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只會談戀愛了,賣萌屬於寶寶
let me die p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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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真是沒變的討人厭啊,白兔。」
循聲望去,樹梢上不知何時坐了個男人,穿著華麗;一頭白髮上有兩只尖尖的貓耳,隨著話音落下抽動。德斯佩摟過朵洛莉斯做出保護的姿態,紅色的眼迎上那雙在陰影裡仍顯銳利的瞳孔,表情稱不上歡迎對方:「柴郡貓。」
「大家都愛愛麗絲,但愛麗絲的眼裡一直只有你。真讓人討厭。」柴郡貓帶著笑容說完一串話,也不知道是玩笑還是嘲諷;他晃著腿,話風一轉:「看來你們決定要去淚湖找素甲魚,這一趟路可不短。」
「你認識素甲魚?」朵洛莉斯探頭問道,又隨即讓德斯佩按回他的保護圈中。見狀,柴俊貓吃吃笑道:「噢、素甲魚。認識、當然認識。」
「這裡有誰我不認識呢?又有誰不認識我呢?」坐在樹上的男子自顧自地說著,「小姑娘,你的貓叫什麼名字?」
貓?朵洛莉斯困惑地抬頭看看德斯佩,見對方同樣不解的搖搖頭後才回答:「我沒有養貓。」
「那你就是不認識我的那個了……」赤郡貓垂下一雙碧綠色雙目,身形逐漸淡去;從他消失的位置落下物體發出清脆聲響。白兔走上前拾起地上包裝精緻的小提袋,裏頭裝了幾片餅乾,以及一瓶上頭掛著寫了「EAT ME」吊牌的小瓶。
會用上的……
柴郡貓的聲音微弱的隨著微風飄散在空氣中,不在此處卻又無所不在。德斯佩輕哼了聲,朵洛莉斯卻聽不出那是不悅還是什麼情緒。
「……真的可以收下嗎?」
「嗯,那傢伙雖然很可疑,但不會做沒意義的事。」暖暖的溫度透過薄薄手套傳來,德斯佩再度拉起朵洛莉斯的手,自然地。「還有很長一段路,我們得走了。」
「你沒事了嗎?」
白兔抹抹嘴角,遺留的最後一絲鮮血終於也消失無蹤:「我一直都沒事。」
穿越遇見柴郡貓的小樹林後,道路通向一座小山丘。周圍沒有遮蔽,坡度平緩的像是走在開闊的平原,風吹草動都能得見;遠方的地平線可以看見不遠處有城鎮,城鎮裡彷彿有什麼熱鬧的慶典,遠遠就能看見彩球飛揚。但道路並沒有通往那個方向。
「城那邊好熱鬧啊。」
「但妳不想過去,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朵洛莉斯晃蕩著兩人交握的手,腳下小皮鞋馬不停蹄的在下午三點的午茶時光中漫步。
「因為路沒有延伸到城裡。」德斯佩伸出纖細的指指向前方,「這樣也好,別跟城裡的那些人接觸也好。」
「為什麼?」
「因為那些人都瘋了。」兔子寶石紅的眼下方有著淡淡青紫,他的神情嚴肅認真的幾乎有點厭倦,而後對著城鎮的方向嘆口氣:「他們愛著愛麗絲,愛瘋了。」
「那你呢?」
「我或許也瘋了。」白兔的表情讓人看不懂其中意涵。
德斯佩話說得清清淡淡,朵洛莉斯也只是應聲;而最後的結論被埋葬在沉默裡,誰也沒有說出口。在被延長的午茶時光裡,他們交握著手走在泥土與石子鋪成的道路上。道路依據少女的選擇而展開,悠悠長長,望不見盡頭。
「淚湖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是個充滿眼淚的地方。」說著詩意的句子,白兔始終帶著一絲疲倦的眼神裡沒有半分浪漫:「淚湖是由最初的愛麗絲的眼淚構成的。」
「那她為什麼流淚?」
「因為她追丟了兔子。」
是這個原因嗎?朵洛莉斯試圖回想她看過的故事劇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愛麗絲為什麼哭泣呢?是因為追丟了兔子、還是因為回不了家、或是因為她得回家了?
她不想離開仙境。
少女的想法明確,不只是因為這裡有她的兔子,還有更多原因。她能感受到這個世界「需要」她,而那個甚至不必言明的「需要」構成了她的生存意義。
道路漫長,眨眼間天色又暗了下來。深夜的三點降臨仙境。
德斯佩彷彿不知疲倦,兔子鮮紅色的雙眼在深夜裡依然熠熠;朵洛莉斯步伐逐漸縮短緩慢,在第三次少女提出休息的要求時,少年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將她按入懷中低低說了句:「沒關係,要是累了就睡吧。」
睡吧、睡吧。
身著單薄的白兔體溫炙熱,好似身上真的有一層白色絨毛覆蓋,讓朵洛莉斯在沉睡中絲毫不覺得寒冷。路燈還要等好一會兒才會出現,德斯佩撫摸著朵洛莉斯的長髮。這是他的神明、他的信仰、他的愛情、他的生存意義。
他的朵莉,他的愛麗絲。
朵洛莉斯身材嬌小,他力氣不夠,無法抱著將暨成年的少女夜行千里;但他可以在她疲憊的時候負著她,一步一步走完她所選擇的道路。德斯佩揹著熟睡的少女,纖細的鞋跟踏在道路上,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
他是被詛咒的白兔,或許也會疲憊、或許也會疼痛;他的悲傷他的痛楚,他在生死邊緣游離的徬徨,這些他的愛麗絲都沒有必要知道。他的軀體會不斷地為了愛麗絲的願望復生,獻祭般的承擔他的愛麗絲崩壞一切的能力。
少女在月光裡伏在他背上安穩的熟睡著。德斯佩的鞋跟在道路上輕巧流轉,隨著前進的路上灑落斑斑銀色粉末,反射月光化為白色軌跡。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可能早已經因為各種原因不斷地死去又甦生;他將一切寄託在夢中希望能斬斷痛苦的輪迴,而他身後的少女是實現他的夢的唯一解。
雖然在見到女孩時,他幾乎是立刻就明白愛麗絲之於白兔有多麼的與眾不同。然而他最終的想法與目的並沒有絲毫改變。
你有聽見我的呼喊嗎?我的朵莉,我的愛麗絲。
我愛你。
救救我。
「德斯佩,早安。」
「已經是午安了。」午後三點再度到來,他們分食了公爵夫人宅邸的少女提供的食糧後繼續在前往淚湖的路上。城鎮已經完全被兩人拋在腦後,喧囂的歡騰聲離的好遠好遠卻還是能聽見。
今天依舊是歡慶的一天,為了愛麗絲的存在與到來。
他們穿過山丘平原,進入樹林;而後穿越樹林,又走過山丘平原。偶爾會看見路牌,箭頭指向的目的她一個也沒聽過。朵洛莉斯和白兔的交談不多,大多是她提出疑問,德斯佩替她解答。
看見淚湖的指示牌後,他們知道距離目的地不遠了。朵洛莉斯又問過幾次素甲魚的事,但德斯佩卻只是搖搖頭,表示他的記憶裡幾乎沒有關於這號人的訊息。
「……你有沒有聽到那個--」
「噓,我聽到了。」德斯佩抖抖完好的一邊耳朵,抬起頭來看向地平線的遠方。他們在路邊的一顆大樹下休息,吃著所剩不多的餅乾--自然不是赤郡貓的。一路走來還挺寫意,像是郊遊般的散步,不時停在路邊野餐;分明是遼闊無邊的平原,在需要休息的時候路邊總會忽然出現林蔭遮蔽的清涼處。
白兔靠坐在樹幹邊,後背貼著樹皮上的疙瘩;朵洛莉斯坐在他修長光裸的腿上,潔淨如新的裙擺落在帶著水氣的草地。
德斯佩一手搭在少女的腰際,指尖無自覺的摩挲著洋裝布料。朵洛莉斯舉起一片果醬小甜餅湊到白兔嘴邊,但距離仍然不足夠;德斯佩握住少女的手腕俯身要接,卻讓朵洛莉斯的輕笑分了神,轉頭看向她。
鼻尖相碰的距離是有點太近了。德斯佩石榴般的眼底有著難以得見的錯愕,以及朵洛莉斯盈盈的湛藍眼眸。說不上是誰先主動,他們只是沒有退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便自然而然的吻上。微風隨著心跳響動的節拍在草原上湧起波濤,在仙境裡,連風都會隨著愛麗絲的情緒變化而波動;沉溺在寡淡而溫柔的吻中,少女卻聽見了不屬於這幅風景內的節奏。
那是規律整齊的步伐聲,由遠而近朝他們而來。本來想著是不是「其他的愛麗絲」,但成群結隊的腳步否決了這個想法。朵洛莉斯看著白兔的神情逐漸凝重,最後拉起她的手,同樣只簡短的說了一句:「我們走吧。」
「那是什麼的腳步聲?」被突然急迫的氣氛感染,朵洛莉斯跟著加快了腳步。
「是女王的手下。」德斯佩急匆匆的往後退了一段路,卻發現來時的道路不知在何時逐漸蔓生雜草,融為草原的一部份消失無蹤;地平線的另一邊能看見方正的影子逐漸迫近,紅黑二色的紙牌生出四肢,朝他們的方向大喊:「女王陛下召見愛麗絲!」
「愛麗絲!這不是你該走的路!」
「你該去見女王陛下!」
「德斯佩……」黑色紋案的紙牌遮蔽了地平線以及前進的道路,朵洛莉斯抓緊德斯佩,白兔同樣警備的盯著眼前的紙牌兵緩緩朝後退去。空曠的平原沒有回應他們的願望,出現足以讓他們躲避的遮蔽處;紙牌兵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他們貼緊彼此。這時,德斯佩突然拿出了柴郡貓的餅乾。「朵莉,吃下去。」
「那你呢?」少女憂心忡忡地問道,一面接過餅乾放進嘴裡。麵粉與雞蛋調和烘焙的香氣在嘴裡化開,帶著果醬的清甜氣息,真的是非常好吃的餅乾。
「那不是我能吃的東西。但你放心,我們會沒事的。」
朵洛莉斯很快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快速地抽高變大,她能看見紙牌兵的頭顱、能看見平原的盡頭和樹林,以及不遠處沉靜悲傷的湖水。那就是淚湖啊。
她讓德斯佩站上她的掌心,白兔移動的觸感有些搔癢讓她忍不住笑。朵洛莉斯跨越碎紙片般的紙牌兵,朝淚湖的方向前進。
「如果早點吃餅乾就不需要這麼趕路了。」在淚湖畔,喝下另一瓶藥水的朵洛莉斯正逐漸恢復原來的大小。她早一步放下德斯佩,看著對方嬌小的身形逐漸變回熟悉的模樣。
「是呢。」德斯佩突然伸手搭上朵洛莉斯頭頂,揉起那一頭亞麻色長髮。少女沒有掙扎,乖巧的任由少年搓揉,再重新替她梳順,戴上髮箍。「但我不討厭和你這樣趕路。」朵洛莉斯扒扒髮尾,補上一句。
淚湖透漏著一股悲傷抑鬱的氣息,連雲層都特別厚實。陽光透過雲隙映照湖面,卻讓溫暖顯得更加遙遠。淚湖周圍很是安靜,鳴鳥彷彿也因為太過悲傷而噤聲;湖水透著一層灰敗,薄薄水霧裡飄散著一股腥鹹氣息,和海的氣味截然不同,帶著更多隱晦的腥銹味。
他們沿著湖畔繞了一圈,卻連活物生存的痕跡都沒得見。湖岸的蘆葦叢生,籠罩在越發濃密的白霧之中;朵洛莉斯突然感到好奇,如果她赤手碰觸湖水,這一大片的眼淚是否會從此消失呢?
但她沒有這麼做。「素甲魚在哪呢?」
「如果路通往淚湖,那她就在淚湖這裡。」德斯佩看著蘆葦深處。朵洛莉斯有點好奇,不曉得德斯佩有沒有注意到他在警戒或專注的時候,不管是殘缺的耳朵或完整的耳朵,都會陣陣抽動?
「……來了。」佈滿白色絨毛的耳朵豎立,朵洛莉斯順著白兔的視線看去;蘆葦叢深處騷動漸生,一艘老舊的木質小船繞開蘆葦,順著水流緩緩飄來。小船輕碰湖岸發出細微悶響,船上空無一物,僅有能容下兩人的空間。小船停在他們面前靜靜等待,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要去往何方。
德斯佩毫無猶豫的走向小船。他光裸的長腿跨入船體,確認並無漏水且足以乘載兩人後朝朵洛莉斯伸出手。朵洛莉斯提起裙擺,藉由白兔的助力順利上小船;船身有些搖晃,但又很快的和泛起漣漪的湖面一道歸於平靜。待兩人坐定,小船又兀自緩緩的飄動,朝湖心的濃霧中而去。
不知是白霧太濃,抑是淚湖的悲傷太盛,少女各種湧動的心思逐漸平靜下來。白兔由始至終都沒有言語,漂流間,只有微落的湖水拍打船身的細小聲響迴盪在周遭,又快速的消逝。昏暗的光線裡他們甚至無法確定白晝與黑夜,過了很久、又像是轉瞬間,船身突然響起靠岸的碰撞。
湖心的小島同樣被濃霧所壟罩。他們交扣著十指往岸上走去,與湖岸漸行漸遠。濃霧漸散,他們逐漸能看清周圍風景;各式破碎的墓碑包圍兩人,道路再度出現,盡頭有著女人微弱的哭聲。
「那是素甲魚在哭?」
「我也不曉得……」白兔難得出現猶豫神情,但很快又恢復成平時的模樣說道:「不論如何,先順路去看看。」
「嗯。」
兩人順著路走去,越深入小島,兩旁雜亂的墓碑就越發密集;甚至連道路上都開始出現破碎的碑石。白霧並未完全散去,不過七、八米左右的能見度裡突然出現了遮蔽前路的暗影。
「今天的晚餐還沒著落……不然就吃你吧?代替十九。」白髮少女突兀的出現在濃霧中,直勾勾的看著德斯佩的一雙兔耳:「畢竟這裡,什麼也沒有啊!」
不只這裡什麼也沒有,他們也已經什麼都不剩;濃霧被驅逐開來,最後的一點不安也讓戰意驅散。朵洛莉斯從來沒想過她是為何而戰,只是跟隨本能,知道她必須戰鬥而戰鬥;然而這樣的征戰又有什麼意義呢?
白裙白髮的少女顯然也沒有想那麼多。高出她半顆頭的少女靈活的在墓碑間穿梭,墓碑上刻有許多名字,卻每一個都模糊不清、凋零不堪。哀鳴的聲音依然從遠方傳來,為生存而戰的少女飛揚著裙襬,動作靈活俐落的喚出巨大盾牌,砸向兩人。
朵洛莉斯已經很明白了,她不會受傷,德斯佩不會死亡;相較於白髮少女靈活的身姿,她卻什麼也辦不到。
「兔子,你喜歡吃紅蘿蔔嗎?」那名愛麗斯果真如她所言,目標確是德斯佩。朵洛莉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她的白兔若是被砍下頭顱,還能一次次的復活嗎?
「你離他遠點。」
「為什麼?他是你的食物嗎?」少女不解地問,「只要我搶到就是我的了,而妳——」巨大的盾牌橫亙在兩人之間,削斷根根飛揚的髮絲;站在他身後的德斯佩手指濺出血水斷落,朵洛莉斯雙手拍上盾牌,像是與之抵抗。盾牌在她的掌中逐漸崩落消融。瑞雅居高臨下的視線不滿的看著她,消失的盾牌碎屑中,她身後高大的兔子手執長槍,殺意濃厚:
「——太弱了。」
朵洛莉斯第一次看到德斯佩類似能力的展開。被砍傷的位置出現繃帶緊緊紮住傷處,裸露的纖細白兔被拘束帶綁上冰冷的診療台,身上貼滿管線與儀器。
「我不會有事的,朵莉。」德斯佩看著她,比起讓人發怵的狀態,他卻露出了不搭調的微笑:「我甚至不會感到痛。」
「不要管我……」在麻醉面罩讓他失去意識前,德斯佩的笑意閃過瘋狂。朵洛莉斯沒有看見,她認真地試圖躲避對方白兔的攻擊,那隻高大的白兔像是改造精良的機械,她從沒有在現實看過這樣的改造生物;白髮愛麗絲的眼神認真,其中燃燒著她不理解的光芒。
生存。她為了活下去而前進、為了活下去而戰。
她的願望如此簡單,充足的食物、安全的環境,想要活下去的熱切促使她一次又一次的以巨大的盾牌切割她的身軀。朵洛莉斯無法理解,他們或許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渴求彼此亟欲擺脫的一切,希冀對方已經擁有的生活。
既然妳渴望消失,又為何而戰呢?
「為了生存意義……」穿刺、撞擊、切割,就像瑞雅說的,她太弱了。她和德斯佩原本就不是為了戰鬥而生,昏迷的白兔身上出現大量傷口,像前幾次遇見其他的愛麗絲那般;但他不再露出痛苦的表情也不再溢漏悲鳴,除了靜靜的睡著和承擔她的脆弱,他什麼也做不到。
「為了消滅毫無意義的世界……」朵洛莉斯握住兔子的長槍,崩解與消散需要時間,短短的時間內卻已經足夠她死去千百遍。然而她卻沒有死亡,被綑綁在診療台上的德斯佩渾身捆滿紗布像個巨大的白蛹,朵洛莉斯悄聲無息的抬手抓向愛麗絲飄散的白髮,壟上白霧的雙眼黯淡無光。
這幾日久違的平靜讓她差點忘了這件事。
「……為了尋求死亡的勇氣。」截斷的髮絲在她手中化為白色粉末,灑落在滿地的無名碑上。風雲變色。
「真是、傲慢的傢伙。」她聽見有人這麼說。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回到路上的他們依舊在薄霧中前進。
德斯佩還有些虛弱,蒼白的一張比平時還要蒼白的臉,殘留的血漬都沒來得及抹去;雖然早有些察覺,但這是朵洛莉斯第一次窺見德斯佩的瘋狂。她想,那應該可以被稱為瘋狂。在肉體的痛苦中,總是冷冷淡淡的白兔裂開嘴無聲地笑著,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歡愉抖動著身體。她眼看著傷處在她面前生生復原,一個又一個;綻開碎裂的骨骼血肉,像活物一般的生長蠕動,而後消失無蹤,像從未存在、或從未出現。
直到白兔徹底清醒後,像是沒事一般冷靜的提議繼續趕路。
路的盡頭——或者說是墳堆的中央,有個女人坐在墳頭哭泣。薄霧模糊了她一頭墨綠的捲髮,她一身黑衣,融化的眼線在臉上畫下兩道黑槓,神情悽苦的讓人無暇取笑。
「愛麗絲……」女人的淚水不斷落下,打溼腳下的土壤。她的聲音很柔、很軟、很沉,悽悽切切像吟誦著喪歌的風,悲傷飄散成壟罩淚湖的霧氣,繚繞徘迴不去:「啊、愛麗絲,你該來祭悼。」
「祭悼誰?」
「妳的白兔,愛麗絲。」哭泣的素甲魚對著面前的墓碑掩面,哽咽地泣不成聲。朵洛莉斯這才注意到,這是他們一路走來所見到唯一完好的墓碑:「這是白兔的墓。」
淚湖的湖水不是眼淚,而是浸泡千百年的屍水。「愛麗絲離開後,不被需要的人開始消失。」素甲魚撫摸著墓碑上的刻字,同樣模糊不清:「親人、朋友,這個世界為愛麗絲而生,而愛麗絲不再需要這個世界後,世界也逐漸毀滅。」
「這個仙境失去了意義,沒有存在的理由。」素甲魚的眼淚從未停止,她像是吟唱一般,低低的說著:「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構成仙境的一切開始毀滅;但可能是仙境還不想死亡,它開始召喚愛麗絲——」
「——與白兔。」
「仙境開始復活,愛麗絲們來過一次又一次,白兔們不斷的復活。」素甲魚抽咽著,哭紅的雙眼看著朵洛莉斯:「仙境開始瘋狂,為了求生,所有人都瘋狂了。」
朵洛莉斯瞥了眼德斯佩,白兔看著墓碑,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這邊的對話。她想起德斯佩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人都瘋了。他們愛著愛麗絲,愛瘋了。」
「……妳找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朵洛莉斯問道。
「我找妳來,是為了跟妳說我有方法能夠讓妳回去原本的地方。」素甲魚抹抹眼睛,企圖讓眼淚停下;但悲傷太過濃重,她只是徒勞無功。「我想終結這一切。」
「來到這裡的愛麗絲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愛麗絲,復活的白兔也已經不是我認識的白兔。」素甲魚看也沒看德斯佩一眼,她想起了伯爵夫人也曾對她說過:花園裡重新生長的花,還是原本的花嗎?
「既然原本的愛麗絲不會回來了,失去意義的我們就該面對毀滅的命運。妳不也是這樣想嗎?」素甲魚執起朵洛莉斯的雙手,她的肌膚冰冷,像是死物一般毫無溫度可言。「妳要做的其實很簡單。」
「只要殺了那隻偽品,妳就可以回去了。」素甲魚說的輕輕巧巧,像她不斷落下的淚滴:「我的親人、朋友,我和這個仙境,我們都能得到最終的平靜。」
「愛麗絲,」素甲魚淚眼矇矓的懇求:「殺了妳的白兔。」
「可是、我——」朵洛莉斯困惑的回頭想求助德斯佩,卻看見始終一語不發的兔子平靜的臉上露出詭譎的笑容。寶紅色的眼中有著朵洛莉斯不熟悉的情緒,那是完全空白卻又填滿空白的熱切。德斯佩開口,還是平常的語調,其中蘊含的狂熱情感卻讓少女寒毛直豎:「只要殺了我,妳就能回去了。」
「在仙境裡,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殺的了我。妳也看見了。」德斯佩帶著和平淡語氣對不上的欣喜微笑說道:「只有妳能斬斷這一切,我的愛麗絲。」
聽他這麼說,朵洛莉斯不知怎麼的,下意識地開口道:「但我不是愛麗絲,我是朵洛莉斯。」
「妳是我的愛麗絲,也是我的朵洛莉斯。這就是妳存在的目的。」德斯佩的虔誠幾近瘋狂,在眾多墓碑裡、在他的墓碑前,他平靜而熱切地訴說著他的願望:「只有妳能讓我真正死去,用妳毀滅一切的雙手。」
「只有妳能終結生存的痛苦,朵莉。」白兔德斯佩抓住她的雙手,她的手上還帶著德斯佩給她的手套,讓她不至於因為自己的能力而受傷。「只有你能讓我不再從痛苦與恐懼中一次次醒來,只有妳能夠徹底拯救我。」
「救救我,朵莉。」
「我的愛麗絲。」
她從沒問過這雙白色的手套從何而來,為何能夠體抗她的能力;也從沒問過她的白兔,為何殘缺了半只耳朵。
德斯佩的手和素甲魚不同,十分的溫暖。在落入仙境的旅途中,這雙手總是拉著她前進,給她溫暖與保護。她想起白兔纖細的肩背,想起柔軟的粉色睡衣,想起一個個淺淺淡淡的吻。
「殺了我。」如今德斯佩在她面前握著她的雙手,纖細的面容有著迫近的懇切:「朵莉,這就是你的生存意義。」
「除了妳,還有誰能辦到呢?」德斯佩透紅的雙眼直直看著她。或許我也瘋了,她想起德斯佩也曾這麼說過。
「殺了她,愛麗絲。」素甲魚在一邊鳴泣著,哀求成為風聲,在亂葬的墳塚間嗚嗚繚繞。淚湖中央的島上滿是破碎的墓碑,埋藏著過往、埋藏著真相,一聲聲不斷繚繞。
「殺了我。」
「殺了他。」
「殺了你的白兔。」
「——我親愛的愛麗絲。」在陰雲與淚水壟罩的亂葬崗裡,白兔與素甲魚的要求隨著落雨,沾濕了少女的面龐:「不、不,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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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斯佩有個連愛麗絲都不能告知的秘密。
他輕撫枕在腿上的少女的髮絲,身上的傷痕已然消去,只有臉色還蒼白著;也不知道是因為前次受傷的關係、抑或是他的面容本就如此蒼白。
原本比起戀慕,「愛麗絲」更像是他的信仰。這個世界只有那個女孩能實現他最不可言說的願望,為此他日夜殷殷期盼能見到「愛麗絲」的一天。不為了爭鬥、不為了勝利,只想要向女孩請求實現他唯一的願望。
這一切從他切實見到女孩後就變了調。
朵洛莉斯躺在少年纖細白淨的腿上,長長的眼睫輕闔。德斯佩輕撫她披散的長髮,偶爾捲起髮絲在指尖纏繞、滑落,如此周而復始。
白兔身上不見半點方才爭鬥的傷痕,分明是多處足以致死的傷,現下卻像是夢境般消失無蹤;就連破損的衣物也全數復原如初。唯一不同的只有沉睡的少女,在深深的睡眠中少女眉頭深鎖,顯然正在被噩夢驚擾;但德斯佩半點沒有要喚醒少女的意思,他感受著腿上的溫度,一手牽起朵洛莉斯戴回手套的掌心。緊緊握住。
現在還不是時候。不管是從噩夢中醒來,或揭曉他的秘密。現在都還不是時候。
樹籬迷宮沒有邊際,可大可小。朵洛莉斯悠悠轉醒時天已經黑了,德斯佩拉著她的手,在迷宮內繞了幾圈後又重新回到他們原先戰鬥發生前身處的道路上。
「……所以我們--」朵洛莉斯在一路的沉默後欲言又止的開口。
「--我們得找個休息的地方。」德佩斯流暢的接過話,輕易打斷朵洛莉斯原本想說的:「妳也該累了,而且我們一路都還沒用過餐。」
「可是我不餓。」跟隨著白兔的步伐往前,朵洛莉斯吶吶的說。
自醒來後,她的靈魂彷彿在夢中被抽去了一塊;戰鬥的最後究竟發生什麼事她的記憶滿是模糊與衝突,而醒來後她更久久無法回神。恍惚的意識裡她好像又聽見花朵們尖利的嬉笑,以及在最後的最後那聲拖長的大喊穿透鼓膜。
她知道他們輸了,然而這次卻沒有憑空而來的提示告訴她,愛麗絲之間的爭鬥要是輸了導致怎樣的結果。朵洛莉斯踏著虛浮的腳步,任由德斯佩握住她的手,一步步穿過夜晚籠罩的草原。她好像看見在黑夜的道路上有許多陰暗的人影穿梭而過,那些人影與他們擦肩帶起陣陣輕風;只是瞇眼細看卻又像是兩人讓月光拖長了影子的回音,模糊不清又從未存在。
朵洛莉斯胃裡一陣翻攪,就算德斯佩拉著她的手,她卻仍舊感覺到地面在晃動,腳步彷彿陷進流沙般沉重的一步也無法再邁出。「德斯佩、德斯佩……」
「我在這。」注意到少女的不適,早已刻意放慢步伐的白兔停下腳步,輕撫面色蒼白的少女的肩。朵洛莉斯在他的陰影之下虛弱的顫抖著,額際滲出點點冷汗;她原本湛藍的眼中現下僅有夜晚,沒有一點光芒。
「好、難受,我走不動了……」
「那就上來吧。」纖細的少年背對著虛弱的少女蹲下身。他們已經沒有任何猶豫的餘裕,朵洛莉斯趴上那看似脆弱卻實實在在肩負起自己的肩背,衣料貼上德斯佩大片光裸的肌膚。
就算沒有一絲星光、沒有一絲寒芒,就算沒有一點力氣、一點勝算,他們也必須掙扎著走下去。
缺了半只耳朵的白兔背負著虛弱的愛麗絲,鞋跟踏過的殘響迴盪在仙境凌晨三點的道路上。
「朵莉?朵莉,醒醒。」
她被一雙溫暖的手搖醒。德斯佩雖然纖細,但到底是男性的身形,指掌寬大、指節分明。他動作輕柔而穩定的將朵洛莉斯從背上安放在台階上,這才小心翼翼的將她喚醒:「妳感覺有好點嗎?」
「嗯……這裡是哪裡?」朵洛莉斯惺忪迷茫的張望,四下依然漆黑,不遠處的灌木叢不知是生物竄動或夜風驚擾,發出陣陣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他們在一幢大宅前,裝飾華美的宅邸排列整齊的窗櫺不規則點起悠悠亮光;道路兩旁不知何時排起路燈,景色和她睡去前幽暗的山丘已截然不同。
德斯佩究竟揹著她走了多長又多久的路?朵洛莉斯抬頭看向白兔,後者迎向她的視線,總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籠罩在燈光下要顯得柔軟幾分。
「這裡是伯爵夫人的宅邸,我們得去和她好好打個招呼。」德斯佩伸手牽起朵洛莉斯,俯身替她拍順裙擺皺摺,一邊耐心的解釋:「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好好休息。」
朵洛莉斯提起裙擺,隨著德斯佩一步步踏上台階:「不會遇到其他愛麗絲?」
「……你不想再遇見其他愛麗絲?」在通往大門的最後一階台階上,德斯佩突然停下腳步,轉頭問道。
「我只是有點累。」朵洛莉斯澄澈的雙眼看著他,簡短的回答後便不再言語。
宅邸大門在兩人步至門前時,絞鍊發出開啟的悶響。門內從玄關處就裝飾華美,復古的磚牆上掛滿有些陳舊的畫作;精細雕刻的櫥櫃鑲有金邊,上頭擺飾著各種奇玩什物。在玄關的盡頭處,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女分別穿著一黑一白的侍者裝束,恭敬的朝兩人鞠躬。
「晚餐已經準備好,主人正在等待與兩位一同用餐。」黑衣少女話音方落下,白衣少女隨之接上:「這邊請。」
喀、喀,跫音的悶響迴盪在廊道上,仔細聽卻只有三個腳步聲。兩位少女的步伐幾乎一致,就連呼吸的聲響、手臂的擺動都幾乎像是同個人;他們領路的速度不疾不徐,正好是朵洛莉斯和德佩斯能輕鬆跟上的速度。走廊牆上掛滿了各種畫像,燈光投下的暗影讓畫像中的人物視線彷彿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會隨之移動。不知是不是錯覺,朵洛莉斯甚至覺得自己聽見了細微的絮絮私語聲。
「就在這裡。」行走的距離感比大宅外觀還長的多,盡頭終點處是一扇瑰麗的描金雕花大門。白衣少女拉起黃銅門環敲擊兩聲,厚重的實木門扉無風自動,緩緩朝兩邊敞開。
「兩位請。」黑衣少女向他們躬身,隨著他們步入餐廳,大門在朵洛莉斯和德斯佩身後緩緩闔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在大門閉合的短短幾秒,少女們的聲音彷彿合聲又像是合一,自門縫深處的暗影傳來。
餐廳的空間同樣不小,挑高的空間頂端懸掛起三個水晶吊燈才足以點亮每個角落;房間的正中央擺了一張長長的餐桌,上頭滿是冒著熱氣的各式菜餚與像是才剛點起的燭台。長桌的一端備有兩張帶有高椅背的扶手椅,位置前整齊地擺著兩組乾淨新穎的餐具,顯然是為他們兩人所準備的。
「坐吧,別客氣。不然飯菜都要涼了。」婦人的聲音自房間的另一端傳來,就在長長的餐桌的對面,卻看不見人影。面對這樣的場景,本來精神狀態就不佳的朵洛莉斯忍不住朝德斯佩身邊挪了挪,德斯佩頭也沒回,手指靜悄悄的勾上少女柔軟的掌心,不強硬卻堅定有力的握住。
他們拉著手走到兩人的位置落坐,桌椅神奇的自動調整成適合兩人各自身形的高度與距離。他們終於看見了,長長餐桌的另一邊、略過滿桌的食物與燭火後,主位上擺著一個精緻的仿真陶瓷娃娃;娃娃是靜止的死物,但在眨眼的瞬間,娃娃面前的餐盤就擺上了食物,娃娃本身也握起了刀叉,和上一刻的動作全不相同。
「吃吧,一路來到這裡,辛苦你們了。」娃娃沒有張開嘴。話音落下,從餐廳的角落處開始傳來悠揚的弦樂聲。德斯佩摸摸朵洛莉斯拘謹的擱在腿上的手,接著主動起身替她盛上桌上菜餚。餐桌的另一端傳來婦人的咯咯笑聲,才一個閃神的瞬間,娃娃面前的食物又少了些,動作變成拎起領巾擦拭嘴角。
朵洛莉斯困惑的看著對桌的娃娃,又困惑的看向德斯佩。她其實沒什麼食慾,自從和「愛麗絲」的戰鬥結束後,她原本就隱隱身心空乏的感覺變的更加明顯。就連醒著也覺得疲倦,這個原本讓她逐漸提起興趣的仙境,似乎也逐漸在失去應有的色彩與吸引力。
「那就是公爵夫人。」德斯佩小聲的說,一面將盛好的湯碗推到她面前:「喝些吧,會讓你舒服一點。」
「謝謝你。」朵洛莉斯小聲道謝,端過描金的白瓷湯碗時卻注意到有雙小鞋就停在碗前;她抬起頭,正和陶瓷娃娃無機質的空洞眼神相對。他們都不知道娃娃什麼時候來到面前,陶瓷娃娃一直都是靜止的,彷彿有什麼人在他們眨眼的瞬間,快速的移動陶瓷娃娃、擺出每一個彷彿活人的動作。
「抱歉,我不想有一點碰觸到你的風險。雖然在仙境裡,從來沒有什麼會真正被消滅。」公爵夫人的聲音從陶瓷娃娃傳來,娃娃的嘴是一體成形的工藝作品,上頭塗有漂亮的胭脂紅及亮光漆,在瑰麗的燈火下畫出優美的色澤。「但是花園裡的那些花朵,還是消失前的花朵嗎?」
朵洛莉斯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陶瓷娃娃,娃娃穿著精緻漂亮的服裝巍然不動,柔和的室內樂持續著,公爵夫人繼續說道:
「這裡有很多愛麗絲,也只有你一位愛麗絲。」
「在這裡請放心休息,絕對不會有其他愛麗絲來打擾你們。」朵洛莉斯還是違抗不了本能的眨了眼,娃娃做工精緻的冰冷小手變為貼上她的面頰的姿勢,白兔動也不動的看著她和娃娃。公爵夫人的聲音說道:
「我這裡有一個口信和一個警告。」音樂不知何時停奏,室內充滿寂靜。陶瓷娃娃在眨眼的瞬間緊貼在她的眼前,連每根修長的睫毛都清晰可見。公爵夫人的聲音在耳邊、在偌大的餐廳裡迴盪:
「素甲魚一直在等妳。還有,」
「——別靠近皇后。」
餐廳內的燈光突然全數暗去。窗外依舊是深夜三點的夜,深深沉沉。被奪去視線的瞬間朵洛莉斯依舊不知何謂恐懼,在寂靜的黑暗中,德斯佩靜靜地牽起她的手。
兩人面前的燭台忽地點燃,長桌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正好足以容納兩人的舒適小圓桌,讓燭光點亮的範圍恰好足以讓兩人自在用餐。原本豐盛的宴會餐點彷彿從未存在,穩定燃燒的燭光裡,分量適中的餐點在兩人面前冒著熱氣。
「吃吧。」德斯佩鮮紅的眼裡有著燭火的倒影,閃亮如黑暗裡的珍寶。他輕聲說。「吃了才有力氣。」
「才能繼續往前。」朵洛莉斯喃喃著,拿起手邊的湯匙喝了口湯。番茄與羅勒的氣味飄散開來,將暖意從雙唇間一路蔓延至胃裡。
「才能做出選擇。」白兔十指交扣放在餐桌上。他安靜地看著朵洛莉斯一口一口用完他親手盛的湯,不再言語。
晚餐後,先前領路的兩位少女再度出現,帶著兩人穿過錯綜的大宅來到客房。客房的布置和大宅的其他區域同樣華麗典雅,帶紗帳的四柱大床上有著蓬鬆潔淨的被褥。浴室的浴缸裡有放好的熱水,水面上漂著帶白紋的腥紅花瓣,以及淡淡的玫瑰香氣。
朵洛莉斯疲憊的原想忽視這一切,好好的睡個覺;但在德斯佩的勸說下還是乖乖的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換上德斯佩遞給她的粉色睡衣裙。洗過澡後她的確清醒不少,以至於能坐在床鋪上看向一邊坐在沙發上的德斯佩。而白兔交疊修長雙腿,不知何時給自己沖了杯茶,正以優雅的姿態端著。
「素甲魚是誰?我應該認識她嗎?」
德斯佩啜口茶,交疊的雙腿彼此交換位置。他的身形總是婀娜——即使沒特別做些什麼,甚至連表情都不常出現。他將盛有熱茶的瓷杯放到沙發扶手旁的茶几,朝朵洛莉斯招手,示意她過來;接著在少女來到跟前時一把拉過她。
「朵莉,你沒有應該認識誰。」德斯佩的聲音在耳邊輕輕沉沉的說,帶點游絲的氣音。他環抱著少女讓她坐在自己大面積光裸的腿上,出浴沒多久的少女渾身還帶著熱氣與淡淡玫瑰的馨香,隔著一層粉色的薄軟布料與他相貼。
「但公爵夫人說她在等我。」白兔的鼻尖底在她的肩窩上磨蹭,白色兔耳隨著動作在她頰邊晃蕩。朵洛莉斯帶著手套的雙手抱著德斯佩纖細的手臂,挪了個讓自己舒適點的位置;德斯佩的體溫對她而言總是帶著涼意,緊貼著她內側毫無遮蔽的肌膚,分辨不出脈動的是誰的血液。
「這裡的每個人都在等妳。」德斯佩靜靜地說。
「也包括你嗎?」
「也包括我。」
「也包括皇后嗎?」朵洛莉斯喃喃的問。素甲魚、皇后,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名字;就連現在的住處房子的主人公爵夫人,都像是與她熟稔、她卻毫無記憶的人。
「……朵莉,你想去見皇后嗎?」這次,德斯佩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問道。
「我應該去見皇后嗎?」她側過臉,蹭著德斯佩柔軟的白色毛髮回問。
「朵莉,你沒有應該要去見誰,但你必須做出選擇。」白兔懷抱著少女的手在她的腰間摩娑,一邊耐心地回答:「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希望我怎麼做?」朵洛莉斯扶過白兔的側臉與之對視,少女的臉龐上有幾分稚嫩,但湛藍的眼底在望著白兔鮮紅雙眼時,裡頭的神色卻不盡然是不解世事。德斯佩與他的愛麗絲對視片刻,終於敗下陣的撇開視線,低低開口:
「我希望……」
白晝在轉瞬間到來。下午三點的陽光和煦,從窗外拉長了光線進入房中。四柱大床上少女沉沉的睡著,放鬆的面貌顯見她的睡眠終於不受夢魘侵擾。穿著鮮紅馬甲的白兔依然坐在扶手沙發椅,單手支著頭,腿上搭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粉色連衣裙;邊几上的白瓷單耳杯裡僅剩下點點茶渣。半邊完好的耳朵略略垂掛,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疲憊,姿態卻不變的妖嬈。
「她睡了嗎?」婦人熟悉的聲音輕柔的在他身邊響起,金絲刺繡的華貴長裙底下是一雙被深色襪抹包裹的腿,踩著一雙典雅精緻的跟鞋,像是憑空出現在扶手椅旁。
「嗯。感謝您,公爵夫人。」德斯佩看著四柱大床上熟睡的朵洛莉斯,頭也沒抬。他晃晃疊起的腿,不甚友善的驅離穿過裙擺想爬上扶手椅的貓。
婦人的聲音裡帶著不以為然。「你也休息吧。你們的路途還很長,我不可能讓你們永遠停留在這裡。」
「我明白。我們會盡快離開。」白兔簡短的回答,視線仍舊沒有離開床上熟睡的愛麗絲。
「希望她有把我的忠告聽進去。」婦人嘆氣道,她的話語裡憂心忡忡,有著同樣的疲憊。
公爵夫人的離開和來時一般悄然無息。下午三點的午茶時間和深夜三點一樣漫長,直到朵洛莉斯醒來時,天色還是亮著的。白兔從扶手沙發上起身向她道早,從容的梳洗罷,兩人很快又踏上旅程。
「我們要去哪裡?」在容貌相同的少女目送他們離開後,德斯佩問也沒問的就帶著她踏上新的道路。一路上連路牌都沒有,她無從辨別他們現在要往哪裡去。
「這是往淚湖的方向。」德斯佩仔細辨示了下兩人所在的方位以及道路延伸的方向後說道。「看來我們要先去找素甲魚。」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雖說隔著手套,但朵洛莉斯依舊拉著白兔的手,自然而然的。
「路是按照愛麗絲的選擇鋪成的,是你決定要去找素甲魚,才有了這條路。」
「因為,」朵洛莉斯握緊德斯佩的手,抬頭自林間縫隙看向蔚藍天空。「她在等我啊。」
按照德斯佩的說法,這條路的方向會穿過城鎮。從公爵夫人的宅邸離開時,樣貌相似的少女替他們準備了許多乾糧零食,彷彿早就知道愛麗絲會選擇的道路;不過到目前為止,道路兩旁都還是蓊鬱的樹林,偶爾還能看見松鼠在樹幹竄上爬下。
淚湖在仙境的另一端,朵洛莉斯試圖打聽素甲魚和淚湖的訊息,卻難得見到德斯佩游刃有餘以外的表情。身形高挑的少年認真的想了半晌,卻什麼也回答不出來。
「我沒有什麼關於素甲魚的記憶。」德斯佩搖搖頭,話語裡帶著幾分困惑和幾分抱歉。
「不然經過鎮上的時候,我們問問路人?」朵洛莉斯提議。
「那不是一個好主意。」白兔又恢復漠然的神色,明明踩著跟鞋,走起石子路來卻比穿著小皮鞋的她還順溜:「最好別讓鎮民知道你是愛麗絲。」
「為什麼?」
「仙境已經不是以前的仙境了。」德斯佩簡短的回答,顯然沒有要透漏太多的意願。朵洛莉斯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讓德斯佩停下的腳步轉開注意力。不遠處傳來他人的腳步聲,不大、不重,但卻十分輕快的複數腳步由遠而近,朝他們的方向移動。
「要躲起來嗎?」德斯佩問道。
「不必。」朵洛莉斯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熟悉的戰鬥再度展開。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兩個長相相仿的「少女」,仔細一看,其中一人的頭上有著隨著動作晃蕩的兔子耳朵。高出她一些的少女有著甜美的笑容,長長的淺色捲髮隨著腳步飛揚;兩人帶著笑意朝他們點頭致意後,空間隨即被黑暗包圍。
在黑暗中有什麼正在蠢動的聲響。朵洛莉斯脫下手套,安靜地盯著巨大的黑暗深處。巨大的物體移動時帶來的風聲在黑暗中陣陣呼嘯,發出低低的鳴泣聲;接著突然有什麼自大片漆黑中猛衝而出,朝她撞擊而來。巨大的衝擊力讓朵洛莉斯不受控制被撞倒在地,她仍是不感到疼痛或受傷,卻再度聽見德斯佩的悶哼聲。
撞了她滿懷的物體觸手黏膩,深色的黏液濺灑在周遭,但並未有造成傷害的跡象或任何效果。巨大的深色魚形生物悠然游於空中,閃爍紅光的單眼像是在凝視朵洛莉斯與德斯佩,又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它擺擺尾,再度哭泣著朝朵洛莉斯衝擊而來。
太過巨大的身軀怎樣也躲不過。不知名的愛麗絲與白兔依舊藏身黑暗中,巨大的生物在空中巡游,尋找攻擊的機會;朵洛莉斯盯著那巨大的魚的形體,一面挪動到德斯佩身旁。
「你沒事嗎?」屢次在戰鬥中為她負傷的白兔聽見後扯出笑容,合著不斷溢出的滿口鮮血有種異樣的悚然。他搖搖頭,「放心,我死不了。」
「你——」
「來了。」
巨大的魚突然發出劇烈的鳴泣聲俯衝而下,德斯佩推開朵洛莉斯,自己勘勘撲向另一個方向躲過。大魚經過之處除了濺出的粘液外,還有許多的細沙隨之落下。崩壞的速度較之前要快速許多,德斯佩抬頭看向空中不斷扭動崩落細粉的深色大魚,喃喃說道:「贏了。」
黑暗隨著大魚的崩解逐漸退去,狂亂衝撞的暗影最終就和其他物體相同,在少女掌中崩落消逝。有著兔耳的少年懷抱著和他有相似長相的女孩逐漸消失在兩人面前,不知道去往何方,那名愛麗絲隨著能力的崩解昏厥,喪失了戰鬥的意志與能力。朵洛莉斯想起了上一次戰鬥後她醒來時見到的樹籬迷宮,她從未真正想過戰敗的愛麗絲究竟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現在也無暇思考。她小跑著上前,來到如同破布一般渾身扭曲濺血的白兔身邊。
朵洛莉斯扶著德斯佩讓他躺倒在樹蔭下,雖然面露痛苦,白兔抖著耳朵始終不吭一聲。直到他的口中不再汩汩湧出鮮血、能夠掙扎著坐起身時,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在他們頭頂上開口:
「你還真是沒變的討人厭啊,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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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警示音響起。
列車高速駛過月台,揚起風沙,及少女被吹起的裙襬。
某天睜開眼睛,她的世界就變成這個樣子。
朵洛莉斯曾經和所有其他人一樣,認為天空就是藍的、雲朵就是白的;彩虹之上有小馬、盡頭處有妖精的寶藏。現如今,她卻再也找不到理所當然的一切。天空是什麼顏色都無所謂,彩虹有什麼顏色都沒關係,每天的生活就只是生活,因為生物本能地不想死去而進食睡眠。
叩叩叩,一天又再度到來。少女睜開眼,門板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朵莉?你起床了嗎?」
「起床了,媽媽早安。」
她看著門邊曾經溫暖的母親,身影隨著她內心的破滅逐漸化為陌生,風化而去。
窗外陽光燦爛,從那天起,她的內心再也無法感受陽光的溫暖。
高聳的建築、湧動的人群,站在繁華的街口,朵洛莉斯找不到現實存在的理由。她突然遺忘了做為人類生存的價值與意義,看著眼前的日常風景,陌生的人群行過街道像會移動的剪影畫,磕磕絆絆擦過她嬌小的肩頭。茫然失措。
世界太大,包覆了太多的靈魂。16歲的少女看著眼前景色;分明五彩斑斕,映在眼底卻成了廢墟一片。風沙一揚起遮蔽雙眼,什麼也看不清。她太弱小也太無力,無法將眼前毫無意義的世界破壞殆盡;明明身在其中,卻如旁觀者一般看著他人碌碌生活的模樣。
和他人的交流都是群體生物社交性的假面,由生物不願死去的本能驅使活動;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任何應當這麼做的原因。夢想、理想、對未來的嚮往通通無法被碰觸,面對這樣的生活原本只是做為行屍走肉生活的少女,心底逐漸生出了一絲異樣的躁動。
沒有意義的東西就消失吧。
帶著清純無害的神色,少女蜷縮在早晨溫暖的被褥中靜靜的這麼想著。
無意義的藍天、無意義的白雲、無意義的世界。
她想,在街道上行走為了生活而生活的人們,追求遙遠的夢想、遠大的未來的人們,築起的高樓、奔波的世界通通湮滅吧。
--朵洛莉斯的心在崩壞。
「要出門上學了嗎?」人偶A說。
「路上小心唷。」人偶B說。
崩壞的究竟是心靈或其他的什麼已不可考,路上人行像是精緻的木偶,天色藍的不真實;校園人群的聲響彷彿從收音機的另一端傳來,橫亙看不見的空間,無法與她碰觸。恍惚中,她看見無意義的人影裡有綵帶飛舞,像是幻影一般,一雙長長、缺了半截的耳朵晃過她眼前,又隨即如夢境一般消弭而去。
「兔子……?」她睜大眼停下腳步,那飄渺短促的瞬間,她彷彿還和一雙紅色的眼對上。如石榴般閃爍著剔透的光,在嘈雜人群中命運般只映入了她的倒影。命運般的。直到刺耳的剎車聲與轟鳴的喇叭將她拉回虛無的現實,她站在道路的正中央,女孩湛藍眼底映入的是一輛鮮紅色的聯結車,在距離不到三尺的地方咆嘯,餘波撩起她一頭栗棕色長髮。
朵洛莉絲沒有印象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站在十字路口,和生死交界接近的瞬間,她的內心卻依舊不起波瀾。
這種事情怎麼樣都好。
駕駛的怒吼對她毫無影響,少女緩緩踱步至路口的另一端。
只有她的世界毫無意義。在他人眼中,世界和生活都有不同的意義;或疲憊或許痛苦,但他們眼中有著憧憬追求慾望與夢想。直到某天朵洛莉斯突然明瞭,讓這個世界失去溫度、失去意義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丟失了存在的意義,因此她的世界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她遺忘了自我的價值,於是她的世界也遺忘了自我的價值。
世界太大,弱小無力的她始終無法摧毀逃離;但她明白了,世界本身就只是世界,就像生活本身就只是生活。讓他們失去色彩失去生命的,一直都是以這樣的雙眼看出去的自己。
少女眨眨純淨湛藍的眼,她明瞭真正該被抹滅的,是丟失了意義與價值的自我。
她不斷看見幻覺裡的兔子少年。
在人群裡、在黑暗中,偶爾在旯旮角落裡會看見一雙殘缺的兔耳掠過;在充滿人偶、劇場似的日常裡,突兀出現的一抹艷紅總能準確的捕捉她的目光。
在枯燥乏味的讓人焦躁的生活裡,自病態的精神之中開花結果的幻覺成了朵洛莉絲唯一的期待。她開始尋找兔耳少年的身影,偶爾與之對視,在土灰色調的城市裡如夢一般的相逢;奔走在命運的巨輪下,那似乎成為少女在索然乏味的世界裡唯一的希冀。
地鐵行人間,朵洛莉斯抬起雙手遮蔽眼前的景象。
抹去高樓的影子,又抹去了繁忙的街道。分明是與自己毫無關係,卻像是地上突兀的垃圾一般,在她心底落下無法抹去的躁煩、漸次積累。
如果一切都消失,她是否就能重回平靜了。
如果她消失......
「不是這樣。」一雙蒼白的手溫柔的將少女雙手包覆,突然出現的兔耳少年衣著特異,周圍人群卻視若無睹一般從兩人身旁川流而過:「妳的存在意義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分明是強烈的違和感,卻是這些日子以來最真實的感受。朵洛莉斯專注地盯著那雙紅色眼睛,問道:「你知道我存在的意義?」
少年搖搖頭,僅存半截的兔耳隨之晃動;他放開手,轉眼身影就讓地鐵人群隱沒。「等等!」朵洛莉斯撥開人群,手背被包裹的溫度殘存,就算兔耳少年是她終於崩潰的幻覺--但對她而言卻是唯一的真實:「等等!」
她看見少年站在月台邊,列車入站的警示音大作,但她充耳不聞。隨著人群的驚呼聲,朵洛莉斯的眼中只有少年和他殘缺的兔耳,在看見她追來的同時轉臉露出病態的微笑。
「來吧,愛麗絲。」
疾駛而過的列車覆蓋了少女一躍而下的身影。
*
在黑暗中漫長的墜落削弱了時間感。
轟隆作響的機械運行聲在她落下的同時消失無蹤,寂靜拖出尖銳的耳鳴,刺痛少女的鼓膜。
空間在崩落,巨大的層架與書本、桌椅與花朵自朵洛莉絲身旁飄浮而過;在不思議的空間中她的心底卻感到久違的踏實--少女以某種玄妙而自然的方式理解這個空間的存在。這些物品:被翻閱一半的書本、以無重力姿態濺溢而不灑落的茶,全都是為了迎接她而存在。
愛麗絲、愛麗絲……
耳鳴化為最溫柔的耳語,朵洛莉絲伸出微微飄散毫光的手,捉住了飄落眼前的一朵玫瑰。玫瑰的刺被盡數去除,令人憐愛而無害的柔弱;深紅瓣色底下透出和黑暗瞬成反比的潔白,在少女看清的同時逐漸化作灰飛,彷彿在剎那受盡業火焚燒。
若不是灰燼不合常理的飛起,她幾乎就要遺忘自己正在下墜。聽不見列車穿越的聲響彷彿已經是許久前的事,朵洛莉絲伸手接住半空中一只瓷杯,在指掌碰觸杯耳的瞬間她能感受到沙土落下。
瓷杯同樣緩慢的化作粉末、風化而去;華美的雕花木桌、精緻細膩的實木棋盤、昂貴古舊的厚重書本,少女在掉落的同時碰觸的一切通通化作塵埃消逝。她的命運、她的時間,在墜落的過程扭曲變形,產生了全新的自我。
時光進行的速度似乎與她的墜落相對,朵洛莉絲手中握著蒐集而來、正逐漸消滅的一束玫瑰,或紅或白、或未完全上色,在混亂的時空及狂亂飛舞的殘瓣裡安穩的合上眼睛。
這時候已經看不見她落下的光點了。
黑暗像是夢境一樣,或許這就是夢境本身也說不定。
朵洛莉絲以為在漫長的夢境裡,她會看見的是更多在她手中灰飛煙滅的世界,然而並不然。
「愛麗絲。」
夢裡的世界一片漆黑,連她正在下墜的洞穴本身也不復存在。少女飄浮在某種黑暗的液體中,身遭散發柔和的光芒,照亮卻無法穿透深深濃濃的黑暗。靜寂的飄浮中,她注意到那個有著兔子耳朵的少年正在不遠處,用那雙石榴般的雙眼盯著她不放。
「是你……」
「愛麗絲。」
在失去實感的世界裡,只有少年的存在是如此真實而強烈。朵洛莉絲伸長雙手,扭動身軀想朝少年的方向移動;但每當她前進分毫,少年便如真正兔子般輕巧一躍,讓兩人之間退回原來的距離。
他們開始在黑暗的泥淖緩慢追逐,少女不懂自身的執著為何而來;她甚至沒察覺到自己對於少年異樣的執著。這個世界毫無意義、缺乏價值,但她莫名有種強烈的直覺在不斷低語:那個白兔般的少年就是一切的解,是她飄飄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礎石。
--她要抓住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少女身上發散的淡淡毫光不知何時悄然隱去。在彷彿唾手可及的距離,朵洛莉絲奮力伸手,在黏膩的黑暗之中用盡全身力氣吶喊:「求求你等等--」
未竟的話語悉數轉為少女的尖叫,自由落體不受控制的加速度突然清晰明瞭了起來。朵洛莉絲感覺到自己落在某種厚實的墊子上,重重的下沉,接著緩緩的、溫柔的支撐起少女的重量。
自月台邊的墜落好像很漫長,仔細想來卻又像是轉瞬間的事。少女穩定了身軀,扶著身旁帶著潮氣的枝幹爬起身。她正巧摔落到一層厚厚的枯葉上,枯葉沾滿潮氣帶著腐敗的氣息,和一旁的枝幹一道,隨著少女的碰觸崩落成沙土。
「兔子先生?」朵洛莉絲也不管自己是否真的瘋了。她知道追逐兔子的少女的故事,在夢境中左右張望的少女,看見兔子消失在遠方。
才不是這樣。
朵洛莉絲轉過頭,正好看見兔子僅剩的耳朵尖尖消失在不遠處。她離開枯葉化為的沙土,踩踏上柔軟雪白的地面;地面觸感特殊而富有彈性,但不足以讓她多做停留。地面的盡頭有斷差,有著兔耳的少年似乎是從這裡跳下。朵洛莉絲沒有猶豫太久,便撩起不知何時變換的裙擺一躍而下。
「痛……!」落下的距離不特別高,卻還是足夠摔疼屁股;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朵洛莉絲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落在一朵巨大的蘑菇上。
難怪沒有什麼疼痛的感覺。朵洛莉絲收回原本想碰觸蘑菇的手,這蘑菇接住了她,她至少能做到不讓蘑菇在她手中消失。朵洛莉絲看向兔耳少年離開的方向,茂密的樹林裡有條狹窄的獸徑;樹叢後,一抹紅色的纖細身影一閃而過。
少女已經連等等都說不出口。她伸手撥開擋道長草,細嫩草莖在她指掌間逐漸湮滅;鮮花野草在她身後不復存在,然而朵洛莉絲並不在意。她一心一意奔跑著想追上少年的身影--這可能是從她眼中的世界失去意義後,唯一一件能讓少女真正在意的事。小徑延伸漫長無盡,她的雙手毀去一切,腳下卻讓道中交錯的樹根狠狠絆了一跤。
再爬起來時,朵洛莉絲已經完全看不見兔耳少年纖細緋紅的身影了。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開始意識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
原本穿在身上的學生制服不知何時變成了帶圍裙的洋裝,合身合適,在森林裡雖然沾上塵土卻不至骯髒。還有她的手,朵洛莉絲蹲下身,掌心貼上絆倒她的樹根;幾乎沒有甚麼預警或變化,樹根就像崩毀的沙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粉塵,延伸向上。少女低頭望著自己攤開的指掌,若有所思。
「又有愛麗絲來了呀!」一個細微的聲音在說話,截斷了她胡亂的思緒。
「最近能見到那麼多愛麗絲,真是太好了呢!」
朵洛莉絲四處張望話語來源,細言碎語不斷,她撥開草叢,視野赫然開闊。映入眼簾的是個巨大而美麗的花園,被妥善照顧,整潔而多彩;一眼望去全是各式綻放的花種,沒有人影卻滿是說話的聲音。「請問……」
「呀!是愛麗絲!愛麗絲來和我們說話了!」朵洛莉絲循聲看去,那聲音是從她身旁的一叢三色堇發出。明明無風,花朵卻彷彿有意識般自顧微微晃動,而後從紫色花瓣中顯露一張人類的面孔。
「愛麗絲本來就會和我們說話。」另一朵同樣有著人類面孔的紅色花朵說。
「我不是愛麗絲,我是朵洛莉絲。請問--」
「不,你就是愛麗絲。你想問什麼?」花朵們你一言我一語爭相開口,她大概能知道花園裡的說話聲是怎麼一回事。朵洛莉絲彎下腰,湊近花朵們開口問道:
「妳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男的,有兔耳,穿一身紅色?」
「那就是白兔嘛。」
「是白兔。」
「白兔呢。」花朵們婀娜多姿的擺動柔軟的莖與枝葉,掩嘴笑道:
「哎呀說起那白兔啊……」
「你們知道他往哪個方向走了嗎?」朵洛莉絲打斷花朵們的八卦,她有種必須要這麼做否則花朵們會繼續滔滔不絕的預感:「這裡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嗎?」
「這裡還有很多人唷!」紫色三色堇笑著說。
「像我們,但不是花。」黃色三色堇天真無邪的說。
「白兔不見了。」一旁的紅玫瑰們斜睨她。
「原來是迷路的愛麗絲!」白玫瑰的聲音既尖且響亮,吸引了花園裡其他花朵的目光。花心裡的面孔一一轉向她,有喜有怒有悲有懼,在諾大的花園裡花朵們發出癲狂的笑聲。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是跟丟兔子的愛麗絲!」不知道是誰這麼尖利一喊,花朵們的笑聲更加高亢而張狂。狂亂的聲響裡朵洛莉絲發現自己被花朵們包圍,她大步跑開,讓飛揚的裙擺落在後頭。花兒嘲弄的笑聲如影隨形,少女停下腳步,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點。寸步未移。
她只是渴望心靈平靜與踏實。
她只是想找到那隻兔子。
少女的面容清純彷彿未解世事,泫然欲泣的悲傷神情轉瞬即逝。
「這裡還有很多愛麗絲!」
她蹲下握住大把尖聲喧鬧的花朵。
*
朵洛莉絲離開的時候,花園已然歸於寂靜。大堆沙土鋪散在濕潤烏黑的泥土地上,隨著風吹過的死寂消散。
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岔子,還是這就是她在這個世界裡的定位。明明被稱作追逐兔子的愛麗絲,卻有著讓一切灰飛破滅的能力。
「兔子先生,你在哪裡……」
--剛剛花朵們說了,還有很多的愛麗絲。
像她這種連兔子都能追丟的殘次品愛麗絲,就算少一個也無所謂吧。這一切可能都是場夢,醒來她或許會在自己家裡的床上,也可能就躺在醫院裡。
朵洛莉絲看著自己的潔白如初的雙手,抓握生命的觸感像是在海灘抓了把白沙;白沙從指縫間傾瀉而下,最終什麼也留不住。
剩下的就如這片花園般,只有空寂。
少女在空虛的花園盡頭盯著自己的雙手,半晌,她突然將手掌往自己臉上貼去。
「妳在做什麼?」
掌心貼上的是意料之外的溫熱觸感。少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朵洛莉絲抬起頭,正對上那雙遮蓋陽光的石榴紅雙眼。她愣怔片刻,才愕然放開雙手:「你、你……」
「我是德斯佩。」彷彿之前的躲避與追逐都不存在,有著蒼白面容的少年抖抖殘缺的耳朵,從懷裡掏出一副白色手套,對著面前嬌小的少女揚出白兔皮毛般柔軟乾淨的笑容:「親愛的愛麗絲,這是給你的禮物。」
白兔德斯佩牽起愛麗絲朵洛莉絲的手,他沒有化為灰飛、也沒有逐漸崩解。穿著露骨的白兔只是帶著疲倦而滿足的神情,專注的替少女一指一指拉勻手套。
「好了,這樣就不用擔心你的能力會傷害自己。」
「這是--」
「來了這麼久,妳一定餓了吧?」兔子自顧自的打斷朵洛莉絲的疑問,他一把牽起少女的手將她往前帶:「我們去給妳找點東西吃。」
少女的步伐跨度跟白兔比起來小了許多,但此刻跟在對方身邊卻沒有剛才那番追逐的侷促:她的白兔先生走在前面,只留給朵洛莉絲一個清削的側顏,修長的腿為了配合她縮短了每個跨步的距離。
「德佩斯佩……先生?」沉默維持不了片刻,朵洛莉絲便率先開口:「這裡到底是哪裡?」
「……這裡是仙境。」德佩斯佩正眼不看她,一邊走著一邊回話;握著少女的手倒也沒有要放開的意思。「朵莉,你不必稱我先生……」
「那、那德佩斯佩,你又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我啊……」德佩斯佩抖抖僅剩的耳朵尖尖,突然放柔了語調:「我是你的白兔,愛麗絲。」
「但我不是愛麗絲。」
「你是朵洛莉絲,我的愛麗絲。」
朵洛莉絲突然回過神:「所以,剛才花朵們說還有其他愛麗絲的意思是--」
「就是這個意思。」話說著,德斯佩一個回身將朵洛莉絲護在身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握著尖銳指針的兔子……
--及另一個愛麗絲。
戰鬥的號角響起的突然而迅速。
空間被封閉,展開了滿是鐘錶的背景。滴答滴答的齒輪聲遮蔽空間,對方愛麗絲握了握白兔的手,兩人隨即消失在視界內。
「不見了……?」朵洛莉絲喃喃道。
「那是對方的能力,」德斯佩解釋道,轉頭看了眼朵洛莉絲:「準備好了嗎?」
「嗯。」
「妳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我知道。」朵洛莉絲從德斯佩身後走出,從空間展開的一刻起,許多資訊湧入她的腦海中。她必須戰鬥,必須獲勝。即便她還不了解原因,但她明白,這是她在此應當做的事情。
德斯佩站在她身後,少女至今仍不明白白兔的能力,他在目前為止唯一顯露的不凡處只有碰觸她的雙手不會毀滅。朵洛莉絲站在擺盪的指針中,時間流逝間她依舊沒看見其他兔子與愛麗絲的身影。
「小心!」德斯佩的聲音自後方傳來,朵洛莉絲才轉過頭,一支形制華美的指針便穿透了她的肩背。並不疼痛,但骨肉被刺穿的感覺十分詭異,她的身體像橡膠材質構成,微妙的肌理處有被穿透碰觸的觸感。傷處連一滴血也沒有滲出,朵洛莉絲脫下手套,反手握住指針;指針緩緩從她觸碰的地方湮滅。
她看見握著指針的兔子在不遠處著地,隨手又從四周漂浮的鐘面取下指針。紮著馬尾的愛麗絲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認真的開口:「投降就饒你一命。」
「朵莉,別聽她的!」德斯佩的聲音帶上嘶啞,他的肩上穿了個洞,汩汩湧出的鮮血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止。朵洛莉絲遲疑的開口:「你……」
「別管我,看前面!」在朵洛莉絲再度感受到令人不適的穿透感的同時,德斯佩纖細的軀體在相同的部位綻開血花。白兔少年發出嗚咽,似乎卻已經相當習慣這樣的痛苦,僅如一塊骯髒的破布躺倒在原地。
「啊……真弱。」她聽見對方白兔細微的囁嚅。朵洛莉絲反手朝白兔臉上抓去,卻讓對方輕飄飄的避開來。空間內的指針瘋狂旋轉,陌生的白兔與愛麗絲再度消失,僅剩不規則的各種滴答聲填滿空間。
「唔!」指針開始從四面八方襲來,隨著陣陣破空聲插入少女體內,穿透而過。
「那就是我的愛麗絲……!」她像個垂敗的娃娃,沒有痛楚也不曾流血,後方白兔倒臥在血泊中。他明白,他們始終沒有脫戰所代表的意義。分明正忍受極大的痛楚,德斯佩卻在朵洛莉絲看不見的地方露出欣喜的笑容,任由鮮血從齒間唇縫內滲出。
朵洛莉絲被動的承受攻擊,她不明白也不在乎為何自己不會疼痛不會流血甚至不會死亡,在一次次被衝擊、穿透後,她突然伸手碰觸了空間裡的鐘面。
「既然沒有意義,就全部消失吧。」少女虔誠的輕聲說道。
她碰觸過的鐘開始緩緩消逝,時間的殘骸在空間內飛舞,她站在殘骸的漩渦間看著時間凋敗,瘦小的軀體上插滿巨大的指針,形容畸形而怪異。少女乾淨的湛藍目光穿透虛空,看向癱倒在血水中的少年。
她靜靜的等待著,突然間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又像是什麼也沒想般,徒手朝鐘錶的漩渦裡一抓。
那是一支短短的時針,尖銳的劃開少女的手。時針的另一邊是另一位少女,讓斗篷罩住的身形終於暴露在飛灰構成的漩渦中。朵洛莉絲平靜的看著少女驚詫的神情,毫無猶豫的伸出柔白掌心朝「愛麗絲」臉上撫去。空間內殘餘的鐘面指針全數停止,煙硝不再迴盪,飛灰碎片漂浮不止。這一刻彷彿被無限延長,只有誰驚恐的吶喊聲拖長了顫音在崩壞的空間內拉長再拉長: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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