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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胞胎弟弟永末真夜,是个活得非常纯粹的人。
除了长相方面是与生俱来就难以分辨,我们两个可以说没有任何的共同点。那双与我染着相似的青木色的眼眸,向来兴致乏乏,对身处的偌大世界分毫不感好奇,堪堪只倒映出他所认可的未来——那就像是奇石景区内部常见的巷道,刀劈般嶙峋高耸的岩壁紧压着游人的肩膀,行走在阴影中,既没有充裕到能够调头的空间,也根本看不清周围昏沉的环境,削薄的一线天空横贯头顶,便是唯一的光照与路标。
他在窄窄的,贫瘠的光芒下缓慢向前,可看见的出路就只有前方熹白的豁口。如果没办法抵达终点,驻留中途也没有意义吧?四面左右,不见鲜花流水,人流熙攘,陪伴无止尽的黑暗的,是深沉如死的静寂。
经我的口吻描述出来固然有些可怕,这是歌词写多的习惯使然。但我其实知道,当事人本人——永末真夜,对于这片狭窄阴暗的小天地,完全是甘之如饴的。
单纯的目标对某些人来说是负累,对另一些人而言就是再轻松不过的生活方式了,是他们没的选择,也不愿舍弃的人生。
作为人类来讲,阿夜的欲望未免过于淡薄。他不追求口腹的享受,将大多数人趋之若鹜的金钱或名利视若空气。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渴望的东西,但他表达喜爱……不,该说是占有欲?他表达那种偏执,不可代替的感情时,方式往往离奇而令人费解。打个比方,若他恰好钟意白纸上一枚平平无奇的墨点,即便在他身前堆满锦簇花卉,金玉翡翠,他也会面无表情地伸手,拨开一应无用的浮华,走入灰尘中去拈走掉到垃圾桶边缘的纸团,全无留恋地就此离开。
相对的,一旦某些意外发生,涉及到他真正在意的事,这个家伙就会收缩起那狩猎者的瞳孔,全神贯注地紧盯目标,而不免忽视后果前因,哪管死后洪水滔天,只一昧追着根源撕咬。
我始终认为,他心智的某一部分自幼儿时期就再也没有成长过了。那片透明澄澈的湖泊里,落不进一点点灰烬或尘埃,再轻微的外界扰动都会让湖面掀起雷霆般的惊怒。
阿夜他,可能是活得过于顺遂,也或许其实本性斐然,作为乖巧的天才,无风无浪地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却从来不曾学会该如何理解失败,更别提说服自己去接受挫折了。他的辞典里是没有这种负面消极的词汇的。
喜爱的,就必要占有;渴慕的,就必要抓取。
他只相信他所认同的世界——这个世界中,唯独他是绝对不会失败的。飞翔之后绝没有坠落的结果,光鲜背后亦不可能存在照不透的黑。
为了守护他认同的,他唯一能够存身的这个天地,他总是悄无声息,而又轻而易举地作出人们所难以想象的‘壮举’。
……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的弟弟阿夜呢,真的是个相当奇妙的人,即便是曾经与他朝夕相对的我,也很难迅速找到贴切的形容。”
“幼稚园的时候,他因为邻座小朋友弄脏了心心念念的画本,赌气发誓一辈子都不要和对方讲话——从三岁一直记到二十岁,迄今还没有打破。即便对方跟他做了十四年的对门邻居兼同桌同学。”
“初中的时候,是标准的乖乖优等生,受到高年级小流氓的欺负,无所谓地忍耐了两个月,无论被使用言语侮辱,被隐秘地殴打,还是被无止尽地勒索金钱,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要向家人或老师寻求帮助的意思,却仅仅因为某次恶行中对方弄坏了他的课本,导致他没办法按时提交作业,就立马抄起教室的椅子砸上了最近的人的脑袋。我踹门而入的时候,他正举着签字笔,将将要捅进某位血流满面,早就动弹不得的大男孩的眼眶,其他几位则是头朝下淹在秽物和血污之中……如果我没能快速找到他的话,会发生什么呢,也许,还是不要深想比较好吧?”
“高中……就更厉害了,啊,好像不大合适在警察先生面前说出来,不过那会儿我们还都是未成年人,也早就没有找得到的证据了,大概没关系吧。……算了,还是留到下次再说吧,也不是特别愉快的经历,即使说出来也没办法取悦听众呢。”
“那,下面轮到森山先生了哦。可不要再说什么没有值得一提的近亲了。”
我趴在凌空的露台边际,好不容易捡着姑且能够示众的部分,揭露完我那同胞弟弟的历史,挑挑眉,转身看向旁边站姿英挺到无懈可击的森山雅人。沐着晚风的他微微眯起了眼,许是嫌弃刘海乱飞搔刮眼球,依旧穿着全套的警员制服,轻薄面料包裹着的是昨日才拜见过的紧绷躯干,气质虽而略显松弛,但看起来随时能够整装待发,奔赴下一个重案现场。
流水般的月光滑过栏杆,夏夜中旬星海浩瀚,远方地面依稀有萤火般光点起伏摇曳。微凉的露滴凝聚在刚刚离开浴池,而尚且残留蒸汽余温的发梢,伴随着我扭转视线的动作温柔地震落了。
砸碎在地面的水珠惊醒了尚在望天出神的青年。他彻底地撑开眼皮,恍如乍才醒转,脸上起先泛起歉意,继而是竟然在谈话开头就神游太虚的微妙羞赧。我装作未曾察知,心里暗暗记下他对于类似话题的古怪反应,干脆继续朝着家庭的方向展开循序渐进的攻势:
“说起来,我很早前就想问了,森山先生家里想必有那种,嗯,稍微有点年龄差的后辈吧,弟弟或者妹妹之类的。有的时候感觉您面对年纪较小的对象——譬如说总是拉着您说些无聊事情的我,面向着这些‘孩子’的时候,那种无奈而又有点宽容的态度,真是相当熟练呢。”
他闻言愣了愣,张大又缩回的眼应着苦笑而黯然下垂,反应显著到令我暗地里摇头。不论这家伙再怎样熟络于编织微笑的面具,那种压根儿不擅长说谎的本性是遮蔽不了的。
他总是习惯性地照顾着面前的谈话对象,尽他所能去认真回答所有他给得出答案的问题,就好像……他其实本不想让任何人收获失望。
想到这儿,倒确实有些好奇了,如果他曾拥有年幼的弟妹,想必会是位温柔可靠的模范兄长吧。
“很明显吗?看来,我真的不太会掩饰啊。”
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挠挠脸颊,这动作活像个青涩的高中生,更进一步则是被班主任揭穿难得谎话的学习委员——好在他的手仅是动了一动,就被理智掌控而放回了腰侧。
“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也有弟弟吧!”我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用言语粜卖自家亲生弟弟。“——就像刚刚说到的那些,当然其实不止……虽然因为是双胞胎,谈不上什么年龄差,在他面前我总是会不由自主拿出兄长的架势,会觉得他不论长成什么模样都是可理解的,可原谅的,可怜爱的,从而产生一种血脉相系的保护欲呢。”
“……”
森山雅人缄默半晌,静静思考着什么的样子,随后幽沉地倾吐而出的感慨,却是我始料未及的内容。
“血脉的确是很奇妙的东西……”他似笑非笑地轻声说。
那副复杂的表情很难断言,是怀揣对至亲的眷恋,浸润着对血浓于水的羁绊深有体会而诞生的欣慰,还是……藏掖着某种指向不明的讥讽。
想来他即便手执言语的利刃,能够刺伤的也只有自己。但这位永远面带如沐春风微笑的青年,他的心底又究竟藏着什么,光是外露一角也竟然锋芒凛然的隐秘?
我突兀有种面对着行将撕开的伤口的错觉,幻化的空间中血腥味浓烈得昭然若揭。
“永末先生猜得也没错,我的确……”他说至此忽然顿住,许是察觉到一时的失言,迅速收回那不知不觉放松,融化流入了星光月华的理性,淡淡拾起温和的笑貌。“没什么……大概只是,我已经把这种态度当作习惯了吧。被关注着我的其他人体察到,也是难免的。”
“是吧,明明是互不相干的两个独立的个体,却只是因为流着相似的血,就注定了要从出生起就产生不可分割的联系。这到底算是祝福还是诅咒呢?”
“至少对于我来说……是祝福吧。”
那是轻幽低微,宛如将要震碎在夜雾中的露水般不堪一击的言语。诉说着“祝福”这样光芒璀璨的词汇,棕色眼眸中流露的情绪却带着几乎难以诉诸言语的动摇。
破灭的,不安定的,摇摇欲坠的,如行将耗尽氧气的烛火,在漫长厚重的黑暗中孤独燃烧。
我不敢介足他身遭阴郁难言的结界,又依稀窥见有光在其中徘徊。只因着那一缕曾迫真存在的光,他就尚且能在这与陌生人共度的夜晚,捏着某块吉光片羽的碎屑而面露微笑。
想了想,这回我没有试图动用什么技巧,去进一步挖掘他不肯公示的余烬——那是什么东西烧却而遗留的骸土。任凭思绪自在悠游飞转,在那星月云海间翻腾舞浪,不必花一分多余心思,曾填满我童年,我成长的每一步的快乐的记忆,已然呈幻灯片般在眼前顺序流过。
暖洋洋的,电影胶片般昏黄温馨的光海簇拥着我。我因而感念着养育我的这片土地,我的父母与竟能与我共享同一条血脉的同胞,真心实意地抿起唇,笑容洒然明亮:
“——嗯,我也是,每一天都很感激哦,能够和阿夜成为兄弟。”
即便不睁开眼去看,无形墙壁的溶解破裂也是如此的鲜明易感,森山雅人终于摆脱适才那种怪异的氛围——是悲伤或者怀念,暂且不能断定,但其中某些偏执尖利,或许会将使用者刺伤的东西,实在是令我感到熟悉……和后怕,而无法说服自己在悬崖边缘停步。
“真是令人羡慕。永末先生一定要好好珍惜啊。”他用那一如往常的笑容,温声向我送出祝福。我能够听出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至少这句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也真是奇怪,明明始终迷惑于他若即若离的态度,总在内心抱怨他的欲言又止,骤然得到了“这回他在说真话”的结论,却反而更令我感到深深的惘然难安。我……作为外人的我,真的有必要去试探一道旧伤疤吗,只为了亲眼目睹它究竟是完好愈合,还是溃烂至今,表皮后头浸泡着滴不尽的脓水。
“说什么呢,森山先生不也有一样贵重的家人吗?”我勉强笑道,不想让他察觉到我心头翻涌的思绪,整理情绪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加上了些我们都知道并无意义的劝慰。“不论是珍惜与他们共处的此时此刻……还是,在分别之后怀念曾经共度的那段难以替代的时光,都是对他们付诸的感情而言最棒的回礼了。对吧,森山先生?”
“嗯,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们了……”
“唔,可以说说看吗,关于森山先生的家人?有些经历本身就是值得分享的。”
森山雅人不知道是因为前文,还是我抛出的这个问题而陷入了恍惚,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的过去很简单单调,现在工作的地方离家也很远,听我说这些,永末先生也不会觉得有趣的。”
啊,又是这种笑容,黏附在皮肤上,与肌理长在一处般顽固,初见者或许能从中体察到可托付的安心,如我这般屡屡被阻之门外的,只感到烦躁从心底升起,后槽牙已不自觉地开始摩擦。
“那~至少稍微讲一点点有趣的事情吧!总不至于一件都没有吧!”我背着他咬牙切齿,看向他时却笑容灿烂。这种时候还想着放弃就太丧气了,无论如何,我势必要打破从刚才开始就笼罩着周围的不快气息。由放松伊始的谈话,自然要由愉快收尾——这是作为邀请他的人,必须遵从的礼节与信条。
不过,既然已经说及此处,该冒犯的不该冒犯,也触碰得差不多了,要求这位大哥哥稍微解开心防,哪怕仅是泄露些许足能取乐的佚事,怎么也不算过分吧。
“有趣的事吗……”他在我面前托着下颌沉思。花了少许时间说服自己,开口时释然一笑。“也好,那么就给永末先生说一个我曾经听说过的案子吧。”
“我会好好听着的。”我用力点头,盘算着他即将引用的朋友到底是不是他自己。
……
黏白蛛丝构筑为诡丽的网,游弋林间的蛇身幻彩鳞光波谲起伏。
致命的蜂尾针闪烁银器般洁白的光,生在阴影里的毒蕈却剔透如同凝结的虹。
世间毒物往往精工于外表,将示在人前的形貌装饰得或美艳动人,或楚楚可怜,不动声色地勾引行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您可知晓蛇是如何讲述,它将怎样长出毒牙的?
“轻点,轻点,轻点。再走近些。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那柔软蛊惑的尤物,盘踞织锦的情人,总是轻轻地、轻轻地吐露出猩红的信。
它说,“我爱你”,说,“再走近些”,而后命令那可怜的猎物向它俯身,来撷取它施舍的炽热爱欲,再微笑着将死亡向搏动的青脉之中注入。
——您又可曾知晓,人是如何诱骗欺哄他的同类,
起初他们并不要求任何赠予,乃至拒绝主动的付出,他们不要你的现身或虔诚,仿佛只全心全意地沉醉于为诸位奉上
他们自称某个组织,可世上又哪有这般不求利益,单纯借助信仰粘结的机构。说不定,这些人真的是上苍派遣的天使罢,是大自然怜悯挣扎求存的人类,而汇集精华塑造的灵?
可悲可叹的人们啊,死到临头尚且跪地感谢着恩予他们不幸的主,竟欢天喜地邀约更多同行者的加入,并对这条指向地狱的道路,其实通往天堂的谬误深信不疑。
人有时不过是从众的愚蠢生物,窥到既得的利益便竟忽视了那不牢的根基,前赴后继,朝黑洞洞的大海奔去。听不见前人坠落的水花,还欣喜地以为太阳会从东边升起。
……
“永末先生,你猜,这些人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听起来像是某种……传销?”我其实想说另外的词,但犹豫片刻后仍是选了相对较委婉的。“‘命运所有的馈赠,暗中都已标好了价格。’这个世界上可是不存在免费的午餐的。如果他们施予了很多,这就代表,他们所求的更多……”
他目光幽暗深邃,望着渺不可知的星空:“你说的没错。不过这个案子,特殊之处在于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果。”
“所有人……都消失了?”我沉浸在故事之中,下意识地跟随着脑内浮现的画面而思考,几乎脱口而出。
“啊,你真的很敏锐。”他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我也未曾期待他的确认,自己得出半边的结论便作罢,沉吟着道。“……总觉得这个组织,最根本的目的,仿佛就是聚集大量的人口。”
我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着慢慢说出那可怖的猜想:“然后,使用了仅仅作为数字的,这些不幸被诱骗的人们。……去实现某个目的。”
“或许是吧。”他淡淡道,单看这时的模样,完全猜不透内里的态度。“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没有任何人能够从这件事之中获利……”
“嗯……无论是被蛊惑加入的人,还是组织自己的人,全部都失踪了是吗?只有这种所有当事人都生死未卜,下落难寻的结果,才能叫做‘没有结果’吧。”
他又笑了,仍是顾左右而言他,轻飘飘掠过不乐意深入的话题的作派。
“这两天,我总会想起这个案子。”他说。“永末先生不觉得,其实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有些相似吗?”
聚集在同一处又莫名消失的人群,完全无从揣测目的的奇异行为,无辜……或许无辜的受难者们,也许还有总叫人捉摸不透的这个镇子,以及,夏日蓝得透彻的天空上,高悬的明灿孤日。
他没有明确提及那故事的细节,自然也未曾花费笔墨叙述地点和时间。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隔着几重迷雾,隐约觑见了那天如同曝光过度般苍白的日照。
“的确,现状是有一些相似,聚集在同一个地点的人们忽然集体失踪——只不过,如今的我们大概是受害者的视角吧。”我谨慎地说,边慢慢地吐露出最后几个关键词,边观察他的反应。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他回话却比我速度更慢,而且相当迟疑。“可能……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过,永末先生,最好还是不要太信任刚刚认识的人比较好。”
“……您有怀疑的对象吗?”我不知道该不该,对现在的他问出这句话——明明你自己也是刚刚认识不久的对象不是吗,森山雅人,你究竟是以怎样的立场在提醒我防备陌生?
他果然闭口不严,吝啬地说:“我不想影响永末先生自己的判断。”
“哈哈,确实贸然问这个也不好回答吧。我会尽量擦亮眼睛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看起来好像稍微放心了一些,不知是否我自以为是的错觉。
我答应了要防备包括他以内的人,却叫他为此而放心了,当真让人猜不透。我还以为只有年轻的小姑娘和年轻的小0,有这么婉转百回难于揣测的心思。
我清咳了声:“虽然我得承认,我确实挺容易因貌取人,而且基本上总是用善意来揣摩刚认识的人的心思……”
“不过,毕竟重要的家人也在身边,就算是为了阿夜,我也会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永末先生能这样想就好了,就算是为了家人,也一定要……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和对方啊。”
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啊。我没有承诺这种事情的自信,又不想面对他而扯谎,至少在这件事上不太想,便学着他一贯的不良作风,静悄悄移开了视线。
“之前森山先生提过来福音镇是为了某个调查任务,福音镇……是不是本身就是特别的呢?”
“……”他在内心挣扎了片刻,大约是找不到推辞的理由,露出苦笑,意外坦荡地说。“看来……这也瞒不过你。我的确是在调查福音镇的一些问题……不过,详细的内容还请容我暂时保密。”
“没关系,我想伴随着对这座空镇的探索,我们之后或多或少也能猜出来一些……介时再交流吧。”
“……也好。到时候,或许一切就都清楚了。”
“我只是仍旧很好奇,我们被选中的理由。”我敲着栏杆,自顾自陷进了没结果的沉思。“仅仅是因为在某个时间,恰巧出现在了某个地点吗……?“
“或许真的是这样?如果不是单纯的运气不好的话,那么,就一定还有另外的理由。”
我听不出他这句话是真是假,但左右夏日漫长,真相尚在灰土里静静掩埋,倒也不急于一时,便耸耸肩应和道:“嗯……看来情报还不够呢,光是空想也没有用。不过,如果连为什么会‘进来’都不知道的话,恐怕也没有办法找到‘出去’的道路。”
“的确如此。所以现在大家就是在寻找答案吧。”
“不说找不到答案的事儿啦~ 森山先生是任务告一段落后,在这里暂时休息的吧?”
“是这样。”
“果然也还是有普通人的爱好的吗,夏季的温泉小镇什么的~最适合旅游散心了。”
驭使着轻松自如的语气,好像当真只是提起个谁都可能问出的普通话题,我笔直地望向他,这样说道。
如我所料,他显而易见地收缩了瞳孔,由内而外遍及全身的动摇,便在夜色中也清晰可查。
“不……如果让我来选的话。如果让我……来选的话,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来这样的地方……”
他仿佛忽然遭遇劈裂脑颅的刺痛,皱着眉头按揉起了完好无损的额角。脸色苍白如纸,仔细看后颈处依稀还有渗出的冷汗。
“……没事吧?要不要回去喝点热茶。让您想起不太舒服的事情的话不好意思啦。”
这句倒是实话,但抛出那关键的词语时我并不后悔。甚至仍不肯罢休,趁他动摇分神的空挡,假作对其中内涵一无所知(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了解就是了),捡着未知的东西继续往下试探。
“唔嗯,福音镇有问题我姑且是了解了……夏天,也不对吗?”
“没、没关系。我没事……”他挣扎着,溺水般艰难地表达无碍,空茫的瞳中映出了不存在于此处的景象。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夏天……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啊。”
随后,无论我再说起什么,都无法唤回他聊天的兴致。他的精神仿佛伴随着那个被描红咒诅的单词,遗落在了过去某年,蝉鸣喧闹的炽热季节。
——那会是如同今日一般,艳阳高照,却阴冷奇诡,弥散着不祥气息的夏天吗。
看不见的灾厄悬停天空,是否也如同这空无一人的镇,在彼时恶意地盯上了那无知无觉的普通家庭。
他不再说话,我便也保持着礼节性的沉默,漫漫放任思绪翩飞,不由想起不久前的另一场闲谈,浸浴着温泉内部潮热气流的青年,神态松弛柔和,微笑着回忆往昔的模样。
十三岁的雅人,唔嗯,有点想象不出来,果然会是,如他所说的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吗。
他会有一个成天缀在身后小步奔跑,脸蛋圆圆好像苹果的姊妹吗。也或者是顽皮吵闹却会保留下仅剩一块的巧克力,课后偷偷塞在他掌心的兄弟?
他会有一个遥远的,迄今追忆起来仍能让他忘记筑在心前的堤坝,竟就这么无措伤神的,家吗。
会在不久的将来,就遭遇某些离奇变故,被迫背井离乡,乃至于……再也无法回头吗。
他所学的古武术,他奋力锻炼的肌肉,还能够保护到他想要珍惜的事物吗。
那手精巧的技艺,又是不是,早就没有了它原来的用武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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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聊天混更(……
虽然下集预告仿佛从来没有准过,我还是要预告。
明天,时光倒流,补之前没写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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