗。
如果只有天师或者只有妖魔在,应该不会有意破坏能当作掩体的树木。所以,到目前为止,唐泽檀一直是在避开妖魔往世界的裂缝前行,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毕竟衍宇说得好:“妖杀不尽,钱挣不完。维护和谐,人人有责。”
……毕竟他是一个会因为下棋缺少对手就用魂铃叫无常出来的男人。
然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不符合“和谐”的标准。
没有一点点防备,属于地府的出场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唐泽檀抬起脚跟磕了两下地面,土壤便像沸水一般翻腾起来,一浪一浪带着她向前移去。
“果然,打起来了。”望着眼前的一片焦土,唐泽檀还是那幅表情。
能清楚的看到正面战场中的那位天师外套背后和腰间玉佩上的篆书“天”字。
引雷和驭火的技术都算上乘,只是对手数量太多,队友又不精于伤害输出……
岐黄的主修科目是医学,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基本站不了除“奶”以外的位置。虽然这次有一个能做扰动的,也只是小打小闹,扔几张不堪大用的符纸……这种举动配合“穿得像清朝跳尸”这一点来看,几乎是立刻就能肯定那是岐黄的连。
而另一位同样需要依靠来自天街的队友才能自保的岐黄成员……是凌宴。
唐泽檀囧。
“为毛战五渣也要来裂缝凑热闹?你当这里是森林公园?我知道神农架穷山恶水,可比起这里已经算山清水秀了……”
+展开然而,上回说到的在星城的接头并不是凌唐二人的初次见面。
凌宴也算后知后觉。
唐泽檀的工作可不只有“地府天师”这一项。
她是建木森林公园的导游。
根据设定,天街、地府两派一直互相看不顺眼,却又驻扎在同一地区——即建木林区,这一点并没有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产生改变。
尽管传说中连接着尘世与仙界的“通天树”建木已被损坏,但是前来朝圣、观赏的各方游“人”还是络绎不绝。为此,地府特批成立了建木森林公园,并将其定为国家5A级景区。
然而,一向“超凡脱俗”的天街一派认为“游客喧闹,扰我清修”,于是划定天街学院及周边部分地区为“禁游区”,一见外人进入便行驱逐。
凌宴果然是路痴,撞到天街的院墙才知道大事不好。他立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转身就跑,然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一条比他腰还粗的水龙呼啸而来,成功地使他湿身了。
“地府的人没告诉过你,这里不许外人进入吗?”
凌宴默默地举起袖子擦了把脸。
“岐黄么……”
凌宴浑身一抖,打了个喷嚏。定睛一看,只见面前墙头俏生生立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头上扎着双马尾,微带蓝色的辫子垂到腰间;左手握根竹棒,左右两只手套上各分半印着篆书“天”字;上穿一件红色一字扣马甲,下着白色短裙和黑色底裤,肩上斜挎一个圆形绒皮束口袋。
“还不走?”见凌宴不动,少女居高临下,抬手舞起一缕细细的水流,眼看又要发动攻击。
说时迟那时快,凌宴只觉得脚下土地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而那少女更是遭殃,手边水流自是“啪”地洒落,人也从墙头摔下来。虽然落地一滚消去了冲击力,却不免浑身是泥。
“我当是谁……自诩‘超凡脱俗’的天街在这里欺负游客?”随着这沉冷的声音而出现的是另一位少女。黑色的短发、苍白的肌肤,她好像是从地底下忽然冒出来的,身上衣服却都干净得很——外罩一件黑灰相间的风衣,内搭灰蓝色拉链棉衫,下穿一条咖啡色长裤和一双黑色皮带短布靴。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有篆书“地”字的浮雕。
“地府……嚣张的家伙!”能力似乎是操纵水流的双马尾少女咬牙切齿地望着新出现的不速之客,但并没有重新爬上墙头。
“天街的阿雾……过奖,过奖。若论嚣张,还是天街的‘圈地运动’更胜一筹。”短发少女说着朝双马尾少女打了一拱手,“还脱不去犬科动物的某、种、习、惯嘛。”甚至懒得隐藏讽刺的意思。
“你不能不承认,游客会打扰到天街学院的清修。”见敌对一方开口叫破自己身份,阿雾搬出上级初衷来说。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凌宴浑身一震,看向说出这话的短发少女望过去。但见她神色淡然,眸中却酝酿着深不可测的漩涡。
阿雾脸色忽然一松,驱动一条手臂粗细的水流击向短发少女,去势快极。
后者却并不慌乱,直视迎面冲来的水流,微一侧头。
“搬山·地动。”
凌宴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这句话。他盯着短发少女的唇语,自己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他看到她跟前的地面忽然隆起,接着,凸起的地面和寄生其上的藤本植物一起拦在她身前,隔断了水流。
“岂不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短发少女漠然道。“要比属性的话,你是赢不了我的。”
“可恶……”
“看够了没,岐黄的少年?”能力似乎是操纵大地的短发少女忽然出声叫了凌宴。“我是你团的导游……你掉队太久了。”
“哎?啊——啊嚏!”
“……”短发少女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凌宴瑟瑟发抖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在他身后,阿雾转过身去,瞪视着枯萎于地的荆棘。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